源氏物語

第十五回 艾蒿叢生的荒地

第十五回 艾蒿叢生的荒地

“藻鹽滴滴澆寂苦”,源氏公子謫居須磨灣,寂寞度日期間,京城裏有不少女子都惦記著他,她們各自思緒萬千,為他歎息。其中亦有生活無憂無愁者,隻因一味思念源氏公子並為戀情纏綿所苦惱,例如二條院的紫姬,生活富裕,時不時可以和謫居遠方的公子互通音信,還可以隨著時令季節的推移所需,為他置辦失去了官階後暫時穿用的裝束,派人送去,聊以慰藉他心靈上的寂苦。此外,還有為數不少的人,外人並不知道她們是公子所思念的情人。公子離開京城的時候,她們隻能聽聽傳聞而加以想象,心中萬分痛苦。

常陸親王家的千金末摘花就是其中之一人。自從父王辭世後,她無依無靠,孤苦伶仃,境遇非常淒涼。後來,意外地結識了源氏公子,承蒙公子的一直關懷,照拂備至,她的日子才過得安適愜意。這樣的舉動,在氣派富足的源氏公子來說,隻是略表寸心,算不得什麽的小事一樁,可是對於接受一方,即境遇窮困得不成樣子的末摘花來說,則宛如天空上的明星映照在盆水裏一樣,光彩奪目。卻不料正在她過著舒坦生活的時候,源氏公子突然蒙受貶謫須磨的大難,他心灰意冷,泛起一股厭離塵世的情緒,除了格外有緣分的人外,他幾乎都已忘懷。他遠赴窮鄉僻壤的須磨灣後,便杳無音信。末摘花盡管悲愴度日,但暫時尚能勉強維持,可是日久天長,經濟上就日益拮據,顯得窮極潦倒了。年長的侍女們私下相互嘟囔,悲歎著說:“啊!實在可憐,不知是前世造的什麽孽呀!前陣子才剛交上好運,宛如神佛顯靈,賜予洪福,承蒙源氏公子的眷顧照料,我們正慶幸她能獲此莫大的福分呐。雖說人世間為官者蒙冤受屈,本是常有之事,可是我們這位小姐別無可依靠的人,這景況著實可悲啊!”想當初在貧窮淒寂的歲月裏,過著無比孤苦的生活,說來也習慣了,然而一旦過上一段稍許幸福美好的生活之後,重遭貧困,就覺得痛苦不堪而歎息不已了。當年多少有點指望的侍女們自然而然地群集在她身邊,如今也都相繼離去。無處可去的侍女中,有的業已亡故,隨著日月的推移,上下的人數也寥寥無幾了。

本來就已荒蕪的宅邸,現在人煙稀少,宅邸內終於成了狐狸棲息之地。陰森可怕的、枝繁葉茂的老樹叢中,朝夕不斷地傳來鴟鴞的啼鳴,大家都習以為常了。過去人氣旺盛之時,這些不吉利之物大都銷聲匿跡,如今古樹的精靈等怪物,仿佛適得其所似的紛紛現形,令人驚心動魄之事層出不窮。因此所剩無幾的侍從人員也都不堪忍受,覺得此處非久留之地。

近年來,有些地方官即國守之類的人想在京城裏物色造型富有趣味的宅邸,有人相中了這座宅邸的參天古樹叢,於是求中介人前來探詢:“此宅邸的主人是否願意出手?”眾侍女聽到此消息,紛紛鼓動小姐說:“幹脆趁此機會把這宅邸出售算了,遷居到不這般可怕的宅邸去。長此留在這裏,我們這些剩下來侍候小姐的人也不堪忍受了。”末摘花淚潸潸地說道:“唉!太殘忍啦。有這種念頭教世人聽了都會恥笑的,隻要我一息尚存,決不會做出這種忘本之事。這宅邸雖然這般荒涼可怕,但是隻要一想到這裏是保留著父母麵影的親切的故居,心裏就感到莫大的安慰。”她做夢也不曾想過這種事。

宅邸內的日用雜什器皿,大都是帶有時代色彩韻味的,上代人用慣了的東西,古色古香,華美精致。有幾個一知半解卻自認為博學的暴發戶,對這些器物垂涎三尺,他們特地探聽到某物是某名家工匠所做,打聽到這些器皿都是有來頭的,於是求人介紹,試圖采購。其實這種舉止自然是瞧不起這戶人家貧困潦倒,因此膽敢放肆侮辱,上門來尋購。那些侍女們有時候說:“無可奈何啊,出售器物這類事,也是世間常有的事嘛。”她們企圖自圓其說,出售一些器物,以解眼前經濟拮據的燃眉之急。可是,末摘花卻嚴厲地斥責說:“這些器皿是上代人留給我使用的,怎能讓它成為下等人家的裝飾品。違背已故先人的本意,是罪過的。”她決不允許她們出售器皿雜物。

末摘花異常孤單,連個稍加相助的人都沒有,隻有一個當禪師的哥哥,偶爾難得從醍醐到京都來時,順便到這宅邸裏來探望她。然而,這禪師是個世間罕見的守舊者,即使在同樣都是法師的人中,他也是個生計無著、遠離塵世的聖人。所以,他到這宅邸時,看見庭院蓬生的雜草早該清理了,可是他卻毫不介意。因此,在這宅邸滋蔓的雜草湮沒了整個庭院,艾蒿亦欲與屋簷比高。葎草密密麻麻地封鎖了東西兩頭的大門,門戶倒是嚴緊了,可是四周的圍牆卻處處坍塌,牛馬都可任意入內踐踏。每年從春天到夏季,牧童竟然驅趕牲口進入院內放牧,幼小的童心竟也不講道理呀。

這年八月裏的台風肆虐,把走廊等都刮得東倒西歪,仆人居處的板葺屋頂都被掀開僅剩下房架,仆役無處棲身都離散了,朝夕的炊煙斷絕,可憐可悲之事數不勝數。那些莽撞的賊人見這宅邸沉寂荒涼,估計裏麵都是一些無用之物,因此過門而不入。雖說這裏極其荒涼,蒿叢蓬生,但畢竟還是宅邸,正殿內的陳設還是一如往昔,毫無變化。隻是無人打掃,積滿灰塵。不過從整體看來,無疑還是一處井井有條的美麗居所,末摘花就在這裏生活,度過朝朝暮暮。

在這樣的生活環境裏,哪怕讀一些虛幻的古歌或是故事之類的書籍,多少也能排解一些寂寞的情緒,慰藉居住在這蓬蒿叢生的孤寂宅邸裏的人兒那鬱鬱不樂的心靈,然而末摘花缺乏這方麵的嗜好。或者,雖然談不上是什麽風流雅趣,不過,在閑暇無聊之時,自然會與誌趣相投的朋友通通信,年輕女子觀賞花草樹木寄予情懷,亦能忘憂解悶的,然而末摘花嚴格遵守父母的遺訓,對世間格外拘謹隔閡,即使難得有幾個她認為不妨可以通信的女友,也決不表示親熱。她偶爾獨自打開古老的櫃櫥,取出《唐守》、《藐姑射老嫗》、《輝夜姬》等物語文學的插圖本,隨意翻閱,消遣消遣而已。要說閱讀古歌嘛,其要領首先得挑選出有趣味的讀本,再得心應手地找某首歌的題目及某作者,才有看頭,可是末摘花取出來的讀本,是用華麗的紙屋紙、陸奧紙等印製的版本,古舊得紙張都起了毛,內容也都是盡人皆知的平庸無奇的一些古歌,實在是太沒意思了。可是末摘花每當寂寞無聊之時,就翻開這類讀本來看看。當時人們流行誦經念佛,勤修佛法,但是末摘花生性靦腆,加之也無人幫她備辦這些事宜,她的手從來未曾觸摸過念珠。末摘花的生活就是這般循規蹈矩,單調乏味。

有個侍女名叫侍從,她是末摘花的乳母的女兒,多年來哪兒也沒有去就在這裏侍候末摘花。侍從在這裏供職期間,不時到一位齋院那邊走動,現在這位齋院故去了,侍從失去了一處生活的依靠,甚是傷心犯愁。且說末摘花的姨母,由於家道中落,就嫁給了一個地方官。這地方官家裏有好幾個女兒,父母關愛備至地重視教養她們,正想尋找優秀的年輕侍女。侍從心想:“去侍候這戶人家,比去完全不相認識的人家好,再說母親也曾和這戶人家有往來。”於是便經常出入這戶國守家。至於末摘花則由於生性孤僻,一向與這位姨母的關係並不親近,也不相來往。這位姨母向侍從吐露怨氣說:“我這位已故姐姐,由於我隻是個地方官的夫人,有礙她的臉麵,而瞧不上我。現在她女兒的境遇困窘,我也無意去關照她。”話雖這麽說,可是她不時地還是給外甥女家去信問候。

一般說,出身卑微的普通人,有不少人往往盡心模仿身份高貴的人而妄自尊大。末摘花的這位姨母,雖然出身於高貴的世家,也許是命裏注定的緣故,竟淪落為地方官的夫人,緣此,她心理失衡,思考問題多少有些卑鄙之處。她想:“姐姐因我身份卑微而瞧不起我,如今她家貧困潦倒,也是個報應。我要趁此機會設法讓末摘花來充當我家女兒的侍女。這小女子性情雖然有些地方落伍,不合時宜,不過來做幫工,倒是個可靠的人選。”於是命人給末摘花傳話說:“請你常到我家來玩嘛,我這邊有人想聽你彈琴呢。”還經常催促侍從勸說末摘花小姐前來。末摘花倒不是有意矯情,隻因生性靦腆,遇事總是逡巡不前,終於沒有前去與姨母親近,姨母就怨恨她。

這期間,末摘花的姨父晉升太宰大貳。這老兩口把女兒各人的婚嫁事安排妥當後,準備赴築紫的太宰府就任。他們還是想勸說末摘花跟他們一起去。於是派人來對末摘花傳話說:“我們行將離京遠去了,你過著無依無靠的孤單生活,我們實在擔心。近年來我們雖然沒有經常來往,不過由於彼此相距較近,也就放心了。但今後你實在太淒涼了,叫我們放心不下呀!”措辭十分巧妙委婉,但是末摘花全然不動心。姨母喪氣地詛咒說:“真可恨!好大的架子啊!任你再怎麽孤高自命不凡,長年在那種蓬蒿叢生的陋室裏生活的人,源氏大將也不會看上眼的。”

此後不久,源氏公子獲得大赦,起程返回京城。普天之下人們歡欣鼓舞,大家都爭先恐後地要向源氏大將表明自己深藏的誠意。源氏大將觀察了身份高的、地位低的男男女女的心跡,深深感悟到人情厚薄、人心各異,不勝感慨萬分。

由於事情繁忙,源氏公子竟沒有想起末摘花來,不覺間又過了許多日子。末摘花心想:“現在還能有什麽指望呀!回想起這幾年來,我一直為公子橫遭災難而無上悲傷,日夜為他禱告,但願他能像枯木逢春一般再度興盛。他返京城後,連瓦礫般的低賤之人都能同慶公子升官晉爵,而我如今卻隻能偶有所聞,就像風聞他人之事似的。想當年公子橫遭貶黜,傷心離京時,我以為大概是自己的命途多舛所致,從而覺得這人世間真是毫無意義!”她愁腸寸斷,哀怨交加,驀地放聲痛哭了起來,陷入了絕望。

末摘花的姨母太宰大貳夫人聽說此事,心想:“瞧!果然如此嘛。那樣一個孤身隻影、窮困寒酸的人,誰還會理睬她呢。就是佛爺神仙都還要挑揀罪孽較輕的人才肯給指引呐。境遇如此困窘,還那麽神氣十足,還當是父母在世時那樣隨心所欲嗎?這種傲慢,實在可憐呀!”姨母越發覺得這外甥女實在太不開竅了,於是派人向她傳話說:“還是下決心跟我們一起走吧。要知道古人雲‘排解憂愁尋山路’,你也許會以為鄉間都是難以生活的地方,然而我不至於讓你過得不體麵的。”她的話說得很動

聽,以至末摘花身邊的幾個早已失望而垂頭喪氣的侍女私下抱怨著說:“小姐要是能聽從她姨母的勸說就好了,看來小姐不會作出什麽像樣的決定。不知是什麽心思,促使她這麽頑固。”

那時侍從已經嫁給大貳的一個親戚,可能是大貳的外甥吧。丈夫要赴築紫,不可能讓侍從留在京都。雖然此去不是出於侍從的心願,但也不能不隨夫君前去。侍從對末摘花說:“離開小姐,叫我好傷心呀!”她想勸小姐同行,可是末摘花至今依然把希望寄托在源氏公子身上,盡管公子早已音信渺茫多時了。末摘花心中一直存有一種信念:“眼下雖然是這般境況,但再過些時日,總有一天他定然會想起我來的。他對我曾有過真心誠意的誓約,隻因我命途多舛,以致被他一時忘卻。相信有朝一日風傳信息,他聞知我的困窘,必定會來探訪我的吧。”她經年累月一直都這樣想,她宅邸內的情況,比以前更加荒涼,愈發不像樣了,然而她還是獨自竭力強忍,哪怕是不起眼的日常用具,一件都沒有缺失,如同往常。她那堅忍不拔的精神,始終如一,但是終日熱淚潸潸,陷入沉思,嬌嫩的容顏哪經得起這般苦痛的折磨,她那鼻子揩擦得紅腫,活像山野樵夫顏麵正中粘上了一粒紅果實。她那側臉,形狀之醜陋,連一般人看了都覺得不堪入目。唉!不該再細說了,否則就太對不起這位小姐,筆者的口吻似乎過火了。

隨著冬天的到來,末摘花的生活更加沒有著落,她隻有在悲傷中茫然度日。

這時候,源氏公子的宅邸內,正在為已故桐壺院舉辦法華八講法會,其規模盛大,儀式極其隆重,轟動了整個京城。尤其在挑選誦經的僧人講師方麵,非同尋常,都是挑選一些學問卓越、道行高深的尊貴的聖僧。末摘花的那位禪師兄長也被邀請來了。法會結束後,歸途中,這位禪師兄長順便到常陸宅邸來造訪妹妹末摘花。他對妹妹說道:“源氏權大納言為已故桐壺院舉辦的法華八講法會,我也參列其間。這法會規模盛大而隆重,那莊嚴神聖的場麵,簡直令人疑是現世的極樂淨土。那風雅的法樂也是盡善盡美的。那位源氏公子的形象儼如佛菩薩的化身,在這五濁泛濫,佛法式微的世界裏,怎麽會生出如此端莊俊美的人物來啊!”這位禪師隻略談片刻,就告辭離去。這兄妹倆與一般世間的兄妹迥異,他們相見時似乎無話可說,連平庸的聊家常也不說上一句。

末摘花聽了兄長的一番話之後,心想:“遺棄了身陷困窘,可憐而無依無靠的苦命人,這是多麽缺乏慈悲心的佛菩薩啊!”她滿心怨恨,覺得:“誠然,那份情緣眼見得行將斷絕了!”正在此時,那位姨母太宰大貳夫人突然前來造訪。

這位夫人平素與末摘花並不親睦,此番因想勸誘末摘花一起前往築紫,就給末摘花置備了幾件衣裳送來。她乘坐一輛裝飾得頗為華麗的牛車,春風得意,體態輕盈,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突如其來地登門造訪來了。她把門叫開,舉目望去,隻見四周荒蕪凋零,有點令人毛骨悚然,左右兩扇門扉,眼見也搖搖欲墜。隨從夫人前來的仆役們,幫著看門人忙活了一陣之後,好不容易才把門打開。這居所盡管荒蕪,想必總會有人足踩踏的三徑吧,可是這裏蓬蒿叢生,究竟哪裏才有路。找來找去方才找到了一間朝南打開格子門窗的房子,於是把車靠到那裏。末摘花覺得姨母這種大貳夫人趣味的舉止太不禮貌了。她隻好將被煤煙熏得汙穢不堪的圍屏支撐起來,自己隔著圍屏迎接,由侍從直接出來接待她。

侍從的容貌也憔悴多了,長年辛勞以至身體清減,然而她的姿態文雅,人又聰明伶俐。說句過分的話,小姐的容貌就該和她調換才好。姨母對末摘花說:“我們不久就要動身了,你孤身隻影地留在此地,叫我們好不放心,難於割舍呀。我今天是來迎接侍從的。你不喜歡我,與我有隔閡,一次也不曾到我家來,但是至少侍從這個人,請你務必允許我把她帶走。話又說回來,這麽淒涼的日子,你怎麽過呀!”話說到這裏,一般情況下自然會落淚的,可是此刻姨母內心中所想的卻是他們此番赴任前途似錦,無上歡欣呐。姨母接著又說:“已故常陸親王在世時,嫌棄我丟了你們家的臉麵,不讓我登門,因此我們之間的關係就疏遠了。不過我一向對此並不介意。可是你身份高貴,自命不凡,再加上你宿命好,結識了源氏大將,我這身份卑微者,自然有諸多顧慮,不敢前來親近,直至今日。然而人世間世態無常,我這微不足道之身,反而生活過得舒適安樂,而你這昔日高不可攀的貴府,如今竟落得如此可悲又可憐的境地,實在令人傷心。現在彼此住處相距較近,雖說不常來往,但隨時都可以關照,因此也就不那麽擔心了。這回我們將奔赴遠方,把你一個人留下來,我們內心感到很不安,也很心疼啊!”

姨母說了一大通話,但末摘花從感情上說,並不覺得融洽,因此她隻是禮貌地回應說:“承蒙關愛,不勝欣喜,不過,像我這樣的世間奇特之人,到他處去,又何濟於事,莫如原封不動埋沒於此處,與草木共朽。”

姨母又說:“你如斯想,固然自有其道理,不過,難得一個活生生的人,竟埋沒在這種陰森可怖的環境裏,苦受煎熬,恐怕也是世間罕見的吧。當然,倘使能得到源氏大將的眷顧,為你修繕裝飾,那麽還可指望這座宅邸將煥然一新,變成瓊樓玉宇,可是,現在源氏大將除了兵部卿親王的女兒紫姬之外,別無分心去相愛的人了。昔日他由於生性風流,四處拈花惹草,現在都與這些女子斷絕往來了,何況像你這般住在叢生蓬蒿中不成樣子的人。希望他眷顧到你為他艱苦地守節而前來造訪,這恐怕是難以實現的吧。”末摘花聽了姨母的這番話之後,心中暗自思忖:“姨母說的確實如此。”一股悲情湧上心頭,情不自禁地潸潸淚下。

盡管如此,末摘花的心思絲毫沒有動搖的跡象,姨母費盡口舌,千言萬語也沒能把她說動,隻好說道:“那麽至少也該讓我把侍從帶走……”這時已是暮色蒼茫時分,姨母急於告辭回家,侍從心中十分焦急,思緒萬千,她哭泣著悄悄地對末摘花小姐說道:“那麽,今天夫人費盡心機苦苦相勸,我且先去給他們送行吧。夫人說的那番話,自然有其道理,小姐猶豫不決,當然也有個中原因,可就是叫我這個居於中間者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是好啊!”

末摘花一想到連侍從都要離開自己而遠去,心中十分懊惱,也很舍不得讓她走。可又無法挽留她,惟有放聲痛哭,除此別無他法。末摘花想送一件衣裳給侍從留作紀念,可是穿慣了的舊衣裳等也都殘留汙跡,送不出手,此外又沒有什麽東西可送她,足以答謝她長年侍候自己的辛勞。長期以來末摘花總把自己掉下來的頭發積攢起來,理成一綹假發,足有九尺多長,相當漂亮,她把它裝在一個精美典雅的盒子裏。現在她把它連同一瓶家傳的香氣濃鬱高雅的古代薰衣香,作為紀念品贈送給侍從,臨別依依不舍作歌曰:

“成綹假發不鬆弛,

誰知別離把心撕。

由於已故乳母留下遺言,本以為我雖然身處困境,你依然會始終留在我身邊照顧我的。現在你要離開我遠去,也是理所當然。可是你走後,又有誰能代替你來陪伴我呢,這叫我怎不傷心呀!”她說到這裏,哭得更加淒涼了。侍從也已泣不成聲,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才答道:“就別說有母親的遺言了,我從來就不曾想過拋棄小姐。多年來我與小姐一起,患難與共,含辛茹苦,如今卻突然要我踏上旅途,流浪他鄉,叫我如何……”接著她答歌曰:

“假發縱令會消失,

不棄小姐向神誓。

隻是不知天命能否延續到……”這時,大貳夫人嘟囔著說:“你在做什麽呢?天都快黑啦!”侍從心煩意亂,隻得匆匆上車,一味回首凝望。

多年來,即使在最困窘的時候,侍從都不曾離開過小姐片刻,如今匆匆離別,小姐難免感到極其寂寞。侍從走後,甚至連已不頂啥用的、老態明顯的侍女都牢騷滿腹地說:“唉!早就該走了。這樣的地方誰還想留呀。就說我們這些人吧,也忍受不下去了。”她們各自思索自己的安身之計,準備另找出路。末摘花隻能鬱悶地聽著。

到了陰曆十一月,在雪霰交加的日子裏,別人家庭院裏的積雪還有消融之時,可是這處宅邸卻由於蒿葎蓬生,擋住了朝陽夕照,積雪頗厚,不由得令人聯想到好像是越後的白山終年積雪的景色,連進出的仆役也沒有。末摘花百無聊賴,陷入沉思,隻顧茫然望雪興歎。侍從在時,還能天真地談天說地,借以安慰她,時而哭泣時而歡笑,給她排憂解愁,如今連這個人也遠走了。夜裏鑽進落滿塵土的寢台內,嚐盡孤眠寂寥的滋味,暗自悲傷。

至於二條院那邊,源氏公子重返京都,格外珍惜疼愛闊別許久的紫姬,為她忙個不停,加上公務纏身也忙個不可開交。緣此,但凡他覺得不甚重要者,一概不特地專程尋訪,更何況末摘花。偶爾想起她,充其量隻不過想到“她大概也平安無恙吧”。僅此而已,並沒有急於要造訪她的意思。轉眼間這一年又過去了。

翌年四月間,源氏公子想起了花散裏,他向紫姬打了招呼,就悄悄地前去造訪。近來連日降雨,至今仍未完全停息。待天色放晴後,月亮在美麗的天空中露出臉兒來。源氏公子想起了昔日悄悄出門的情景,在當空懸掛的妖嬈的黃昏之月下,一路上對往事浮想聯翩。途中,路過一處荒蕪得不堪入目的宅邸,房屋庭院四周雜木叢生,簡直就像一座森林。在月光的映照下,盤纏在一棵高大的鬆樹上的藤花隨風搖曳,傳來一陣陣淡淡的清香,不禁引人懷舊。這香氣與橘花的香又不相同,別有一番情趣。公子從車窗裏窺視,隻見坍塌的牆垣遮擋不住低垂的柳枝,反而讓它任意覆蓋在殘垣斷壁上。難怪公子覺得這些樹叢好生麵熟,卻原來這裏就是末摘花的宅邸。源氏公子覺得甚是淒涼,油然生起哀憐之情,遂令將車子停下來。公子每次悄悄外出都帶惟光隨從,這次惟光也跟隨在身邊,公子問他:“這裏是已故常陸親王的宅邸嗎?”惟光答道:“正是。”公子說:“這家那位小姐如今還依舊寂寞地住在裏麵嗎?我想去探訪一下。特地前來未免太麻煩,今日順便,你替我進去通報一聲。問清楚後,再說出我的名字來。倘若弄錯了人家,就顯得輕率了。”

住在此處的末摘花,隻因

連日降雨,越發愁煞人,她神情沮喪地陷入沉思。恰巧這天午睡時做了個夢,夢見已故父親常陸親王。醒後戀戀不舍,更加悲傷了。她命老侍女將漏雨濡濕了的房簷前揩拭幹淨,還整理了一處處的坐墊。她像常人一般,罕見地獨自詠歌,歌曰:

故人入夢淚濕袖,

屋簷滴水更添愁。

這種心情實在是太令人同情了。正在此時,惟光走了進來。惟光東繞西拐地尋找,試圖找到一處有人聲響的地方,可是一個人影也不見。他心想:“果然不出所料,我往常路過此處,向裏麵窺探,不見有人居住。如今看來,確實如此。”他正想折回去時,月光驀地明亮了起來,借助月光看見有一間房子的兩扇格子窗門都支撐開著,那垂簾似乎還在動。找了半天終於發現有人,心中不由得感到有點毛骨悚然。但他還是走上前去,揚聲招呼問訊,隻聽見裏麵的人用年邁的聲音,先清嗓子然後問道:“來者是誰,是哪一位?”惟光通報了自己的姓名,然後說:“我想見一位名叫侍從的姐姐。”裏麵回答稱:“她已經到別處去了。但有一個與她相似的人。”從說話的聲音判斷此人上了相當年紀,但這聲音似乎熟悉,他斷定她準是從前認識的那位老侍女。

裏麵的人意想不到地看見一個穿便服的男子姿影不露聲色地出現,姿態溫文爾雅地探詢,隻因多日來沒見過這般模樣的人,竟疑心:“此人莫不是狐狸精的化身?”隻見這男子走過來,說道:“我來為的是想探聽一下你家小姐的情況。如若小姐初衷不變,那麽我家公子至今依然有心來探望她。今宵亦不忍過門而不入,車輛此刻就停在門前,該如何稟報,盼坦率告訴我。我非鬼怪,請放心吧。”眾侍女聽了不禁竊笑,那老侍女答道:“我家小姐如若變心,早已遷居他處,不會留守在這蓬蒿叢生的居所中了。請予推察實情,善加稟報為盼。連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都未曾見過人世間竟然還有人過著如此無與倫比的困窘生活。”老侍女越說越起勁,於是不問自說地將這家種種困苦的情況告訴了惟光。惟光覺得煩瑣,說:“好啦好啦,我即刻將這些情況稟告公子就是。”旋即走了出去。

惟光來到源氏公子跟前,源氏公子問道:“為何待的時間那麽長,她到底怎麽樣了?這裏簡直成了雜草叢生的荒原,昔日的麵影幾乎蕩然無存了!”惟光稟告說:“隻因如此這般,四處尋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人,說話的老侍女是侍從的嬸嬸,名叫少將。她的語聲我聽過,比較熟悉。”接著惟光將末摘花的近況向源氏公子一一稟告。公子聽了不由得想道:“實在太可憐了!在這樣的雜草叢生中度日,多麽淒涼啊!我為什麽不早些來訪她呢?!”他怨恨自己太薄情,說道:“該怎麽辦呢?像今天這樣微服出行,今後恐怕是不容易的,倘若沒有今天這個機會,恐怕也不可能前來造訪她,她矢誌不渝,足見她是多麽堅貞不拔。”他說罷,就想立即走進去,但又覺得還是謹慎些好。他想寫一首動人的歌送去,又擔心她說話小心謹慎的習性如故,使者要長久等候才能拿到她的答歌,那就太對不起使者了,於是作罷,決意不送歌而直接步入。惟光攔住他,說道:“裏麵蒿叢蓬生,滿是露水,難以插足,必須清除露水後方好進去。”公子聽了,自言自語地詠歌曰:

堅貞不屈赤誠心,

撥開蒿叢訪伊人。

源氏公子詠罷,還是從車上下來。惟光在前麵走,他用馬鞭撥落雜草上的露珠,給公子開路。但是葳蕤樹叢繁枝茂葉上的露水紛紛滴落,宛如秋天的陣雨,隨從者便給公子撐起雨傘。惟光說:“真如‘宮城野樹露勝雨’啊!”源氏公子身穿的指貫裝的肥褲腿,被露水濡透的麵積似乎不小。連昔日看似有又似無的中門,如今都早已不見蹤影,即使進來了也深感毫無情趣,幸虧無外人瞧見此刻公子的狼狽相,總算可安心些。

末摘花一味癡心地等待著源氏公子有朝一日會到來,如今終於盼來了,心中自然很高興,然而自己的一身裝扮未免太寒酸,怎麽好意思見人。前些日子大貳夫人送她衣裳,由於她不喜歡這位姨母,就連姨母的贈品也看都不看就擱置了起來。老侍女把這衣裳收藏在有薰香的唐國古式衣櫃裏,如今派上用場,她們拿了出來,一陣馥鬱芬芳可人的香氣撲鼻而來,令人感到親切。老侍女們勸請小姐更衣,末摘花無奈,隻好穿上。然後將那被煤煙熏黑了的圍屏移近跟前,她坐在圍屏後麵接待源氏公子。

源氏公子走進室內,對末摘花說道:“闊別多年疏於問候,但我心始終沒變,時常思念你。可是你卻一向不與我聯係,叫我好不心酸。為了試探你的誠心,一直等到今天。你家雖無杉門的標識,可是我還是不能過門而不入,我終於拗不過而輸你了。”源氏公子說著把圍屏的垂簾稍微拉開,窺視內裏,隻見末摘花仍然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裏,沒有立即答話。盡管如此,她內心不由得想到公子不嫌荒漠,不辭辛苦,親自前來荒宅造訪,這片深情著實令人感激,遂振作起來,以寥寥數語回答了公子的話。源氏公子說:“你深居在這野草叢中,過著艱辛的生活,我十分體諒到你長年累月的這片苦心積慮。我本人初衷不改,不問你是否變心,隻顧披霜戴露貿然而來,不知你對此有何想法?近幾年來,我對世人一概疏遠,想你也一定能諒解。今後若有違你心之事,我該負違背誓言之罪。”他講了這些情深意長的話,也難免有些水分,言過其實了吧。至於是否在此歇宿的問題,他覺得此處一切都過於簡陋,確實不好意思留宿,隻好巧妙地找個借口,委婉告辭。

庭院裏的鬆樹雖然不是源氏公子親手種植,“但見鬆樹已長高”,不禁眷戀倏忽流逝的歲月,慨歎自身浮沉若夢,便對末摘花順口吟道:

藤花盤纏留人住,

鬆樹含情待我至。

源氏公子吟罷又說道:“細算起來,闊別至今已經年累月。京城裏諸事也多有變化,種種事物令人感慨良多。日後得便,定將近年來在鄉間茹苦含辛之情狀向你傾訴。你那方麵,這幾年在此處,春去秋來如何艱辛度日,想必除我之外亦無人可傾吐衷腸吧。我妄自如是猜想,是否有點不可思議?”

末摘花答歌曰:

望眼欲穿經年盼,

隻為觀花順路來?

源氏公子仔細端詳末摘花詠歌時的神情姿態,還聞到她衣袖的薰香味陣陣飄忽過來,覺得她比從前成熟多了。

月亮行將隱沒。西邊門外的廊道早已坍塌,簷端也蕩然無存。月光明晃晃地直接照射進室內來,照亮了室內的一切陳設,布置沒有變化,依然如故。比起“思君忍草滿故園”的外觀來,這裏別有一番優雅的風情。源氏公子想起古代的物語小說裏有描寫貧苦女子用圍屏上的簾布製作衣服的故事,想到末摘花大概也與這貧苦女子的境遇一樣,長年累月過著清貧淒寂的生活,心頭不禁湧起哀憐的情緒。源氏公子覺得末摘花一向謙恭退讓,不愧是高貴小姐出身,氣質高雅,情趣不俗。“在這點上是令人難以忘懷,不勝憐愛她的。隻因近年來自己這邊憂患頻仍,攪得自己心力交瘁,緣此,與她也音信隔絕,她心中定然會怨恨我的。”源氏公子十分同情她。

源氏公子又去造訪了花散裏。她也沒有刻意的迎合時世的冶容取寵模樣,與末摘花兩相比較,並無太大差異,從而末摘花的缺點也就不那麽突出了。

舉辦賀茂祭和齋院祓禊的時節到了。朝中上下官員無不借此名義,向源氏公子饋贈各式各樣的禮品,為數眾多,不計其數。源氏公子便將這些禮品分別轉送給他散居各處的心目中人,其中對居住在常陸宅邸的末摘花格外體貼入微,他吩咐幾個親信家臣,派遣仆役前往常陸宅邸,割除庭院內的蓬蒿雜草,四周的殘垣斷壁太不雅觀,又命修築一道板垣,把常陸宅邸圍了起來。不過,源氏公子顧忌到外邊的流言蜚語,生怕人謠傳說他在外麵又找到了什麽新歡,有傷自己的體麵,因此自己不前去造訪,隻是寫信並派人把信送去。信中寫得細致周詳,告訴末摘花說:“現在正在二條院附近修建房屋,將來迎接你前去居住。先物色幾個聰明伶俐的侍童供你使喚。”連侍女之類的事都操心到,真是無微不至地關懷。因此住在這荒草叢中的人們無不喜出望外,眾侍女仰望長空,衝著源氏公子所住的二條院方向合掌膜拜,表示由衷的感謝。

人們本以為源氏公子對世間的尋常女子,即使偶爾逢場作戲,也是不屑一顧的,除非世間略有好評的美貌者,且確有吸引人之處,他才願意追求。誰也不曾料到,如今他竟一反常態,把一個毫不起眼的末摘花看作是個特殊人物,這究竟是出於什麽心態所致呢?也許這是前世的宿緣吧。從前在常陸宅邸裏,許多人都以為小姐再沒有什麽指望了,因此看不起她,各自紛紛離她而去,如今又爭先恐後地回來了。這位末摘花小姐心地善良,為人謙虛謹慎,是一位好主人。給她當侍女時安樂慣了的人,後來轉到庸碌無所作為的暴發戶地方官家裏當侍女,事事看不慣,心情很不舒暢,於是又折回到末摘花身邊來,盡管這樣做未免顯得卑俗、翻臉無情。

源氏公子的權勢日益增強,待人接物的態度也比從前更加親切了。末摘花家的大小巨細事務,都由公子親自照料,家中頓時充滿了活力,宅邸內的人手也迅速地增多了起來。庭院裏的樹木本來葳蕤蕪雜,蓬蒿叢生,看上去隻覺滿目荒涼,陰森可怕,如今庭院裏的池塘溪流都打撈幹淨,引來流水淙淙,庭前的花草樹木也都修剪得井然有序,給人一種涼爽宜人的感覺,整個環境真是煥然一新。那些平素沒有受到像樣主人器重的掌管事務的下級職員,都想方設法要在源氏公子麵前露一手,他們看見源氏公子如此這般寵愛末摘花,紛紛趨之若鶩地奔常陸宅邸而來,討好並侍候末摘花。

此後,末摘花在古老的常陸宅邸住了兩年,之後便遷居二條院之東院。源氏公子雖然難得與她會晤,但由於住家相距甚近,因此源氏公子趁外出之便,也經常來探望她,並沒有怠慢她。末摘花的姨母大貳夫人返京時,聽說末摘花日子過得很幸福,甚為震驚。侍從為小姐的幸福生活感到高興,同時也後悔當初自己的決定過於草率,為此深感慚愧。諸如此類情景,筆者理應主動再寫得詳細些,隻因此刻覺得頭疼,心緒也煩亂,無意執筆,且待日後有機會再行追憶寫就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