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玉鬘
第二十二回 玉鬘
歲月流逝,事情雖然已隔多年,然而源氏太政大臣對那位令他百思不厭的夕顏,依然絲毫未曾忘懷。他見過各式各樣秉性的嫋娜淑女,越見得多就越會想起這位夕顏,他心想:“她倘若還健在就好了。”每當想起她,就覺得她值得戀慕,也令人十分惋惜。夕顏的侍女右近,雖說不是什麽特別優秀的人,但源氏太政大臣還是看在夕顏的念想分上,覺得她怪可憐的,緣此把她當作老資格的侍女,留在府內供職。源氏公子流放須磨的時候,把掌管侍女們的事宜一概托付給夫人紫姬,因此自那時起,右近就在紫姬這邊伺候。紫姬覺得右近為人淳樸、拘謹緘默,比較看重她。右近心裏卻在想:“我家夕顏小姐倘使還健在,受到的源氏公子的寵愛,絕不亞於明石姬吧。源氏公子對一些不是那麽篤愛迷戀的人,尚且不加遺棄,還耐心地給予長期的關照,更何況我家夕顏小姐,即使不能與身份高貴的紫夫人並列,也定能列入此番喬遷新居六條院宅邸來的另幾位夫人的行列裏吧。”想到這裏,無限悲傷。右近也很想念留在西京寄養於乳母家裏的小女公子玉鬘,不知她現在何方。右近一直謹小慎微,生怕外人知曉夕顏猝死之事,加上源氏公子有話在先,堵住她的嘴,他叮嚀說:“事到如今,多說無益,‘莫露我名’。”因此她心存顧忌,不便前往西京探問小女公子是否平安。在這期間,乳母的丈夫當上太宰少貳,要前往就任地上任,乳母也得隨夫一同前去。玉鬘這年剛四歲,隻能跟隨乳母去築紫了。
乳母一直在打聽夕顏的下落,四處求神拜佛,日夜哭泣思念,向所有相識者探詢,但最終還是杳無音訊。她想:“事到如今,實屬無奈,我隻得撫養夕顏夫人的這個女兒玉鬘,就當作夫人托孤的遺念,照顧這孩子吧。”可是,轉念又想:“讓這姑娘跟隨我這身份卑微的人,一起奔赴遙遠的他鄉,確實太淒涼,還是設法通知姑娘的父親吧。”然而,始終沒有合適的機會。在這躊躇不前的過程中,乳母與家裏人商量,大家擔心:“這孩子的母親杳無音信,萬一孩子的父親問及,如何作答呢?再說這姑娘與她父親並不親近,硬讓小小年紀的她就這樣隨父而去,也令人揪心。倘使姑娘的父親知道自己的孩子在我們這裏,恐怕決不會讓我們把她帶到邊遠的他鄉的。”各抒己見地商量的結果,決意不通知她父親而把她帶走。玉鬘長相十分標致,此時已露出氣質高雅、姿容清秀的端倪。他們乘坐沒什麽特別像樣設備的船隻奔赴築紫時的情景,顯得無比淒清。
玉鬘稚嫩的內心裏總是念念不忘母親,她時時詢問:“是不是去母親那裏?”她每次詢問自然勾起乳母傷心而熱淚潸潸,連乳母的女兒們也思戀夕顏夫人,跟著悲傷哭泣。他人提醒說:“在船內哭泣是不吉利的呀!”要她們注意。乳母看到沿途一處處美好的景色,不由得暗自思忖:“啊!倘若芳心純潔的夕顏在場,看到沿途這般美景,該不知多麽欣喜。”可是轉念又想:“她若在場,決不會讓我們遠離京城奔赴窮鄉僻壤的他鄉的。”乳母懷念京城的天空,想起古歌所雲:“欣羨波浪複回轉”,心情隻覺得忐忑不安,忽聽得船夫們粗聲粗氣地唱道:“漂泊至遠方,令人好感傷。”乳母的兩個女兒不禁相對而泣。姐妹倆各自對“離京頹喪赴僻壤”感慨良多,彼此詠歌以抒發感傷的情懷:
船夫想必戀伊人,
途經大島歌聲沉。
渺茫無著海上尋,
可憐何處能見君。
行船經過築前的金禦崎海岬時,她們像口頭禪似的,早晚念叨著:“情係皇神永不忘。”不久,抵達太宰府之後,乳母覺得如今距離京城越發遙遠,思戀夕顏夫人之情激蕩,傷心哭泣,心想至少要把這份情寄托在精心照顧夕顏遺孤玉鬘身上,就這樣送走朝朝暮暮。偶爾也有夢見夕顏夫人的時候,但每每見到她身邊還有個長相酷似她的女子,驚醒過來後,乳母心情極壞,甚至病了一場,緣此她想:“看來,夕顏夫人大概已不在人世了!”乳母漸漸灰心絕望,傷心至極。
卻說,乳母的丈夫太宰少貳任期屆滿,打算回京,可是路途相當遙遠,少貳又不是格外有勢力的人,要籌措返回京城的路費並非一時半會兒就能辦到,無法決定起程日期。不料在這期間少貳忽患重病,覺得自己大限將至,這時玉鬘才剛十歲,他看見她長相美麗可愛,著實為她的前途諸事而揪心,他對家人說:“倘若連我都舍她而歸天,她今後不知還會流浪到何方,讓這孩子生活在這種窮鄉僻壤,實在是太委屈她了。真希望能早日帶她返回京城,通知她的親生父親,聽任她的命運安排,但願她能飛黃騰達。京城地域寬廣,地位上升的機遇總會多些吧。我如斯想,也準備這麽做的,萬沒有想到自己行將在這種地方撒手人寰……”太宰少貳有三個兒子,他對兒子們留下遺囑說:“你們隻需想方設法把這位小姐帶回京城去,大可不必為我身後做法事之類的事。”玉鬘是什麽樣人家的女兒,少貳家一向連官邸裏的人也不讓知曉,隻說她是必須精心照顧的有來頭人家的子孫而敷衍過去,並且不讓外人見她麵,極盡所能地格外重視養育她。如今少貳已然病故,乳母等非常悲傷,孤苦無依,隻能一心遵循遺囑,想方設法籌措將玉鬘帶回京都。然而,在這築紫地方,少貳也結下了不少冤家對頭,因此辦起事來格外費神費力。不知不覺間他們又在築紫滯留了好幾年。玉鬘逐漸長大成人,長相標致勝過她母親夕顏。可能她身上有她父親即當今內大臣的血緣,她氣質高雅可愛,性情溫柔穩重,確實是個十足的美人。這種傳聞流傳各地,當地好色的鄉下人大都戀慕她,很多人給她寄送情書。乳母覺得既可恨又可惱,一概不予理睬。為躲避這些荒唐的求愛者,乳母特意散布:“姑娘長相一般,還嚴重殘疾,與任何人恐怕都無緣。她擬當尼姑,我尚健在期間,則留在我身邊。”這樣一來,人們又傳說:“已故少貳的孫女是個殘疾人呐,真遺憾呀!”乳母聽到這些傳聞,甚至覺得很不吉利。乳母對自己的孩子們說:“得千方百計設法把玉鬘小姐帶回京城去,通知她父親內大臣。小姐小時候,她父親相當疼愛她,因此不至於薄情地拋棄她吧!”說著歎息不已。乳母求神拜佛,祈求神靈保佑她能如願以償。不過,乳母的女兒、兒子們都在當地相應地成家,定居了下來。乳母獨自一人焦慮不安也無濟於事,帶領玉鬘小姐返京的指望,越發渺茫無著落。玉鬘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懂事了,她覺得人生實在艱難,於是祭祀本命星等。到了二十歲時,玉鬘已長成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更令人感到如此標致的少女卻生活在窮鄉僻壤,實在太可惜了。這時乳母他們的住所已遷至肥前國。當地有許多略有聲望的人,聽說少貳的孫女是個美人,絡繹不絕地前來造訪,給這家人帶來了莫大的騷擾,甚至令他們感到厭煩。
卻說附近肥後國有個稱為大夫監的人,他的家族遍布整個肥後國,在當地頗有聲望。他是個有權勢威嚴的武士,雖然粗俗沒風度卻有幾分花心,企圖搜求各處姿容美麗的女子。他耳聞玉鬘的情況,說:“不管她有多麽嚴重的殘疾,我皆視而不見,一定要娶她。”他極其熱心地派人上門去提親,乳母覺得對方此舉太唐突魯莽,答複說:“舍下孫女怎麽可能接受此等要求,她行將當尼姑了。”大夫監焦慮不安,硬要強求,便親自到肥前國來。他把少貳的兒子們招來,對他們說:“汝等倘使能讓我如願以償,今後可成為我的親信,我將鼎力扶持汝等。”少貳家的老二和老三接受了他的收買,回家來對他們的母親說:“起初我們為小姐著想,覺得這門婚姻不般配,太委屈小姐了。不過,這位大夫監倒是個可以指望的人,能夠做我們的堅強後盾。倘若得罪了他,恐怕我們就很難在這一帶落腳生活了。雖說小姐是高貴人家的後代,可是她父親又不來相認,世間人也不知曉,身份高貴又有什麽用呢。難得大夫監如此懇切地前來求親,以小姐眼下的處境來說,這門親事不是很幸運嗎?也許正因為命裏注定有這種緣分,小姐才流落到這樣的地方來呐。就算逃避得過去,又有什麽好處呢。再說,如若惹怒了大夫監,他是個頑固倔強者,說不定會施展什麽報複手段呢!”兒子如斯威嚇母親,乳母聽了非常擔心,她的大兒子豐後介對母親說:“這樣做是極大的錯誤,太對不起人家了。況且已故父親少貳留下遺囑,因此我們要千方百計設法巧妙安排,從速護送玉鬘小姐返京。”
乳母的兩個女兒不知如何是好,哭得十分傷心,她們相互歎息著說:“夕顏夫人那麽時運不濟,四處漂泊,杳無音信,不知到哪裏去了。我們總盼望著玉鬘小姐能配上一戶體麵的人家,哪怕是普通的人家也罷,沒承想竟落魄至將與那種人成親啊!”可是大夫監全然不了解這些情況,自以為是個身份高貴者,遂寫情書給玉鬘送去。他行文筆跡倒不算那麽拙劣,用的是唐國的厚片方紙箋,經薰香薰過,芬芳撲鼻。他本以為自己行文還算得上有點雅趣,殊不知其遣辭造句土味兒十足。而後,他接納少貳家老二為伍,讓老二引領他前來造訪。大夫監年齡約莫三十歲左右,身材魁梧,胖墩墩的,容貌看上去雖然不是那麽醜陋,但也許是心理作用的關係,隻覺得他的舉止動作粗俗,一看就像個可怕的人。他臉色紅潤,血氣方剛,用極其嘶啞的聲音喋喋不休。一般憐香惜玉者多半在夜間避人耳目悄悄行事,稱為“夜爬”,可是這個人卻異乎尋常,竟在春天的日暮時分前來。雖然不是秋天,但他的神情卻顯得“何以更眷戀”。乳母心想:“在這種情況下,不好跟大夫監撕破情麵。”於是出麵與他寒暄。大夫監說:“久仰已故少貳為人情深義重、端莊磊落,早已想拜見結交,傾訴在下的這份情意,無奈沒有機會。不想時日蹉跎中,大人遽然仙逝,令人哀戚萬分。為彌補此願,欲懇請祖母太君應允將府上千金交由在下來照顧,緣此,今日鼓足勇氣,不揣冒昧前來拜訪。當然,在下深知小姐血統高貴,下嫁寒舍,誠然委屈,不過,在下等定當把小姐敬奉為珍愛之主君,尊她為家中至高無上者。祖母太君對這門親事之所以躊躇,想必是聽聞舍下納蓄眾多賤妾,而有所嫌棄吧。不管怎麽說,這些賤人是無法與小姐等量齊觀的,我定當視小姐之地位不亞於皇後之尊。”他花言巧語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乳母說:“不敢當,承蒙一番美好言辭,不勝榮幸之至。不過,小孫女也許是命裏注定,時運不佳的關係,身患難於啟齒之殘疾,無法見人,她每每於暗地裏獨自嗟歎,實甚可憐。”乳母的話音剛落,大夫監接著自鳴得意地說:“這等事不必掛慮,天下人,縱然是目盲或足癱者,在下亦能照料,務使患者得以治療康複。肥後國內的神佛,都聽從在下的調遣呢。”他還撂下話說:“過幾天將前來迎娶。”乳母操著仿佛鄉下人的口吻說:“由於本月是春季的末月,不宜……”當場支吾搪塞過去。大夫監無可奈何,臨告辭之際,想留下一首贈歌,遂略加思索,詠歌曰:
“若存二心對待君,
願受鬆浦鏡神懲。
在下自我感覺這首和歌詠得相當不錯。”說著微微笑,露出一副生疏的、初次吟詠贈答戀歌的神態。乳母深感愕然,無意作答歌,便讓女兒們替她作答歌,可是女兒們說:“我們更加莫名其妙了。”乳母覺得時間拖得過久,不作答有礙情麵,於是信口答歌曰:
經年祈求遂心願,
未能如願怨鏡神。
乳母用哆哆嗦嗦的顫音詠答歌。大夫監說:“等等,您在說些什麽?”他說著驀地把身子向乳母逼將過來,乳母嚇得臉色鐵青。女兒們心中雖然也甚害怕,但為了圓場,強露笑容,替母親辯解說:“家母本是想說,小姐因患殘疾,為祈求幸福,終身不嫁,倘若違願,勢必怨恨。無奈家母老邁糊塗,竟誤詠成怨鏡神。”大夫監聽了點點頭說:“噢,原來如此,說得在理。”接著又說:“您詠的這首歌,蠻有意思的啊!在下雖然名義上被稱為鄉巴佬,但絕非微不足道的當地居民所可比擬,就算是京城裏的人,又何足為奇,吟詠和歌在下盡皆通曉,切莫瞧不起在下喲!”說著他本想再吟詠一首和歌,大概是沒能作出來吧,就此離去。
乳母對次郎君已被大夫監收買非常恐懼,憂心忡忡,隻得催促長子豐後介想方設法行事。豐後介尋思:“我能想出什麽好法子讓小姐脫離苦海呢?我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惟有兩個親弟兄,隻因自己不願與大夫監為伍,我們兄弟間的感情都發生了齟齬,如今得罪了大夫監,縱令想稍許動作又談何容易。更令人擔心的是,說不定還會招來什麽橫禍呢。”豐後介思來想去,心煩意亂,而玉鬘暗地裏傷心痛苦的神情更令人憐惜,她悲觀絕望,甚至想:“莫如死去算了!”她有這種想法也實屬難怪,豐後介極其同情她的處境,決意奮不顧身擬訂出走計劃。豐後介的妹妹們也決心放棄多年來生活在一起的丈夫,陪伴玉鬘一起出走。豐後介的幺妹小名叫貴君,現在叫兵部君。豐後介安排她陪伴玉鬘於夜間出逃上船。由於大夫監已回肥後,並擬於四月二十日左右,選擇吉日前來迎娶,因此他們趁此期間就這樣出逃。兵部君的姐姐終因孩子多、事務雜,無法同行,彼此惜別。兵部君心想:“此番一別,恐怕很難再有重逢的機會了。”長年住慣了的土地,雖說沒有什麽格外依戀不舍的事物,隻是鬆浦宮前那海濱的景色和這位姐姐,令她戀戀不舍,內心不免十分悲傷,臨別贈歌曰:
逃離浮島誠慶幸,
行船何處留身影。
玉鬘也作臨別贈歌曰:
孤帆遠影路遙遙,
凋零身世隨風飄。
玉鬘深感身心飄忽無著,便俯臥船中。一想到他們這樣出逃的消息自然會風傳到大夫監那裏,性格倔強不服輸的大夫監肯定會追趕過來的,他們心急如焚,便雇一艘快船,大家趕緊登船。船上有特別的裝置,幸好又遇上順風,他們甚至不顧危險,飛速向京都駛去。行船順利地駛過了響灘,沿途人們望見這艘船行駛飛快,有人甚至說:“莫不是海盜船?小小船隻竟能飛快地行駛過來!”諸如此類的話。比起隻顧掠奪財寶的海盜來,更可怕的倒是那個窮凶極惡的人說不定什麽時候會追趕上來。大家忐忑不安,隻覺得走投無路。行船駛過響灘時,玉鬘詠歌曰:
憂心忡忡心潮湧,
勝似響灘浪洶洶。
行船駛近川尻地方時,大家這才鬆口氣,仿佛才蘇醒過來似的。船夫們照例用粗獷的聲調唱船歌:“船從唐泊行駛到川尻……”歌聲聽來頗感淒愴。豐後介也用淒涼而親切的聲調,情深意濃地唱道:“無比可愛的妻兒,而今似乎已遺忘。”思想起來,誠如歌中所雲,自己把家人盡皆遺棄,此刻家人不知情況如何,能幹且靠得住的仆人們,都被自己帶來了。“此後大夫監如若憎恨我,而追逼我家裏人,家人們該不知會遭遇何等災殃。回想起來,此番行事,自己不顧前後,隻顧魯莽出逃啊!”隨著心情逐漸平靜下來,他淨想象著一些意外的壞事,不由得情緒低落,終於熱淚潸潸,於是吟詠:“胡地妻兒虛棄捐。”兵部君聽了也不免勾起重重心事,她想:“真是的,此番行事確實不可思議啊!自己拋棄了結緣多年的丈夫,突然出逃,不知他會作何感想呢?”她接著浮想聯翩:“雖說是返回故鄉,卻無固定的可去之處,也沒有可依靠的親人,一心隻為讓小姐脫離苦海。離開了長年累月住慣了的世界,漂浮在驚濤駭浪之中,翻來覆去地思索,卻理不出個頭緒來,究竟怎樣才能設法安頓這位小姐呢?”她感到茫然,想不出辦法,最後她想:“事到如今,隻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於是匆匆趕路進入京城。
他們探尋到九條有個當年的熟人還健在,便造訪他,並以該處為暫時落腳之處。然而九條雖說位於京城裏,卻不是像樣人家的居住區,四周都是些形跡可疑的做買賣的女人和商人,他們夾雜在這群人當中,寒酸度日,不覺間已到了秋天。回顧往事,尋思未來,可悲之事甚多。連眾人所仰仗的豐後介也宛如水鳥登陸,不知所措,每天無所事事,著實無聊。可是事到如今,再折回築紫又很不體麵,他深深後悔自己行事考慮得太欠周詳。一道跟著來的仆從們也各自托故紛紛他逃,有的分別折回故鄉。看情況,在京城也無法過上安寧的生活,乳母朝朝暮暮歎息不已,總覺得對不住自己的長子,豐後介安慰母親說:“您不必介意,兒子自身微不足道,反正為了小姐兒子願奉獻出生命,永遠跟隨到底,即使山窮水盡也絕無怨言。相反縱令兒等多麽榮華富貴,握有權勢,而讓小姐屈嫁給那樣的人,於心何忍啊!”接著又說:“這種時候,神佛定會保佑小姐獲得幸福的。附近有個八幡神社,與小姐在鄉間所參拜的鬆浦神社或箱崎神社祭祀的是同一尊明神。記得小姐離開當地時,曾向此明神立下了諸多誓願,因此承蒙神靈的嗬護,現在才得以平安返回京城,應該迅速去參拜才是。”於是讓小姐等人前往參拜八幡神社。他向熟悉那一帶情況的人打聽,得知八幡神社裏有一名僧人,早年與父親太宰少貳有交情,現在擔任八幡神社的五師之職,於是他把該僧人請來,引領眾人前往八幡神社參拜。
參拜之後,豐後介又說:“除了八幡神靈之外,佛菩薩中,長穀寺的觀音菩薩在日本國內據說是最為靈驗的,甚至在唐國都聞名遐邇呐,更何況我國國內遠居鄉間的人。小姐長年拜佛,佛菩薩定會格外護佑的。”說著便帶玉鬘前去參拜長穀寺的觀音菩薩,並特意決定徒步走去以表示虔誠。玉鬘不習慣於步行遠路,內心頗感寂寞也很痛苦,不過她還是順從家人的規勸,拚命地向前邁步。她邊走邊向佛祈禱,心想:“不知自己前世造了何等深重的罪孽,以致今生遭遇如此苦難,顛沛流離。母親縱令不在人世,她若心疼我,應引領我到她身邊去。倘若她尚健在,應該讓我見上一麵啊!”可是,她連母親的長相都毫無記憶了。以往隻顧一味希
望母親還健在,從而以不斷悲傷歎息度日,如今備受旅途中的痛苦煎熬,更是苦楚填膺。好不容易撐持到椿市,是時已是離開京城第四天巳時左右,到達此地時,已精疲力竭不成人樣了。
玉鬘一路上雖然沒有走太多的路,並且還接受了種種治療,可是她的腳底還是疼痛得無法動彈。他們不得已隻好暫時在椿市的一戶人家借宿歇息。這一行人中有全家的頂梁柱豐後介、持弓者二人、仆役和男童三四人,女眷總共才三人,都穿著壺裝束,此外還有做清潔工作的下女一人、老侍女二人隨從。這一行旅人相當樸素並不顯眼。他們落腳之後,準備在佛前點燃的燈明,並添加諸多供品,不覺間已是日暮時分。這戶人家的主人是個法師,剛從外麵回來,就聽見他嘮叨說:“今天有客人要來歇宿呢。那夥人都是些什麽人?奇怪可疑的婦女們,會胡作非為的。”玉鬘等人聽了覺得很不是滋味。正在這時,果然有一群人走了進來。
這群來客似乎也是徒步來的。他們當中有兩名穿著不俗的女子,隨從的下人男男女女為數眾多,牽來四五匹馬。他們行動相當文靜,並不囂張,緩步走了進來,其中也有幾個長相清秀不俗的男子。戶主法師本打算讓這一行人留宿家中,可是玉鬘這一夥人已先到達,他搔搔頭,轉來轉去好不為難。玉鬘這邊處境也很困難,事已至此,要改變住處既不體麵,也很麻煩,於是安排一部分人深入裏間,一部分人藏身外間,剩下的人擠到房屋的一個角落裏。玉鬘的住處,則圍上圍屏與眾人隔開。隨後進來的客人們也不那麽輕狂。兩方相當安靜,彼此相互照應。
實際上,後到的來客,正是日夜思念玉鬘而悲傷哭泣的右近。右近在源氏公子家當了多年的侍女,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漸漸感到自己中途插進來充當府中的侍女,總不相稱,不時為自己日後的歸宿問題感到苦惱,緣此常來參拜長穀寺觀音菩薩,祈求護佑。她是這裏的常客,一切駕輕就熟,行事麻利,隻因徒步前來,疲憊不堪,遂躺倒歇息。這時,隻見豐後介走到貼鄰的圍屏邊上,親自手捧盛著膳食用具的木製方盤,衝著圍屏內說:“小姐請用膳,粗茶淡飯,務請海涵。”右近聽見了,便猜想:“住在圍屏內的人,準非我等普通人吧。”於是她透過縫隙窺視,覺得那男子的模樣似曾相識,可是一時又想不起來此人是誰。豐後介非常年輕的時候她見過他,如今他軀體發胖,肌膚黝黑,麵色憔悴。闊別多年了,她驀地自然想不起他是誰了。這時,豐後介呼喚:“三條!小姐喚你呐。”隻見另一個女子走了出來,右近一看,又是一個熟人,右近想起來了:“此人就是已故夕顏夫人的侍女三條,曾經侍候夕顏夫人多年,夫人隱居於租屋內時,也是三條在夫人身邊陪伴伺候的。”右近覺得能在此地見到三條,簡直就像做夢一般。右近很想拜見這些人的主人,但是總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來,絞盡腦汁,最後決定:“對了,我不妨先向三條打聽一下,先前的那個男子肯定是兵藤太吧,如此看來,說不定玉鬘小姐也在這裏呢。”右近想到這裏,內心急不可耐,遂叫人把三條請來。三條就在隔壁房間裏,她正在專注地就餐,不肯立即過來,右近覺得這家夥真討厭,也覺得自己未免隻顧自己方便。三條好不容易來了,嘴裏叨叨著:“真沒想到呀,在築紫國待了二十年的下女,京城裏竟有人認識,莫不是看錯人了吧?”三條說著走了過來,她穿的是鄉巴佬式的熟絹襯袍,罩上一件和服,體態相當肥胖。右近從三條身上,意識到自己也老了,不禁難以為情。右近衝著三條把臉湊了過去,說:“你仔細瞧瞧,理應還記得我是誰吧?”三條拍了一下手,說:“啊!原來是你呀!太高興啦,真高興啊!你從哪裏來的呢?夫人也來了嗎?”說著放聲大哭了起來。右近回憶起當年三條年輕時那熟悉的情景,歲月如流,不禁感慨萬千,說:“我先問你,乳母老夫人也來了嗎?小姐怎麽樣了?那個叫貴君的呢?”至於夕顏夫人的事,右近想起那無常的臨終的情景,說出來大家將會多麽傷心失望,因此有所顧忌,緘口不敢說出來。三條答道:“大家都在這裏呐,小姐已長大成人。我首先得去告訴乳母老夫人。”她說著向裏間那邊走去。
大家聽了三條的訴說之後都十分驚訝。乳母說:“簡直就像在做夢一般,曾記得當年右近把夕顏夫人帶走的時候,我不知多麽憎恨她,想不到竟能在此地邂逅。”她說著走近兩個房間的交界處,將隔著雙方房間的類似屏風的東西全部拆除。彼此相見時,連寒暄也顧不上,隻顧相對痛哭。過了一會兒,乳母老夫人連連訴說:“夫人怎樣了?在這漫長的歲月裏,我連做夢都想知道她在哪裏,我向神佛許過大願,可是由於我住在那遙遠的世界裏,連一絲風聲也傳送不到那裏,令我無限悲傷。我這把年紀的人還存活在世上,著實可悲。不過,夫人舍棄下來的小女公子,長得美麗而文雅,十分可憐,我若舍棄她而死去,到陰府也會遭罪的,我悵惘苦悶,以至苟延殘喘至今天。”右近頓時無法作答,她覺得此刻自己的狼狽勁兒,遠超於當年夕顏夫人猝死時自己的驚慌失措。她雖然感到為難,但還是說:“唉!說了也是毫無辦法的事,夫人早已撒手人寰了!”話剛落音,三人不由放聲痛哭,潸潸熱淚想止也止不住。
此時已是暮色蒼茫時分,須趕緊準備供神佛前的燈明等事宜,以便玉鬘一行前去參拜,引領者連聲催促,此刻隻得依依惜別。右近雖然說了聲:“不如一起去吧!”但又生怕引起雙方隨從人員的猜疑,就此作罷。乳母連向豐後介告知詳情的工夫都沒有。如今雙方已相互理解,無須格外顧慮,於是分別出門前去參拜。
右近一邊走一邊悄悄地觀察乳母家的這一班人馬。隻見其中一女子的背影嫋娜,舉止顯得相當疲憊,身穿一件四月初夏的單衣,一頭烏發,模樣異常的美。她估計此人就是玉鬘,內心湧起一陣淒楚的感覺,十分悲傷。多少習慣於步行的善男信女們早已在佛殿裏就座了。乳母一行人由於照顧玉鬘,行動遲緩,直到初更僧侶修行時分才抵達。佛殿裏人聲嘈雜,擠滿了來自各方的信眾,熙熙攘攘。右近落座在靠近佛尊的右方一間房裏。乳母一行人可能由於與法師交情不深的緣故吧,被安排在遠離佛尊的西邊房間裏。右近找到了他們,勸他們說:“還是移到我這邊來吧。”乳母遂把事情的原委向豐後介一五一十地細說,並與他商量好,讓男人們都留在原處,她帶著玉鬘移到右近這邊來。右近對乳母說:“如您所見,我身份雖然微不足道,隻因如今在源氏太政大臣邸供職,此番出門,隨從人雖為數不多,但一路上無人膽敢來騷擾,大可放心。總而言之,在這種地方,居心叵測的惡徒,看見鄉下來的人,會起歹心,施以淩辱,得提防警惕。”此外她還想講許許多多,可是,這時已響起眾多僧人的誦經聲,她們在喧囂的氛圍下,也跟著禮拜佛爺。右近心中暗自祈禱:“我一直祈求菩薩讓我能找到小姐的下落,如今承蒙菩薩保佑我如願以償,得以相見。此外我還禱告,源氏太政大臣一向在尋找玉鬘小姐,情深意切,萬望菩薩引領,務使他們得以相見,祈求菩薩賜予小姐幸福。”
眾多的鄉下人從四麵八方前來參拜。這個大和國的國守夫人也參拜來了,隨從眾多排場盛大,威風凜凜。三條看見這種場麵欣羨不已,她向菩薩禱告:“南無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我別無所求,惟求菩薩保佑我家小姐當上個大貳的夫人,或者做大和國國守夫人。這樣一來,三條我等下屬也能相應沾光,有個出頭之日,屆時我等定將齊來還願。”說著合掌舉至額上虔誠禮拜。右近聽見她這樣祈求,心裏可有氣,說道:“哎呀!你真成鄉巴佬啦!小姐的父親頭中將大人,當年已是威勢無比,更何況如今是執掌天下朝政的內大臣,榮耀滿門威光四射呢,莫非你隻希望小姐當一名地方官的妻子嗎?”三條回應說:“嗨!別嘮叨啦!什麽大臣不大臣的,算了吧。你沒瞧見大貳夫人參拜清水寺觀世音菩薩時那威風凜凜的排場嗎?簡直不亞於帝王的行幸哩。真是豈有此理!”說著依然合掌,更加一心頂禮膜拜,閉居寺院齋戒祈禱。
從築紫來的玉鬘一行人,預定祈禱三天。右近原本無意久留此地,但考慮到可趁此機會與乳母等人暢談,覺得應閉居寺院,於是召喚法師來說明自己的意願,請他給予安排。供奉神前燈明的願文,須寫上施主的祈願,諸如願文的寫法等瑣事,施主隻需示意,法師皆能心領神會,熟練操作,右近遂駕輕就熟示意說:“依照慣例,為藤原琉璃君供奉燈明,務請妥善代為祈禱。近日已能遇見此君,日後定當前來還願。”玉鬘一行人從旁聽了,也都很感動。法師也說:“這真是可喜可賀之事啊!貧僧孜孜不倦的祈禱應驗了。”當天晚上,參拜的善男信女們誦經念佛,喧囂了一夜。
天亮時分,右近退到早先熟悉的法師的房間裏,閉居寺院齋戒祈禱,大概是為了能與乳母等人暢敘積壓多年的話語吧。玉鬘相當疲憊、略顯靦腆的模樣,看上去美極了。右近說:“我出乎意外,能在高貴人家府上供職,見過許多人,卻總覺得未曾見過有誰能與府上大臣的紫夫人的長相相媲美,最近紫夫人又撫育了一位非常可愛的小女公子,相貌十分標致,這是自然的了。這與大臣的珍視嗬護非同尋常,也不無關係吧。我們家的玉鬘小姐,雖說經受旅途勞頓,但看上去端莊秀麗,不亞於他人,真是可喜可賀。源氏太政大臣在他父皇還健在的時候,見過宮中眾多女禦、皇後及其下的妃嬪,不計其數,一覽無餘,可是大臣說:‘我覺得惟有當今皇上的藤壺母後和我家的明石小女公子姿色最標致,所謂美人指的正是她們這樣的人。’我想拜見作個比較,可是藤壺母後我未曾見過,明石小女公子長相雖說秀麗,不過才剛八歲,尚未成熟,成人之後倒是可想而知。紫夫人的姿色,有誰能比得上呢。源氏太政大臣也認為她是個卓越的美人,可是口頭上哪能這麽說呢,倒是經常開玩笑說:‘你嫁給我,正是你的福分哩。’我經常看到眾多佳人和這般美景,定會延年益壽吧。我本以為人世間再沒有比她們更美的人了,殊不知我們這位玉鬘小姐,若論姿色,與她們相比,毫無遜色之處呢。事物終歸有極限,再怎麽是絕代美人,頭頂上也不可能發散毫光啊!應該說我們玉鬘小姐也是一位絕頂美人了。”她說著微微笑,仰望著玉鬘,乳母聽了也很高興。乳母說:“如此國色天香,卻差點被埋沒在窮鄉僻壤裏,我們為此深感惋惜也很悲傷,於是我們拋棄家園財物,割舍了日後可依靠的子女,逃回到如今已成為他鄉一般的京城裏來。右近,請你務必早些好好提攜引薦吧。你在高貴大臣家供職,自然交際廣、關係多,請你想方設法告知她父親內大臣關於她的情況,請內大臣收養他的親生女兒吧。”玉鬘聽了覺得不好意思,背過臉去。右近說:“嗨!我雖說身份卑微,但經常能接近源氏太政大臣,有時我相機提及此事說:‘夕顏夫人所生的小女公子,現在不知情況怎樣了。’大臣聽了之後說:‘我也在設法尋找她呢,你若聽到什麽信息,務必告訴我。’”乳母說:“源氏太政大臣確實很賢明,不過他府上有諸多尊貴的夫人,還是首先告知她的親生父親內大臣為好。”到了這份兒上,右近才把源氏太政大臣當年與猝死的夕顏夫人恩愛交往的原委說了出來。右近說:“源氏太政大臣始終念念不忘這件事,十分悲傷,當年他曾對我說:‘我真想把這個小女孩兒當作她的替身來撫養,對他人則披露說,因家中孩子少,很寂寞,已找到一個親生的女兒。’那時候我還年輕不懂事,萬事過於謹慎從事,也不敢去尋訪。歲月蹉跎,這期間,從名單上得知你家主人晉升少貳,少貳到源氏府中來辭行那天,我才得以匆匆見上一麵,終於連寒暄也沒有說上一句。我以為你們奔赴築紫上任,小姐將留在昔日夕顏夫人居住的五條住房處。啊!她若變成鄉下人,那可就真慘啦!”這一天,她們或敘舊,或誦經念佛地就過去了。這裏居於高處,可以鳥瞰絡繹不絕前來參拜的人群,前方有條河稱為初瀨川,川流不息。右近想起古歌而獲得啟發,遂詠出:
“尋訪雙杉蒞古川,
慶幸川畔遇君歡。
真是‘初瀨川畔喜相逢’啊!”玉鬘聽了,遂和上一首歌曰:
初瀨川事縱不曉,
川畔相逢喜淚澆。
詠罷情不自禁地哭了。她那哭泣的姿態著實可愛。右近心想:“如此溫文爾雅的美人,倘使沾染上鄉巴佬氣息,那可真是美玉上的瑕疵啦。說也稀奇呀!乳母不知怎樣盡心竭力,竟能把小姐撫育成如此美麗動人!”看到乳母的一片赤誠,右近滿心喜悅,她回想起玉鬘的已故母親夕顏,隻是年輕貌美、心胸開闊、溫柔可人、人品穩重,而玉鬘小姐則是氣質高雅,舉止落落大方,很有品位,令人見了直覺此人氣宇非凡而自愧弗如。看來,築紫這個地方真是不容藐視。可是以前自己所見過的築紫人,一個個土裏土氣的,真是不能理解。日暮時分,大家又都到大殿上誦經念佛,第二天也修行禮佛一整天。秋風從遙遠的山穀那邊吹送過來,寒氣逼人,大家那份淒愴的心情不由得湧動,萬般往事,一樁樁一件件,浮上心頭。玉鬘也陷入沉思,獨自嗟歎,覺得前途渺茫,提不起精神來。近日聽得右近閑聊,知道親生父親內大臣“對一處處身份卑微的妾室所生的孩子,都珍視收養,嗬護關懷”。果真如此,像自己這樣一個雜草般被埋沒的女兒身也有盼頭了。他們從長穀寺出來的時候,分手之前彼此都告知各自在京城的住址,因為右近生怕會再度不知小姐的下落。右近家住六條院附近,距乳母的住處不太遠,遇上什麽事也可以前往商量,彼此都安心了。
右近從長穀寺回來後,就想上正殿參見源氏太政大臣。因為她認為,說不定會有機會悄悄告訴太政大臣呢,遂匆匆趕往正殿。右近乘坐的車子剛一驅進六條院的大門內,就覺得這裏的氣派與早先的二條院迥異,院落寬敞大氣,擠滿了進進出出的眾多車輛,像自己這樣微不足道的人,躋身於令人目眩的瓊樓玉宇實在難為情,因此,當天晚上她沒有參見源氏太政大臣,便帶著滿腦子的盤算入睡了。翌日,紫夫人從昨夜自各家住宅回來的眾多高級侍女和年輕侍女中,特意召喚了右近,右近深感榮幸,覺得很體麵。源氏太政大臣也一起接見她,照例開玩笑地發難說:“為什麽在家待得這麽久?稀罕呀!老實巴交的你,一改常態變得青春煥發了嘛,是否有什麽逸聞趣事呢?”右近回答說:“我請了七八天的假,倒是沒有什麽逸聞趣事,隻是我閉居長穀寺院齋戒祈禱時,邂逅了一位難以忘懷的人。”源氏太政大臣問道:“是什麽人?”右近擔心:“此事尚未稟報紫夫人,我若貿然先向源氏太政大臣述說事情的原委,夫人知曉後,豈不怪罪我對她有異心,而產生隔閡。”於是答道:“容後稟報。”這時候其他侍女紛紛前來,談話就此中斷。
天黑之後,正殿上點燃燈火。源氏太政大臣與紫夫人雙雙和睦並排、親密無間的姿影,實在令人賞心悅目。紫夫人此時年齡約莫二十七八歲吧,正是魅力最盛時期,她比以往更加成熟,美麗動人。右近離開紫夫人沒多久,今宵一見,隻覺得在這短暫期間,夫人的美色風韻越發添加了。右近原以為玉鬘容貌相當漂亮,不亞於紫夫人,此刻見到紫夫人,也許是心理作用的關係,覺得還是紫夫人占上風,無與倫比。由此可見幸運與不幸之差別有多麽大啊!右近自然而然地將這兩人相比較,而有此感慨。源氏太政大臣要就寢了,他讓右近給他做足部按摩。他說:“要讓年輕的侍女做按摩,她們就會心情煩躁,滿臉不耐煩。不管怎麽說,還是年紀大的人之間容易相互理解,彼此貼心。”幾個年輕侍女在一旁哧哧竊笑,她們相互說:“那是呀!老爺吩咐在身旁侍候,誰敢不耐煩呢。隻是喋喋不休地開玩笑才煩人呐!”源氏太政大臣麵向紫夫人說:“瞧見我和年紀大的人過分親熱,夫人恐怕也會不高興吧?”紫夫人回答道:“惟恐不光是開開玩笑,才危險呐!”說著便與右近談笑風生。紫夫人魅力十足,甚至露出一派爽朗快活的神情。
以源氏太政大臣而今所居的地位,掌管的朝廷大事並不那麽繁忙,故而悠閑度日,平常要麽開開無關痛癢的玩笑,要麽興味盎然地探索侍女們的內心世界,連右近這樣的半老侍女,他也對她開玩笑。他問右近:“方才你說邂逅了一位難以忘懷的人,是個什麽樣的人呢?莫不是相中了一個德高望重的修行者,並把他帶回來了吧?”右近說:“瞧您說的,好不中聽呀!我找到昔日無常猝死的夕顏夫人的遺孤了。”源氏太政大臣說:“啊!實在太可憐啦!多年來這孩子在哪裏生活呢?”右近不便據實和盤托出,隻說:“住在窮鄉僻壤裏,多少還留有幾個昔日的老人依舊在侍候她,我對她談起昔日的往事,她傷心極了呀!”源氏說:“好了,打住!絲毫不知情者在場……”言外之意:不必多說了。紫夫人說:“哎喲!可麻煩啦!我困了,不想聽下去啦。”說著用衣袖堵住耳朵。源氏接著問右近:“那孩子的容貌等,不亞於昔日的那位夕顏吧?”右近答道:“姿色未必有她母親那麽標致,不過,她的長相遠比幼小時美麗多了。”源氏說:“這可真有意思,你覺得那孩子的姿色相當於誰的?比起紫夫人來怎樣呢?”右近說:“哪兒的話,這怎麽可比呢!”源氏說:“你這麽說,紫姬心裏可高興啦。不管怎麽說,隻要像我,我就放心了。”他故意儼然以父親的口吻說話。
源氏知道玉鬘的事之後,好幾次在別處單獨召喚右近,對她說:“叫玉鬘遷居到這附近來住吧。多年來我每每想起她來,卻無法打聽到她的下落,感到無比遺憾。如今得以知曉她之所在,高興之餘又覺得,直到現在才找到她,我也實在太無能了。我想也沒有必要通知她的父親內大臣,他那邊子女眾多,一個個視如珍寶,迄今被遺棄的她驟然間被收養,加入這群子女的行列,反而會使她
感到自卑而增加她的痛苦吧。我家孩子少,很寂寞,對外人就說我意外地找到了親生的女兒好了。我將精心照料,把她栽培成風流才子們傾心追逐的對象。”右近聽了源氏太政大臣的這番話之後,欣喜萬分地說道:“此事全聽從您的安排。內大臣那邊,除非您泄漏,還有誰會走漏風聲呢。一心隻盼您能把玉鬘小姐當作那紅顏薄命的夕顏夫人的替身,加以嗬護栽培成器,定能對夕顏夫人在天之靈贖贖罪吧。”源氏說:“為夕顏的事,你極其怨恨我了吧?!”說著莞爾一笑,雙眼裏卻噙著淚珠。他接著又說:“多年來我不斷地在想,我和夕顏的這段緣分真是淒愴無常啊!雲集在這六條院裏的人們,沒有一個像夕顏當年那樣強烈地牽動著我的心。許多長壽活著的人們,可以見證我的真心實意,夕顏卻那樣無常地猝死,我隻能把右近你當作她的遺念加以關照,實在遺憾啊!至今我對她依然難以忘懷。她的遺孤玉鬘,倘若能到我這邊來,那我真是如願以償哩。”說著執筆給玉鬘寫信。他想起末摘花那魯鈍窘困的樣子,擔心玉鬘沉淪於那樣的境遇,不知成長成什麽樣人品的人,因此想從她的回信行文筆致中探知一二。源氏十分謹慎並甚認真地書寫,在信的末尾寫道:
汝我宿緣宛如斯,
縱令不知我尋覓,
三島江生三棱絲,
堅韌不絕情所倚。
右近親自把這封信送去,並且轉達了源氏太政大臣的示意等,攜帶的禮物有玉鬘的盛裝禮服和侍女們的衣物用具等,各式各樣應有盡有。估計早已與紫夫人商量好了的,盛裝禮服都是從裁縫所準備好了的裝束中,挑選出色澤鮮豔做工格外精巧的匯集起來的,因此在鄉巴佬的眼光看來,就更覺珍奇了。然而玉鬘本人卻說,倘若是親生父親來信,哪怕是隻言片語,自己也會十分高興吧,可是為什麽非要遷居到連認識都不認識的人家去呢?她感到困惑痛苦。右近耐心開導她,告知她在這種情況下應該采取什麽態度。其他的侍女們也加以勸說:“不管怎麽說,小姐到了源氏太政大臣邸,身份自然跟著高貴,令尊內大臣也會聞訊前來尋訪的吧。父女的緣分是不會斷絕的。像右近這樣的無足輕重者,祈求神佛保佑她能遇見小姐,不是果然應驗了嗎?更何況您父女倆,隻要雙方都平安無事……”大家都安慰她,並規勸說:“首先得寫封回信!”大夥催促她動筆,玉鬘生怕露出鄉巴佬相,深感難以為情。侍女們拿出薰過濃鬱芳香的唐國信箋,讓她寫信。玉鬘隻略微地寫道:
緣何宿命不足道,
漂泊苦海受煎熬。
看上去似覺運筆不穩,略嫌孱弱,不過情趣高雅,並不俗氣,源氏太政大臣閱後也就放心了。
源氏太政大臣考慮玉鬘來了住哪兒合適,紫姬所居的東南區域內,沒有空著的廂房,加之氣勢特殊,四處住滿了追隨氣勢的侍女,是許多引人注目的人士經常出入的熱鬧地方;秋好皇後所居住的西南區域內,皇後經常不在家住,讓玉鬘她們這些人住下,倒是很安靜頗合適。不過,這樣一來,別人會不會誤認為玉鬘也是侍女呢?想到這些又覺不合適,惟有花散裏所居住的東北區域內,雖然有點陰森,但那裏的西廂房是書庫,把書庫遷往別處,就讓玉鬘住在那裏吧。與花散裏住在一個區域內,花散裏為人沉穩、心地善良,彼此之間可以成為推心置腹的談心夥伴。於是玉鬘的住處就這樣定下來了。這時候,源氏太政大臣才把當年與夕顏私下結緣的故事告訴了紫姬,紫姬聽到他有這種秘密之事,竟然隱瞞至今,臉上露出了怨恨的神色。源氏說:“你也不必怨恨嘛,何苦當成仿佛與現今尚健在者有逸聞似的呢。你沒有特意打聽,是我不待你問就主動告訴你的嘛,我之所以這樣隨便地毫無保留地告訴你,正是因為我特別重視你的緣故。”他說著深深緬懷夕顏昔日的麵影。接著又說:“在他人的身上,也看到許多這樣的例子。即使彼此相思的感情並不那麽深的也罷,我每每領略過女子的那種一往情深,總想控製住自己的花心,可是臨了自然總是控製不住,終於沾惹了不少人。其中這個可慕至極、情深意濃、美麗文雅的人兒,真是無與倫比,此人倘使還活在人間,我定當把她和居住在西北區域的明石姬等同對待。人的姿色氣質,本就是多彩紛呈各有千秋的,夕顏在才氣縱橫、風流倜儻方麵略顯遜色,但人品高雅,十分可愛。”
紫姬說:“盡管如此,也不能與明石姬相提並論呀!”言外之意,足見她對源氏過分寵愛明石姬一事耿耿於懷,可是當她看見明石小女公子極其美麗的麵容、天真無邪地傾聽他們兩人的談天時的那股可愛勁兒,就又覺得源氏寵愛小女公子的親生母親是理所當然的,心裏也就釋然。
這是九月間的事。有關玉鬘遷居事宜,哪能說遷就立即可成行的呢,首先得為她物色機靈爽朗的、長相不俗的女童和年輕侍女等。居住在築紫時,許多長相不賴的侍女從京城顛沛流離到當地來,乳母家便托人介紹,雇了幾名來侍候玉鬘。可是後來由於突然出現麻煩事,匆匆出逃,這些侍女都留在當地,如今身邊一個也沒有。京城裏自然地大人多,通過類似女商人的人,巧妙地找來了幾名侍女,他們都沒有告訴這些侍女,玉鬘是誰家的女兒。首先讓玉鬘悄悄地遷居到右近位於五條的家裏,在這裏選定侍女、備齊裝束,十月裏遷往六條院。
源氏太政大臣請住在東北院的花散裏嗬護關照玉鬘,他對她說:“昔日我有個心愛的人,由於憤世嫉俗,隱居在窮山惡水的山鄉裏,我和她有了一個女兒,我多年來一直暗中尋找她的下落,卻總也找不到,這期間女兒已長大成人。最近無意中得知女兒之所在,既然知道了,就應該把她接過來,加以撫育栽培。她的母親已經亡故。我曾拜托你關照嗬護夕霧中將,因此這次也同樣拜托你當玉鬘的保護人,估計沒有問題吧。她成長於窮鄉僻壤,惟恐有諸多鄙俗之姿,還請你多加悉心教導。”他相當細致而懇切地拜托花散裏。花散裏溫文爾雅地說:“哦,原來還有這樣一位千金,我一點也不知曉。明石小女公子一個人獨處難免寂寞,有她來做伴太好了嘛。”源氏又說:“這孩子的母親是個心地善良的難得的好人,你也是個好心腸的人,緣此才誠懇托付你。”花散裏說:“適合於我做保護人的人並不多,頗感寂寞,能嗬護照顧她,我很高興。”東北院內的侍女們不知道即將來住的人是源氏太政大臣的千金,私下議論說:“不知道又找到什麽人啦,倒像是在玩賞麻煩的古玩呐。”
玉鬘遷居時,隻用了三輛車子。隨從人員的裝扮和場麵等,由於有右近在場指點,辦得蠻體麵的,沒有土裏土氣的痕跡。源氏太政大臣贈送了許多綾羅綢緞和諸多物件。
當天晚上源氏太政大臣就訪問了玉鬘。玉鬘的侍女們久聞光源氏的大名,但是長年未經世故,未必能想象得出大人物是什麽樣。她們在微暗的大殿燈光下,透過圍屏的縫隙隱約窺見,覺得源氏太政大臣的容貌如此俊秀,實在令人震驚。右近打開了來訪者進出的旁門讓源氏進來,源氏微笑著說:“從這旁門走進來的,似乎該是特別的心上人呀!”說著在廂房內設好的位子上坐下,接著又說:“燈火昏暗,活像要幽會意中人似的,聽說小姐想要瞻仰父親的尊容,你沒有考慮到這點嗎?”說著將圍屏向一邊稍許推開。玉鬘不由得羞澀萬分,把身子扭向一旁,那儀容美不勝收,源氏見了,心中十分欣喜,他說:“能否把燈火挑得更亮些呢?太幽雅了。”右近把燈火挑亮,並稍許移近過來。源氏說:“我可是個不客氣的人喲!”說著笑了笑。源氏在明亮的燈火下端詳玉鬘,覺得她那雙美麗的眉眼果然酷似夕顏。源氏遂毫不見外地,以儼然為人父親的親切口吻說道:“多年來不知你的行蹤,我無時不在牽掛著而哀歎不已,如今見到你,覺得仿佛是在做夢,不由得想起故人也就是你母親當年健在時的諸多往事,越發悲傷難忍,甚至無法盡情地說出話來。”說著揩拭眼淚。誠然,往事如煙,回想起來不禁悲從中來。源氏掐算玉鬘的年齡,而後說:“我們彼此之間情同父女,竟然闊別如此漫長歲月始能相見,實屬罕見,可見這是多麽艱辛的宿世緣分啊!你現在已經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兒了,不必那麽害羞,我想與你敘談多年來的一些故事,你為什麽總是那麽靦腆?”源氏流露出埋怨的情緒,玉鬘頓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羞答答地低聲說:“我於未滿三歲不能站立之年就沉淪窮鄉僻壤,之後總覺萬事無常,似有似無……”她那聲音十分柔嫩,酷似當年的夕顏。源氏微笑著說:“你埋沒於窮鄉僻壤,除我之外,有誰會更憐惜你啊!”源氏覺得玉鬘的回應十分溫存貼切,足見她的品格多麽高尚。遂囑咐右近為玉鬘辦理應辦之事,之後徑直返回正殿。
源氏看見玉鬘端莊秀麗、人品不俗,內心甚為欣慰,於是也向紫姬敘述有關玉鬘的情形。他說:“我本以為她長年在那種窮山惡水之地生活,想必寒磣得不成樣子而有所鄙薄,殊不知一見到她,反而心感慚愧。我要宣揚出去讓人們都知道我家有個如斯美人,讓兵部卿親王等那些一門心思覬覦我家淑女的人們垂涎苦惱。那些好色之徒到這一帶來,總愛板起一本正經的麵孔,乃因我家沒有足以令他們神魂顛倒的對象,我要精心栽培這女兒,讓那夥公子哥兒按捺不住花心而露出真麵目來。”紫姬說:“哪有這樣奇怪的父親呀!收養一個女兒,竟首先想要女兒去**人,莫名其妙嘛。”源氏說:“說實在的,當初我若有現今這般悠閑,肯定會讓你成為眾多男性傾心追逐之目標。過去太沒有心思了,以至讓你匆匆當夫人,太可惜了。”說罷笑了起來,害得紫姬臉上頓時飛起一片紅潮,顯得十分水靈、年輕、美麗。源氏還拿來筆硯,信手寫了一首歌,歌曰:
舊日戀情今猶存,
玉鬘何緣把我尋。
寫畢,源氏情不自禁地獨自歎息:“真可憐啊!”紫姬這才察知原來這女孩兒玉鬘是源氏所深愛的夕顏的遺孤。
源氏太政大臣對夕霧說:“這次我找到了這樣一個人,你要好生和睦相處,去拜訪她。”夕霧便去訪問玉鬘,對她說:“小弟不肖,但願姐姐知道有這麽一個小弟,首先您若有事,小弟隨時恭候悉聽差遣。您遷居之時未能前來恭迎,誠然遺憾。”夕霧寒暄的態度極其認真誠懇,玉鬘身邊知道實情的侍女甚至覺得很不好意思。
玉鬘在築紫所居住的住宅,在當地來說,也算盡善盡美了,但是比起六條院來,簡直土氣十足,無法比擬。從六條院豪宅的室內裝飾開始,真是趣味趨時、格調高雅,父母兄弟姐妹和睦相處,一個個儀容端莊、美麗動人,一切設備富麗堂皇,不由得令人目眩。原先極其羨慕大貳的侍女三條,如今也看不起大貳了,更何況那個粗魯無教養的大夫監,一想起他就覺得極其惡心。相形之下,玉鬘非常感謝豐後介的盡心竭力,右近說她的心情也是這樣。源氏太政大臣認為對仆從管理不嚴,會導致怠惰,遂給玉鬘任命家臣,掌管家務等,叮囑他們督辦家中該辦的各項事宜。豐後介也被任命為家臣之一員,多年來沉淪窮鄉僻壤鬱鬱寡歡的心情,驟然煙消雲散,變得快活爽朗。早先他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能在源氏大殿內任職,而今成了個有身份的人,朝朝暮暮自由出入源氏宅邸,發號施令,督辦家務事等,他深感無上光榮,覺得非常體麵。源氏太政大臣對玉鬘主仆的這份深情厚意、體貼入微的關照,誠然讓大家不勝感激。
時令已屆歲暮,源氏太政大臣叮囑為玉鬘的居室做新年裝飾,為她的隨從人員備辦裝束等,要與眾多尊貴的夫人們等同對待。源氏考慮到玉鬘的姿容固然非常標致,但畢竟還會保留些鄉下氣息,因此也贈送一些為她製作的具有鄉村風情的服裝。同時,紡織工們個個爭先恐後盡心竭力各獻技藝,織出各種綾羅綢緞。源氏太政大臣看見製作好了的各式各樣色彩紛呈的細長女子服、高貴女子的平常服等,對紫姬說:“式樣相當多啊!分配給各人時,務必求得大家不要相互嫉妒羨慕才好。”於是,紫姬把裁縫所製作好了的和自家手工縫製好的都拿了出來。紫姬特別精通此門道,她對稀罕的色彩調配、由濃漸淡的印染法等很擅長,源氏太政大臣十分欽佩紫姬,覺得她真是個難得的人才。他觀看並作對比,還把從各處搗衣所送來的既成品衣裳逐件挑選出來,有深紫色的、紅色的,各式各樣,命人收放在衣櫥和衣箱裏,並讓年長的高級侍女按他的吩咐,“這件送誰,那件送誰”地分別收拾齊備。紫姬也在一旁觀察,她說:“這些衣服物品,無論哪份都是質量上乘的,似乎沒有優劣之差別。至於色調的搭配得和受贈者的相貌相協調,如若色彩與穿著者的姿容不相般配就非常別扭。”源氏太政大臣微笑著說:“你在一旁若無其事地觀察,實際上似乎是在衡量我挑選的衣裳色澤與受贈者的長相是否合適呀。話說回來,你覺得什麽色彩的衣服適合於你呢?”紫姬回答說:“光讓我自己照著鏡子看,怎麽曉得嘛。”說著露出難以為情的神色。
最終分配如下,送給紫姬的物品有:紅梅色的,織工上乘,織有提花紋樣的錦緞外衣和染成淺紫色的高貴平常服,以及流行的色彩格外漂亮的襯袍;送給明石小女公子的物品是:櫻花色細長少女服和光潤可愛的熟絹襯袍;送給花散裏的物品有:深海藍色的、織有海邊景致紋樣的外衣,織法卓越但並不鮮豔奪目,外加色澤濃重的熟絹襯袍配成套;送給住在西廂房的玉鬘的物品有:華貴的紅色外衣和棣棠花色的細長少女服。紫姬佯裝沒在看,腦子裏卻在聯想著玉鬘的姿容,她覺得:“內大臣儀表顯赫、容貌清秀,但缺乏雅趣,玉鬘可能像他吧。”紫姬雖然不動聲色,但是在源氏太政大臣看來,紫姬的表情似乎有點異乎尋常,他說道:“我說呀,根據各人的長相來分配物品,恐怕人家會生氣哩。色彩再怎麽漂亮也是有限的,人的姿容再怎麽遜色,說不定什麽地方還會有可取之處呐。”說著就給末摘花挑選贈送她的物品,他選了:楊柳青色的上衣,上麵織有紛繁的、饒有雅趣的藤蔓紋樣,顯得格外妖豔。源氏太政大臣不禁暗自微笑。送給明石姬的是:織有梅花折枝,蝴蝶、鳥兒各自紛飛紋樣的唐式的潔白的高貴平常服,還有深紫色、光潔可愛的襯袍。紫姬從旁觀察源氏給明石姬挑選的物品,從中推測她是個氣質高雅的女子,不由得感到幾分嫉妒。送給空蟬師姑的物品,源氏太政大臣找到一件青灰色外衣,頗具深沉的雅趣,並從自己使用的物品中給她挑選一件梔子橙黃色衣服外加一件淺紅色衣裳。分別送給各人的衣服物品內都附有一函,請她們務必於元旦同一天穿來。因為源氏太政大臣想觀賞一下她們的穿著與各自的姿色是否相得益彰。
收到贈品的諸位都誠懇地回信,她們犒賞傳遞贈品的來使,各自都匠心獨具。其中,末摘花居住二條院的東院,距現今的六條院路程較遠,理應犒賞豐厚些,可她生性一絲不苟,循規蹈矩決不破例,她犒賞來使的物品是:穿舊了的棣棠花紋的平常服,袖口都變成黑褐色了,而且沒有附加襯袍。回信使用的是薰過濃香的陸奧紙,陳年日久,都發黃變厚了。她在信裏寫道:“啊!承蒙惠贈禮物,反而觸物傷感——
試著唐衫添怨尤,
躊躇返衣淚濡袖。”
末摘花的行文運筆頗具古風。源氏太政大臣一味微笑,閱畢沒有當即把信放下來,紫姬不知是怎麽回事,衝他掃視了一下。源氏太政大臣覺得末摘花犒賞來使的物品怎麽這麽寒酸,感到丟了自己的麵子,露出滿心不高興的神色,使者見狀便匆匆退下。眾侍女見到此番情景也覺得可笑,她們相互竊竊私語偷偷嘲笑,覺得末摘花隻顧一味保守古風,自作聰明,不惜給旁人添加痛苦感受,源氏太政大臣也拿她毫無辦法。隻聽見源氏太政大臣說:“此人可真是個能人喲!作起古歌來,總離不開‘唐衫’、‘淚濡袖’等幽怨的詞語,嗨!說來也許我也屬於此類人……固守一種流派作風,不受當今流行詞語的影響,這也是令人欣羨的。每當眾人聚會吟詩作歌之時,諸如在盛會或禦前特意舉辦的詠歌會上,必出現‘纏繞上’這三個字。另外,昔日贈答風流戀歌時,和歌的第三句必須出現‘伊人冤家的’五個字。古人認為必須巧妙運用既定程式,詩歌才能朗朗上口。”說著笑了起來,接著又說:“詳細知曉並熟讀各種插圖小說、隨筆、日記以及古來和歌中常引用的名勝古跡和修辭用語,從中摘取自己所需的詞句來詠歌,難免總出現一些熟悉的或類似的詞句,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末摘花的父親常陸親王遺留下來一本他撰寫的紙屋紙的隨筆,她要我讀讀該書,並把書送給了我。該書冗長絮叨地寫和歌最重要的法則和作法,列舉了許多必須避免的弊病。我想:我本來就是個不擅長詠歌的人,看了這絮絮叨叨的條條框框,越發無法動彈了。覺得太難啦,於是把書退還給她了。作為特別擅長此門道的人來說,她所詠的這首歌太一般了嘛。”他這麽說,覺得把末摘花說得怪可憐的,而他自己則感到很滑稽。紫姬非常認真地說:“為什麽要退還那本書呢?抄下來將來讓明石小女兒讀讀也好嘛。其實我手頭也有這類書,放在書櫃裏都被書蟲給蛀壞了。不讀詠歌重要法則的人,還是很難對作歌有親近感呀!”源氏太政大臣說:“明石小女兒將來求學問,不需要這樣的東西。但凡女子,特別傾心於一種學問,並不見得好,但話又說回來,對諸多事物都一竅不通,也是十分遺憾的。總而言之,隻要是心性沉穩,遇事鎮靜,思慮嚴謹,儀表端莊典雅,便是優秀的女子。”他隻顧說話,沒有想給末摘花答歌的意思,紫姬勸促他說:“她贈歌中似乎提到‘躊躇返衣’,不答歌回複她,怪別扭的吧。”源氏的習性是決不無視別人的好意,於是執筆作答。他信筆一揮而就,歌曰:
“道是反衣入夢裏,
鋪墊隻袖孤棲寂。
你哀歎也是合乎情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