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

第五十回 亭子

第五十回 亭子

薰大將雖然有心攀登“築波山”,但是倘若認死理而強行進入“山端叢林密”處,惟恐會招來世人的譏評,認為是忘了自己的身份,舉止輕率,顧慮會釀成名聲不佳,很不體麵,因此自己不直接給浮舟寫信,隻是屢次叫老尼弁君去向她母親中將君隱約表示他對她女兒求愛之意。浮舟的母親認為薰大將是不會真心愛慕她的女兒的,隻是像薰大將這樣身份高貴的人,為什麽會如此費心尋找她的女兒呢?他的這份風流心思,倒是蠻可愛的。從人望上說,薰大將是當今難得的紅人,女兒倘若有相當的身份就好了!她思慮萬千。

常陸守的子女成群,包括已故前妻所生為數不少,再加上後妻中將君帶來她親生的且格外珍惜嗬護的一個女兒,以及後來與他接連所生的年齡尚小的五六個。常陸守對自己的這許多子女都悉心撫養照顧,惟獨對後妻帶來的女兒浮舟則漠不關心,視若外人。因此,浮舟的母親總是怨恨丈夫常陸守太無情,她朝朝暮暮想方設法培育浮舟,務必要讓她比後夫所生的子女更加優秀,並企盼浮舟嫁上一個體麵的丈夫,提高身份,麵目增光。浮舟的長相和風采倘若像其他姐妹那樣平庸無奇,那麽做母親的也無須如此煞費苦心地嗬護栽培,隻需與其他女兒一視同仁地養育就行了。可是浮舟長相十分標致,氣質高雅,出類拔萃,遠勝於其他諸姐妹。因此做母親的很憐惜女兒,總覺得處在如今的境遇太委屈女兒了。

當地的貴公子們聽說常陸守家有許多女兒,紛紛來函求婚,前夫人所生的兩三位小姐,都先後挑選到中意的郎君出嫁了。因此浮舟的母親中將君心想:“這回我該為先夫所生的女兒浮舟找個稱心如意的女婿了。”她朝夕不斷保護浮舟,無比疼愛並珍惜她。常陸守的出身並不卑賤,他生於公卿家庭,親戚們也非平庸之輩,他本人也是個相當的富豪,因此生活頗奢侈,宅邸內裝潢光輝燦爛,格外精心布置一番,似乎過著風流優雅的生活,可是為人脾氣暴躁得出奇,帶有鄉巴佬的習氣。可能是由於自幼就埋沒在東國這遠離都城的偏僻世界裏,而成長起來的緣故吧,說話聲音沙啞,還帶些鄉下口音。他害怕京城裏的豪門權貴之家,似乎厭煩他們的繁文縟節,不過他對一切事都力求盡善盡美,細心周到,隻是欠缺風流雅趣。他與琴笛之類的優雅嗜好無緣,一向不諳此道,卻十分擅長彎弓射箭。總而言之常陸守這家,原本不過是一般地方官的人家,但是由於他家財力雄厚,所以吸引了為數眾多的年輕貌美的侍女聚集到他們家來,她們的裝束華麗齊整,時而舉行拙劣的和歌競賽,時而講故事。有時在庚申日通宵達旦舉行各種遊樂活動守夜,淨做些庸俗的、花哨刺眼的遊戲。

戀慕這家閨秀的貴公子們,得知這家生活過得非常熱鬧,紛紛議論說:“這家的小姐想必聰慧伶俐,相貌很漂亮吧。”在這些對常陸守的女兒浮舟傾心思慕者中,有一個叫左近少將的年輕人,現年約莫二十二三歲,性情文靜,才學方麵也是眾所公認的好,但是可能是由於他身上缺乏燦爛奪目的入時風采的緣故吧,以前與他交往的幾個女子都與他絕緣分手了,他這回極其熱心誠懇地來向浮舟求婚。浮舟的母親心想:“在眾多前來向女兒求婚的人們當中,這位左近少將人品不錯,性格沉穩,似乎很通情達理,氣質也高雅。條件比他更優越的、身份高貴人家的子弟,對於我們這種地方官人家的女兒,縱令女兒姿色再怎麽出類拔萃,恐怕也不會前來追求吧。”因此她就將左近少將經常寄來的情書轉交給女兒浮舟,遇上適當的機會,她還勸導女兒給對方寫富有風情的回信。於是,這位母親就自作主張,擬選定這位左近少將作為浮舟的夫婿。她暗下決心:“縱令常陸守漠然地不把女兒浮舟放在心上,我也要拚命培育這個女兒成個像樣的人。人家隻要看到姿色著實美麗的浮舟,想必不會漠然無動於衷,視而不見吧。”於是,她與左近少將約定於今年八月間讓他們成親,並著手準備妝奩、日常家用器具,乃至製作價值不大的瑣屑玩具等。她挑選做工精巧、樣式可愛的東西,諸如泥金畫、螺鈿鑲嵌器物等,但凡做工細膩、別具意匠的,她都悄悄地收藏起來,留給女兒浮舟,而把品質相對差些的東西給常陸守看,並說:“這是好東西。”常陸守不識貨,良莠不分,凡是女子需用的器具,通通采購進來,放滿他親生女兒們的房間,女兒們幾乎沒有立足之地,甚至連目光都好不容易才能從器具中擠出來往外看。另一方麵,他還從宮裏的內教坊聘請琴師和琵琶教師,前來教女兒們習琴。每教會一曲,他或是站著或是坐著,都要向老師拜謝,十分欣喜,犒賞老師的禮品之多,甚至沒頂,場麵好不熱鬧。有時教習豪華的節奏急促的大曲子,在饒有風情的暮色蒼茫時分,他的女兒們便與老師合奏,這位不甚解風流情趣的常陸守甚至深受感動,顧不得在人前,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在旁人看來,這是一種不得要領的讚賞。浮舟的母親略有審美修養,看到這般情景,覺得很寒磣,沒有特意夫唱婦隨,不跟著常陸守讚賞,她丈夫經常氣憤地埋怨她,說:“你蔑視我的女兒。”

且說那位左近少將等候著八月喜結良緣。他等得不耐煩,遂差人來催促說:“既然已應允,希望早些完婚為佳。”浮舟的母親尋思:“這門親事是自己一人自作主張決定的,如今要提前辦理,憑自己獨力運營,恐怕難以辦到。再說,左近少將的人心究竟如何,也沒有十分的把握,還是有些擔心。”於是,在當初給他們做媒的媒人到來時,她就請媒人到身邊來,對媒人說:“有關我這女兒的婚事問題,需要考慮的事頗多,承蒙你做媒說合,我也思考了很長時間,由於對方是個非同尋常的人,承蒙垂青不好婉拒,終於遵命訂約。然而此女實際上是個無父之女,靠我一人撫育長大,惟恐教養欠周,遭人恥笑,這是我長期以來一直擔心的事。此外舍下尚有許多年輕的女兒,她們各自都有稱心的夫君照顧,自然聽任她們的夫君做主,不需我來操心,惟有我這個女兒,在世態變幻無常中,最令我放心不下。久聞左近少將是一位通情達理的君子,因此忘卻一切理應謹慎思考的顧慮,順應對方的懇求,應允了這門親事。但是,萬一成親以後,左近少將變心了,我們就成了世人的笑柄,那就太可悲了!”

媒人到左近少將那裏去,把浮舟母親的這番話如實地轉告左近少將。他聽了之後,頓時滿心不悅地說:“我從一開始就不知道這位小姐不是常陸守的親生閨女,雖說同樣是他家的人,但是人們一聽說這位小姐是這家夫人帶來的前夫的女兒,勢必覺得掉份兒,那麽作為女婿出入這家,自然也不體麵不是嗎?你事前沒有把翔實情況了解清楚,就信口給我做媒呀。”媒人覺得受了委屈,回答說:“我原本就不知道他家的底細,隻因我妹妹在這家當差,了解情況,我才把您的意思向他們轉達。我隻聽說浮舟小姐在常陸守的眾多女兒中,最受重視,因此就想當然是常陸守的親生閨女,萬沒想到他家會撫養他人所生的女兒,我既沒有聽說過,也不曾打聽過。隻聽說‘這位浮舟小姐相貌標致、氣質高雅,深受她母親的愛憐,精心**,希望給她配上一個頭角崢嶸、氣度不凡的夫君’。恰巧就在此時,您來問我:‘有無合適的人可以替我向常陸守家求親?’我告訴您:‘我與他家有這點關係。’就替您去求親。您現在指責我信口給您做媒,我可擔當不起這份罪名。”此媒人本來就是個脾氣暴躁、能言善辯的人,他這樣回答左近少將。左近少將也失態毫不留情地說:“去當那種地方官家的女婿,在世人看來也不是什麽很體麵的事。雖說這是當今世風所趨,無須說長論短,也有這樣的例子:隻要受到嶽父母的重視並加以庇護,那麽其他的缺憾都可以抵消。至於我自己,縱然可以把她當作常陸守的親生女兒來看待,但是世人的議論,肯定還會散布說我是貪圖常陸守家的財產,才願意娶這家的非親生女的。源少納言和讚岐守等可以趾高氣揚地出入常陸守家,相形之下,惟獨我幾乎得不到常陸守的眷顧而加入其女婿的行列,實在是太丟人了!”這個媒人漢子是個善於阿諛奉承品格差的人,聽了左近少將這番話之後,覺得這門親事沒有做成很遺憾,這對左近少將來說怪可憐的,對自己來說也很難堪,於是便對左近少將說:“您倘若真想迎娶常陸守的親生女兒的話,他家還有一個年齡尚小的小女兒,我可以替您去跟常陸守說說看,這位小姐是常陸守與現在的夫人所生的女兒,深受常陸守的寵愛。”左近少將說:“哎呀!辭退當初所追求的小姐,現在要換上另一個,不成體統吧。但是,我向常陸守家求婚的本意,就是因為常陸守人品上乘、財力雄厚,是個德高望重的長者,我希望他做我的後盾,懷抱著這種願望,才向他家女兒求婚的。我並不是僅僅要求一個長相標致的小姐就足夠。如果我隻求身份高、容貌亮麗的女子,那有的是,這是很容易得到的吧。然而我往往看到經濟不富裕、生活拮據但是情趣高雅、愛好風流的人,結果總是窮困潦倒,為世人所不屑,因此我希望一輩子過上安穩舒適、富裕快樂的生活,哪怕略受世人的譏諷也罷。那你就去向常陸守如此這般地說項去吧,常陸守應允的話,那麽這門婚姻的對象,按你的策劃去辦,換人也不錯。”

這個媒人漢子的妹妹,就在浮舟的居所即常陸守宅邸的西廳裏當差,緣此迄今左近少將給浮舟寫的情書,都交由此人轉遞,但是媒人本身尚未直接見過常陸守,他們之間彼此都是陌生人。盡管如此,媒人還是貿然突兀地向著常陸守居住的那棟房屋走去。他請求門房通報一聲,說:“我有事要向府上主人稟報。”常陸守聽轉報後,不當回事,冷淡地說:“我曾聽說此人經常在這一帶進進出出,我又沒有召他前來,他究竟有什麽事要說?”媒人又央求門房代為轉報稱:“是左近少將大人派我前來稟報的。”常陸守便接見他。媒人掛著一副難於啟齒的麵孔,不大一會兒就膝行到常陸守近處,開口說:“近月以來,左近少將有信給夫人,向小姐求婚,已蒙應允,並定於八月間舉行婚禮。左近少將選定良辰吉日,希望早日成親。不料竟有人對左近少將說:‘這位小姐確實是這位夫人所生,但不是常陸守的親生骨肉,你若攀上這門親事,讓世人知曉了定會嘲諷你這貴公子是在諂媚常陸守呢。一般說貴公子充當地方官的女婿,圖的是指望老丈人把他當作家中的主君一般地尊重他,像掌上明珠般嗬護他,萬事無微不至地照料他。抱著這種期盼而充當地方官的女婿的,確有其人,不過,你所要娶的對象不是常陸守的親生閨女,恐怕上述的指望將落空,老丈人不會把你當作真正女婿來看待,而是另眼簡慢對待,不值得當這樣的女婿嘛。’有許多人經常這樣責難他,因此左近少將此刻極其煩惱,無計可施。他當初原本是看中大人您威望顯赫、富裕昌隆,可以做他的堅強後盾,這才登門求婚的,卻並不知道這位小姐非您親生骨肉。因此他對我說:‘據說常陸守府上,此外還有許多年幼的小姐,若蒙允諾其中一人,得以了卻宿願,那真是欣幸萬分。你不妨替我去探詢常陸守的意向如何吧。’”

常陸守回答說:“左近少將有這樣的意思,我確實未曾詳細聽說。對於浮舟這個女兒,我理應同其他女兒一樣,一視同仁,然而家中庸碌兒女眾多,我能力有限分身無術,不能一一照顧周全。在這過程中,夫人就多心起來,略有微詞,歪曲地認為我歧視她帶來的女兒浮舟,把浮舟當作外人看待,因此有關浮舟的事,一概不容我說三道四。有關左近少將求婚的事,我也略有所聞。不過他如此看重我覺得我可依托,我卻一向不知曉。他想要娶我的女兒,我感到很欣幸。其實嘛,我確實有一個相當可愛的女兒,在我的許多女兒中,我最愛她,哪怕為她舍命也心甘情願。前來求婚者不乏其人,但是,在我看來當今世上的年輕人生性浮躁缺乏穩重者居多,所以擔心倘若輕易應允反而會使女兒將來遭罪,因此至今尚未選定答應誰人,日思夜想總希望能找到一個誠實穩重,女兒可依托終身的女婿。提到這位左近少將,我年輕的時候,曾在他父親已故大將麾下任職,當時,也曾以家臣的身份拜見過這位左近少將,覺得他真是個精明優秀的人,暗地裏由衷傾慕他,願為他服務。但是由於後來遠赴外地各處任官職,經年累月遠在他鄉,以至久疏往來,變得生疏。如今聽到左近少將有此意向,令我不勝惶恐,貴方所談之事,估計辦起來不難。隻是左近少將改變初衷,生怕內人心生怨恨,該如何是好?”常陸守娓娓而談,媒人心想:“這樁婚事有門兒了!”不勝欣喜,說道:“此事大人不必過分擔心,左近少將惟盼您一人允諾。他說:‘縱令小姐年齡尚幼,隻要深受親生父母疼愛,並重視培育她成為優秀的人,就符合我的願望。隻是不想勉強奉承嶽家,迎娶一位繼女。’左近少將人品高尚,名聲也好。雖說是年輕的貴公子,卻沒有沾染年輕貴公子們的那種各有所好的驕奢**逸,而是一位通情達理的君子。擁有的領地莊園,一處處為數甚多。眼下的官階雖然隻是少將,收入似乎尚少些,然而他擁有優越的門第,遠勝於暴發戶耀武揚威的平庸之輩。明年他可望晉升為四位,此番肯定會晉升為天皇侍從官首,這是當今皇上親口說的。皇上說:‘此朝臣才德兼備,無可挑剔,何以至今尚無妻室?應盡早選定一位老丈人作為後援人才好。此人不久即可晉升公卿職位,有我在此,無須顧慮。’皇上身邊的一切事務,均由這少將承辦。少將是個機靈人,品格非常優秀,是個能肩負重任的人。如此難能可貴的佳婿,主動找上門來求婚,希望大人從速決定為佳,因為少將府上,欲招他為婿而前來說親的人爭先恐後、絡繹不絕,這邊倘若逡巡不前,他就會向別處轉移目標了。我隻是為貴府日後可安心著想,而前來說親的。”媒人滿口甜言蜜語,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常陸守本是個庸俗的鄉巴佬,他滿麵春風,微笑著聽罷這番話後,說道:“大可不必擔心當下收入不多的問題,隻要我一息尚存,甘願把他捧到頭頂上,全力關照,定當讓他感到沒有什麽不足之處。縱令我壽命有限,中途歸西不能照顧到底,我所遺留下來的金銀財寶、領有的一處處莊園,全歸我這個女兒所有,無人膽敢前來爭奪。我家雖然子女眾多,但是這個女兒從小就是我特別疼愛的寶貝,倘若得到少將真心實意愛護她,即使少將為求得大臣職位而須耗盡稀世罕見的珠寶金銀,我也能提供不怠。當今皇上對他如此垂青,要我做他的後援人更無須顧慮了。這門親事,無論對少將還是對小女來說,都是最幸福的,不是嗎?!”常陸守對這樁婚事似乎很滿意地說了一通話,媒人高興極了,他既沒有把這份高興告訴他妹妹,也沒有到浮舟母女的住處打個招呼,旋即匆匆奔赴左近少將宅邸去了。

媒人覺得常陸守的這番談話,實在是再好不過了,遂將這番話如實地轉告左近少將。少將雖然覺得有些庸俗,但並不討厭,還是露出微笑聽取媒人講述。當他聽到“即使少將為求得大臣職位而須耗盡稀世罕見的珠寶金銀,我也能提供不怠”,就覺得常陸守連官場的贖勞之事都說出口,未免小題大做太刺耳了。他聽罷有些躊躇不決,問道:“那麽你有沒有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那位夫人呢?她精心為女兒策劃的這樁婚事,倘若我違了約,惟恐不了解原委的人定會嘲諷我為人缺德、舉止乖僻異常,這可怎麽辦呢?”媒人說:“哪兒呀!那位夫人也特別疼愛這位小姐,精心栽培她成為淑女,隻因浮舟小姐在姐妹中最年長,夫人惦掛著她的婚事,所以才允諾首先將她許配的。”少將也曾想過:“浮舟向來是夫人無比疼愛並十分重視的女兒,如今我突然變卦,這算是怎麽回事呢?”可是轉念又想:“縱令浮舟的母親一時會怨恨我無情寡義,世人多少也會非難我,但是自己的未來遠大前程的幸福畢竟是第一重要的。”這個左近少將是個徹頭徹尾的功利精明者,他打定變卦主意後,連先前約定的結婚日期都沒有變更,徑於當天的傍晚到常陸守家與他的親生女兒即浮舟的妹妹成親了。

常陸守夫人不知情,由於婚期逼近,她隻顧抓緊時間悄悄為浮舟的婚事做準備,她讓眾侍女換上新裝束,把室內裝飾得充滿喜慶氛圍,給浮舟洗頭、梳理發型,換上新裝,打扮得十分美麗,甚至令人感到:這樣一個美人,嫁給像少將這般地位低下的人,太可惜了。浮舟的母親暗地裏想:“浮舟這孩子實在可憐!倘若當年她的親王父親收留她,讓她在親王身邊長大,那麽即使親王已故去,薰大將所表露的事,縱然受之不起,我也哪能不應允呢。然而現今惟有自己內心知道她出身高貴,外人都不把她當作常陸守親生女兒看待,而了解實情的人,反而因為當初八親王不肯收留她,而蔑視她吧。想到這些實在令人悲傷啊!”她接著又想:“事到如今,已無可奈何。姑娘家錯過了青春期也是很麻煩的事。所幸的是這位少將出身不算低賤,人品也還好,又如此熱心地懇求。”所以她一心自作主張,答應將女兒浮舟許配給少將。這也是由於媒人口齒伶俐,善於花言巧語,婦女易受迷惑以致上當。

約定成親的日子迫在眉睫,眼見明後日期限就到了,浮舟的母親心緒不安,急如星火。她無法沉著鎮靜地待在浮舟的居室裏,隻顧忙叨叨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常陸守從外麵走了進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通話,他說:“你背著我,欲把愛慕我女兒的左近少將奪走,這真是不自量力的輕率之舉喲。要知道你那位高貴親王家的小姐,貴公子們是不要的,而我們這種身份卑微寒磣人家的女兒,倒是他們追逐尋覓的對象呢。你雖然處心積慮,巧妙地施展心計,可是對方全然無意眷顧這方,卻看中了另外一個。既然如此,我就對他說:‘悉聽尊便吧!’應允了他。”常陸守是個膚淺蠻不講理、隻顧自己不顧他人的人,他不加考慮地任意說了一通。浮舟的母親大吃一驚,她緘口不語,過了一會兒,心緒鎮靜下來,她暗自尋思,人世間的傷心事接連不斷地浮現在她腦海裏,痛苦的熱淚眼看著即將奪眶而出,她轉過身去,靜靜地離開了。她走進浮舟的房內,看見一無所知的浮舟,多麽美麗高貴,真是令人愛憐,她心想:“不管怎麽說,浮舟的美貌絕不亞於其他女兒。”這麽一想,她心中稍獲安慰,遂與乳母兩人交談,她說:“浮淺無情莫過於人心啊!我雖然也明白,對待哪個女婿都要一視同仁,重視和照顧他們,但是惟有對浮舟這女兒的夫婿,我格外關注,甘願為他舍命也在所不惜,萬沒想到此人竟由於浮舟沒了父親是個繼女而欺侮她,他舍棄她而改娶尚未成年的她的妹妹,世間哪裏有這種道理呀!我不願看到也不願聽到自己身邊的人出現這樣可悲的事情。可是常陸守卻認為這種事情很體麵,從而欣喜地允諾,並大肆宣揚,恰似一對氣味相投的翁婿所幹的悖理行徑。我決意今後對此事一概不插嘴,因此想設法暫時離開這宅邸,在別處住一段時間呢。”她悲歎不已地述說。乳母也非常憤慨,她痛恨他們竟如此欺負貶損自家小姐,她說:“沒什麽,說不定這還是浮舟小姐的幸運,會逢凶化吉的。少將的心地如此齷齪,賞識不了浮舟小姐的美貌麗質。我家小姐應該配一位氣質高雅、通情達理的夫君。那位薰大將大人風度翩翩,我曾隱約窺見過,他那動人的英姿,令人看了,仿佛覺得壽命都可延長似的。他如此真心愛慕小姐,夫人何不順隨浮舟小姐的命運,把小姐許配給他呢。”夫人說:“唉,不要異想天開啦!聽人家說,這位薰大將多年來決意不娶尋常平庸的女子。夕霧左大臣、紅梅按察大納言、蜻蛉式部卿親王等人,都很熱心誠懇,願招他為女婿,可是他卻置若罔聞,終於獲得皇上賜婚,娶到皇上特別珍惜、寵愛的二公主。要多麽優秀的美人,才能獲得他真誠的愛呢?!我隻想把女兒浮舟送到薰大將的母親三公主身邊去當侍女,讓她時不時能和薰大將會麵。不過,雖然三條宅邸堂皇美好,但是要與別的女子爭寵,畢竟也是令人憂心忡忡的事。丹穗親王的夫人二女公子,世人都說她好福氣,可是近來也遭遇了憂患來襲,丹穗親王又另娶了夕霧左大臣家的六女公子。如此看來,不管怎麽說,惟有不生二心的君子,才是最體麵最靠得住的。從我自身上看,也能明白,已故八親王也是個情深意濃、風流倜儻、情趣高雅的人,然而他卻不把我當人看,真使我傷透了心。相比之下,現在這位常陸守,雖然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才幹,既不解風雅情趣也很粗俗寒磣,但卻是一根筋,能守著一個妻子,從無二心,因此我得以安心度過歲月。當然,偶爾遇上什麽不順心的事,常陸守生性暴躁,隻顧自己不顧他人的情麵,臭脾氣大肆發作起來,也是很討厭的,不過還不至於令人悲歎、真心痛恨,有時遇上不如意的事,彼此爭吵一番,過後覺得性格合不來是無可奈何的,也就無事了。公卿大臣、親王們之家,再怎麽富貴榮華,像我們這種身份卑微的人也進不去,即使進去了也沒什麽意思,徒勞一場罷了。看來辦任何事總須與自己的身份相稱,每想到這些,就覺得浮舟這孩子的前途命運很可悲。總得設法給她物色一個如意的郎君,免使她成為世人的笑柄。”

常陸守忙不迭地為自己的親生女兒準備婚事,他對夫人說:“你這邊有許多漂亮的侍女,當下一段時間暫時借我用吧。此外聽說浮舟房間裏有新製的帳幕等物件,由於時間緊迫,來不及挪到那邊去使用,索性先借用浮舟的房間算了。”他說著走到西邊浮舟的房間,時而站立時而坐下,擺擺這個弄弄那個,胡亂地裝飾擺設了一番,把原先布置得十分得體,各個角落都妥善安置得井井有條的美好雅觀的房間,畫蛇添足地搬進來一些屏風等,胡擺一氣,再加上櫥櫃和雙層櫃等,笨拙難看,擺設得雜亂無章。常陸守自我欣賞地忙叨擺布,他的夫人雖然覺得不堪入目,但是她決心一言不發,隻是袖手旁觀。浮舟隻好轉移到北邊的房間。常陸守對佯裝不知的夫人說:“我完全知道你的心思。同樣都是你所生的女兒,萬沒想到你對我的這個女兒如此冷淡,棄之不顧。不過,算了,世間又不是沒有無娘的女孩兒。”於是,常陸守在白日裏就和乳母兩人為這女兒梳妝打扮。這女兒的長相並不難看,年方十五六歲,個子矮小,體態圓乎乎的。她長著一頭美麗的秀發,油黑的發絲成簇地垂到便和服的下擺處,常陸守撫摩著這頭秀發,覺得它著實很美。他心想:“其實,我不一定要把原本擬娶另一個人的男子招為女婿,可是這位少將人品高尚、才華出眾,多少人都在爭先恐後地要招他為婿,若把他讓給別人多麽可惜啊!”他被媒人謀騙了還說這種話,真是非常愚蠢。左近少將這方也輕信媒人的話,覺得常陸守殷實富足又如斯熱情對待,這樣一來就萬事無罪,無可非難了,於是按原來約定的結婚日期,當天夜晚上門來成親了。

浮舟的母親和乳母覺得此事實在荒唐無稽,總覺得非常別扭。住在這裏照管浮舟,也太沒意思了,於是浮舟母親便給丹穗親王夫人宇治二女公子寫了一封信,信中寫道:“平日沒有什麽像樣的要事,不宜熟不拘禮地攪擾,故而久疏致函問候。現今小女浮舟為了躲避凶日,必須暫時移居他處,府上隱蔽之處若有僻靜房間,如蒙賜借,則感激不盡。微不足道的我,一手撫育此女,力不從心,萬般悲傷痛苦之事接踵而至,在此困境中,可仰仗者僅隻貴處……”此信顯然是帶著眼淚書就的,二女公子看信後,覺得甚可憐。她心想:“父親生前不承認此人為女兒。如今父親和姐姐皆已亡故,隻遺下我一人在世,我擅自認她為妹,是否妥善?但她此刻處境艱辛,顛沛流離,我倘使置若罔聞,著實於心不忍。自己與她之間又沒有發生過什麽特別重大的事故,姐妹彼此各散西東,不互相幫助,對父親的在天之靈也不體麵吧。”她思緒翩躚,心煩意亂。浮舟的母親也曾向二女公子的侍女大輔君訴苦,因此大輔君對二女公子說:“浮舟的母親中將君寫這封信寄來,想必有什麽深沉的苦衷吧!小姐複函時切莫過於冷淡令人難堪。姐妹中有出身卑賤之母所生的,這種事世間常見,萬不可說些過於無情的話。”

於是,二女公子複函道:“頃接來函,舍下西麵有不引人注目的房間可供使用,隻是陳設十分簡陋,若蒙不嫌棄,可來暫住。”寫罷隨即發出。浮舟的母親中將君見信後著實高興,旋即決意悄悄地攜領浮舟前去。浮舟本來就想親近這位異母姐姐,此次因婚事變卦而讓她獲得此機會,心中不勝欣喜。

常陸守一心想熱情隆重款待女婿左近少將,但不知如何辦得既華麗又體麵。他隻顧拋出一匹匹粗糙的東國絹,成匹地犒賞隨從人員,還到處擺滿了食品,四處揚聲呼喚叫大家來吃。身份卑微的隨從人員似乎覺得招待周到熱情,都十分高興,少將也覺得誠如所望,自鳴得意能攀上這門親事真乃英明之舉。常陸守的夫人中將君心想:“在常陸守款待女婿,興頭正歡的節骨眼上,自己不顧一切離家而去,未免太一意孤行。”因此強令自己暫時耐住性子,任憑常陸守隨心所欲去做,自己隻是冷眼旁觀。但見常陸守忙不迭地安排:“這裏是新婚女婿的起居室,那裏是隨從人員的住處。”這戶人家原本是很寬敞的,但是現在東邊的房屋住著常陸守前妻所生女兒和女婿源少納言,此外常陸守還有許多兒子,因此沒有空屋,迄今浮舟所住的起居室已給新婚女婿占居,於是讓浮舟移住在廊道靠近盡頭的房間裏,常陸守的夫人深感不滿,覺得自己的女兒浮舟太受委屈了,思來想去最終才想到向丹穗親王的夫人宇治二女公子求援。這位夫人心想:“女兒浮舟想必是由於沒有強有力的後援人,才受人欺負吧。”因此,盡管二女公子不曾正式承認這個妹妹浮舟,她也決定要把浮舟送來。於是,中將君隻帶女兒浮舟和乳母以及兩三個年輕的侍女到二條院來,住在西廂北麵少見人跡那一帶不引人注目的房間裏。夫人陪同女兒浮舟,向二女公子問候來了。盡管多年來疏於聯係,但畢竟不是陌生人,二女公子與她們母女倆會麵時,毫無靦腆之色。常陸守夫人覺得這位二女公子是個有福氣、身份尊貴的人,她看到二女公子嗬護照料自己所生的幼嬰的情形,既羨慕又悲傷。她心想:“我是已故八親王夫人的侄女,也是有血緣關係的至親,隻因自己身為侍女,即使生下八親王的女兒浮舟也不能參與她們姐妹之列,以致處境艱難,身受常陸守等的欺淩。”她這麽一想,便覺得今天強求與二女公子親近,也挺沒意思的。適逢凶日,奔往二條院這邊的方向不吉利,人們忌諱,並借此為由,無人前來訪問二條院。因此,浮舟的母親就在這裏住了兩三天,這才能從容不迫地觀察了這裏的景況。

有一天,丹穗親王回二條院來了。常陸守夫人很想看看他是什麽樣的人,她從縫隙中窺視,隻見丹穗親王長相格外俊秀,神采宛如剛摘下來的一枝櫻花。她還看見有幾個四位五位的殿上人,跪著在丹穗親王跟前侍候,這些殿上人不論在風采、長相或人品方麵,都遠比她那個性情粗暴可恨的,可她又不能不一心信賴的丈夫常陸守優秀得多。眾家臣各自向丹穗親王稟報各自負責的那份事務的情況。還有許多年輕的五位官員,她都不認識,她的繼子即常陸守前妻所生的式部丞兼藏人當了宮中的禦使,也來了。她看見這位威風凜凜令人敬而卻步的丹穗親王超群出眾的身影,心想:“多麽英俊啊!二女公子有這樣的丈夫,真是好福氣!我沒見到他以前,曾認為此人身份高貴,但作風輕浮,二女公子想必深受其苦,現在看來,這種揣測未免太主觀膚淺。看到他那風度翩翩的神采,不由得感到倘若能做他的妻室,縱然隻能像織女那樣一年和他相逢一回,也是無比幸福的!”這時,隻見丹穗親王抱著小公子,正在逗樂。二女公子隔著矮圍屏坐著,丹穗親王推開矮圍屏,與她相對敘談,這兩人的容顏都很漂亮,真是一對般配的夫婦。回想起已故八親王當年過著拮據寒磣生活的情景,兩相比較,不由得人感到,雖然同樣都是親王,竟有如此巨大的差距。其後,丹穗親王進入圍屏內去,小公子就同年輕侍女以及乳母戲耍。許多人前來問安,但丹穗親王命人轉達說他心情不佳而謝客,一直躺著歇息,這一天都在二女公子居室內用餐。浮舟的母親看到這些情景,覺得:“這裏一切的一切都很高貴,情趣也高雅,非同尋常。相形之下,自家再怎麽極力追求奢侈豪華,終究還是身份卑微者之所為,顯得粗俗可憐。”接著又想:“惟有我女兒浮舟,同這裏的高貴人家匹配,毫無不相稱的感覺吧。常陸守仰仗雄厚的財力,試圖把他幾個親生女兒捧得像皇後般高,這些女兒雖然也是我所生的,但是浮舟遠比她們優秀多了。今後關於浮舟的前途,不能不抱有遠大的期望。”她通夜不眠,輾轉思考著籌劃未來之事。

翌日清晨,太陽升得老高,丹穗親王才起身。他說:“母後還是老毛病,玉體欠佳,今天我要進宮請安。”於是整理裝束。浮舟的母親還想看看,於是再從縫隙裏窺視,隻見丹穗親王穿上華貴的正裝,容光煥發,氣質高雅無人可比,他和藹可親,十分俊秀。他舍不得離開小

公子,隻顧逗他玩兒。早餐吃過粥和蒸飯後,就勢出行。今天一早來了許多人員,正在侍從室等候著,此時都走上前來,向丹穗親王稟報事項。其中有一個人,大概自以為裝扮得瀟灑漂亮,其實並不怎麽樣,其貌不揚,身著貴族便服,腰間掛著佩刀,此人走到丹穗親王麵前,更顯得相形見絀。侍女們私下議論說:“那人就是那個常陸守新招的女婿左近少將呐。起初定的親是要娶住在這裏的浮舟小姐,後來他說要娶常陸守的親生女兒,才肯重視愛護她,於是更改,娶了一個尚未成年的小女子。”另一個人說:“可是,陪同浮舟小姐到這裏來的人,緘口不談及此事,都是常陸守方麵的人時常在議論呐。”她們沒有察覺到她們的這些私下議論都被浮舟的母親聽見了,她悲痛欲絕,回想起迄今自己把左近少將當作不錯的君子看待,實在是瞎了眼。現在才知道:“他原來是個十足的偽君子。”從而更加蔑視他。這時小公子爬了出來,從圍屏的一端向外窺探,丹穗親王偶然瞥見小公子,旋即回轉身走進圍屏內對二女公子說:“母後身體若好轉,我就立即從宮中回來。假使還不見好,今夜我就得在宮中值宿。近來和你分開一夜都覺得放心不下,好難受啊!”說著又短暫地逗逗小公子,不大一會兒就出門去了。浮舟的母親反複窺視丹穗親王的姿容,覺得他活像一朵豔麗的鮮花,簡直是百看不厭。丹穗親王離開後,她頓時感到這裏空蕩蕩的,好生寂寞。

浮舟的母親來到二女公子房內,極口讚美丹穗親王一番。二女公子覺得她這番言辭充滿鄉下土味兒,莞爾一笑。浮舟的母親又對二女公子說:“當年夫人辭世時,您尚幼小無知,八親王和身邊的家人無不憂愁慨歎,擔心您的未來前途不知怎麽樣,該如何才好。所幸您天生命好,在那種窮鄉僻壤中也能平安順利地長大成人。遺憾的是大女公子英年早逝,實在可惜呀!”她邊說邊落淚,二女公子也情不自禁地熱淚潸潸,說道:“人生在世總免不了經常遇上可恨、令人心中不安之事。自己存活世間,幸虧有時也能稍微獲得些慰藉。我所緊緊依靠的雙親先我而駕鶴西去,這種情況是世間常見,無可奈何,尤其是母親,我連慈母的容顏都不識,傷心之情自然有限。惟有姐姐年輕早逝,使我無比悲傷,始終難以忘懷。薰大將為姐姐的去世哀傷萬狀,嗟歎愁思的鬱悶心情無論如何也無法排解,可見薰大將對姐姐那份刻骨銘心的深情,這使我對姐姐的英年早逝更加感到萬分遺憾。”浮舟的母親說:“薰大將被當今皇上招為駙馬,備加恩寵,可謂鮮見其例,想必不勝得意自豪吧。倘若大小姐尚在人世,恐怕也阻止不了這樁婚事的。”二女公子說:“這個嘛,也很難說,果真這樣,勢必被世人恥笑我們姐妹倆都是同一個命運,與其如此,還不如早逝也許更好。一般說,人早死了,尚為他人所悼念,這本是人世間之常情。可是不知怎的,薰大將竟異乎尋常地對姐姐眷戀,永誌不忘,他甚至連我父親死後該做超薦功德等法事都深切關懷,無微不至地照顧到。”她們敞開心扉地交談。浮舟的母親說:“這位薰大將甚至曾對老尼弁君說,要尋找這個微不足道的浮舟,作為已故大小姐的替身加以供養呐。承蒙他這麽說,不過我當然不作如斯妄想。彼語隻緣‘紫草伶俜’,受之有愧,但他那份厚意深情,著實深深地滲透人心啊!”她還順便談及她為浮舟操心的種種苦楚,邊流淌熱淚邊述說,她想有關左近少將欺侮浮舟之事,既然外人都已粗略浮淺知曉,遂婉轉地向二女公子說:“隻要我還活著,就沒什麽可怕的,我可以朝朝暮暮和她相依為命,互相安慰度送歲月。怕的是我死了以後,說不定她會遭遇意想不到的災難,而顛沛流離,那才真是淒慘了,因此我在萬般憂慮愁思之餘,也曾想過:幹脆讓她當尼姑,隱居深山老林,一心專修佛法,從此斬斷塵緣直至了卻終生。”二女公子說:“你們的處境確實很艱難,實在是無可奈何。受人欺侮的境遇,是我們這樣無依無靠的孤兒定然會碰到的。不過,緣此而隱居深山也不是什麽良策。就說我吧,原本已決心遵照父親遺囑,斷絕塵緣的,不想竟也遇上這種意外之變,留存俗世至今,我尚且如此,何況年紀輕輕的浮舟妹妹,更難以想象了。像她這樣的姿容,改裝穿上尼姑服多麽可惜呀!”她的這番老成持重的話語,令浮舟的母親聽了感到十分高興。浮舟的母親雖然上了年紀,不過她身上猶存有相當身份者的氣質。她依然優雅,隻是體態過於肥胖,但她畢竟還是一位常陸守夫人。她說:“恨隻恨已故八親王冷漠無情,不承認浮舟這個女兒,使得她身份不體麵,遭人冷眼乃至欺侮。如今聽得您這番話語,往昔的辛酸也能獲得些撫慰。”接著她又講述多年來在地方上生活的情景,其中也包括敘述陸奧地方浮島的饒有情趣的景色。她說:“我在築波山下過生活,最為難受的是‘孤身隻影’,連個知心共話的人都沒有。今天能夠將心裏話詳細向您傾訴,心情頓覺爽朗,恨不得能永遠在您身邊,但隻因我家那邊還有許多討厭的孩子,不知何等喧囂,吵吵嚷嚷急著要找我這個當母親的,因此日子待長了也不放心這些孩子們。我淪落為地方官的妻子,常嗟歎自身命苦,不希望浮舟重蹈我覆轍。因此想把她托付給您,任憑您安排,我一概不聞不問。”二女公子聽了她這番訴苦的話之後,心想:“說實在的,我也不忍心讓浮舟受苦。”從容貌或氣質上看,浮舟並不俗,蠻可愛的。神態略帶靦腆,卻不像是造作,有孩子般的天真稚氣,又並非無才氣。她對二女公子身邊的侍女,也恰如其分地回避。二女公子忽然想起:“浮舟說話時,那語調也酷似姐姐,我想讓那位尋覓姐姐替身的人來看看她呢。”恰巧此時,侍女們報告:“薰大將來了!”說著按慣例設置圍屏,準備迎接客人。浮舟的母親說:“那麽,也讓我拜見一下吧。曾經瞥見薰大將的人們,無不誇讚這位大將容貌俊美非凡,但我想,總比不上這裏的丹穗親王的姿容吧。”二女公子的貼身侍女說:“怎麽說呢,我們判斷不出來。”二女公子說:“這兩人相對而坐時的姿態,丹穗親王的確顯得缺乏情趣而相形見絀。然而分別看時,則孰優孰劣著實難以判斷。相貌俊美的人總是壓倒別人,真討厭呀!”話音剛落,眾侍女都笑了起來,有的說道:“但是,惟有丹穗親王,薰大將是壓不倒的。無論多麽俊俏動人的男子,都壓不倒丹穗親王的俊美吧。”大家正談得歡的過程中,外間傳來通報聲:“現在,薰大將下車啦!”前驅開道者的吆喝聲震耳,薰大將並不立即現身,眾人等了好大一會兒,薰大將才緩緩走了進來。浮舟的母親乍看一眼,不覺得他有多麽俊俏,可是仔細一端詳,就越發覺得薰大將果然氣質高雅、俊秀非凡。相形之下,她不由得感到自己的姿影未免太卑俗難為情,自然而然地整理了一下額發,力求顯出一副淡定從容、用心周到、無比端莊的模樣。薰大將大概是從宮中退出後,直接到這裏來的,因此前驅開道者眾多。薰大將對二女公子說:“昨夜我聽說姐姐明石皇後玉體欠佳,旋即進宮前去問安,皇子們都不在她身旁,皇後頗感寂寞,因此我就代替丹穗親王侍奉她直到此刻。丹穗親王今天早晨也懈怠,很晚才進宮,我估計是你的罪過,是你把丹穗親王拖住的吧?!”二女公子隻是寒暄說:“承蒙代為侍候,這般深情厚誼,誠然應該深表謝忱。”薰大將大概是看準丹穗親王今夜在宮中值宿,故特選定這天,帶著某種私心來訪的吧。他照例與二女公子晤談,在談話的過程中,動不動就談及懷念已故大女公子的心情,他沒有明顯地說出漸漸厭惡世間萬事的話語,而是隱約地訴說愁情。二女公子心想:“多年歲月都過去了,為什麽至今還不能忘懷呢?!想必是最初他早已向姐姐表明深沉的愛慕之意,故至今不願表示已然忘懷,而裝裝樣吧。”然而從他的神情上看,他確實非常傷心,在交談的過程中越發了解他哀傷的心境,二女公子並非木石心腸的人,自然深受感動,隻是在交談中他時不時又談及許多怨恨二女公子無情的話,令她感到困惑也很擔心。為了祓濯蕩滌他的這種癡心,她就端出那個可當已故姐姐替身的人的話題來,二女公子婉轉地告訴他:“此人最近悄悄地住在這裏。”薰大將聽見有關浮舟的事,當然不會置若罔聞,也很想見浮舟,但是他並不立即顯示出有移情別戀的心思。薰大將說道:“哦,這尊大神倘若果真能滿足我的願望,那真可說是難能可貴了。如果依然如故令我煩惱,那豈不是反而褻瀆聖靈山水?”二女公子回答說:“歸根到底,還是你求道之心不夠虔誠唄。”說著莞爾一笑,躲在一旁的浮舟的母親聽了,也覺得蠻有意思。薰大將說道:“那麽就請你轉達我的意思吧。不過,聽了你這番為逃遁而找的借口的言辭,我不由得回想起往事,頗有不祥之感。”說著眼裏噙著淚珠,詠歌曰:

替身倘能長廝守,

或可排遣相思愁。

薰大將照例用戲謔語氣表示,以掩飾自己內在的心思。二女公子答歌曰:

“替身投川再無音,

長相廝守誰人信。

你是說‘眾手爭拉大紙幣’吧。如此說來是我多管閑事了,但我總覺得浮舟她似乎太可憐。”話音剛落,薰大將答道:“不!‘終究泊灘頭’,還用說嗎?莫非我可悲的命運就像被人爭奪的無常水泡,就像你說的被人拋入川中的大紙幣?這叫我如何慰藉此刻的心境呢!”他說了一通,天色漸暗,可是薰大將還在糾纏,於是二女公子說:“我擔心在此借宿的客人看了,會覺得奇怪,今夜還是請你早些回去吧。”她委婉地下了逐客令。薰大將說:“那麽,請你向客人轉達,就說這是我多年來的宿願,絕不是心血**一時逢場作戲的輕浮之舉。施展你的才能,切莫讓我失望。我平生不善此道,遇事甚至可笑到往往膽怯而逡巡不前。”薰大將叮嚀了一番之後,告辭回去了。

浮舟的母親內心盛讚薰大將:“真是一位儀表堂堂,無可挑剔的君子啊!”

她想起:“乳母此前突然想起此人時,曾多次勸我把浮舟許配給他。可是我總認為此言荒唐而不予理睬。現在親眼看到他這堂堂儀表,就覺得縱然隔著銀河,一年一度相會,也情願把女兒許配給如此燦爛的牽牛星。我女兒浮舟長相這麽秀麗,若嫁給一般平庸者,實在太可惜。由於平素看到的淨是東國武士那樣粗俗的老麵孔,所以就以為左近少將是個優秀人才。”她暗自後悔當初欣賞左近少將,自己的見識太淺薄了。此前薰大將曾憑依過的絲柏木柱、他曾經坐過的坐墊都滲透著他留下來的遺香,說起這種奇特的芳香,人們甚至還以為這不過是言者的溢美之詞。連不時見到薰大將的侍女們,每見一次都讚不絕口。有的侍女說:“誦念經文,知道在神佛卓越的種種恩澤中,芬芳香味最為至尊。佛說這話是有其道理的。在《藥王品》等經文中,闡述得更詳盡,‘牛頭栴檀’之香等名稱,聽起來怪可怕的,但是確實有其事,眼前薰大將隻要一動作,身上散發出來的就是這種奇香,這就是實證。足見佛說的是真的。這位薰大將想必從幼年時期就勤修佛法,造詣深的緣故吧。”還有的侍女說:“大概是前世積了大量的功德吧。”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盛讚不已。浮舟的母親聽了,自然而然地笑容滿麵。

二女公子將薰大將所叮嚀的話悄悄地告訴了浮舟的母親中將君。二女公子對她說:“薰大將這個人,生性固執,凡事一經認定,就很執著,不輕易改變。不過,最近他已被招為駙馬,在這種情況下,可能會有些麻煩,但是,你既然甚至想讓她遁入空門,那就當她成了尼姑看待,不妨把她許配給薰大將試試嘛。”浮舟的母親說:“我總想設法不讓她遭受苦難,被人欺侮,所以甚至想讓她隱居,‘深山不聞飛鳥聲’。但是今天拜見了這位薰大將的堂堂尊容和神采,連我這個上了年紀的婦人都覺得縱令當身份卑微的奴仆,隻要能在那樣優秀的君子身邊熟不拘禮地侍候,那也是莫大的幸福。何況年輕女子,看見他想必會傾心愛慕他的。然而我這‘微不足道身無著’的女兒浮舟,會不會反而因此播下憂慮的種子呢?一般說,身為女子者,不論身份高貴或卑賤,往往會在這種男女關係問題上,不但今生甚至來世都受到痛苦的折磨。想到這些,就覺得浮舟的前途實在可憐。不過,這隻是母親疼愛女兒,心情憂鬱而已,盼隻盼一切任憑您為她做主,總而言之,萬望您切莫拋棄她。”二女公子深感為難,歎息一聲說道:“怎麽辦呢?!就迄今的情形看來,薰大將確實為人情深可信,但是今後如何,難以預料,不可知啊!”此外二女公子不再多說。

翌日天蒙蒙亮,常陸守派車子來接浮舟的母親,還帶來一封信,信中行文勃然大怒,還帶些威脅。浮舟的母親邊哭邊懇求二女公子說:“實在誠惶誠恐,萬事拜托您了。這女兒浮舟還得暫時隱居府上,讓她遁入空門還是怎樣,我尚在逡巡中。在這期間,她雖然是微不足道之身,還望您不要拋棄她,多多賜教為感。”浮舟不習慣於過離開母親的生活,有些膽怯。不過這二條院環境優美,又有情趣,還可以暫時親近這異母姐姐,所以心中還是高興的。浮舟的母親即常陸守夫人的車子走時,天色剛亮,恰巧丹穗親王從宮中回家來。他由於惦掛著早點看到小公子,遂悄悄從宮中退出,因此沒有平日出門時興師動眾的顯赫排場,而隻乘坐簡素的車輛回來。常陸守夫人的車子正好和他的車輛相遇,夫人的車暫時閃避到一旁。丹穗親王的車輛來到走廊處停住,他從車上下來望了望那邊的車子,有所懷疑,問道:“那是誰的車子,怎麽沒等天亮就急於出門呢?”他以自己風流好色之心揣度:“準是偷情之後,為掩人耳目才匆匆離開的。”這種猜疑心也實在討厭。常陸守夫人的隨從者回答道:“是常陸守的尊夫人回府。”丹穗親王的隨從人員中有幾個年輕人說:“稱謂‘尊夫人’,好神氣呀!”說得眾人大笑起來,常陸守夫人聽見了,聯想到自己的身份確實很卑微,內心十分悲傷。完全為女兒浮舟著想,自己也恨不得是個身份高貴的人。更何況浮舟本人,倘若她嫁給身份低賤的丈夫,那該多麽可惜啊!

丹穗親王走進室內,對二女公子說:“你是不是讓一個叫常陸守夫人的人經常在這裏出入?在拂曉朦朧的美景中,匆匆乘車回家,車副等人的神情像是要避人耳目似的呀!”他依舊滿心狐疑,二女公子覺得他的話很刺耳,聽了內心很痛苦,她回答說:“此人是大輔君年輕時候的朋友,又不是什麽特別了不起的人物,何苦出此狐疑之語。你總好胡亂猜疑而說些難聽的話,請你不要給人亂安‘莫須有’的罪名。”說著鬧別扭地轉過身去背向他,這動作嬌媚動人十分可愛。這一夜丹穗親王睡得好香,以至不知天已大亮。正殿裏聚集眾多來訪客人,丹穗親王這才走到正殿來。明石皇後的病情並不嚴重,今天已痊愈,因此眾人皆大歡喜,個個心情舒暢。夕霧左大臣家幾位公子有的在下圍棋,有的在玩隱韻遊戲。丹穗親王和他們一起遊玩到日暮時分。

當天傍晚,丹穗親王返回到二女公子室內來,二女公子正在裏麵洗頭發,其他的許多侍女各自在她們自己的房內休息,丹穗親王身邊空無一人,他呼喚一個小女童過來,叫她去對二女公子傳話說:“我回家來,你卻偏偏洗發,莫非要讓我孤身守寂寞不成?!”二女公子趕緊讓身邊的侍女大輔君去對丹穗親王表示歉意說:“原本向來都是趁親王不在家的空當才洗頭發的,隻因近來不知怎的總嫌麻煩懶得洗,已經好久沒有洗了。過了今天,這八月裏就別無其他吉日了,九月十月又忌諱洗發,所以隻好今天洗發了。”恰巧此時小公子正在睡覺,侍女們都在那邊。丹穗親王百無聊賴,遂閑庭漫步各處走走,他望見西邊有個生麵孔的女童,心想:“那屋裏住著新來的侍女吧。”他走近那西邊的屋子窺探,從中間的隔扇縫隙裏望了望,隻見隔扇那麵深一尺左右的地方立著屏風,屏風的一端,沿著垂簾設有圍屏,圍屏上掛著單層薄垂布,從圍屏的縫隙窺見紫菀色的華麗衣衫,外麵罩上一件織有黃花龍芽圖案的綢緞衣裳,衣袖口露在屏風的一端,大概是由於屏風有一扇是重疊著的,所以裏麵的人沒有察覺,而這邊的人就可隨意看。丹穗親王心想:“這新來的侍女想必長得很標致吧。”於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拉開通往廂房的隔扇,悄悄地走進廊道,誰也沒有察覺。

浮舟她們所住房間走廊外的中庭院裏,栽滿各種花草,綠草如茵,鮮花盛開,美不勝收,園內的人工溪流一帶,安置著高大的庭園點景石,景趣盎然。浮舟此時正在房門口附近,斜靠著躺著欣賞庭園的景色。

丹穗親王把本來開著的隔扇再拉開些,從屏風的一端窺探。浮舟沒有想到是丹穗親王,還以為是經常到這裏來的侍女,便坐起身來,她那姿態著實優美。生性好色的丹穗親王,看到這般美女怎肯放過,便拽住浮舟的衣裾,就勢把剛才拉開的隔扇關上,自己在隔扇和屏風之間坐了下來。浮舟覺得奇怪,連忙用扇子擋住容顏,猛回眸望了望這邊,那神采美極了。丹穗親王便握住她拿著扇子的手,對浮舟說:“你是誰?請告貴姓芳名。”浮舟不知底細,害怕了起來。丹穗親王把臉朝向屏風,不讓她瞧見,他行動詭秘,因此浮舟暗自揣摩:“莫非他就是最近費盡心思委婉尋找自己的那位薰大將嗎?”她聞到一股香味,更覺得似乎是薰大將了,她不由得極其難為情,亂了方寸。浮舟的乳母聽見裏麵的動靜有些異常,覺得奇怪,遂推開對麵的屏風走了進來,說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好奇怪啊!”然而,丹穗親王置若罔聞,依舊肆無忌憚,這雖然是一番出其不意的舉止,但是他天生能言善辯,口若懸河,說個不停,不覺間天色已是摸黑時分。丹穗親王衝著浮舟說:“你是誰?不告訴我,我就不放過你。”說著熟不拘禮似的躺了下來,乳母這時候才明白過來,原來此人就是丹穗親王,她驚詫得話都說不出來,隻顧發呆。

二女公子那邊點亮了燈籠,侍女們揚聲說:“夫人洗好頭發,馬上就回到居室啦!”除了起居室外,其他處的格子門窗都一一關上了。浮舟所住的房間,距正屋稍遠,原本不住人,房間內隻放置一套高架櫥,還有套著布袋的屏風靠在一處處的牆邊上,再就是堆放著雜七雜八的零星物件。浮舟來住之後,這裏才打開一麵的隔扇,以便通向正屋。一個名叫右近的姑娘,她是侍女大輔君的女兒,也在二條院這裏當侍女,她正在挨個地關上一扇扇格子門窗,逐漸靠近浮舟這邊來,她說:“哎呀!真黑啊!這裏還沒有點燈呐。好辛苦地趕緊關上一扇扇格子門窗,這裏漆黑得叫人發怵。”說著要把一扇格子窗打開,丹穗親王聽見了,稍感狼狽。乳母更加著急,不過乳母是個心直口快、精明幹練的強人,便對右近說:“喂!這裏出了怪事,弄得我束手無策,動不了手呐。”右近說:“出什麽事啦?!”說著伸手摸索著走了過來,看見一個穿著內褂的男子躺在浮舟身旁,又聞到濃鬱的芳香,她馬上意識到這又是丹穗親王不像話的行徑。不過,她估計浮舟是不會答應他的。於是她說道:“哎呀!這太不成體統了,叫我右近說什麽好呢。我現在就到那邊去,悄悄地告訴夫人吧。”說著轉身就走開。這裏的侍女一個個都覺得把此事告訴夫人,多淒慘多不體麵啊!可是丹穗親王卻滿不在乎。他心想:“這是個異乎尋常的高尚美人,但不知她到底是誰,從右近的口氣中聽來,她似乎不是新來的一般侍女。”於是他不得要領地向浮舟問東問西,糾纏不休。浮舟不堪其苦,滿心不悅,表麵上雖然不露憤恨之色,內心裏卻感到莫大的羞恥,懊惱萬狀,恨不得一死了之。丹穗親王看她的神態覺得她太可憐,便用甜言蜜語撫慰她。

右近稟報二女公子說:“丹穗親王如此這般……浮舟小姐實在可憐,心裏不知有多麽痛苦呢!”二女公子說:“他又令人討厭地故伎重演啦。浮舟的母親倘若知道了,肯定會認為這是多麽淺薄、多麽不像話的輕浮之舉啊!她臨走的時候,還再三說‘浮舟寄居府上我很放心’呢。”二女公子覺得很對不起浮舟。可是,她心想:“怎樣才能讓他聽從我的忠告呢?侍女中但凡年輕且稍有姿色的人,他都決不放過,他就是有這種怪癖的人。可是,他怎麽會知道浮舟在這裏呢?”她感到震驚又覺得實在無奈,緘口不語。右近和另一個叫少將君的丹穗親王那邊的侍女私下議論,右近說:“今天是眾多公卿大臣到訪之日,丹穗親王陪同他們在正殿裏休閑玩樂,按往常慣例,在這種日子裏,親王都會很晚才回到內室裏來的,因此侍女們都放心地去休息了。誰知道他竟提前回來,以致發生這種事,如今該怎麽辦呢?!那乳母好厲害喲,她一直在旁邊守護著浮舟小姐,寸步不離,她緊盯著親王不放,那氣勢似乎要逼走他似的。”議論著的這兩人都焦慮不安。恰在此時,宮裏派遣使者前來通報說:“明石皇後今日傍晚忽然覺得胸口堵得慌,此刻病情愈加嚴重,十分痛苦。”右近悄聲對少將君說:“唉!這病情通報來得真不是時候呀!我得立即去向丹穗親王轉達。”少將君說:“算了,這種時候你去轉達通報,是徒勞無益的,太不知趣啦。不要過分地去幹擾。”右近說:“沒關係,估計此刻尚未成事吧。”二女公子聽見這兩人所說的悄悄話,心想:“丹穗親王有這種惡習,傳出去多不體麵啊!這樣一來,稍有戒心的人,恐怕連我這裏都會望而卻步吧。”

右近來到丹穗親王身邊,把使者的話略加誇大說得更嚴重些,然而丹穗親王聽罷,似乎無動於衷,他問道:“來使是誰?照例又要誇大其辭地嚇唬我來了。”右近回答:“是皇後的侍臣,名叫平重經。”丹穗親王舍不得離開浮舟,竟然不顧忌旁人的耳目,一動也不動。右近隻好出去,把使者帶到西麵的這間居室來,向他問訊情況,剛才親王家轉達口信的人也一起來了。使者報告說:“中務親王也已進宮了,中宮大夫此刻正在前來的途中,小的在路上見到他的車駕。”丹穗親王心想:“母後確實時不時突然患病……”今天倘若不去探望,深恐惹人非議。於是向浮舟發了許多牢騷,還自定下後會日期,而後離去。

浮舟宛如做了一場噩夢,滿身大汗地躺著,乳母給她扇扇子,說道:“住在這種地方,萬事都得當心,確實很不方便。今天已被丹穗親王發現,他來過一次,以後絕不會有好事。啊!太可怕了。盡管他是高貴的皇子,但名分上是姐夫,畢竟很不像話。不管怎樣,小姐總歸還是要另選一個沒有什麽牽連的人結緣才好。今天倘若讓他的歹心得逞,小姐勢必名譽掃地,所以我剛才裝出一副凶神降魔的模樣,緊盯住他不放,他肯定認為我是個可怕的女仆吧,狠狠地掐痛了我的手。他的求愛舉止形同凡夫俗子,實在荒唐可笑。今天常陸守宅邸那邊,常陸守和夫人也大肆爭吵了。常陸守說:‘你隻顧照顧你的女兒浮舟,而把我女兒棄置不顧,新女婿上門的日子,你竟故意外宿他處,成什麽體統。’他罵得好凶,連仆人們都聽不進去,實在委屈了夫人,大家都很同情她。一切都是由於那個左近少將引起的,實在可惡。假使沒有出現這門親事,家裏盡管時不時也有些小爭吵,但大體上還算平安無事,一直維持到今天。”她說著唉聲歎息。浮舟此時無心考慮別的事,隻顧傷心蒙受這從未遭遇過的奇恥大辱,另一方麵還要擔心二女公子對此事會作何感想。痛苦不堪,一味俯伏抽泣。乳母很可憐她,多方安慰她,說道:“小姐何苦如此傷心。失去慈母,孤苦無依,這才可悲呢。喪失父親而被世人輕蔑,固然很遺憾,但是總比遭受狠心繼母的淩辱折磨要好受多了。總而言之,小姐的母親定會設法為你安排的,不必耿耿於懷過分擔心。再說,還有初瀨的觀音菩薩總是隨身保佑你呢,像你這樣一個不習慣於旅行的女子,卻屢次不顧疲勞,遠途跋涉,虔誠地前往進香,菩薩定會同情你,保佑你如願獲得幸福,定會讓那些輕蔑你的人有所醒悟而自省。像你這樣可愛的小姐,怎麽會被世人恥笑呢。”乳母滿懷信心。

丹穗親王急匆匆地出門。大概是想抄近道走,所以沒有從正門,而是從靠近浮舟住處的這邊門出去,因此浮舟房內也能聽見他們的說話聲。那聲音聽上去著實優雅動聽,邊走邊吟詠饒有情趣的歌詞,從浮舟的住房經過,浮舟聽見不由得感到極其煩惱。備換用的馬匹被拉了出來,丹穗親王隻帶十餘名值宿人員一起進宮。

二女公子想到浮舟受了委屈,很同情她。她裝作不知此事,派人去傳話說:“皇後患病,丹穗親王進宮探視去了,今夜不回家來。我今天大概由於洗發的關係,身體微感不適,直到現在還無睡意,請你到這邊來坐坐。想必你也很寂寞無聊吧。”浮舟讓乳母代為回答說:“我心情不好,覺得非常難受,想休息一下。”二女公子旋即派人前來慰問:“心情怎樣不好?”浮舟這邊回複說:“也說不出怎樣不好,隻覺得非常難受痛苦。”聽罷,少將君和右近使了個眼色,說:“夫人心中想必也很難過吧。”因為事態不是發生在陌生人身上,二女公子內心更覺得浮舟實在可憐。她心想:“實在遺憾,浮舟太受委屈了。薰大將曾多次表露過對她的愛慕之情。這件事倘若傳到他耳裏,他肯定會認為浮舟是個輕浮女子從而蔑視她吧。像丹穗親王這種耽於女色的人,有時會把一些捕風捉影的事說得極其不堪入耳,相反,有時碰到稍許荒唐的事,卻視而不見置若罔聞。但是這位薰大將則不然,他口頭上雖然不說,但內心滿懷怨恨,他那能隱忍、沉得住氣的深邃涵養,甚至令人自慚形穢。浮舟命途多舛,再加上這層不期而遇的不幸,真是個苦命人啊!以往我從未見過也不認識她,如今一經見麵,覺得她的氣質容貌都十分可愛而又可憐,令人不忍拋棄。唉!人生在世多麽艱辛,多麽難熬。就以自己本身來說,眼前的境遇,雖然不如意的事也不少,也曾經曆幾乎和她相同的遭遇,但所幸的是不至於淪落潦倒,麵子上還算過得去。現在,隻要那個討厭的薰大將在情感問題上不再來糾纏我,安穩地逐漸消除對我單戀的情思,我就更沒有什麽可憂慮的了。”二女公子的頭發很濃密,不易幹透,起身走動很不方便。她身穿一襲潔白單衣,嫋娜可愛。

浮舟確實心情極差,但乳母竭力勸導她說:“還是前去見她為好,不去不妥,不去的話,夫人還以為真的發生什麽事了呢。你隻顧坦然地與她會麵。至於右近等人,我會把事情的原委經過向她們詳細述說的。”乳母說著走到二女公子那邊的隔扇門口,揚聲說:“我有話奉告右近君!”右近走了出來,乳母對她說:“我家小姐剛才遭遇突如其來的怪事,驚魂未定,現在還在發燒,痛苦得很,讓人看了實在可憐。煩請你帶她到夫人那裏,安慰安慰她吧。小姐自身毫無過失,讓她蒙受如此驚嚇,實在太委屈了。倘若多少懂得世間一些人情世故的人,可能還能應對,可是我家小姐全然不懂,自然驚慌失措,十分可憐。”乳母把躺著的浮舟扶起身來,讓她去見二女公子。浮舟已經被嚇得魂不附體,在人前更覺害羞,可是她生性過於柔順,無可奈何地被她們推著到二女公子那裏坐了下來。為掩飾被熱淚濡濕了的額發,她悄悄地背向燈火而坐。在向來認為二女公子的美姿無與倫比的侍女們看來,浮舟的神采與二女公子相比,毫不遜色,確實高雅標致可愛。當時在場的隻有右近和少將君兩人,浮舟想遮掩不讓人看,也遮掩不住。這兩人對她作了一番仔細的端詳,她們心想:“如斯美人被丹穗親王相中,肯定會出事的。丹穗親王天生喜新厭舊,隻要是新的,姿色一般的他也不會放過的呀。”

二女公子親切地和浮舟談話,她對浮舟說:“請你不要因為這裏環境生疏而局促不安。自從大姐亡故後,我無時不在懷念她的麵影,而無限悲傷。尚存活人世間的我,也身多苦惱與哀怨,嗟歎自身命運極其不幸地度日。現在看見你長相酷似大姐,我寂寞的內心獲得了莫大的安慰,感到十分親切。我孤身隻影,無可靠的親人,你若能用已故大姐那樣的愛心來愛我,那我真不知有多麽高興。”二女公子說了許多,但浮舟由於驚魂未定,隻顧一味靦腆,她身上的窮鄉僻壤習氣猶存,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隻說:“多年來隻能在相隔遙遠處仰慕,近日得以會麵,悲傷愁慮仿佛都獲得了慰藉。”她的話聲清脆悅耳。二女公子拿出一些畫卷給她看,並讓右近朗讀畫卷上的題詞,她們兩人一起賞畫,浮舟和二女公子相對而坐,不再害羞,隻顧全神貫注地欣賞畫卷。二女公子仔細觀察燈光映照下的浮舟的姿容,覺得似乎無可挑剔,幾乎十全十美,她那前額的樣子以及眉目間秀氣蕩漾,令人感到仿佛嗅到一股隱約的芳香,她那端莊高貴的神采,簡直酷似大女公子。二女公子眼望浮舟,內心隻顧思念姐姐,毫無心思觀賞畫卷。她心想:“浮舟的姿影多麽令人愛憐啊!她的長相怎麽竟這樣酷似姐姐呢?她的相貌一定也像已故的父親吧。上了年紀的老侍女們都說姐姐的長相很像父親,而我的相貌像母親。不管怎麽說,見到相貌酷似的人,確實感到非常親切。”二女公子拿浮舟與父親和姐姐作比較,眼裏情不自禁地噙

著淚珠,接著她又想:“姐姐的氣質無限高貴,對人也很和藹可親,她的那份柔情甚至令人懷疑是否過分了些,她總是一副嫋娜多姿、柔情滿懷的樣子。而浮舟呢,體態舉止尚嫌稚嫩生硬,大概是由於她隻顧靦腆,萬事謹慎小心的關係吧。浮舟在知情趣、豔麗婀娜這點上,不如姐姐。她倘若能再添加一些莊重穩健的氣質,那麽做薰大將的配偶也是很般配的。”她持為人姐姐的心情來替浮舟操心,並作了種種盤算。

觀賞畫卷之後,兩人又彼此交談了一陣,直到行將拂曉時分才就寢。二女公子讓浮舟在她身邊躺下,對她談有關父親生前的一些故事,以及多年來一直蟄居宇治山莊的情況等,雖然不是自始至終細說一遍,但大體上還是說給她聽了。浮舟格外思念亡父,遺憾的是終於沒能見他一麵,而深感悲傷。知道昨夜發生那樁事件原委的侍女們中,有人說:“實際情況不知到底怎樣了?這麽漂亮的一位小姐,再怎麽受到夫人的憐愛,木已成舟也無可奈何,實在可憐啊!”右近應聲說:“不,那事沒能得逞。那乳母拽住我的手,牢騷滿腹地對我詳細述說了事情的原委,聽她說來,確實沒有發生那種事。再說,丹穗親王臨出門時,嘴裏還吟詠古歌‘相逢宛如未曾遇’,但是,實情如何誰知道呢,說不定是丹穗親王故意吟詠此歌呢。不過,昨夜在燈光下端詳這位小姐的神態,覺得她淡定安詳,不像是發生過此等事的樣子。”她們悄悄地在議論此事,都很同情浮舟。

浮舟的乳母借用了二條院的一輛車子,車子來到常陸守宅邸內,她把昨日發生的事,據實向常陸守夫人即浮舟的母親稟報,夫人大為震驚,幾乎肝膽俱裂。她心想:“那邊的侍女們一定蔑視我的女兒,私下在紛紛議論吧。二女公子自身不知會作何感想。爭風吃醋之事,在貴人中也一樣會發生的。”她推己及人,急如星火,刻不容緩,就在當天傍晚來到二條院。正好丹穗親王不在家,她放心地對二女公子說:“我把這怪幼稚無知的女兒寄托於府上,原本是大可放心的,然而我總是心掛兩頭,像黃鼠狼似的鎮靜不下來,家裏的那幫無知的孩子們都在埋怨我呢。”二女公子回答說:“浮舟並不像你所說那樣幼稚無知,你放心不下,神色惶恐地說了這些話,反倒令我感到難為情呢。”她說罷若無其事地微微笑。常陸守夫人見她端莊穩靜的神采,反襯出自己心懷鬼胎,不由得感到不好意思。當她想到不知二女公子究竟作何感想時,一下子答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她說:“浮舟能在您手下侍候,了卻多年來的願望,外間傳聞名聲也順耳,確實很體麵。然而畢竟不能不存有諸多顧慮,因此還是按照原來的想法,讓浮舟閉居在深山中修行,以便圓了她堅守本意的願望。”說著哭了,神情十分可憐。二女公子說:“在我這裏住下,有什麽不放心的呢,倘若我冷淡對待浮舟,萬般事情都不管不顧她,則另當別論……當然,我這裏似乎有個居心不良的人,時不時有些無理的念頭,做出不成體統的事來,不過大家都十分了解此人的脾氣和習性,處處用心提防,決不會讓浮舟受委屈的。不知你是怎樣揣測我的心思的呢?”浮舟的母親答道:“不,我絕沒有懷疑您會對浮舟冷淡的意思。已故八親王生怕失麵子,不肯承認浮舟這個女兒,事到如今,有關此事也不必多提了。且說我和您也有剪不斷的血緣關係,依賴這層緣分,我才將浮舟拜托您多加關照。”她十分懇切,最後又說:“明日和後天是浮舟的嚴重禁忌日,因此這期間我想帶她到僻靜的地方去閉居。改日再來拜訪。”她說罷,就將浮舟帶走。二女公子雖然覺得事出突兀,十分遺憾,卻又不能強行挽留。浮舟的母親被昨日不像話的怪事嚇得心神不安,匆匆話別,告辭離去。

浮舟的母親曾在三條一帶地方建造一處小宅院,作為回避凶神而暫住的地方。整個建築工程尚未完全竣工,因此也沒有什麽像樣的裝飾,房間比較簡陋。浮舟的母親把她帶到三條這處小宅院來,對她說:“可憐啊!我為你一人,得應付種種艱辛與煩惱。在這個事與願違的人世間,我實在不想長期存活下去啊!倘若我是孤身一人無所掛牽的話,哪怕降低成卑賤的身份,過著非人一般的生活,我也情願認命,悄悄地閉居在某個角落裏度日。……那位二女公子本來是不承認你這個妹妹的,我們去親近她,萬一在她那裏發生什麽不成體統的事,將遭受世人的恥笑。唉!真是無聊之極。這住處雖然簡陋,但無人知曉,可以避人耳目。你就暫且躲在這裏吧。這期間我會設法為你另謀良策。”她叮嚀之後就準備返回自家去。浮舟哭泣,心想:“我活在人世間,注定是臉上無光的卑微苦命人。”她心灰意冷,垂頭喪氣的神情著實可憐。更何況她母親,覺得讓女兒埋沒在這裏實在委屈了她,太可惜了。她總盼望讓女兒平安無事地成長,有個體麵的身份,不想竟發生那種極其討厭的事,她擔心世人會恥笑浮舟是個輕浮的女子,為此而忐忑不安。這位母親並非不明事理的人,隻是容易激動好生氣,處事也有些任性。其實,浮舟本來也不是不可以閉居在常陸守宅邸內,但她覺得讓女兒隱藏在自家內,未免委屈了她,所以決定采用了這個辦法。這母女倆多年來總是形影不離,朝朝暮暮都相見,如今突然分離,彼此都深感寂寞孤獨,受不了。母親對浮舟說:“這宅院的整個工程還沒有完全竣工,難免有不夠嚴謹之處,你務必多加小心留神。需要時,各處房間的侍女都可召喚來使用。值宿人員方麵雖然我都已經吩咐過了,但總覺得讓你一人留在這裏還是放心不下。不過,那邊常陸守在生氣而口出怨言,我不得不回去,心裏實在難受啊!”她哭著與女兒告別。

常陸守無比重視這位新女婿左近少將,因此為隆重款待事務忙得不可開交,他生氣地埋怨夫人有他心,不願與他齊心協力辦好款待事,有失體麵。常陸守夫人確實有氣,心想:“這種種事端都是這個少將惹起來的。”為此,她那無可替代的珍視的女兒浮舟,才遭受今天這樣的苦難,使她心懷怨恨並深感遺憾。她全然看不上這個新女婿。自從她看見這個左近少將在丹穗親王麵前顯得寒磣不像人樣之後,就整個地蔑視他,之前曾想捧他為自己女婿而重視照顧他的那種念頭,早已蕩然無存。不過她心想:“那個少將在這個家裏會是怎樣的呢?我還沒有見過他日常悠閑的起居生活模樣呢。”

話說有一天,左近少將閑居在家的時候,她走到少將所在的西廳邊上,從縫隙中窺探,隻見他身穿柔軟適度的潔白綾子外衣,內裏穿時髦的淺紫紅色帶有豔麗光澤的漂亮衣裳,悠閑地坐在房門口附近,觀賞庭院裏的花草樹木。她覺得此人的姿態在人前毫不寒磣,蠻俊秀的。少將身邊,她後夫的女兒還很稚嫩,天真無邪地斜靠著躺在一旁。她回想起在二條院,丹穗親王的夫人二女公子和丹穗親王並坐在一起時的模樣,就覺得:“相形之下,這對夫婦的神采遜色多了。”少將和身邊的幾個侍女在談笑,他那隨意不拘的姿態,使她覺得此少將不像她在二條院所看到的那個讓人瞧不起的醜陋人,莫非那是另外一個人?正想到此時,忽然聽見少將說:“兵部卿親王家庭院裏的胡枝子,迥異於他處,格外豔麗,怎麽會有這麽優良的品種呢,同樣是花枝,可是他家的確實格外嬌美豔麗。先前我到他家時,本想折下一枝,恰巧趕上他正要出門,我終於沒有折得。那時丹穗親王嘴裏還吟詠‘悲秋憐惜胡枝子’,他那神采倘若能讓年輕女子看到……”說著少將自己也吟詠起歌來。常陸守夫人聽了暗自氣憤地咕噥:“嗨!還吟什麽歌呀,一想到此人的卑劣行徑,就覺得他不像人樣,瞧他在丹穗親王麵前那副醜態,就覺惡心。還洋洋得意不知詠的什麽歌。”盡管如斯想,但畢竟左近少將還不是全然不知情趣的人,她想試試他的才識,遂派人給少將送去贈歌曰:

亭亭玉立胡枝子,

襯葉迎露竟變色。

左近少將閱罷,覺得對不住常陸守夫人,答歌曰:

“若知萩出宮城野,

我心何至變傾斜。

但願能拜見尊顏,麵陳原委。”常陸守夫人估計左近少將已經聽說,浮舟是八親王的私生女。她更加希望能設法讓浮舟也像二女公子那樣,嫁給身份高貴的人。此時不知怎的,她腦海裏自然而然地浮現出薰大將的麵影和風采。

浮舟的母親心想:“看上去丹穗親王和薰大將一樣都是儀表堂堂的貴人,然而我對丹穗親王的印象從一開始就絕望,不把他放在心上。他欺侮浮舟,擅自闖入浮舟室內,一想到這些行徑,不由得令人產生怨恨。薰大將有心愛慕並追求浮舟,卻未曾唐突啟齒,表麵上一派若無其事的神情,實在了不起。像我這般年齡的人尚且不時想起他,何況年輕女子,哪能無動於衷呢。而像少將那樣令人討厭的男子,幸虧沒有成為自己珍視的女兒浮舟的夫婿,否則實在是太失體麵了。”她一心隻顧為浮舟操心,時而想這樣,時而又想那樣,萬般良策盡在她想象中盤旋,卻難以實現。她尋思:“薰大將看慣了像二女公子那樣身份高貴的人,隻怕品格與姿容都比浮舟優秀的女子,也未必能讓薰大將動心呢。依據我在世間的見聞,大體上似乎可以認為:人的姿色與品格之優劣,往往與其身份之高低是相應的。不妨看看我所生的子女,有常陸守血緣的子女,就比不上有八親王血緣的浮舟。又如左近少將,在常陸守宅邸內看來,似乎無比優秀,可是和丹穗親王一比較,就相形見絀了。由此可見一斑。薰大將已成為當今皇上嬌寵的二公主的乘龍快婿,在薰大將眼裏,還會有浮舟的位置嗎?恐怕是微不足道吧。”浮舟的母親想到這裏,不由得心灰意冷,茫然不知所措。

浮舟暫居於三條自家的小宅院裏,百無聊賴,觀看庭院裏繁茂的草木也覺得毫無情趣。在這裏進出的人隻是些操著怪怪的東國口音的人們。庭院裏沒有種植令人賞心悅目的花卉。浮舟閉鎖在這種煞風景的環境裏,心情鬱悶地度過朝朝暮暮。她回想起二條院內的二女公子的身影,不由得滿心激蕩,十分依戀。那個肆無忌憚的闖入者的模樣,此時也浮現在她的腦海裏。當時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但依稀還記得諸多溫馨委婉的話語,他那身上的薰衣香,至今似乎還殘留,甚至連那可怖的場景至今還記憶猶新。母親派人送來一函,問寒問暖,甚為關心掛念。浮舟想到母親如此異乎尋常地關懷備至、體貼入微,而自己卻時運不濟、命途多舛,不由得悲從中來,眼裏滲出淚珠。母親信裏寫道:“吾女在生疏的環境裏生活,該不知有多麽的寂寞,不過還請吾女暫且多加忍耐些時日。”浮舟在回信中寫道:“女兒在這裏並不寂寞,反而覺得安心了。

幸獲遠離世間苦,

身心安適無淒楚。”

浮舟的母親閱罷女兒寫的這首帶有稚氣的歌,不由得撲簌簌掉下心酸的眼淚,嗟歎女兒命苦,竟落得無處安身的境地,實在令人傷心,答歌曰:

為汝尋覓安身處,

縱然世外亦心甘。

母女二人經常以這種直率吐露心聲的詠歌形式,彼此作心靈上的交流,相互慰藉。

且說薰大將每到秋色漸深時節,總因思念大女公子而傷心得幾乎夜夜失眠,這種狀態似乎已經習以為常。恰逢此時他聽說宇治新建的佛寺已落成,旋即親自前往宇治查看。久違了的宇治,此時滿山紅葉盡染,他覺得格外新鮮珍奇。在拆毀了原先的山莊的基地上,如今已建成新的殿堂,相當華麗。回想當年八親王所建的山莊殿堂簡單樸素,恰似高僧的居處,便情不自禁地緬懷已故八親王,甚至湧起後悔之念:“若保留原狀不改建就好了!”眼望新建築,感慨之情越發湧動。昔日山莊居室內的陳設裝飾,一部分按優婆塞八親王趣味,陳設莊嚴,活像佛寺;另一部分則為適應女眷所需,裝飾布置優雅纖麗,所有樣式並非千篇一律。如今將竹箔屏風以及做工較粗糙的其他物件特意轉移到新建的佛寺中供眾僧使用。這裏則另行陳設新製的具有山鄉雅趣的器具之類,不計花費,但求清雅富有情趣。薰大將坐在庭園裏的人工溪流畔的岩石上,感慨萬千,一時無意離開,他詠歌曰:

源源清泉仍依舊,

故人麵影不見留。

詠罷,揩幹熱淚,前去造訪老尼弁君。弁君一見薰大將不禁悲從中來,幾乎哭將起來。薰大將暫且在門檻邊上坐下,把簾子的一端撩起,和她交談。老尼弁君隱身於圍屏後麵與他對答。薰大將在與弁君談話的過程中順便提到浮舟,薰大將說:“聽說那位小姐前些日子寄居丹穗親王府上了,我總覺得不好意思,未曾向她啟齒,還是請你代為轉達我的意思吧。”老尼弁君回答說:“前些日子那位小姐的母親曾給我來過信,信中說她們為了避凶正在東奔西走,‘浮舟眼下隱藏在一處簡陋的小宅院裏,十分可憐。倘若宇治稍微近些,真想托庇貴處以求安心啊!可是路途遙遠,山道崎嶇,談何容易,故而下不了決心’。”薰大將聽罷,說:“大家都那麽害怕山路崎嶇,惟有我不顧勞頓,經常遠途跋涉前來,足見我與此地有多麽深厚的前世宿緣,真是令人感慨良多啊!”說到這裏又情不自禁地滿眼噙著淚珠,接著又說:“既然如此,那就請你寫封信送到那令人放心不下的小宅院給她吧,不!還是請你親自走一趟吧。”老尼弁君答道:“寫信容易,我願效勞轉達尊意。隻是現在讓我到京城去,實在難住我了,我連丹穗親王的二條院都未曾去過呐。”薰大將說:“你何必顧慮呢!叫他人送信,萬一走漏風聲,豈不招來麻煩。縱然是隱居愛宕山的高僧,有時也要順應時宜,下山進京呢。要知道突破清規,成全他人宿願,這是尊貴的積善功德之事呐。”老尼弁君說:“可我不是為了‘普度眾生’呀,進京去辦此事,深恐會遭人恥笑。”她顯出為難的樣子,但是薰大將異乎尋常地硬求她去,他說:“不過,還是請你走一趟,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接著又微笑著說:“後天我派車子來接你吧。在這之前,請你先把她暫居的處所打聽清楚。放心吧,我決不會胡作非為的。”老尼弁君心想:“不知薰大將打的什麽主意,這下可麻煩啦。”可是,轉念又想:“不過,薰大將一向沒有荒唐無稽的惡舉,他人品高尚、處事謹慎,自然會顧及自己的名聲吧。”於是她回答說:“既然如此,我隻好遵命。她暫居的處所就在貴宅附近。但首先得請您先給她寫封信,否則人家會誤以為我自作聰明、多管閑事,做了尼姑現在還想當伊賀姥,太難為情了。”薰大將說:“寫信很容易,隻是惟恐會招來世人的議論:‘右大將戀上了常陸守的女兒啦!’再說,那常陸守據說是個極其粗暴的漢子。”弁君笑了起來,她覺得薰大將怪可憐的。四周天色漸暗,薰大將告辭登上歸途。他采摘了些林中草叢裏饒有情趣的鮮花,還折了幾枝紅葉,擬作為鄉土念想送給二公主。皇上賜婚對他來說雖然沒勁,但婚後他似乎並不疏遠二公主,那相敬如賓的生活隻是出於對皇女的敬意,感情上並不那麽親昵。皇上對他也像世間翁婿般親愛,對薰大將的母親尼姑三公主也施以諸多周到的照顧。緣此,薰大將也把二公主奉為身份無比高貴的正夫人看待,非常重視她。薰大將深蒙聖恩,又當了駙馬,可是內心深處又另有所愛,實在煩惱,痛苦不堪。

薰大將與老尼弁君約定好的那天一早,薰大將派遣一名親信侍從帶著一個陌生的牛倌,驅車赴宇治去迎接老尼弁君。薰大將對親信侍從囑咐說:“從莊園的人員中挑選一名耿直忠厚者擔任警衛。”薰大將與老尼弁君早已說好,叫她務必進京。老尼弁君雖然覺得實在勉為其難,但還是略作打扮,乘車前往。進京途中,她看見沿途山野的景色,腦海裏接連不斷浮現出自古以來人們歌頌這一帶景色的諸多和歌來,不禁感慨萬千。不覺間車子已來到浮舟暫居的京城三條小宅院。這地方淒寂冷清,無人進出,因此弁君放心地叫車子進入院內,並命引路人傳話說:“弁君奉薰大將之命前來拜訪。”話音剛落,隻見有一個年輕侍女出來迎接,此侍女曾陪同浮舟赴初瀨進香後路過宇治。她協助攙扶老尼弁君下車。浮舟住在這種怪淒寂的地方,朝夕茫然,寂寞度日。聽到這個可與她敘舊的人來訪,十分欣喜,旋即請她到自己居室內來相會。她想到此人是曾在她生父八親王身邊服侍過的老侍女,自然而然地產生一種親切感。弁君對浮舟說:“自從上次拜見小姐後,內心總在仰慕小姐,幾乎可說無時不在思念。然而老身已是舍棄紅塵,出家為尼之身,因此連二條院的二小姐處也未曾拜訪過。此番隻因薰大將再三囑托,在他格外熱心誠懇的感召下,我終於下定決心前來打攪。”浮舟和乳母曾於前些日子在二條院悄悄地窺見過薰大將的風采,內心中讚美不已,如今聽到他似乎沒有忘卻自己,自然深受感動,然而突然派人來訪,著實出乎意料。

日暮時分,有人輕輕地敲門,說是從宇治來的。弁君估計:“大概是薰大將的使者吧。”遂命人開門。隻見有輛車子進門來,她覺得有點奇怪,遂聽見有人在說:“我想拜見老尼僧。”說話人特意以薰大將在宇治山莊附近的莊園看守人的名義出麵。老尼弁君遂膝行到門口來迎接。此時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冷颼颼的風吹入門內,一股妙不可言的奇香隨風飄送過來,弁君旋即意識到:“是薰大將來了。”這位儀表堂堂,人人欣羨,見了心都會緊繃得怦怦跳的貴人突然到訪,而這邊則毫無思想準備,場所雜亂無章,大家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彼此都在說:“這是怎麽回事啊!”薰大將讓弁君向浮舟傳話說:“我想在這無所牽掛的地方,向小姐傾訴數月以來思慕之苦情。”浮舟頓覺狼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乳母看不下去,說道:“薰大將特地來訪,豈能不接待而讓人家走呢!趕緊派人到常陸守宅邸,悄悄地告訴夫人。那裏距此處並不遠嘛。”老尼弁君說:“何必如此見外呢,年輕人相互對話,不會立即就親密起來的。何況這位大將生性格外慢條斯理,行事謹慎,深思遠慮,除非小姐心許,否則他決不會做出熟不拘禮的行為。”此時雨越下越大,天空黢黑,有個值宿的漢子在巡邏守夜,他操東國口音說:“宅院東南角的土牆坍塌,好危險,客人的車子若要進來,得趕快進來,把大門關上嘛。真糟糕!這位客人的隨從人員怎麽這麽不機靈。”他們彼此在議論,薰大將聽不慣這種口音,覺得很難聽。他嘴裏吟詠“佐野荒無避雨家”,遂在鄉土氣十足的簷下蹲著,詠歌曰:

雨澆蓬葺門緊閉,

亭子簷下待多時。

薰大將舉手拂去身上的雨珠,從袖口散發出來的濃鬱芬芳順風飄蕩,使東國的那些鄉下人聞到奇香也感到震驚吧。

不管怎麽說,此時萬無理由可以推托謝絕會客,隻好在南廂房內設一客座,請薰大將入內。浮舟不肯輕易地出來與他相見,眾侍女勉強扶她出來,把拉門關上,隻留下一條縫隙。薰大將看了心中不痛快,說道:“飛的工匠造這隔門著實可恨啊!我從來不曾坐在這種門的外麵呢。”說著,不知怎的,門竟打開,他走了進去。他沒有提及類似希望她代替已故大女公子的話,隻是說:“此前在宇治,出乎意外地曾窺見過芳容,自那以後,一直思戀盼望至今。如此眷戀難忘,想必是有前世深緣。”浮舟的容貌原本就楚楚動人,薰大將見了,更覺得不失所望,對她無限愛憐。

須臾間,天色漸漸放明,卻聽不見雄雞報曉的啼鳴。此處靠近大路,戶外人聲雜遝,成群小商販頻頻往來穿梭,叫賣吆喝聲此起彼落,卻聽也聽不懂叫賣的是什麽東西,薰大將邊聽邊想象:“在這樣的黎明時分,小商販們頭頂著貨物沿街叫賣的模樣,活像一群鬼怪。”薰大將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這種蓬門蓽戶的人家裏和衣歇宿,大概覺得別有一番風味吧。傳來值宿者開門出去的聲音,這些人想必是各自回室內休息去了。薰大將遂召喚隨從人員把車子驅到屋角的雙開板門前,他抱起浮舟登上車了。事情突如其來,出乎意外,這家人一個個都嚇壞了,她們驚呼:“九月裏不宜結婚啊!這可了不得,這是怎麽回事呀!”說著歎聲不已。老尼弁君也意料不到,她很同情浮舟。弁君安慰眾人說:“薰大將想必自有主意吧。大家不用擔心。雖說是九月,不過聽說明天才是真正進入九月的節氣。”今天是九月十三日。老尼弁君又對薰大將說:“恕我今天不能奉陪了。二小姐早晚會聽說此事的。我若不去二條院拜訪她,悄悄地來了就又回宇治去,未免太失禮啦!”薰大將覺得現在過早地將此事告訴二女公子,實在不好意思,於是說:“這件事,你日後再向她賠罪吧,再說我們今天所要去的地方,沒有人引路很不方便。”他懇切要求老尼弁君一同前往。接著又說:“再帶上一個侍女去才好。”因此老尼弁君便帶著一名浮舟的近身侍女名叫侍從的,同乘一輛車。乳母和陪伴弁君的女童都留了下來,她們都摸不著頭腦,隻覺莫名其妙。

大家以為這車子將驅向近處的某處,可是薰大將卻讓車驅向宇治。牛車途中需要更換的牛事先也都準備好了。車子過了川原,來到法性寺一帶時,天色才大亮。年輕的侍從偷偷窺視薰大將的姿容,覺得他無比俊美,不由自主地戀慕了起來,顧不上去思考世人對此事會有什麽樣的評議了。浮舟則因事情來得過分突兀,嚇得魂不附體,隻顧俯臥車中。薰大將對她說:“這一帶石子路高低不平,顛簸得不舒服吧?”說著將她抱了起來。車內掛著一件輕盈的絲綢女袍,明媚的朝陽光輝射入車內,明晃晃的,照得老尼弁君都覺得不好意思了。她心想:“倘若大小姐在世,今天我陪伴旅行的理應是她。可恨我竟活得這麽長,以至遭遇這種出乎意外的事件!”她緬懷大女公子,內心甚感悲傷,她極力強忍,但還是按捺不住,哭喪著臉落下淚來。侍從看了滿心不悅,生氣地想:“這老尼姑實在討厭,今天是喜慶的結婚日子,車子裏帶上老尼已經夠不吉利的了,她怎麽還哭喪著臉呢?!”侍從不了解老尼弁君的心思,隻簡單地當她是個愛哭的老尼看待。

薰大將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確實很可愛。然而沿途眺望秋空的景色,不由得懷念已故的大女公子,眷戀昔日經常來往通過的這條熟路。隨著車子逐漸進入深山,自己越發淚眼模糊,恍如身在濃霧中。他靠在車內沉思,他那貴族便服的長長衣袖與浮舟的衣袖重疊,露在車廂外,被河霧濡濕。他那貴族便服的淺藍色衣袖襯托著浮舟紅色的衣袖,色彩映襯得格外豔麗。車子下陡坡時,這才發現,於是把衣袖收了進來。他在不知不覺中詠歌曰:

眼見替身思故舊,

淚似朝露濕透袖。

老尼弁君聽罷,更是悲傷得泣下如雨,甚至能把淚濕了的衣袖擠出淚水來。年輕的侍從見狀,心裏更覺不可思議,太難看了。難得的喜慶之旅,一路上怎麽竟纏繞著這種掃興的現象呢!薰大將聽見老尼弁君那抑製不住的抽泣聲,自己也偷偷地抹淚。但他顧及浮舟,看她這副模樣,不知此刻她在想什麽呢,他覺得她怪可憐的,便對她說:“多年來我不知在這條道上往返過多少次,回顧往事不由得令人感慨萬千啊!你也不妨坐起來,看看這山間的景色,何苦那麽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呢。”說著硬把她扶起身來。浮舟用扇子恰到好處地遮擋住臉,羞答答地眺望車廂外的景色,她那眉梢眼角酷似大女公子,隻是她穩重大方、過分文靜這點,讓人搞不清楚她的心思而心焦。薰大將覺得已故大女公子莊重大方,一方麵有孩子般的天真爛漫,另一方麵又能深思遠慮,用心周到。薰大將思念故人的這份悲傷情懷至今依然“憂思不散歎途窮”,他惆悵的心緒隻覺得恰似“戀意悲愁滿天空”。

這行人不久便抵達宇治山莊,薰大將心想:“可憐啊!伊人的亡魂就在這一帶棲宿,可能在看著我吧。我究竟為誰做出如此狼狽周章之舉,難道不是出自始終戀慕故人的心思所至嗎?!”薰大將浮想聯翩,下車之後,為了照顧到讓浮舟稍事休息,他短暫離開浮舟身邊。浮舟在車廂內時,想到母親不知會怎麽想,不由得悲歎不已。可是轉念又想如此豔麗的英俊男子,這般深情脈脈地與她共話,令她心感安慰。她跟著下了車。老尼弁君不在此處下車,她特意命車子停靠在另一處遊廊邊上,然後下車。薰大將看見了,心想:“我無意在此處久居,她何必考慮得如此周到。”附近莊園裏的人們,照例紛紛前來拜見主人。浮舟的膳食由老尼弁君關照料理。此前一路上草木叢生呈現陰暗,如今進入山莊,新建殿堂寬敞明亮,水光山色的雅致情趣盡皆納入新建殿堂的設計範疇內,坐在室內都能觀賞,浮舟覺得近日來的憂鬱心情似乎獲得些排解,可是當想到:“今後不知薰大將會如何對待我呢?”心頭便湧起一股莫名的忐忑不安。薰大將忙於給京城裏的各方寫信。他在給母親三公主和妻子二公主的信中寫道:“宇治佛堂的內部裝飾等工作尚未完全竣工,前些日子已作了指示。今天是吉日,故急匆匆前來查看。最近心情煩亂苦惱,再加上這幾天又是禁忌日不宜外出,因此今明兩天擬在此地逗留齋戒。”

薰大將日常輕鬆自在時的神采,更加灑脫俊美。他走進浮舟的居室時,浮舟害羞至極,卻又不能回避,隻好坐著。浮舟的著裝打扮等,都由乳母和貼身侍女細心周到地備辦,力求雅觀,然而再怎麽下功夫也不免帶有幾分鄉土氣味。薰大將不由得回想起已故大女公子昔日經常穿著尋常的半舊衣裳,那風度姿影反而顯得高尚優雅。不過浮舟的秀發非常濃密豔麗,發梢格外可愛,越看越覺好看。薰大將覺得:“二公主的黑發確實很美,浮舟的秀發似乎不亞於二公主的美發。”另一方麵薰大將也在尋思:“今後如何安置浮舟才好呢?現在就立即隆重地把她當作妻室,迎娶到三條宅邸來,深恐招來世人的譏諷議論。然而倘若將她隨便地列入眾多平庸無奇的侍女行列中,與她們同等看待,又絕非自己的本意。還是讓她暫時隱匿在這宇治山莊裏吧。可是這樣一來又不能與她經常見麵,也是莫大的遺憾啊!”他深深地憐愛浮舟,滿懷愛心誠摯地與她交談,不覺間已到日暮時分。在交談的過程中也談到已故八親王的事,他追述往事,興致盎然,間中也夾雜著一些戲言,推心置腹,誠懇待她。可是浮舟隻顧謹小慎微,一味靦腆,這使薰大將甚感美中不足。但他轉念又想:“縱令錯誤也罷,她的這種稚嫩心思,結果還是好**的。今後我多費些心力加以指點,相信她會漸漸好起來的。相反,倘若她沾染鄉土低俗的惡習,品質低劣、魯莽冒失,那才真正不配充當大女公子的替身呐。”

薰大將拿出山莊裏早先就有的七弦琴和古箏來,這才想起在鄉間成長的浮舟不諳此道,而深感遺憾,隻好獨自一人撫琴彈奏。自從八親王駕鶴西去以來,薰大將早已長久不曾在這裏撫觸樂器了,今日重操舊物,自己都感覺到稀罕難得,他備感親切地一邊彈奏一邊陷入沉思遐想。不久,隻見皎潔的明月當空照,他回想起八親王彈奏的琴聲,不是氣盛逞強的轟鳴,而是悠揚婉轉、富有情趣的美妙琴聲。他一邊回味一邊對浮舟說:“當年令尊和令大姐還在世時,你倘若在此地成長,今日的你想必會更多地理解這裏的景色的情調趣味。八親王的神采風度,縱然是外人的我都覺得他和藹可親,不時地懷念他。你為什麽長年在偏僻的鄉間成長呢?”浮舟被問,深感害羞,隻顧一邊撫弄白扇子,一邊斜斜地倚臥著,緘默不語,但見她的側臉透明般的白皙,額發嬌豔地下垂,那神態令薰大將聯想到大女公子的身影,簡直別無二致。這神態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他心想:“我務必教會她彈奏各種樂器的技藝,好讓她成為合乎身份的我的女人。”於是薰大將問浮舟:“你也學過些琴藝嗎?你是在東國長大的,想必會彈吾妻之琴吧。”浮舟回答說:“我連大和詞都沒有學好,更何況吾妻琴呢。”薰大將聽她回答得巧妙,覺得她還是有文才的。他心想:“把她安置在宇治,不能隨意來相會,不是個好主意。”他現在就已在思考日後的相思苦,可見他對浮舟的情愛非同一般。薰大將把琴挪到一邊去,嘴裏吟詠古詩“楚王台上夜琴聲”,浮舟的侍女侍從生活在隻知彎弓射箭的武士聚居地東國,她聽見薰大將的吟詠聲調,覺得美妙極了,一個勁地讚歎不已,卻並不了解此詩寫男女悲戀,見扇生情的典故,可見見識短淺。薰大將暗自想:“可供吟詠的詩歌有的是,為何偏偏信口詠出這不祥的詩句呢?!”這時老尼弁君那邊派人送水果來了。一個盒蓋內鋪著紅葉和爬山虎,在饒有情趣地擺著的各種水果底下墊著一張紙,紙上潦草地寫了一首歌,在明晃晃的月光下,薰大將驀地看見了,遂注目閱覽,不知怎的伸出手去似乎急於品嚐那水果。老尼弁君作歌曰:

秋來色變寄生草,

明月依舊光普照。

薰大將看了這古色古香的歌詞,既覺羞愧亦感傷悲,他說:

鄉名人影雖依舊,

月照深閨新麵孔。

薰大將沒有特意作答歌,而隻是隨意吟了這樣兩句,就叫侍從轉告老尼弁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