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橫笛
第三十六回 橫笛
已故權大納言柏木英年早逝,為他感到惋惜、悼念、悲傷者甚多。六條院的源氏,從大體上說,他生性易感,平素聽聞噩耗,連與他關係並不深的人,他都為之哀惜,更何況柏木經常出入六條院,朝夕相處,源氏總是更另眼看待他,覺得他和煦可親。雖說發生過那樁著實荒唐的事,但是令人感慨無限的事甚多,每每遇上什麽事,就會懷念起他。柏木逝世一周年忌辰,源氏請高僧誦經念佛,為柏木做了特別隆重的佛事。每當看到天真爛漫,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的幼兒薰君的模樣,源氏覺得畢竟非常可憐,內心不由得產生一個念頭:替薰君另外布施黃金百兩為其生父一周年忌日做祈冥福的佛事。柏木的父親前太政大臣不知實情,聞訊不勝欣慰,並對源氏表示不勝惶恐、非常感謝之意。
夕霧大將也為柏木辭世一周年忌辰做了許多事,還親自格外誠懇地舉辦了法事。並且在柏木逝世一周年忌日的前後,赴一條院落葉公主那邊,表示對故人深深懷念追悼之意,對公主表示殷切的慰問。柏木的雙親前太政大臣和老夫人看到夕霧對柏木的友情甚至比柏木的親弟兄還深,說:“真沒有想到夕霧對柏木的情誼如此深沉。”他們都非常感激。柏木的雙親看見兒子死後,世人對他如此敬重,越發惋惜兒子過早辭世,更加無限懷念他了。
遁跡山中的朱雀院,由於二女兒落葉公主年輕守寡,落得他人訕笑,心中頗感淒愴。三公主又出家為尼,摒棄紅塵,諸多事態使他感到盡皆不順人意。不過,自己已然身為僧人,就該拋棄一切塵世煩惱,忍耐修道。他在誦經念佛時聯想到:“女兒三公主想必也和自己同樣在修行佛道吧。”因此自打三公主出家為尼之後,他經常給她寫信,哪怕細微的小事,他也寫信告訴她。
一天,朱雀院在寺院近旁的竹林子裏挖掘竹筍,又在附近的山裏挖掘一些山藥。由於他覺得這些食物頗具山鄉風流的情趣,遂派人將它送給三公主,還附上一封敘述近況詳情的函件。落筆就寫道:“春天的山野,煙霧迷蒙,路途看不清,隻因甚想給你送去一些山珍野味,特地前去挖掘,聊表寸心。
遁跡空門雖稍晚,
與你同道奔淨土。
不過,佛道之修行確是非常艱巨的事業。”三公主正在噙著淚珠讀信的當兒,源氏來了。源氏環視室內,覺得與往常不一樣,三公主近身處放置著裝有食品的盒子等物件,他覺得奇怪,心想:“喲,這是什麽?”於是瞧了瞧,原來是朱雀院的來函,他拿過來一閱,覺得文思綿密,著實令人感動。內裏寫著:“我似覺大限將至,惟盼會麵的一天,深恐不能如願。”他詠的歌“與你同道奔淨土”是勸導女兒勤修佛法一道奔極樂淨土,別無什麽特別的意趣,不愧是老僧常談的聖語,不過,源氏心想:“的確,朱雀院很自然地會這樣想的。他看到連我這個本來可以指望寄托女兒終身的人,態度都那麽冷淡,自然越發為三公主擔心了,實在可憐。”源氏深感辜負了朱雀院的一番期望。三公主給父親朱雀院寫了感情細膩的回信,並賜給信使一襲青灰色的綾絹服。源氏隱約看見帷幔下端露出寫壞了的信紙,信手撿起來一閱,隻見字跡實在稚嫩。她的答歌曰:
摒棄俗世慕閑寂,
一心隻想進深山。
源氏對三公主抱怨說:“你年輕又美麗,在這裏住著,朱雀院尚且為你擔心,如今你還想離開六條院進深山,真令我感到意外而傷心啊!”可是,現在三公主對源氏連正麵也不看一眼。她美麗的額發和漂亮的臉頰,看上去簡直就像個小女孩兒,不由得令人無比愛憐,源氏心想:“她何苦要變成這般尼姑模樣呢!”不勝惋惜,卻又生怕泛起色念,遭受佛罰,強作自我節製。兩人僅隔著一層帷幔,但又不那麽疏遠,與對方保持適當的距離,彼此應對。
小公子薰君在乳母那裏睡覺,此刻醒來,向這邊爬行。他拽著源氏的衣袖,纏在源氏身邊,那天真爛漫的模樣可愛極了。薰君身穿一件潔白的薄絹外衣,罩在藤蔓式花樣紫紅色的衣服上,那衣服長長的下擺隨便地拖在地麵上,胸口幾乎**露出來,衣服都擠到背後去了。這原本是小孩子的慣常模樣,然而出現在薰君身上,卻顯得格外可愛。薰君肌膚白皙,身材高挑,活像柳木削成的偶人。頭發宛如特意用鴨蹠草汁染過似的烏黑油亮,小嘴紅潤美麗,眉清目秀,洋溢著一股高雅情趣的美感,讓人看了就會聯想起他酷似柏木。不過柏木的長相沒有他這麽俊秀非凡,不知他怎麽會長得這般美。他的相貌也不太像三公主,在這小不點兒的階段,就已顯出氣宇軒昂、出類拔萃的神態,真是異乎尋常。源氏覺得他比起映在鏡子裏的自己的麵影,也並無不如之處。
小公子薰君剛學會走步,他天真無邪地走近盛著竹筍的盒子旁邊,驀地拿起竹筍亂扔,或啃上幾口隨即拋棄。源氏笑著說道:“哎呀!別亂來。太搗亂啦!快把盒子收起來!言語刻薄的侍女或許會到處說:這小公子是隻饞貓呐!”說罷將薰君抱了起來。接著又說:“這小不點兒確實長得真俊秀啊!也許是我所見的幼兒不多的關係吧,原以為像這樣的小不點兒,大都幼稚無知,可是這個小公子,從現在起就迥異於一般別的孩子,格外秀美,這點倒是令人擔心的。這樣一個美小子,從小就在小公主堆裏成長,將來長大成人,不論對於公主們,還是對於薰君自己,恐怕都會出現麻煩事吧。不過,可憐啊!屆時我已經看不到他們一個個成長起來的身影啦!有道是‘春至百花相爭妍’嘛。”說著凝視小公子薰君的臉蛋。眾侍女說:“哎呀!怎麽會呢!切莫說這種不吉利的話。”薰君剛長出牙齒,總想咬東西,他緊緊抓住一個竹筍,一邊流口水一邊咬竹筍。源氏開玩笑說:“啊!真是個別具一格的風流兒呀!”說著把竹筍拿開,詠歌曰:
往事痛心難忘記,
竹筍稚嫩不忍棄。
小公子薰君隻顧微微笑,天真一無所知,他匆忙地從源氏的膝上爬下來,到別處戲耍去了。
隨著日月的推移,這位小公子日漸長大,相貌愈加俊美,甚至到令人吃驚的程度。源氏的那份“往事痛心”似乎也全都忘卻了。源氏尋思:“這個孩子的誕生,說不定也是前世注定的,所以才發生那樁意外的事件吧,命運真是難以逃脫的呀。”源氏的想法稍許有些改變。他回過頭來想想自己的命運,不盡如人意的事也很多。在諸多妻妾中,惟有這位三公主的出身門第無可挑剔,論品格相貌也無懈可擊,卻出乎意料地遁入空門成了尼姑。這麽一想便又覺得,昔日她和柏木所犯的罪過,實難寬恕,依然萬分遺憾啊!
夕霧大將獨自回想柏木彌留之際的遺言,不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總想探個究竟。也想向父親稟告,看看父親聽了會有什麽反應,出於好奇了解一下父親的態度。然而由於他內心中也揣摩到幾分,因此反而難於啟齒。夕霧總想找個適當的機會,探明此事的原委,並把柏木過度思考,痛苦萬狀的情形稟告父親。
秋天一個令人感到寂寞的傍晚,夕霧惦記著一條院的落葉公主,不知她的近況如何,遂前去造訪。落葉公主正在閑坐,輕鬆自在地撫弄各種琴,沒有來得及好好收拾迎客,侍女們已把夕霧大將引領進落葉公主所居的南廂之室來了。夕霧明顯地感覺到原先在近旁的侍女們膝行進入簾內深處的情狀,耳聞簾內衣裳摩擦的窸窣聲,還嗅到室內飄忽著侍女們走後留下的薰衣香味,著實感到一種典雅的氛圍。按慣例由老夫人出麵接待,彼此閑談昔日故人在世時的種種往事。夕霧已習慣於自家三條院內朝朝暮暮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再加上孩子們聚集嬉戲打鬧,生活氣氛總是鬧騰騰的,因此覺得這裏確實非常靜寂而意趣深沉。庭院固然由於主人無心歸置而顯得有些荒涼,但這裏畢竟是高貴、氣派優雅的住處。庭前栽種的百花怒放,青草繁茂,恰似“今成草原蟲鳴熾”,夕霧眺望著這宛如秋野的日暮景象,
心有所感,遂將那和琴拉了過來。隻見琴的音律已調好,可見這琴是經常被人彈奏的,琴上還留有彈奏者的衣香,令人覺著親切。夕霧陷入沉思幻想:“在這種風雅意趣深沉的環境中,倘若是個我行我素的風流男子,說不定會喪失自我節製的能力,露出不成體統的醜態,留下極其不體麵的罵名流傳開去哩。”夕霧邊想邊彈和琴。這琴是故人柏木衛門督生前經常彈奏的。夕霧隻簡短地彈了一曲饒有趣味的曲子,而後停了下來,說道:“啊!回憶往日故人彈奏這琴,那琴聲總是那麽親切,那麽美妙,那琴聲一定是已經滲入琴中了。在下多麽希望聽到公主彈一曲,以印證故人那美妙的神韻啊!”老夫人回答說:“自從琴弦斷了之後,公主連幼年時學到的樂曲都忘得一幹二淨了。曾記得當年朱雀院命諸公主在禦前試彈各式各樣的琴,較量她們的技藝時,也曾評價過公主撫琴的技藝不錯。可是如今,她神情恍惚,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失魂落魄地陷入沉思,宛如‘觸物生情愁更愁’,似乎把彈琴看作是勾起往昔傷心事的誘因,而不願撫觸。”夕霧說:“公主的這種心情著實有其道理,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世間戀情終有限’啊!”夕霧說著歎了一口氣,遂將琴向老夫人那邊推過去。老夫人說:“那麽請你彈一曲,也讓我聽聽,辨別一下是否真能傳出故人的神韻妙音,以飽一下耳福,哪怕緩解些許鬱悶的心情呢。”夕霧說:“哪兒的話,晚輩覺得這樣神妙的技藝,惟有夫妻之間的傳承才是格外美妙吧。但願能聽到公主演奏一曲。”說著將琴推向簾旁邊,他估計公主不會立即答應,因此也不強求。這時候,月亮出來了,萬裏無雲,成群飛雁振翅齊鳴掠過天空,公主聞聲也許有所欣羨吧,再加上秋風吹拂略感微寒,公主內心為此清幽之情趣所打動,拿過箏來低聲地彈了一曲。這番有深度的優雅琴聲,令夕霧愈加被公主所吸引,不舍離去,反而更覺心潮澎湃,於是將琵琶拿過來,以相當親切的音調,彈奏《思夫戀》一曲。夕霧說:“晚輩確實揣度公主的心情而彈此一曲,多有失禮了,但不知能否被理解為對公主的寒暄致意呢?”言外之意是極力懇切地勸誘簾內的公主回應,公主越發感到難以為情,隻顧陷入深深的感慨。夕霧遂詠歌曰:
靦腆不答意匪淺,
此刻無言勝有言。
落葉公主終於被打動,遂撫弄和琴,隻彈了《思夫戀》末尾的一節,隨後答歌曰:
深夜一曲縱然哀,
弦外之音更實在。
在這種情趣極其深沉的氛圍下,和琴的音調雖然比較粗獷豪放,然而由於她有精通此道者的誠心傳授,所以盡管是同樣一個曲子,她卻能奏出格外淒婉動人心弦的神韻來。隻可惜她僅僅彈此曲末尾的小段就止住了,夕霧不由得甚感遺憾。他對老夫人說:“今夜晚輩已透過各種樂器奏出好風流的心情,承蒙公主知音,不勝慚愧。秋夜深沉,惟恐故人會責怪,於心不安,今夜就此告辭。待過些日子當再來拜訪,希予稍候。但願屆時此琴調子不變,因為世間常有變調之情況,不免令人擔心啊!”夕霧雖然沒有明確坦露,但已委婉暗示了自己的心緒,而後欲告辭。老夫人說:“今宵之風流韻事,估計不會有誰譴責吧。你我交談,也淨談些無關緊要的陳年往事,尚未能欣賞到你那足以延年益壽的琴聲,實在是太遺憾了。”說著她就在饋贈夕霧的禮物中再添加一管橫笛,而後對夕霧說:“聽說這管橫笛確實有悠久的來曆,不過讓它埋沒在蓬門陋室裏,未免太可惜。你隨身帶著它,不妨在歸途中吹吹,笛聲可與前驅開道的熱鬧器樂聲競響,該不知有多美妙,路人想必也愛聽吧。”夕霧謙恭地致謝說:“如此珍貴的笛子,惟恐晚輩不配隨身帶呢。”說著拿起笛子瞧了瞧,這也是故人柏木生前隨身帶的愛玩樂器。夕霧想起柏木生前不時對他說:“我也未能將此笛子的音色真髓完全表現出來,總想將它傳給熱心於此道的人。”夕霧回憶往事,不由得又增添了許多哀愁,於是拿起笛子試著吹了吹,吹了半曲盤涉調就止住,說道:“方才晚輩為了緬懷故人,獨自悄悄地彈了和琴,拙劣之處承蒙海涵。但是這管名笛,受之實在難以為情……”說罷起身欲走。老夫人贈歌曰:
葎草披露荒宅舊,
蟲聲無異昔日秋。
夕霧答歌曰:
橫笛音律雖依舊,
哀泣故人無盡憂。
詠罷,夕霧依依不舍地離去。夜色更深了。
夕霧回到三條院自宅。家中的格子門等都已關上,人們都已進入夢鄉。大概是由於有人向夕霧的夫人雲居雁饒舌說:“夕霧公子近來迷戀上一條院的落葉公主,才這般懇切地造訪那邊。”雲居雁見夕霧這般深夜才回家,心裏有氣,因此佯裝睡著吧。夕霧用美妙的歌喉,像自言自語似的吟唱:“入佐山中妹與我。”詠罷,失望地說:“為什麽都把門關上了呢?好鬱悶呀!今宵皎潔的明月當空,竟有人不願欣賞。”說著將格子門打開,還把簾子卷了起來,並在房門口附近躺下休息,他對雲居雁說:“如此明月高照之夜,竟然有人安心昏睡,哪怕稍許出來賞賞月呢,啊!太沒意思了。”雲居雁心中很不高興,佯裝聽不見不予搭理。房間的那一頭,許多年幼無知的孩兒東倒西歪地酣睡,眾多侍女也橫七豎八地擠到一處睡了。夕霧看到這人丁興旺的景象,聯想到方才一條院冷落蕭條的光景,兩相對照,簡直有天壤之別。
夕霧拿起老夫人贈送的那管笛子來,邊吹邊思忖著:“自己登上歸程之後,此刻那邊該不知有多麽冷清。那張琴等樂器,應該盡皆依然如故,調子沒有變,落葉公主還在撫琴吧。老夫人也是一位和琴高手呐!”夕霧任憑思緒翩躚,一邊想象著落葉公主一邊躺了下來,接著又想:“柏木為何隻停留在表麵上尊重落葉公主,而實際上對她沒有真摯的愛情呢?關於這一點,實在令人費解。萬一自己把與她結緣之事想象得很美好,實際一見之下卻大失所望,這對落葉公主來說,著實是太可憐啦!按世間常態來說,無論誰人,世上名聲格外響亮者,往往會令人失望。如此看來,自家夫妻青梅竹馬和睦相親,多年來也未曾發生過自己見異思遷,雲居雁爭風吃醋的齟齬,回顧起夫妻和睦恩愛的漫長歲月,真是莫大欣慰感慨萬千。難怪她養成驕矜的姿態,這也是不無道理的。”夕霧浮想聯翩,漸漸昏昏入眠,夢中見到柏木衛門督,簡直與當年在世的模樣別無二致,身穿白色內褂,坐在夕霧身旁,拿起那管笛子看了看。夕霧在夢中心想:“柏木的亡靈大概是舍不得這管笛子,所以循聲而來的吧。”他隱約聽見柏木的亡靈吟歌曰:
“橫笛聲聲隨風來,
願交子孫傳萬代。
我想將橫笛傳給另外一個人。”夕霧剛要問:“你想傳給誰?”這時,一個孩子忽然在夢中受驚,哭了起來,哭聲把夕霧驚醒了。這小公子哭得厲害,都漾奶了,乳母也起來忙活了一陣。雲居雁掌著燈火走了過來,她將頭發捋到後耳根,麻利地哄孩子,抱著他坐了下來。雲居雁近來體態發胖,她露出那豐滿美麗的**,給孩子吸吮。這小公子長得很可愛。母親的**雖然白皙漂亮,可就是吸不出乳汁來,隻是給孩子叼著,哄孩子罷了。夕霧也起身過來看了看,問道:“怎麽回事?”於是命人在房內撒些米粒,以期驅走夢魘。室內鬧哄哄了一陣,夕霧方才夢中的那股悲情也不知去向了。雲居雁衝著夕霧說道:“這孩子可能生病了。你近來神采奕奕,陶醉於新鮮歡樂,深夜回家還說要賞月,敞開了格子門,所以妖魔鬼怪照例趁機進來了唄。”她滿心埋怨地說,那爽朗生動的神情著實很美,夕霧微笑著說:“說我招來妖魔鬼怪,這是哪兒的話呀!不過,倘若我不敞開格子門,妖怪就進不來,說得倒也是。你已是眾多孩子的母親,變得思考縝密口齒伶俐,說話也頭頭是道啊!”說著凝視雲居雁,瞧得她都覺得難為情,她說:“好了,請進裏麵來吧,我這模樣怪難看的
……”在明晃晃的燈火映照下,她那羞答答的靦腆神態著實動人。這小公子確實生病了,難受得通宵達旦啼哭不已。
夕霧大將想起那個夢,他思忖著:“這管笛子可不好處置了。這是故人柏木生前的愛物,我不是應該繼承這管笛子的人,老夫人卻將它送給了我,真不是適得其所,沒意義啊!不知柏木的亡靈對此會作何感想呢?即使生前不太關心的事,臨到彌留之際,驀地想起而感到遺憾甚或悲傷,糾纏在這一念中而辭世,其魂靈將難以超度而漫長地徘徊在黑暗的世界裏。由此可見,在這人世間,對待任何事物都不可過分執著。”他接著又思緒翩躚,最後決定在愛宕寺請僧眾為柏木誦經超度,還要在柏木生前所信奉的寺院裏舉辦為死者祈冥福的法事。夕霧心裏又在想:“隻是老夫人念我與柏木情誼深厚,特意將此笛子贈予我,現在我若突然將它捐獻給佛寺,固然是一種善舉,不過這對老夫人的一番好意來說,未免太掃興了吧。”夕霧還是緊握住這管笛子,奔六條院去了。
這時,恰巧源氏正在明石女禦室內。明石女禦所生第三皇子丹穗皇子才剛三歲,在諸皇子中,數他長得最美。紫夫人特別疼愛這個外孫,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嗬護關照。這丹穗小皇子從室內跑了出來,喊道:“大將!抱抱皇子到那邊去!”丹穗皇子還不大會說話,對自己也用敬語。夕霧微笑著說:“來,你到這邊來。我可不能越過簾子,越過去就太不懂規矩啦。”夕霧說著將丹穗皇子抱了起來,丹穗皇子說:“不,誰都不會看見的,我把你的臉擋住吧,走!走!”說著用自己的衣袖遮住夕霧的臉。夕霧覺得這個小皇子著實很可愛,於是抱著他來到了明石女禦這邊。二皇子與小公子薰君正在這裏戲耍,源氏高興地看著他們。夕霧在犄角上的房間邊,將丹穗皇子放了下來。二皇子看見了,也嚷嚷著說:“我也要大將抱抱!”丹穗皇子說:“不!大將是我的。”說著拽住夕霧。源氏見此場麵,訓斥說:“你們兩個都沒規矩呀!大將是朝廷的近衛命官,你們卻想把他當作私人的隨身家臣,獨自占有,還相爭呐。三皇子可不好喲,總是不肯讓哥哥。”源氏遂把這兩人勸導開,夕霧也笑著說道:“二皇子不愧是當哥哥的派頭,肯讓弟弟,真聰明啊!小小年紀就如此懂事又聰慧過人。”源氏也微微笑,覺得這兩個外孫確實都很可愛。接著源氏對夕霧說:“讓你這公卿大臣在這裏待著,似乎不成體統,太簡慢了。請到那邊去。”說著擬帶他到南麵的正殿,可是皇子們卻纏住他們,說什麽也不讓他們走。
源氏暗自琢磨:“出家為尼的三公主所生的薰君,論輩分比這兩位皇子要長一輩,不該和皇子們同列看待。”自己雖有區別對待之心,卻又顧忌三公主會否疑心他有所偏愛,反而弄巧成拙。源氏一向思考縝密,所以一直對薰君和皇子們同等嗬護珍愛。夕霧還未曾清楚地看見過他的這個異母弟弟。這時,薰君從簾子的縫隙探出頭來,夕霧在地上撿起一根枯萎的花枝,並用它招呼薰君,於是薰君就從簾內跑了出來。薰君身上隻穿了一件青紫色的貴族便服,膚色潔白,光彩照人,越看越覺得似乎比明石女禦所生的諸皇子更漂亮,他眉清目秀,胖乎乎的很可愛。也許有先入為主的心理作用,夕霧對薰君格外注目的緣故,總覺得薰君目光炯炯,似乎比故人柏木更銳利些,他那模樣也顯得挺有才氣似的,盡管各方麵似乎比柏木更優秀些,但是他那眼梢洋溢著的靈氣之美、清新亮麗則酷似柏木。尤其是他那嘴角,爽朗地笑起來時,活像綻放的鮮花,一見到他就會聯想到柏木,甚至覺得他簡直與柏木別無二致,莫非這隻是自己的妄自揣度?不過,夕霧估計父親源氏想必也早已發現,緣此,夕霧越發想探知父親源氏的心情了。對於皇子們,人們可能因為是皇帝的兒子就覺得他們品格高尚,其實他們同世間尋常人家的美貌可愛的孩子看起來也差不多一樣。可是相比之下,夕霧覺得這個薰君就顯得著實品格高尚,擁有一種格外出類拔萃的美。夕霧暗自思忖:“唉!真可憐!倘若我所懷疑的事確是真事的話,那麽實際上是薰君的祖父的那位前太政大臣,那樣悲傷失望,痛哭歎息說:‘柏木連個孩子也沒留下就撒手人寰,哪怕留個念想啊!’他多麽希望有人來向他稟報:‘柏木有孩子留在世間。’卻始終無人來稟報,而我知情不報,這將會遭受佛祖的懲罰的。”可是轉念又想:“嗨!怎麽可能有這種事情發生呢!”可內心中還是疑惑不解,無法作判斷。小公子薰君性情柔順,招人憐愛。他跟夕霧很親昵,要跟夕霧玩兒,夕霧更加覺得他著實可愛。
夕霧隨父親源氏一起來到紫夫人這邊,父子兩人在寧靜中悠閑地聊天,不覺間日色已近傍黑時分。夕霧講述昨晚造訪一條院落葉公主之事,源氏微笑著聽他敘述。夕霧談到故人柏木生前種種可憐的情形時,源氏隨聲附和,後來說:“她撫琴彈奏《思夫戀》的這種心情,的確在古代的故事中也有其例,不過,一個女子把挑動人心的深情,繞著彎子向人泄漏,這種情趣一般說來是不好的,我所知道的類似事例甚多。你不忘對故人柏木的舊情,想對他夫人表示永遠關懷之意,這是好的。不過,既然要這麽做,那麽用心必須清白,不得有過分舉動,以免發生意外之事。這樣,雙方都很體麵,外人看來也說得過去。”夕霧心想:“此話說得不錯。不過父親隻在教訓別人時,道心很堅強,當他自己親臨其境時,真能不生邪念嗎?”夕霧內心雖如是想,但還是說:“怎麽會發生越軌的錯誤呢,我隻因同情她們遭遇人事無常的悲傷,故而前去作親切的慰問。倘若突然斷絕造訪,反而會招來世間常見的幹了見不得人的醜事的嫌疑。至於彈奏《思夫戀》一事,倘若是落葉公主主動彈奏,確實可能是有欠檢點之舉,然而她是順應當時情趣氛圍的要求,才約略地彈了一小段,倒是令人感到合乎時宜,饒有情趣。畢竟世間善惡萬事,因人品因場合而異。而且從年齡上說,落葉公主的青春妙齡期早已過去,加上我又是個一向不習慣於調情尋色的人,或許緣此落葉公主才對我放心的吧。從大體上說,她是個對人態度和藹可親、辦事周到的人。”夕霧覺得此刻正是向父親談及柏木的事的好機會,於是稍微靠近父親身邊,對他說了柏木亡靈托夢之事。源氏聽罷,沒有立即回應,因為他心中想到了許多往事。過了不大一會兒,源氏說道:“這管笛子應該交給我保管才是。這笛子本是陽成院所用之物,後來傳給已故式部卿親王,他非常珍惜它。後來他聽到童年時代的柏木吹出的笛聲優美動聽,異乎尋常,令他深受感動。於是,這位式部卿親王便在他舉辦的一次荻花宴會上,將這管笛子贈送給了柏木。落葉公主的母親老夫人婦人之心,對這段故事的原委未加深思,就把這管笛子贈送給了你。”源氏說了這許多,心中卻在想:“如果說這管笛子要傳給後人,那麽除了薰君之外,還會有什麽人更適合呢。柏木的亡靈肯定也是這樣想的吧。再說,夕霧大將是個頗具辨別能力的人,他一定已經意識到有關薰君這樁事的個中實情了吧。”夕霧對父親源氏察言觀色,更加有所顧忌,不敢貿然提出故人柏木的事。然而,他總想探明事情的真相,於是佯裝向來不知情,此時偶然想起的樣子,曖昧地詢問道:“柏木彌留之際,孩兒前往探訪,蒙他托付身後諸多事情,內中曾談及如何得罪父親,深感惶恐,他再三叮囑,惟盼得到父親寬恕。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心中總惦掛著此事。”說時,他滿臉顯出毫不知情的神態。源氏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啊!”然而,此事怎麽能明白說出來呢。良久,源氏佯裝不解的樣子,說道:“我何時對他表示過不悅之色,讓他抱恨終生而離開人寰呢?連我自己都想不起來了。至於你做的那個夢,待我設法詳細釋夢之後再告訴你吧。女子們常說‘夜間不要說夢’,今天就談到此吧。”源氏隻說到此就結束,幾乎沒有明確的回答。夕霧不好意思地想道:“自己斷然說出的話,不知父親會怎麽想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