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

第二十四回 蝴蝶

第二十四回 蝴蝶

三月二十日過後,這時節,紫夫人居住的春殿庭院內,春天的景色比往年更顯得分外妖嬈,百花爭妍,五色斑斕,芳香飄溢,鳥語聲聲,比起他處來,惟有這裏依然留住盛春的腳步,人們不禁感到珍奇。假山上的樹叢、湖中小島上的苔蘚,呈現一派蒼翠綠韻。源氏太政大臣想道:“年輕的侍女們光從遠處眺望這番景色,可能會覺得美中不足吧。”於是命人抓緊裝點預先造好的唐式遊船。並擬於該船下水的那天,從雅樂寮宣召一些樂人來,在船上舉辦船上奏樂會。遊船下水的當天,諸位親王和眾多公卿大臣都前來參與。

秋好皇後此時正好請假回娘家住在六條院。去年秋天,秋好皇後揶揄紫夫人所詠的挑戰性的歌中有“君愛春園翹盼待”之句,紫夫人覺得現在正是回敬她的時候了。源氏太政大臣也想設法勸請秋好皇後前來觀賞這百花盛開的場景,但是沒有適當的機會,因為她的皇後身份使她不便輕易出門去賞花。緣此,他便請侍候皇後的年輕侍女中有賞花雅趣者,前來乘船遊覽。皇後所住的秋殿,其庭院南湖的水與這邊春殿庭院的湖水是相通的,其間隔著一座小山,看似一道關口,遊船可從這山腳的岬角處繞道搖蕩過來。侍候紫夫人的年輕侍女們都集中在春殿東邊的釣殿裏。

龍頭遊船和鷁首遊船裝點得富麗堂皇,十足唐式風格。掌舵、撐篙的童子,頭發都梳成角發,身穿唐式服裝,作唐國童子打扮。他們把遊船劃到如此寬闊的湖中,侍女們未曾見過這般場景,感覺仿佛真的來到了陌生的國度似的,滿懷濃厚的興趣。遊船劃到小島的湖汊岩石後麵,虛幻般錯落有致的岩石,恍如在畫中。一處處樹梢上籠罩著雲霞,宛如蒙上一層織錦幕。放眼遙望紫夫人居住的方向,隻見庭院增色,越發深綠的垂柳細枝嫋娜,繁花漾出一縷縷無法形容的芳香,別處的櫻花已開始凋零,這裏的櫻花卻正值盛期,笑逐顏開。纏繞回廊的紫藤,色澤濃豔,藤花也漸次綻放,更何況倒映湖水中的棣棠花,燦爛盛開,從岸上灑落湖中。各種水鳥雌雄搭配,成對成雙,親密遊弋,有的鳥兒嘴銜細枝在空中飛來飛去。在微波蕩漾的湖麵上,鴛鴦戲水,劃出漣漪等景象,簡直就像一幅景趣盎然的圖案。身臨其境,心情宛如進入爛柯山,斧頭柄都爛了還流連忘返。天色逐漸呈現黃昏,她們漫無邊際地輕鬆閑聊,各自隨意詠歌:

微風吹皺花影麗,

疑是馳名山吹崎。

春殿湖水通井手,

岸上棣棠香底透。

何須求遠蓬萊山,

不老留名於此船。

春日晴朗遊船發,

撐篙水滴美如花。

湖麵景趣迷人,難怪侍女們其樂無窮,不問遊船去向何方,也不思歸返。暮色蒼茫時分,樂人奏出《皇獐》之曲,聽來饒有興味。可是遊船已經劃近釣殿,隻好依依不舍地離船上岸了。

釣殿的陳設裝飾,雖然簡素但很優雅,侍候紫姬的年輕侍女們,早已在這裏等候,她們一個個精心著裝打扮,欲圖不亞於他人,各逞秀色。她們的這般華麗的裝束和姿影,放眼望去,著實不遜色於一幅百花爭豔的織錦圖景。這時候樂人奏響難得一飽耳福的稀世珍曲。精心挑選來的舞人們,為使眾多看官盡情賞心悅目,極盡所能獻出各自高超的技藝。

夜深了,然而人們依舊覺得尚未盡興,於是又在庭前點起篝火,宣召樂人到庭前階下的苔蘚地上,諸多公卿大臣和親王們也都各自或持弦樂器或操管樂器擬參與合奏。專業的樂人們一個個盡皆此道高手,格外優秀,齊聚一堂。當他們一吹響雙調,堂上的公卿大臣等候著此刻,遂操持琴等弦樂器,相當引人注目地合奏起來,器樂聲調非常華麗。當奏出催馬樂《啊!尊貴》時,連不解樂理情趣的身份卑微的仆役,都感動地說:“人生在世,能聽到如此美妙的音樂,真算沒有白活啦!”他們拚命擠進排滿馬和車,幾乎沒有縫隙可鑽的門前一帶,樂滋滋地在聽。夜空的景色配著管弦器樂的音色,使得現場人們的心靈深處,無不旋蕩著一派格外美妙的、動人心弦的春天的旋律。

通宵達旦奏樂遊樂。從呂調移至律調時,添奏了唐朝音樂《喜春樂》,這時候兵部卿親王饒有興味地反複唱《青柳》,主人源氏太政大臣也和著他的歌聲助唱起來。不覺間天亮了,悠揚婉轉的樂聲宛如報曉鳥兒的鳴囀,秋好皇後隔牆聽見鄰院歡快的樂聲,內心好生嫉妒。

六條院這個地方,是個長年充滿春天的氣息、和諧氛圍濃重的大殿堂,然而此前由於沒有足以令人魂牽夢縈的淑女在,不免令一些貴公子感到美中不足。可是近來,西廂房裏住著的玉鬘小姐,姿色美麗,簡直無可挑剔。源氏太政大臣也相當鄭重地照顧她,這消息早已傳遍各處。果如源氏太政大臣所料,思慕玉鬘的貴公子似乎甚多。其中有的自認為身份高貴,與她般配的貴公子,抓住某個好機會,向她隱隱約約地表白心意;有的則單刀直入,坦率直白向她求婚。還有好幾位年輕的貴公子礙於不便坦率啟齒,而在內心中備受思慕的折磨。尤其是內大臣的公子柏木中將,他不知道玉鬘是他的同父異母的妹妹,似乎在苦苦地戀慕她。又比如兵部卿親王,因相伴多年的夫人亡故,他已鰥居三年,孤獨不堪,如今他無所顧忌地公開流露思戀玉鬘的意思。今早他喝得酩酊大醉,頭上插著藤花,步履蹣跚卻裝作輕盈嫋娜,其喧鬧模樣十分滑稽。源氏太政大臣早已心知肚明,表麵上卻佯裝不知。正當觥籌交錯,人們向兵部卿親王勸酒時,他深感苦惱地說:“我若無心思,早已逃之夭夭了,實在受不了啊!”說著委婉謝絕了勸酒。他詠歌曰:

紫藤伶俜撼心房,

投身深淵又何妨。

於是兵部卿親王向兄長源氏太政大臣獻上藤花和杯酒,並唱:“且來同插……”源氏太政大臣滿心高興地答歌曰:

身投深淵是否值,

且待春日細觀花。

詠歌畢,源氏太政大臣極力挽留兵部卿親王,其盛情難卻,兵部卿親王就又留了下來。今早的音樂演奏,比昨日的更加有趣。

這天是秋好皇後開始舉行春季法會的頭一天。昨夜許多女眷沒有回家,就在六條院歇宿,大家換上了白晝的衣裳,家中有事不便久留者則先行回家。正午時分,大家都來到秋好皇後居住的秋殿上,包括源氏太政大臣在內,都一起到會就座了。殿上人等也無一遺漏地都來參加。大概是由於源氏太政大臣的威勢的關係,法會辦得確實相當隆重,格外威嚴。

春殿的紫夫人所要做的是向佛祖獻花。她挑選了相貌端莊美麗的女童八名,分成兩排,四個女童身著鳥服裝扮作鳥,另四個女童身著蝴蝶服裝扮作蝴蝶。讓穿鳥服的女童手持銀花瓶,瓶內插上櫻花;讓穿蝴蝶服的女童手持金花瓶,瓶內插棣棠花。雖然隻是櫻花與棣棠花,但她所精選的是最美的花枝,讓它吐出無與倫比的芳香。八個女童乘上船後,從春殿南麵的假山腳下起程,向秋好皇後的秋殿的方向劃過去。一路上,春風習習,瓶中的櫻花零星地飄落了數枚花瓣。晴空萬裏,陽光在春霞靉靆之間灑落,照耀著載有童女的行船緩緩地劃過來,這番景象意趣深沉,美不勝收。庭院裏沒有特意架設帳篷小屋,樂隊臨時設座在連接殿堂的遊廊上,在那裏擺好了折凳。女童們來到殿堂前的台階下,獻上鮮花,掌管香火的香火師們接受鮮花瓶,並把它們供奉在佛壇前的供水器皿旁。紫夫人致秋好皇後的信,由夕霧中將呈上,內有歌雲:

春園蝴蝶舞翩躚,

惟恐擾君待秋天。

秋好皇後讀畢,知道這是去年她所贈紅葉歌的答歌,她讀著臉上露出了微笑。昨日應紫夫人的邀請去參加遊船盛會的侍女們,都被春花所吸引,彼此談論說:“那邊殿堂的春天景色果然很美啊!恐怕皇後也會不由自主地讚賞呐。”

黃鶯啁啾鳴囀聲也顯得悠閑,樂隊奏起《迦陵頻伽》樂曲,著鳥裝束的女童翩翩起舞,場內氣氛活躍,連湖中的水鳥也為之激動,不知從哪裏傳來了它們的連續鳴囀聲,這時候樂聲驀地變奏急調,全曲告終,卻釀出百聽不厭的無窮樂趣來。更何況奏起蝴蝶樂曲時,穿著蝴蝶裝束的女童合著音樂成雙成對輕盈地飛來飛去,時而鑽入籬笆下燦爛盛開的棣棠花叢中。包括皇後的次官在內,身份相當的殿上人等依次向皇後領取賞賜品犒賞女童們。賞賜給著鳥裝女童的是淡紅色的細長幼女服,賞賜給著蝴蝶裝女童的是表麵淡赤黃色,內裏黃色的襯袍。賞賜品想必是事先都準備好各人適用的物件。按順序賞賜給專業樂師們的是白色襯袍和絹卷等。賞賜給夕霧中將的是淡紫色細長貴族服,外加一件女裝。秋好皇後致紫夫人的回信中寫道:“昨日的音樂演奏未能拜見,欣羨得幾乎落淚。

八重棣棠若無怨,

我欲伴蝶赴春園。”

紫夫人和秋好皇後雖然都是才能卓越者,不過在贈答作歌方麵似乎不很得心應手,緣此,兩人的贈答歌似乎都不算是上乘佳作。

昨日參加遊船盛會觀賞美景的侍女們當中,但凡伺候秋好皇後身邊的侍女,每人都獲得紫夫人贈送的一份饒有風情的禮物。這類瑣事若再寫下去,不免冗長,恕不贅言。在這六條院內,朝朝暮暮,這類輕而易舉的遊樂活動經常舉辦,以愉悅身心,因此眾多侍女自然也能無憂無慮、心情舒暢地過日子。各處殿堂的人們,彼此和睦相處,經常互通信息。

住在西廂房的玉鬘,自從在男踏歌時與紫夫人和明石小女公子等人見過麵後,經常與紫夫人通信問安。玉鬘為人涵養是深還是淺,紫夫人尚未能深入了解,初步印象隻覺得她頗有才氣,性情溫柔,是個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因此,大家對她多有好感。戀慕她的人也相當多。可是,源氏認為擇婿之事不能掉以輕心,草草決定,再說,他自己心中也不願長此以往做她的父親。此事每每令他放心不下,他有時甚至想:“幹脆通知她的親生父親內大臣,說明實情,以便公開……”源氏之子夕霧中將比較親近玉鬘,經常走到她的居室垂簾的近旁。玉鬘也親自與他應答。這種時候玉鬘總是很靦腆,夕霧方麵則確信大家都知道他們是姐弟關係,對她一本正經,絕無邪念。內大臣家諸公子不知玉鬘是自家的異母妹妹,經常通過夕霧對她表示萬般戀慕。玉鬘對他們毫不動心,隻是私下感到同父異母兄妹之愛,緣此內心頗覺痛苦。她暗自在盼望:“但願親生父親知道女兒住在這裏就好了!”然而她對源氏太政大臣沒有流露出這種心願,隻一味表現出一心仰仗他的關懷照顧,像個天真無邪令人憐愛的孩子。這點,她並不酷似她母親夕顏,不過長相則十足相似,隻是玉鬘的才氣比她母親略勝一籌。

四月朔日,時令已屆夏日更衣的季節,周圍的人們正是神清氣爽、麵貌一新,連天空的景色也呈現一派清澄恬靜,饒有情趣的氣象。源氏太政大臣閑來無事,盡情行樂,舉行各種遊樂活動,悠遊度日。而住在西廂房那邊的玉鬘,則收到來自四麵八方的人們寄送來的情書戀文,而且越來越頻繁。源氏太政大臣頗感興趣,心想:“果不出所料啊!”他動不動就到玉鬘那邊,查閱這些信件,看到應該回複的,就勸導玉鬘回信,玉鬘態度恭謹,然而深感為難。源氏太政大臣驀地發現兵部卿親王寄來的情書。兵部卿親王追求玉鬘時間還不算長久,卻已焦躁不堪,情書內傾訴了種種內心的怨恨,源氏太政大臣看了不由得和藹可親地笑了起來,說道:“在眾多親王中,我與這位親王弟弟感情最融洽,交往最密切,不過迄今有關這方麵的戀情逸事,他秘藏不露。如今他人到中年,卻讓我看到如此這般戀情綿綿的情書,使我感到很有意思,也覺得怪可憐的,你還是給他回封信才好啊!但凡略解風情的女子所盼望的能交心的對象,世間還能有比這位親王更理想的嗎?他可真是一位風流倜儻的貴公子。”源氏試圖用這番話說動這位少女的心,可是玉鬘還是隻顧露出靦腆的神色。連右大將那樣裝得一本正經、煞有介事的人,也模仿諺語所謂的“戀愛山上孔子伏”,苦苦地追求玉鬘,源氏覺得這又是另一種情趣。接著他又查閱對比其餘的信件,在這過程中,他發現有一封信,用的是唐國的深藍色信箋,令人感到非常親切,薰香濃鬱,芬芳撲鼻,折疊成細條還精巧地打結。源氏覺得有點蹊蹺,說:“這封信怎麽就沒有打開呢?”說著打開一看,隻見筆跡著實挺秀美麗,行文也很入時、灑脫:

縱然思戀君不覺,

恰似洶湧水無色。

源氏問道:“這是誰的來信?”玉鬘支吾其辭沒能如意地回答。源氏把右近召來,對她說:“對待寫這種信件的人,務必探究此人的來曆,精選後,讓小姐給人家回複。一般說,好色風流、喜愛拈花惹草的當今時髦青年,有時會幹些出格的事,這不能全盤歸罪於男方。以我的經驗來說,男子有所求,而女子不回複,他就會覺得這女子多麽冷酷無情,從而起怨恨歹心,當時說不定就像一個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女子如若身份卑微而不搭理男子,男子就會露出自恃身份的優越感。男子若無深情誠意,而隻是一般歌頌蝶花之類的應景來信,女子若用優雅的態度對待他,反而會煽起對方的熱情。這時候即適可而止,再不搭理男方,這對女子來說就不會產生任何傷害。對於男子的那些無所謂的千篇一律的寒暄來信,女子切莫立即回信,哪怕不是讚賞的話,否則會招來無窮的後患。但凡女子如若不知謹慎自愛,隨心所欲,裝作善解人的風流情懷,自以為懂得情趣,最後無不落得心緒紛擾的淒涼下場。但是,話又說回來,兵部卿親王和髭黑大將都是謙恭謹慎、不會胡言亂語的人,對待他們如若不懂得掌握分寸,過分不予理睬,就不像玉鬘的作為。至於對待身份比他們兩人低下的人,則需要觀察他們的誌趣如何,真實感情深淺,熱心程度怎樣,再作恰當的對應。”玉鬘羞答答地特意將身子扭向一旁,她的側臉相當秀麗。她身穿淡紅色的細長女服,外麵罩上溲疏色的表麵白色裏子淡綠色的平常服,色彩搭配得十分協調,很時髦。她的言談、舉止、態度等,以前不管怎麽說總是難免帶點土氣,隻是保持純樸,倒也高雅穩重,如今隨著逐漸熟悉京城人的習俗,耳濡目染完全去掉了土氣,再加上精心化妝,更顯端莊典雅,無懈可擊,真是花容月貌美若天仙。源氏太政大臣看得著迷,不由得想:“這般美人,送給他人,多麽可惜啊!”

右近也笑眯眯地凝神觀望著這兩人,不禁尋思:“源氏太政大臣年輕得太不適合當玉鬘小姐的父親了,他們倆若是結成夫婦倒是蠻般配的。”於是右近說道:“我決不把他人寄來的戀文傳送給小姐。您先前知道的那三四位貴人的來信,我生怕當即退回去有所失禮,因此暫時留了下來,這些信是否退回去,悉聽您的指示。這樣處理,玉鬘小姐還嫌煩呢。”源氏太政大臣問道:“那麽那封折疊得蠻別致的函件,是誰寄來的呢?行文字跡十分挺秀嘛。”說著邊微笑邊閱讀來函。右近答道:“那次送信來的使者硬把信留下後徑直走了。內大臣家的長公子柏木中將老早以前就認識侍候玉鬘小姐的侍女見子,該函件是柏木中將托見子收轉的,除此以外,這裏別無其他可以供他托轉的人。”源氏太政大臣說:“這真是文雅得令人憐愛呀。他的地位雖然低,但對待他這樣的人,不應該當即回絕使他難堪。縱然是公卿,從聲望角度上看,未必有人能與他比肩,而在他之下者則眾多。他在同樣都出身內大臣家的貴公子們當中,也是最文靜的人。總有那麽一天他自然會知道他與玉鬘是同父異母兄妹,眼下暫時先不要明說,姑且含混敷衍一陣再說。這封信行文流暢,頗有看頭啊!”源氏太政大臣說著依然握著那函件,沒有立即放下來,就對玉鬘說:“我如此這般地說了許多,不知你是否有別的什麽想法,真令我於心不安。就說你與你親生父親相會之事吧,以你現在這個年輕稚氣未脫,像樣的身份尚未定型的樣子,就去擠入分別多年且素不相識的異母兄弟姐妹行列中生活,是否合適,倒是令我十分擔心的。思來想去覺得還不如按一般慣例,待到擇婿成親,有了成人身份後,自然會有父女相見的機會。兵部卿親王雖然像是獨身一人,但是秉性非常輕浮,聽說他四處拈花惹草,情婦不計其數,家中還納有為數不少的名聲可鄙的侍妾。若要嫁他為妻,惟有機敏圓滑、寬宏大度的人,方能做到處事有方,安居無恙吧。但凡稍有嫉妒心者,自然難免產生爭風吃醋的局麵,甚至招來丈夫的遺棄,這些狀況都不能不加以深思熟慮啊!還有髭黑大將,嫌棄長年陪伴自己的正夫人年老色衰,而要另求年輕的新歡,但這是世間女子所不願屈就的。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因此,我也在冥思苦想,不知道選擇哪個人才好,尚無定論呐。兒女對姻緣之事,即使在父母親跟前,也難以坦率明說出自己的心上人。不過,你已經不是稚童,對世間萬般事物,理應有自己明辨是非的能力了,請你且把我當作你那早已仙逝的母親一般看待吧,我決不忍心做使你不稱心如意的事。”源氏太政大臣非常懇切地說了這番話,玉鬘聽了感到困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可是若像小孩兒那樣毫無反應也怪難為情的,於是,她說:“我自不懂事的時候起,就沒有見過雙親,總之真不知如何思慮才好呀!”她說話的態度十分誠實,令源氏太政大臣覺得:“她說得也是嘛!”源氏說:“如此看來,你就像俗話所說的‘後母親娘一般看’囉,我的這番非同尋常的誠意關照,你全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了吧?”接著他又談了許多,可是他內心深藏的暗戀情懷卻不好意思啟齒。盡管他的話語中不時夾雜著一些意味深長的話,但是玉

鬘卻佯裝沒有領悟到,他隻好哀歎著告辭。庭院附近,淡竹亭亭,隨風搖曳,婀娜多姿,這般美景吸引著他不由得駐步,他掀起簾子,衝著玉鬘即興詠歌曰:

“院內翠竹紮根深,

竹筍茁長朝外奔。

每想及此,真叫人好生怨恨啊!”玉鬘膝行過來,答歌曰:

“嫩竹成長深知恩,

雨露滋潤不尋根。

這個時候若與生父見麵,恐怕會引起很多麻煩吧。”源氏太政大臣聽了覺得玉鬘著實非常令人憐愛。可是,玉鬘心中並不真的是那麽想吧。她早就焦急地盼望著能與生父見麵,她想:“不知什麽時候源氏太政大臣才把實情向父親內大臣說呢?”可是轉念又想:“源氏太政大臣如此深切慈祥地關愛我,相比之下,雖說是親生父親,實際上卻很疏遠,生父恐怕不會如此體貼入微地照顧疼愛我吧。”她浮想聯翩。隨著閱讀許多古典小說,她逐漸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待人接物的一些道理,因此她的行為舉止都格外謹慎,自然不好意思自報姓名前去尋找生父。源氏太政大臣越發覺得玉鬘太可愛了,他也曾對紫夫人說:“不知怎的,玉鬘那模樣怪吸引人的呀!她那已故的母親秉性太內向,一點也不開朗,可是她的這個女兒玉鬘,看來似乎是個善解世間事物情理、性情溫柔可親的人,對她可以推心置腹信得過。”如此這般讚美了一番。紫夫人看透他的心思,知道他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不免有些擔心,她微笑著說:“既然像是個有分寸的人,怎麽竟真心實意地全盤信賴您呢,太委屈她了呀!”源氏問道:“莫非我還有什麽不值得信賴的地方嗎?”紫姬微微笑,回答說:“這個嘛,就以我來說吧,每每遭遇難以忍受的悲傷事。您那樣的作風,至今能回想得起來的,豈止幾件呢!”源氏聽了,內心不禁暗自佩服:“她可真善於聯想。”於是說道:“你又在作討厭的捕風捉影的瞎猜疑啦!我若有這樣的用心,玉鬘還能不察覺嗎?”源氏覺得這個話題麻煩,於是沉默不再談下去,可是內心卻在想:“紫姬這樣猜疑我,那我與玉鬘的關係該如何處理才好呢?”他感到心緒紊亂,但另一方麵又反躬自省:“我怎麽還像年輕人那樣花心,做些無聊事呢?!”然而源氏終歸還是很惦掛著玉鬘,經常前去探望她,關懷備至地照顧她。

一天傍晚,天空久雨過後初放晴,四周相當寂靜。庭院裏的小楓樹和槲樹繁茂青翠。源氏仰望天空,但覺景色宜人,令人心曠神怡,不禁吟詠白居易的詩:“四月天氣和且清。”這時腦海裏首先浮現出玉鬘的倩影,便照例悄悄地來到她居住的西廂房裏。玉鬘正在輕鬆愉快地練習書法,見源氏來了,立即站起身來,羞答答的滿臉頓時飛起一片紅潮,色澤嬌豔,十分美麗。她那平靜祥和的姿態,使源氏驀地想起昔日夕顏的麵影,那愛戀之情不堪忍受,於是說道:“我初次見你的那時節,並不覺得你那麽像你母親,可是現在,說來奇怪,我經常甚至產生‘那不是夕顏嗎?’的錯覺,不禁令人感慨萬分啊!我見慣了的夕霧中將,他簡直沒有留下他已故母親的絲毫痕跡,真不像是葵姬親生的兒子。沒想到世間竟然還有像你這樣一個酷似你母親的人啊!”說罷,隻見他雙眼噙著懷舊的熱淚。他從盒蓋裏盛著的水果中,拿起一個橘子擺弄,觸物生情詠歌曰:

“橘子飄香思故人,

恍若舊侶來現身。

我無時不在懷念早已作古的故人,無法忘懷,多年來內心無以慰藉,寂寞度日,如今能與你相會,總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中,從而更加控製不住激動的情緒,但願不至於招來你的厭惡。”說著握住玉鬘的手。玉鬘頗感狼狽,因為源氏對她從未曾有過這樣的舉動,她很不習慣,但態度還是落落大方,她答歌曰:

橘香比喻似舊侶,

紅顏薄命知幾許。

玉鬘困惑不知所措,趴了下來,那嬌羞的神態格外動人。她雙手圓潤豐滿,體態勻稱,肌膚潤澤細膩,著實美麗。源氏看了,更覺她可愛而越發動心。這天,他略加坦白了對她愛慕的心思。玉鬘憂心忡忡,惶恐萬狀,顫抖不已,無所措手足。源氏了解她此時的心情,對她說道:“你為何這麽討厭我?我定會巧妙地隱匿,不會惹人散布流言。你在人前也裝作若無其事,讓我們彼此悄悄地相愛吧。我一向對你情愛匪淺,如今越發深沉,自我感覺這份情愛真是世間無與倫比。我想,你不至於貶損我在追求你的那幫人之下吧,像我這樣真心實意愛你的人,恐怕是世間絕無僅有的,因此讓你他嫁,我確實萬分擔心。”這真是一份多麽自以為是的所謂父愛之心。

雨停了,風搖曳著竹葉沙沙作響,皎潔的明月撥雲當空,呈現一派情趣濃鬱的清澄夜色,侍女們看見源氏與玉鬘親密交談的樣子,有所顧忌,盡皆回避了。雖說這兩人以往經常見麵,但是難得有這麽好的機會。也許由於源氏一經吐露心曲,澎湃的熱誠就難於抑製,而要窮追到底的緣故吧。源氏技巧嫻熟,不動聲色地將柔軟輕薄的夏裝外衣滑脫下來,躺在玉鬘的身邊。玉鬘憂心忡忡,心想這般模樣讓侍女們見到,該不知作何瞎想了。她感到無限悲傷,想:“如若在生父身邊,他再怎麽不關愛我,也不至於出現這種令人生厭的場景吧。”想到這些,玉鬘不勝傷心,止不住熱淚潸潸。源氏看見她這般極其痛苦的神色,便對她說:“我萬沒有想到你竟那樣討厭我,實在遺憾呀!連相離甚遠的陌生人,按世間一般常禮,隻要相愛,都容許順其自然行事,何況你我長年相處和睦,如此相遇,親近一下又何妨,何苦拒人千裏!我決不會強行提出更多的要求,僅此而已,聊以安慰一下不堪忍受的苦戀罷了。”他滿懷熱情,親切地又說了許許多多。更何況看到他身邊玉鬘的倩影,心情全然酷似當年邂逅夕顏一般,不由得感慨無量。源氏自己也知道驀地貿然行事乃魯莽輕佻之舉,於是竭力促使自己重新思考。因顧忌到侍女們會胡亂猜疑,遂趁夜色未深時分,起身告辭。臨別對玉鬘說:“你若討厭我,會使我非常痛苦的。別人對你恐怕不會如此一往情深的。我對你的愛深邃莫測,無可限量,我決不會做出讓人蜚短流長橫加譏議的事,隻是為了撫慰苦苦眷戀故人的那份情懷,可能會對你說些愚傻的話,但願你以同樣的心情回應我。”他還詳細入微地談了許多,然而玉鬘嚇得魂不附體,痛苦萬狀。源氏又對她說:“我原本以為你不會這麽狠心,看來你非常怨恨我啊!”他歎了一口氣,又說:“此事切莫泄漏呀!”撂下此話後就走了。

玉鬘雖說已屆情竇初開的年華,但還是不懂得男女之情愛事,連略通此道的人,她也不曾認識,不曉得男女之間還有比同榻更親密的事。她悲歎:“世間還有如此出乎意料的事啊!”她的情緒非常低落,侍女們擔心地議論說:“小姐的情緒相當不好啊!”侍女兵部君私下議論道:“源氏太政大臣對小姐的關照細致入微,真是難能可貴啊!就算是親生父親恐怕也不會照顧得這麽周到吧。”玉鬘聽了越發覺得:“萬萬沒有想到源氏竟有這份令人不愉快的居心。”從而更厭惡他,同時也悲歎自己命途多舛,無限傷心。

翌日清晨,源氏早已送來一信。玉鬘勉勉強強閱信。但見來函用的是表麵上顯得莊重的潔白信箋,並不花哨,字跡挺秀,行文相當流暢。信中寫道:“昨夜你那舉世無先例般的冷酷薄情作風,使我十分傷心,但是反而令我難以忘懷,不知別人對昨夜的情狀如何看啊!

未曾融洽共尋夢,

嫩草何以露愁容。

你依然孩子氣十足啊!”滿紙儼然義父般的口吻,玉鬘讀信不由得湧起一股極其厭惡的情緒,但如果不複函又恐引起別人覺得奇怪,遂在一張鬆軟的陸奧紙上寫下寥寥數語:“來函拜讀,因情緒極其低落,盼恕複函從簡。”源氏見信不覺微微笑,心想:“這副神采,不愧是個個性倔強的人啊!”他覺得盡管苦苦追求也是值得的,但確實頗費心思。源氏一經表白了愛慕之情後,並不像“太田之鬆”,而是直截了當苦苦糾纏,向玉鬘傾訴衷腸。玉鬘越發感到走投無路,苦惱得隻覺無地自容,終於病倒了。玉鬘暗自尋思:“這般情狀的個中內情,少有人知,無論疏者或親人盡皆確信源氏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倘使此種情事泄漏世間,必將成為人們莫大的笑柄,而臭名遠揚。自己本就擔心,有朝一日,親生父親內大臣尋找到自己,會不會真心實意疼愛自己,更何況現在,發生了這種事,父親也許以為我是個輕浮女子呢。”她浮想聯翩思緒紊亂,忐忑不安。兵部卿親王和髭黑大將等人聽說源氏太政大臣態度寬容,並不排斥他們,於是更加熱心誠懇追求玉鬘。那位寫“水無色”的中將也從侍女見子那裏隱約聽說源氏對他態度寬容,他不了解他們本是異母兄妹的實情,隻顧歡天喜地拚命追求玉鬘,使得自己幾乎神魂顛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