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

第二十九回 行幸

第二十九回 行幸

源氏太政大臣時時處處都無微不至地在為居住於西廂房的玉鬘著想,千方百計務求使她前途幸福,可是,他心中的那個“無聲瀑布”使他總覺得玉鬘甚是可憐。正如居住於春殿裏的紫夫人早已估計到的,此事勢必給源氏招來與其身份不相稱的輕浮的罵名。源氏暗自反躬自省:“內大臣這個人的性格是,對待萬事都要求弄個一清二楚,容不得一星半點含糊,萬一他察知此事,不給我留下任何斟酌的餘地,公然把我當作乘龍快婿看待,我豈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是年十二月,聽說冷泉帝將駕臨大原野,舉世歡騰,人們張羅著前往迎駕,觀覽風光。六條院的眾多夫人和小姐們也乘車前往參觀。禦駕於卯時自皇宮起駕,從朱雀大道經五條之大街再向西拐一路行進。大路兩旁直至桂川畔觀光的車輛擠得水泄不通。天皇行幸未必每次都像今天這般情景。今天諸多親王、公卿大臣們,各自都別出心裁,把自家的馬呀馬鞍等裝點齊備,對於隨從和馬副等人員,也著重挑選長相端莊、身高恰當者,然後讓他們穿上漂亮的服飾,呈現一派異乎尋常的亮麗光景。上自左大臣、右大臣、內大臣為首,下至包括納言以下眾多官員,不消說都無一遺漏地前來陪同觀覽。這些人及官階至五位、六位的殿上人,今天一整天都得到準許穿上淡黃綠色的官袍和葡萄紫色襯袍。

一路上,細雪霏霏,天空的景色更顯豔麗。親王們和諸位公卿大臣中,擅長鷹獵的人們,各自別具匠心地置備了難得一見的狩獵服飾,更何況六衛府飼養鷹的官員,他們的狩獵服飾更是染色花紋講究,異彩紛呈,世間所罕見,呈現一道饒有情趣的奇異光景。婦女們沒見識過鷹獵活動是怎麽回事,隻覺場麵熱鬧有趣,難得一見,因而爭先恐後出門來觀賞。其中也有身份卑微者,乘著寒磣的車子,車輪子在半道上折損,狼狽不堪,怪可憐的。桂川的浮橋頭,還有許多令人喜歡的、風雅而高貴的女車在徘徊,極力尋找停車位子。

居住在西廂房裏的玉鬘今天也出來觀光。她看到了在服飾裝點上競相鬥豔的眾多達官顯貴的尊容以及他們的風采。她從一旁瞥見冷泉帝身著紅袍,容貌端莊秀麗,姿態威儀堂堂,真是無與倫比。她還悄悄地注視著自己的親生父親內大臣,隻見他果然著裝華麗、英姿颯爽,正是男子漢風華正茂的盛年期。不過一個人的氣派,從其身份的角度來說,總是有限的,充其量內大臣也不過就是比一般人格外優秀的尋常人而已,一經拜謁了鳳輦內冷泉帝那無與倫比的美姿之後,別人都被比下去而不具吸引她視線的魅力了。更不用說那些年輕的侍女們讚不絕口地稱“容貌俊美、神采奕奕”而死心塌地戀慕不已的對象,諸如柏木頭中將、弁少將以及某某殿上人之流,她根本不放在眼裏。源氏太政大臣的相貌與冷泉帝的尊容,簡直是別無二致的酷似。也許是心理作用的關係,玉鬘總覺得冷泉帝比源氏太政大臣似乎更威嚴些,確是具有無比的魅力。這樣看來,如斯俊美非凡的男子著實是人世間難得一見啊!玉鬘迄今見慣了源氏太政大臣和夕霧中將等人的美麗尊容,她本以為但凡貴人,相貌都很俊美,神采與尋常人迥異,今天才感覺到這些達官貴人在盛大隆重的場麵上盡管衣冠楚楚,但在冷泉帝的光彩照人之下,一個個的鼻子眼睛長得都相形見絀、暗然失色,盡皆被無情地壓倒了。兵部卿親王也隨駕前來。髭黑大將平素那麽裝腔作勢端著一副莊嚴的架勢,今天的著裝也相當華美。他背負箭囊,隨駕前行,隻見此人膚色黝黑,滿臉髭須,實在是其貌不揚。其實拿男子的相貌同精心妝飾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作比較,本來就是很沒有道理的事。在年輕的玉鬘的內心底,自然是看不上長相醜陋的髭黑大將。且說源氏太政大臣先前曾有意讓玉鬘進宮去當尚侍,征詢玉鬘的意見,玉鬘心想:“這是怎麽一回事?進宮去當尚侍,從來未曾想過,想必是一樁苦差事吧。”她膽怯後縮,遲遲不回應。今天得以拜謁冷泉帝的尊容,心想:“縱令不受帝之寵愛,隻當一個普通的宮女而得以在帝近旁侍奉,也是具有莫大情趣的事啊!”

冷泉帝來到大原野,鳳輦停了下來,公卿大臣們在平頂的帳篷裏用膳,他們更衣換裝,改穿貴族便服或狩獵裝束。這時六條院那邊差遣人員前來獻上大禦酒和酒肴點心等。冷泉帝早有示意,讓源氏太政大臣今天也來伴駕,但源氏上奏:“今因正值齋戒,恕免奉旨。”冷泉帝便派遣藏人左衛門尉,將一對穿在樹枝上的雌雄野雞獵物,賜予源氏太政大臣。在這種情況下,冷泉帝可能還會說些什麽話,為避免煩瑣,恕不贅述。冷泉帝詠歌如下:

積雪雞飛小鹽山,

欲循古例同觀賞。

太政大臣陪同帝王行幸原野,古有先例吧。源氏太政大臣誠惶誠恐地接過欽使帶來的賞賜品,並款待來使。源氏太政大臣答歌曰:

鬆原積雪小鹽山,

古有行幸弗如今。

並將此歌獻上。本書作者把當時隱約聽聞到的一些事以及憑回憶想起的一些細枝末節記錄了下來,也許有誤也未可知。

翌日,源氏太政大臣給玉鬘去信,信中有一處詢問道:“昨日你拜謁皇上了嗎?進宮之事,是否已經同意了呢?”書信是寫在白色方形厚紙箋上,行文措辭相當親切,絕非瑣碎的情書式的東西。玉鬘讀著,覺得很有意思,邊笑邊自言自語:“說得好滑稽呀!”可是,心裏卻在想:“他真會揣摩人家的心思啊!”便回信說:“昨日——

朝霧彌漫朦朧中,

龍顏模糊看不清。

無論如何也難以明確地下決心。”紫姬也一起看了玉鬘的這封回信。源氏太政大臣對紫姬說道:“我曾如此這般地勸她進宮,但是秋好皇後名義上也是我的女兒,玉鬘進宮爭寵,似也不合適。如若向內大臣挑明說,她作為他的女兒進宮,那麽弘徽殿女禦也在宮裏,勢必有諸多不便,以前也曾顧慮過這個問題。一個年輕女子,如果提到親近侍奉皇上都無所顧忌的話,那麽窺見龍顏之後,更不可能不動心吧。”紫姬答道:“瞧您說的,皇上再怎麽美貌,她自己也不會表白要進宮侍奉皇上的,因為這種想法太過分了。”說著笑了起來。源氏開玩笑說:“你雖然這麽說,但事情若輪到你頭上,說不定你會比誰都先激動哩!”源氏太政大臣再次給玉鬘回信說:

“日光明亮照天空,

龍顏焉能現朦朧。

還是下決心進宮吧。”他不斷地規勸她,並想起無論如何首先必須給玉鬘舉行著裳儀式。於是著手陸續精心置辦各種精巧完美的用品。一般說,但凡舉辦儀式,即使主辦者本不想大肆鋪張,但周圍的承辦人也都會自然而然地辦得堂而皇之,更何況源氏太政大臣正在考慮是否趁此機會向內大臣挑明有關玉鬘的實情,因此備辦的各種物品都格外華美精致,一應俱全,豐富多彩。

玉鬘的著裳儀式擬於來年二月份舉辦。一般說來,但凡女子,即使獲世間好評,名望甚高,並且到了不能隱姓埋名的年齡,然而作為人家的千金,在默守深閨期間,不去參拜氏族神把姓名公之於世,也未嚐不可。緣此,迄今玉鬘稀裏糊塗地虛度時光。如今源氏太政大臣若決心將玉鬘作為自己的女兒送進宮裏,這就會違背春日神的意旨,所以此事歸根結底又不能隱瞞下去,更討厭的是,外人可能認為源氏自身有意施展雕蟲小技別有所圖,將招來後世的罵名,豈不令人遺憾。倘使是身份不那麽高的人,一切都可按近來所流行的做法那樣去做,毫不費事地就可以修改姓氏,可源氏卻不能這樣做。諸如此類,源氏太政大臣思前顧後,終於下定決心:“父女緣分終歸是不應切斷的,既然如此,自己主動開誠布公地跟內大臣說吧。”於是寫了一封信給內大臣,請他在玉鬘的著裳儀式上擔任係腰帶之職。但內大臣回信婉言謝絕說:“由於太君自去冬患病,總不見好,在這樣的情況下,不便前往。”夕霧中將晝夜都在三條宅邸,守候在外祖母太君身邊,無心顧及其他事。時機欠佳,該怎麽辦才好呢?源氏太政大臣深感困惑,他心想:“世態無常,萬一太君病故,玉鬘是她孫女,理應為她服喪,如若佯裝不知,則罪孽深重。還不如趁太君尚在世間,將此事坦然表白為好。”他主意已定,於是奔赴三條宅邸探訪去了。

源氏太政大臣如今的威勢更上一層樓,即使微服出行,那排場之盛大隆重,絕不亞於聖上的行幸場麵,源氏那凜凜威風,有增無已。太君看到源氏太政大臣那俊美的姿影,覺得源氏簡直不像是這人世間的凡夫俗子,內心無限讚歎。太君見到這世間罕見的美姿,頓時似乎忘卻了那纏身的病苦,她坐起身來,靠在憑肘幾上,看上去顯得很虛弱,卻十分健談。源氏太政大臣對太君說:“拜謁貴體,似乎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嚴重欠安,夕霧過分憂心忡忡,以至誇大其辭描述貴體欠佳,我以為病情該不知有多麽嚴重了,不勝憂慮之至。今拜謁尊容,無限欣慰。近來,宮中隻要沒有什麽特別重大的事,我也很少進宮,仿佛不是一個在朝任職的人,隻顧閉居家中,對外間萬事似乎也生疏了,終於變得懶於出門了。其實,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比我還年長的人,不顧腰彎背駝,還東奔西走,此種人大有其例。而我竟這般奇怪,這可能是除了天生本性不中用外,又加上自身嫌麻煩、懶散的緣故吧。”太君回應道:“老身知道自己患的是衰老病症,得病日子已經很長久了,今年入春以來,自我感覺似乎無望康複了,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心中不免悲傷悵惘。今日得見你麵,就覺得老身的壽命似乎又得到少許延長了。如今老身已到了即使亡故也不足惜的殘年,此前每當看到有些人喪失了仰賴的親人,卻還執著孤獨地活在人世間,就覺得這樣活下去太沒有意思了,看看別人反觀自己,就覺得自己也該及早準備到故人的世界去了。無奈外孫夕霧中將待我格外親切,簡直是關懷備至,且照顧周全,為老身的病情憂心忡忡。老身見狀不免思來想去依依難舍,以至壽命延長至今啊!”太君邊說邊哭泣不已,話聲顫巍巍的,在外人聽來也許顯得有些愚蠢可笑,然而著實反映了實情,令人怪同情的。兩人撫今追昔,交談了許許多多。源氏太政大臣順便說道:“想必內大臣每天都會頻繁地前來探望您吧,倘使能有機會在這裏見到他,該令人多麽高興啊!其實,我有一件事想親自告訴他,然而總是沒有適當的機會,彼此也難得見麵,真叫人好生焦急。”太君說道:“他這個人嘛,也許是朝廷公務繁忙,抑或是母子感情淺薄的緣故,他並不經常來探訪。你想告訴他什麽事情呢?夕霧中將的確曾怨恨過內大臣,老身曾對內大臣說:‘當初發生此事,是好是壞另當別論,事情既已發生,你怨恨夕霧他們倆,硬要拆散他們倆,這樣做也無法挽回已流傳開去的名聲,反而像做了一樁愚蠢事,讓世人四處散布議論紛紛,何苦呢。’可是,內大臣這個人的本性是,一旦認定要做什麽事,就不輕易改變主意,我雖然不心甘情願卻也無可奈何。”太君以為源氏要對內大臣說的事是有關夕霧與雲居雁的婚事,因此這樣表白。源氏笑著說:“有關這兩個孩子的事,其實我也曾聽說過,我本以為事情既然已經如此,內大臣隻好寬容為懷,默許他們了,因此我也曾委婉地向他表明了自己的願望。可是,看來他對此事格外嚴厲,狠狠地訓斥了當事人。我深感後悔,自己何苦多餘地去插嘴呢,此事流傳到外麵去,多麽令人難堪呀。我想:任何事端,都可以弄清楚的嘛,外間的流言蜚語,怎麽就不可能撥開雲霧見青天,還其本來麵目呢。不過在當今可歎的齷齪末世裏,要將一切汙泥濁水蕩滌幹淨,談何容易啊!世間萬物在這末世裏,似乎每況愈下,呈現的衰頹愈演愈烈。聽說內大臣為找不到稱心如意的好女婿而鬱鬱寡歡,怪可憐的。”他接著又說:“其實,我要告訴內大臣的是另一樁事情,那就是一個他理應知曉並自己來撫養的女孩子,由於誤解出乎意料地被我收養了。當初並不知道是弄錯了,因此也沒有硬要把情況仔細調查清楚,隻覺得我家子女稀少,頗感寂寞,縱令不是親生女兒,收養亦無妨,於是就容許她留了下來。雖然養育了她,卻也沒有對她施以格外精心的教育,歲月就這樣匆匆地過去了。此事不知怎的,竟傳到聖上的耳朵裏,聖上曾經對我如斯說:‘宮中沒有尚侍供職,內侍司的秩序紊亂,下級女官上任供職時,亦無人加以指引,以致程序顯得雜亂無章。現有

的已在宮中侍奉多年的兩名典侍,此外還有些職務相當的人們,各自紛紛通過各種門路前來申請,盼望擔任此職。然而經過嚴格的篩選考核,卻始終選不出稱職之人才,如此看來,還是需要依照自古以來的慣例,這樣的人才得從門第高貴,本人聲望佳,並且不需兼顧自己本家的女子中遴選。當然也有可以不拘泥於門第,而強烈地以本人具備賢能才幹為選擇標準的,憑借多年以來積累的業績功勞,從典侍而晉升為尚侍的例子,可是眼下倘若沒有這類適任者,朕就想至少要從世間聲望高貴的人家中選出。’聖上暗中示意,讓我獻出我找到的這個女兒,我焉能認為此事不妥當呢。一般說來,但凡女子進宮侍奉,不論身份高貴或身份卑微,各自都懷抱著各自的願望,但願從聖上那裏獲得合乎自己身份的恩寵,而盡心盡職努力侍奉,這才是作為女子的高尚理想。倘若隻顧辦理表麵的公事,掌管內侍司的事務,整理有關其職務的雜事,這就未免太內向,顯得沒風情了。不過,這也不能一概而論,世間萬事還得看其本人有多大本領而定。因此我想把她送進宮任尚侍,征詢她的意見時,順便問及她的年齡等情況,這才知道原來此女子就是內大臣所要尋找的並且理應收養的人。緣此,我很想與內大臣商量,明確一下,看此事該如何辦理才好。然而,總也沒有適當的機會,又無法與他會麵,於是,我設法找機會與他會麵以坦誠交談,遂給他寫一信,邀請他擔任著裳儀式上的係腰帶者。可是他卻推托說:‘因家慈玉體欠安,不能應邀前往。’婉拒了我的邀請,我也覺得時機不合適,遂中止不舉辦著裳儀式了。幸運的是,今日見貴體似乎有所康複,因此我又想還是按照原計劃進行,相機向內大臣闡明情況。懇請太君務必將此意轉告內大臣為盼。”太君回答說:“哎呀!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內大臣那邊有各式各樣的女子,都自稱是他的女兒,前來投奔,而他卻不厭其煩地通通收養下來。你剛才說的那個女子,究竟安的是什麽心,怎麽竟錯投奔到你哪裏去,仰賴你的收養了呢?她是否老早以前就聽說是你的女兒才來投奔的呢?”源氏太政大臣說:“不,個中原因,內大臣總有一天自然會了解詳情的。麻煩的是此女孩是身份卑微者所生,倘若將此事大肆宣揚出去,惟恐會招來世人的流言蜚語,因此我連夕霧中將也沒有對他說明原委。請太君也務必不要將此事泄漏出去。”他懇請太君不要說漏嘴。

內大臣宅邸內紛紛傳播著源氏太政大臣造訪三條宅邸探望太君病情的消息。內大臣聽說此消息,對源氏的突然來訪不免暗自吃驚,說道:“太君那邊接待人員少,要接待這樣威嚴的貴人,恐怕會招架不住的,既要接待先遣人員,還要為源氏太政大臣設座等,那邊肯定沒有辦事幹練的人員。夕霧中將想必也會一道前來的。”說著便派遣諸位公子以及平素和睦相處的諸位殿上人,前去三條宅邸,協助接待工作。內大臣囑咐說:“點心果物酒肴等,務必殷勤款待,切莫怠慢失禮。我自己本應親自前往,但惟恐去了反而添亂,故而卻步。”正在此時,太君差人送信來了。信中說:“六條院的源氏太政大臣前來造訪探病,這裏人手少,用具不足,惟恐委屈了貴人,你能否以不是我特地呼喚你來,而是你主動前來的形式到我這裏來一下?看樣子他想與你會麵,似乎有要事相商。”內大臣心想:“源氏會有什麽要事要與我相商呢?大概是為有關我家雲居雁的事,夕霧中將苦苦央求吧。”接著又想:“太君在世之日似乎不多了,她每每關切,希望我應允這兩小無猜的婚事,倘若源氏太政大臣肯釋出懇求之意,哪怕隻言片語,我也不好駁他的麵子不答應。關鍵是那個要成為女婿的夕霧竟然顯得冷漠,毫不著急,這實在令人焦慮不安。今後若有適當的機會,我就裝著接受別人的美言,成全他們倆的好事算了。”內大臣揣摩:“源氏太政大臣肯定會與太君齊心協力,好言相勸我,屆時我更難以拒絕了。”可是轉念又想:“我幹嗎輕易就讓步呢?”他如此反複無常,突然推翻初衷,足見他那相當執拗的性格在作祟。不過,最終他又回心轉意,心想:“太君既然已有信來說,源氏太政大臣正在等候著我前去會麵,我若不去,豈不愧對他們雙方,我不妨先去看看情況,隨機應變嘛。”內大臣打定主意,隨即整裝。他著裝格外講究,吩咐先遣人員不要大肆聲張,旋即奔赴三條太君宅邸。

內大臣在諸多公子及殿上人的陪同下出門去,浩浩蕩蕩地往前行進的這支隊伍,給人的印象是氣勢威嚴厚重。內大臣身材修長,體態勻稱,活像前世充分積德以至今生富貴十足的人,無論是長相,還是步履姿態,都呈現一派威風凜凜的大臣神采。他身穿淺紫色的和服裙褲,上身罩上表為白色、裏為鮮紅色的襯袍,衣裾拖得長長的,有意顯示一派寬鬆舒適的模樣,他緩緩走過來的姿態,不由得令人感到:“啊!好端莊華美呀!”六條院的源氏太政大臣穿的是用從唐國進口的綾羅製作的貴族便服,內裏襯的是當時的流行色深紅梅色的衣服,那飄逸瀟灑的貴人風度,其優美簡直可說是無與倫比。源氏之美仿佛是發自內在的光彩耀眼奪目,絕非內大臣那樣的大肆盛裝巧飾之美可以匹敵。內大臣家的諸位公子,一個個長得極其清秀可人,聚集在他們父親的身邊。內大臣的異母弟弟,現在稱為藤大納言、東宮大夫的,儀表堂堂,也前來探望異母太君的病情。此外還有未經特意邀請卻主動前來探望的、聲望甚高為世人所敬重的殿上人、藏人頭、五位之藏人、近衛中少將、弁官等十餘人,一個個人品高尚、地位顯赫,儼然一群貴公子聚集一堂,這場麵真可謂盛大威嚴。接著陸續前來的還有官階五位、六位的殿上人以及一般人,為數眾多。太君設宴款待眾人,席間觥籌交錯,一個個酩酊大醉,在場眾人無不讚頌太君德高望重,多福長壽。

源氏太政大臣與內大臣難得會麵,一見麵,彼此就回憶起昔日年輕時候的諸多往事,諸如在相互疏遠期間,為了些無聊的小事,竟彼此較勁互不相讓等。然而今天難得會麵,親密敘談,彼此回憶當年種種情深意濃的往事,一如既往無有隔閡,撫今追昔,互道各自的近況,談興漸濃,不覺間天時已近黃昏,彼此一個勁地勸酒。內大臣說:“今天我若不來作陪就太不合適了,如果明知道尊駕蒞臨,我卻因未曾奉召而不好意思前來,恐怕更得遭到譴責吧!”源氏太政大臣說:“哪兒的話,該受譴責的是我呀,不過,我倒是有滿肚子的煩惱事呢。”他的話裏似乎有弦外音,內大臣心想:“對方大概想談雲居雁的事吧。”他嫌麻煩,故顯出幾分敬畏的神色,沉默不語。源氏太政大臣接著說:“我們兩人一向不論公事或私事,心靈相通,彼此不相隱匿,無論大小巨細之事,都互相商量,宛如鳥兒的雙翅,互相配合,盡心竭力輔佐朝廷。可是到了後來,每每出現違背當初本意的事。不過,這些都隻不過是不公開的私事而已,互相幫助盡心竭力輔佐朝廷的根本大誌絲毫不變。不知不覺間歲月流逝,我們都添了年齡。回憶起年輕時代的諸多往事,不勝依依眷戀。近年來,極其難得與你會麵。職位高了,相應的局限也跟著來,動不動都得興師動眾,以示身份權威。我總想,像我們這樣的至親好友,如能減少一些繁文縟節,得以輕鬆往來就好了,每每隻恨不能如願啊!”內大臣深表歉意地說:“昔日我們確實太親近太熟悉了,以至不拘禮節,乃至放任失禮,承蒙你親切相待,心無隔閡。在為輔佐朝廷盡心竭力方麵,不才的我當然不能與你並肩,宛如鳥兒之雙翅,所喜的是承蒙你鼎力提攜,使我這才疏學淺之身亦能躋入高位,為朝廷盡力,如此恩情沒齒不忘。隻是隨著年齡徒長,不知怎的我對萬事很多時候隻顧嫌麻煩啊!”

源氏太政大臣趁此機會,委婉其辭地隱約透露了玉鬘的事。內大臣說:“此人實在可憐啊!這事也太稀奇了。”他感慨萬千,不由得潸潸落淚。接著又說:“當時我真擔心,不知這孩子情況如何,我也曾四處打聽她的下落。記得在某次機會,由於愁苦不堪,曾將此事向你泄漏過。如今,我也算是一個數得著的人物,想起當年年輕時代拈花惹草,不肖的私生子女流落各處,著實有傷體麵,也感到自己實在可卑又可恥。從而也設法收留了幾個這樣的流落孩子,越發覺得孩子們怪可憐也很可愛的。這樣,我不時回憶往事,首先想起的就是這個女兒的事。”他驀地想起很久以前,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晚上,對女子作了種種品評的情景。他們兩人海闊天空地談天說地,時而哭泣,時而大笑,談得無所顧忌,十分融洽。不覺間夜色已深沉,兩人便準備各自回府。源氏太政大臣說:“今天前來相會,回憶起久遠以前年輕時代的一些往事,令人眷戀不已,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大有不想告別回家之感啊!”平素並非多愁善感的源氏太政大臣,也許是醉後好哭的關係,情不自禁地滿眼噙著淚珠。太君就更不消說,她回想起已故女兒葵姬的往事,看到女婿源氏太政大臣那姿容比過去更顯得瀟灑,權勢比昔日更顯赫,不禁惋惜女兒紅顏薄命,悲傷至極,熱淚潸潸,流個不止。她那尼姑裝扮的抽泣姿態,格外打動人心,別具一番深沉的風情。盡管有如此良機,源氏卻始終沒有提及有關夕霧中將的婚事。因為源氏估計內大臣沒有思想準備,不會同意,自己何苦貿然開口自找釘子碰,影響也不好,故而作罷。內大臣這方,看見源氏沒有表示任何意願,自己也不願做得過分,主動提出來,因此關鍵的這件事,依然憋在各自的內心底解不開。臨別時內大臣打招呼說:“今宵理應親自陪同你回貴府,可是冷不防地這樣做,又生怕引起旁人的胡亂猜疑,因此恕不遠送了。今日有勞尊駕蒞臨,此禮改日定當登門奉還。”源氏太政大臣於是同內大臣相約說:“看來太君的玉體頗見康複,先前懇請之事,切盼應允,務必於著裳儀式之日,準時蒞臨為荷。”

他們兩人都麵帶喜色,各自打道回府。仆從們吆喝聲驟起,跟著起行,氣勢頗為壯觀。隨從內大臣的諸公子和殿上人等都在揣摩:“不知究竟有何事。內大臣和源氏太政大臣這兩人闊別許久難得會麵,內大臣顯得格外高興,是不是源氏太政大臣又讓什麽權給他了呢?”這些人都猜錯了,他們誰都沒有猜著這兩人談的是有關玉鬘的事。

內大臣突然聽到玉鬘的下落,既覺詫異,又恨不得馬上見她。可是,他又作了種種思考,想道:“如果立即把她接到自己家中來,儼然掛著一副父親的麵孔,也很不自然。再說,不妨設想一下,源氏當初不知抱著什麽打算才找到這個女孩子,並收養了她,想必她不會潔白無瑕,否則他也不會輕易地就將她歸還我吧。源氏出於無奈,不得不顧忌到眾多夫人的製約,不便公然納她為妾。他畢竟也害怕世人的非議,才向我言明她不是他親生女兒的事吧。”想到這些,他不免覺得很遺憾。可轉念又想:“這也算不了什麽瑕疵嘛,就算我主動讓女兒與源氏太政大臣結緣,又有什麽不體麵的呢。不過,如果太政大臣要送她進宮,弘徽殿女禦等人的心情又會如何呢?這倒是令人放心不下的。總之,隻好順從源氏太政大臣,按他的意見辦吧。”

源氏太政大臣說有事相商的這天是陰曆二月初一。

陰曆二月十六日是時令進入春分節氣的日子,這天風和日麗,是吉日,據陰陽師卜算,這十六日前後都沒有吉日。所幸的是太君的病體已見好轉,源氏太政大臣便趕緊準備著裳儀式事宜。他照例來到玉鬘處,告訴她,他與內大臣已說明事情原委,並細心地教誨她與內大臣見麵時的注意事項。玉鬘覺得他這份深沉的慈愛之心甚至勝於自己的生父,在人世間能承蒙這份厚愛,內心著實不勝欣喜。其後,源氏太政大臣又把有關玉鬘的實情,極其秘密地告訴了夕霧中將。夕霧這才明白過來,心想:“原先自己總是納悶,覺得奇怪,原來如此,難怪刮台風之後那天看到父親的那種舉止。”夕霧覺得玉鬘的長相要比那個薄情人雲居雁更美,遂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玉鬘的麵影,後悔自己怎麽就不知道去向她表白戀慕之心,自己也真夠糊塗到家了。可是,轉念又想:“自己既然已經愛上雲居雁,就不應該移情別戀他人。”這簡直是世間罕見的一片忠誠用心啊!

到了舉行著裳儀式的當天,居住三條宅邸的太君悄悄派使者將禮品送來。盡管時間倉促,但她所備辦的梳具盒等禮品,樣樣相當精美,而且十分體麵,還附信給玉鬘說:“向你表示祝賀。我乃不吉利的尼僧之身,故

今日閉居家中,不過惟有長壽這點也許值得你效仿。我已詳悉你是我的孫女,我覺得我該略表祝賀之意,不知你以為如何?一切由你了。

雙麵含情梳具盒,

隻盼孫女莫離我。”

這是用顫抖的手書寫的,洋溢著古雅的情調。禮品送到時,恰逢源氏太政大臣前來指點辦儀式的種種事宜,源氏看了信說:“這文筆乃是老派的作風,可是那隻顫抖的手多麽可憐啊!想當年她擅長書寫,隨著歲月的推移,看來連字跡也奇妙地跟著老邁了。”他又重讀一遍,說:“她真善於緊緊地圍繞著梳具盒,簡潔地修辭用字,在三十一個音節裏用的淨是相關語,真了不起啊!”說罷莞爾一笑。

秋好皇後送來的禮品有潔白衣裳、女子正裝外衣、和服襯袍裝束以及綰發髻的梳妝用具等,都無比精美。還按慣例添送各種香瓶,瓶內裝有從唐國進口的各式各樣薰香,香氣格外芬芳濃烈。此外諸位夫人也都各具匠心,贈送衣物裝束,包括侍女們所用的物品諸如梳子、扇子等都想到了,真是琳琅滿目,皆為上乘物品,無懈可擊。這幾位夫人各自都具有各自的高雅趣味,她們把各自的用心都凝聚在各自的贈品上,暗中較勁,緣此所贈各色禮品,相應地各具特色,饒有情趣。住在二條東院裏的幾位夫人,聽說六條院舉辦著裳儀式,自知身份卑微不會去參加慶祝儀式,隻是沉默不語地聽聽就算了。唯獨常陸親王家的小姐末摘花,異乎尋常地循規蹈矩,但凡遇上舉辦什麽儀式,她總是不會佯裝不知而欠缺致意的禮數,她就是這樣一個頗具古典氣質的人。她想:“如此隆重的儀式,怎能置若罔聞。”於是按照慣例置辦精致的祝賀禮品,這也是一片值得讚揚的心意。她贈送的禮品計有:青灰色的細長女子和服一套;稱為暗紅色或是什麽色,總之是上代人備加讚賞的色調的、夾的和服裙褲一套;褪色泛白了的紫色雪珠花紋料子的、高貴女子的平常服一件。這些衣裳裝在一隻十分講究的衣箱內,外麵包紮得很細致雅觀,差人送到玉鬘那邊去贈送給她。並附上一函,說:“我是個微不足道者,本不該冒昧來湊熱鬧,但值此盛大典禮之際,又不能置若罔聞無所表示,送上薄禮,或許可轉賜侍女。”遣辭造句落落大方。源氏太政大臣看了,心想:“真煩人啊!她的那套毛病又沉渣泛起啦!……”連他自己都臉紅了。源氏太政大臣說:“真是個奇怪的古板人啊!這樣一個畏首畏尾的人,老老實實地閉居家中才好呢,何苦這樣做,連我都覺得難以為情。”接著又對玉鬘說:“不過,你還是該給她寫一封回信,不然她會責怪的。回想起當年,她的父親常陸親王非常疼愛她,倘若對待她比對待他人差些,那就太委屈她了。”末摘花給玉鬘送來的貴族女子平常服的袖兜裏,裝有她詠的一首歌,她照例固守那種作風,愛用“唐衫”這個詞語。歌曰:

置君身旁不慣常,

我身暗自怨唐衫。

末摘花的字跡打年輕的時候起就很不怎麽樣,現在越發衰退了,活像雕刻出來的字一般硬邦邦的。源氏太政大臣看了既可氣又可笑,實在忍不住,就說:“她作這首歌,想必絞盡了腦汁,何況現在她身邊又無得力的侍女相助,夠難為她了。”他覺得實在滑稽,又說:“盡管我很忙,但還是讓我來給她作答歌吧!”接著又說:“唉,何苦呢,別人都意想不到的用心,大可不必這樣做嘛。”說著滿心不高興地寫道:

唐衫唐衫又唐衫,

翻來覆去道唐衫。

書畢說道:“她格外認真地固守老作風,珍惜愛用‘唐衫’這個詞語,所以我也來運用一下。”源氏說罷將這首歌給玉鬘看,玉鬘閱罷,嬌媚地莞爾一笑說:“哎呀,太可憐啦!這似乎是在揶揄她嘛。”她感到不知所措。啊!記述了這許多無聊的事。

在不了解實情之前,內大臣對為玉鬘舉辦著裳儀式一事,並不上心,然而當意外地聽聞實情之後,卻急不可待地想見玉鬘,因此在舉辦著裳儀式當天,他早早地就到了現場。看到儀式排場操辦得比一般規格更加講究,足見源氏太政大臣的用心多麽周到,他內心不勝感激,但同時也覺得有點蹊蹺。到了亥時,主人方麵請內大臣進入玉鬘居室簾內,儀式上須具備的陳設自不消說,所設坐席也裝飾得無比華麗。主人勸請客人品嚐酒肴,燈火也比往常的筵席更加明亮,情趣盎然,招待用心周到,可謂殷勤備至。內大臣心中急不可待地欲與玉鬘交談,可是今宵這樣做未免冒失,他在為她係腰帶上的結扣的過程中,也顯露出不堪忍耐的神色。主人方麵的源氏太政大臣對他說:“今宵不敘舊,你權且裝作不了解詳情的樣子。考慮到在不知實情的眾人麵前需要做些掩人耳目之事,所以儀式還是按一般常規行事。”內大臣說:“哪兒呀,此刻簡直不知如何致謝才好。”在觥籌交錯中,內大臣順便說:“承蒙無與倫比的關懷備至,真是感激不盡。不過,此前一直瞞著我,不能不令我增添幾分怨恨。”於是詠歌曰:

海女隱匿玉藻叢,

而今浮現怨重重。

內大臣終於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情不自禁地在人前熱淚潸潸。玉鬘由於諸多大臣貴人聚集於簾內羞怯得無法作答歌,主人源氏太政大臣見狀遂代替玉鬘答歌曰:

“無處安身靠渚邊,

藻屑卑賤漁人嫌。

這怨恨未免太不講理了嘛。”內大臣也回應說:“的確言之有理。”內大臣再也無話可說,遂走出簾外。

此時包括諸位親王在內的眾多遠親近鄰的貴公子,陸陸續續無一遺漏地聚集到這裏來,其中夾雜著為數不少的戀慕玉鬘者。他們望見內大臣進入簾內,久久不見出來,心裏不禁犯嘀咕:“究竟是怎麽回事啊?!”惟有內大臣的公子柏木頭中將和弁少將略知實情。兄弟倆想起以往由於不了解情況,暗戀並追求過玉鬘,如今深感後悔不該這樣做,所喜的是幸虧沒有深陷進去。弁少將向哥哥柏木頭中將竊竊私語:“多虧沒有把暗戀公開。”柏木頭中將說:“源氏太政大臣是個別具一格的人,似乎喜歡做些離奇的事。說不定他想把玉鬘也塑造成類似秋好皇後一類的人吧。”這兄弟倆各抒己見,都被源氏聽見了。不過,源氏太政大臣還是對內大臣說:“暫且還請多加費心處理此事為盼,以免遭世人的非議譏諷。身份卑微者處理萬事,盡可我行我素,即使胡作非為,也無人問津,甚至寬容。可是,隻要是你我的事,勢必引起世人的種種議論,流言蜚語四起,乃至無端地增添煩惱。這件事非同尋常,比較麻煩,務請不要操之過急,要鄭重穩健行事,務必使世人逐漸習以為常,才是妥善之舉吧。”內大臣回應說:“有關玉鬘的事,該如何辦理,悉聽尊便。玉鬘多年來承蒙厚愛,得以在幸福的庇護下順利成長,這真是非同一般的前世緣分的造化啊!”源氏太政大臣贈送給玉鬘的禮品等,其豐富華美更不必說了。主人還按來客各自的身份,相應地分別饋贈禮物以及福祿獎賞,品種和數量上都照慣例或超過常規,相當精致貴重。隻是內大臣曾借口太君患病而婉言謝絕參與儀式,源氏顧及此事,因而沒有舉行大型的管弦樂會。

兵部卿親王向源氏太政大臣認真地表白了對玉鬘求婚的願望,說:“著裳儀式業已結束,再沒有理由推遲了吧。”源氏太政大臣回答說:“當今皇上有指示,有意讓她進宮任尚侍之職,現正在上奏祈盼準許辭謝。緣此必須等待諭旨下達後,視情況再作其他考慮決定。”玉鬘的父親內大臣是在朦朧的燈光下,隱約瞥見玉鬘的姿影,他總想設法再清楚地端詳一番。他心想:“如若玉鬘的長相平庸無奇,源氏太政大臣恐怕也不會那麽珍視地撫育她吧。”想到這些反而越發掛心依戀不舍了。就在此刻他回憶起從前曾做過的那個夢,心想:“這個夢確實應驗了。”有關玉鬘的實情,內大臣隻告訴了女兒弘徽殿女禦一個人。

有關玉鬘的情況,內大臣嚴守秘密,暫且不讓世人知道此事。然而喜歡說長道短是世人的陋習,此事,不知怎的竟不脛而走,漸漸傳播開去,這位魯莽輕率的近江君也聽到了傳聞。一天她來到弘徽殿女禦跟前,恰巧柏木頭中將和弁少將也在場,她無所顧忌地說了一通:“父親又找到一個女兒哩,哎呀此人好幸運喲!不知是個什麽樣的人,能讓父親內大臣和源氏太政大臣如此重視她。聽說她的母親也是個出身卑微的人呐。”弘徽殿女禦聽了心裏很難過,沉默不語。柏木頭中將對近江君說:“兩位大臣都重視她,自然有其道理吧。我倒是想問你,這些情況你是聽誰說的呢?你冷不防地說了這麽一大通話,當心被多嘴多舌的侍女們竊聽了去。”近江君氣衝衝地說:“哎呀,討厭,我全都聽聞知道了,她將要進宮去當尚侍啦。我急忙趕到這裏來供職,為的正是指望有朝一日承蒙照顧,舉薦我進宮去當尚侍。因此連一般侍女都不願幹的活兒,我也都賣力認真地去幹。女禦卻不舉薦我去,太薄情啦!”她埋怨女禦,惹得柏木頭中將他們都笑了。柏木頭中將譏諷近江君說:“尚侍倘若還缺員,我們這些人還想去當哩,你卻橫插進來要爭,胃口未免太大了吧。”近江君惱火地回答說:“像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原本就不應該加入你們這些貴公子的行列裏,都是頭中將不好,多餘把我帶進來,讓我在這裏遭受人家的愚弄嘲諷。如此看來,身份稍許卑微的普通人,都不應該踏入這府第裏來。真受夠了,可怕啊!”說著膝行著後退,雙眼直勾勾地衝著這邊怒目而視。她雖然不憎恨,卻很生氣,氣得眼角都吊了起來。柏木頭中將聽了近江君這番話後,覺得確實是自己做錯了事,因此真心誠意地沉默了下來。弁少將微笑著說:“你這麽熱心地幹活,這種無比忠實的工作態度,女禦怎麽會忽視呢,要沉得住氣嘛。瞧你那鼓足幹勁的神色,輕易地就能把堅硬的岩石一腳踢成雪沫似的,等著吧,總有一天你會如願以償的。”柏木頭中將也接上弁少將引神話的話茬說:“還是在天上的岩門裏閉門不出更為保險、平安無事呐。”說罷便起身走了。近江君撲簌簌地落淚,說:“連你們這些貴公子都冷淡無情地待我,隻有女禦深切心疼我,所以我才在這裏供職。”說著又勤快地幹活去了。下級侍女和女童們不屑去做或吃不消的雜活重役,她都不辭辛勞地東奔西走,真心誠意拚命地為女禦獻身盡職。她還一個勁地強求女禦:“請您推薦我去當尚侍吧!”女禦不由得感到為難,心想:“近江君不知是怎麽想的,竟提出這種毫無道理的請求來。”弄得女禦無話可回答。

內大臣聽說近江君想當尚侍,不禁開懷大笑。當他來到弘徽殿女禦這邊時,順便問道:“近江君在哪兒?叫她到這兒來!”近江君聽見父親內大臣召喚自己,遂高興地揚聲應道:“來了!”說著來到內大臣跟前。內大臣裝得一本正經地說:“瞧見你蠻勤快地為女禦賣力幹活的模樣,這才覺得你入朝當女官幹起活兒來,肯定也能勝任吧。你想當尚侍,為什麽早不向我表白呢?”近江君聽了這番話,當真滿心高興地說:“我原本也想懇求父親的,但我又想女禦總有一天自然會替我向父親轉達我的願望吧。可是,我現在聽說這個尚侍職位已經另有預定的人選了,我簡直猶如做了一個發財的美夢,醒來卻是一場空,不由得手撫胸膛大失所望。”她說話的口吻相當爽朗。內大臣強忍住幾乎噴出的笑聲,對她說:“你的毛病就在於遇事拐彎抹角不明說呀,如若早些向我表明,我準會首先上奏推薦你,太政大臣家的女兒身份再怎麽高貴,隻要我懇切上奏,皇上無不照準的。現在也不晚,你不妨寫一篇任官祈願的上奏文書,字跡工整文章華美,再寫上情趣深沉的長歌,皇上看了準會錄用你的吧,因為皇上喜歡有情趣的人。”內大臣虛假而動聽地哄騙近江君一通,實在不像為人父者的言談,太醜惡了。可是近江君卻信以為真,搓揉著雙手懇求說:“作和歌嘛,我雖不才卻也能作,惟獨那關鍵的漢文申請奏文,還得懇請父親出麵為我申請,充其量我隻附加隻言片語,主要還是要仰仗父親的洪福。”躲在圍屏後麵等處的侍女們聽見這些話,覺得滑稽得要死,憋不住笑的人,溜到室外去鬆一口氣。弘徽殿女禦臉上飛起一片紅潮,覺得太難為情了。內大臣也說:“心情不痛快的時候,隻要一見到近江君,萬般愁雲也會煙消雲散的。”他隻把她當作消愁解悶的笑柄。可是世人卻議論紛紛,有人議論說:“內大臣為了在人前掩飾自己的羞愧,才那樣對待自己的私生女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