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浮舟
第五十一回 浮舟
丹穗親王自數月前的某日傍晚,與至今依然連名字都不知曉的那個女子邂逅之後,總是念念不忘。他打量那個女子不是個身份高貴的人,不過她人品誠實單純,十分可愛。丹穗親王本是個花心男子,他覺得那天與這女子邂逅,卻未能如願得手,於心不甘,深感遺憾。他甚至埋怨二女公子為了這些區區小事竟妒火中燒,不知把這個女子藏到哪裏去了。因此他還不時出言羞辱她怨恨她,說:“沒想到你這麽無情啊!”二女公子不堪其苦,也曾想過:“幹脆把這女子的來曆據實向他說明算了。”可是轉念又想:“薰大將雖然不會把浮舟當作正妻來對待,但是他非同尋常地深愛著她,所以才把她藏匿起來。我倘若不慎,多餘地把實情透露出來,生性花心的丹穗親王決不會輕易放過浮舟的。侍候我身邊的侍女們中,但凡偶然因幾句不經心的戲言而被他相中了的人,他都企圖染指,甚至不顧場合追尋到該女子的老家去,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他生性好色舉止不端,對待侍女尚且如此,更何況對浮舟,近數月來他總是念念不忘她,一旦被他找到,肯定會做出不像樣的錯事來。如若他從別處探知浮舟的下落,那就無可奈何了。這樣一來,對薰大將或浮舟都是個傷害,然而我無能為力,無法防止他會這樣做。萬一出事,我是浮舟的姐姐,比他人更覺羞恥,名聲也會更壞。不管怎樣,我這裏絕對不可輕舉妄動,招惹是非。”她打定主意之後,心雖煩惱,但嘴上不向丹穗親王透露隻言片語。此外她也不胡編亂造話語來敷衍塞責,隻是佯裝一如世間尋常女子好妒忌的樣子,緘默不語。
且說薰大將非常從容地在尋思策劃。他估計浮舟在宇治定然望眼欲穿地在等待吧,他內心十分同情可憐她,但是礙於擔任右大將這種身份的束縛,倘若沒有適當的機會,輕易不能動身前往宇治與她相會,想起“男女幽會神不禁”,更覺難過。不過,薰大將心想:“少安毋躁,我很快就會把她迎接進京過上幸福生活的。眼下的計劃是暫時讓她住在宇治,作為我到寂寞宇治的慰藉伴侶。我將編造些事須在宇治逗留多日去完成,借此能與她悠閑地相聚。目前一段時間讓她暫時隱居於無人注目的宇治,使她逐漸了解我的心思而安下心來,這對我自己來說,也可避免遭受世人的非難,這般穩健的運作,可算是良策吧。如若不然,驀地將她迎接進京,世人勢必驚詫喧囂:‘那是誰?何時發生關係的?’這樣一來,就違背了我當初奔赴宇治求道的初衷。再說,二女公子倘若聽說此事,定會怪怨我顯然拋棄舊戀之地,全然忘卻昔日交情。這實在非我本意。”這些想法呈現出他強自按捺戀情,照例是過分悠閑自得的心思。他已著手備辦浮舟遷京時的住所,悄悄地新建了一處宅院。薰大將近來事情較忙,少有閑暇,但是他對二女公子的照顧,至今依然如故,毫無懈怠,令旁人看了都覺得奇怪。不過,二女公子如今漸漸理解世故人情,她看到也聽到薰大將為人辦事的態度舉止,覺得他確實不忘舊情,自己是他戀人的妹妹,他也能愛屋及烏關懷備至,真是世間難得的情深意切的範例。想到此不勝感動。薰大將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人品愈加優秀,世間聲譽卓著,因此每當丹穗親王對她的愛情令她感到過分靠不住的時候,她自然地會想道:“自己何其命運不濟啊!沒有聽從已故姐姐的安排,嫁給薰大將,卻嫁給這個令人慪氣的花心丹穗親王。”但是,二女公子要和薰大將會麵是不容易的事。宇治時代的情景,已相隔多年,成為久遠的往事。不了解她與薰大將個中內情的人們總會納悶,覺得:“身份卑微的普通人,因念舊情誼而頻頻親切交往,可能是司空見慣,然而身份高貴的人們,緣何竟異乎尋常地如此親密來往呢?”二女公子對人們的私下議論也很顧慮,再加上丹穗親王一向懷疑她與薰大將之間的關係,因此令她感到更加痛苦和煩惱,從而對薰大將的態度自然而然地逐漸疏遠。但是薰大將對待二女公子的那份關心依然如故,沒有改變。丹穗親王秉性風流輕浮,經常做出令她厭煩尷尬的事,不過小公子逐漸長大,十分漂亮可愛。丹穗親王內心也在想:“別的女人不會替我生這樣的兒子吧。”因而特別重視二女公子,把她看作是真心相親相愛的夫人,對待她比對正妻六女公子更加珍愛。緣此二女公子迄今的憂慮略見消減,還算靜心度日。
正月初一過後,丹穗親王從六條院回到二條院來。開春小公子又長大了一歲。一天中午,丹穗親王正在逗弄小公子玩得開心的時候,看見有個小女童手持綠色上等薄和紙裹好的書信大包、一根小鬆枝上拴著的一個小須籠,另外還有不加任何裝飾的呈四角形的一封信,毫不客氣地朝這邊跑過來。然後擬把這些東西交給二女公子。丹穗親王問道:“這是哪兒送來的?”女童氣喘籲籲地回答說:“是宇治那邊的使者送來,說是給大輔君的,可是見不著大輔君,正發愁無法交差。我想宇治那邊送來的東西一向都是送交夫人看的,所以我就接受了。”接著女童微笑著說:“這個須籠是用金屬絲編製的,還上了顏色呐,鬆枝也做得蠻像是真的,做工真巧妙。”丹穗親王也笑了,他說道:“拿過來,讓我也看看。”二女公子暗自著急,她說:“這封信交給大輔君去吧。”說罷臉上飛起一片紅潮,丹穗親王看在眼裏,心想:“說不定是薰大將給她的信呢,薰大將故意若無其事地說是給大輔君的。以宇治的名義送來,像是薰大將的手法。”丹穗親王把信拿了過來,但是畢竟也有所顧慮,心想:“倘若果真是薰大將給她寫的,豈不是令她難堪嗎?”於是他對她說:“我拆開來看,你不會恨我吧?”二女公子淡定地回答說:“太不像樣了,人家侍女們之間的私人通信,你怎麽可以擅自拆開來看呢!”她臉上毫無尷尬的神色,丹穗親王說:“那我就看啦,女人之間寫的信是什麽樣的呢?”丹穗親王把那封信拆開一看,覺得筆跡稚嫩,但見信中寫道:“久疏問候,不覺間已屆歲暮。山鄉氛圍沉悶,峰嶺總鎖在雲霞中。”信箋的邊緣處又附上一句:“微薄粗品,贈予小公子,萬望笑納。”此信行文並不特別巧妙,從字跡上看也認不出是誰寫的。丹穗親王出於好奇心的驅動,又將那另一封呈四角形的信拆開來看,果然也是女子的字跡,信中寫道:“歲序更新,想必府上萬事順遂吉祥如意,貴體安康喜慶萬福。這裏的居住環境優美,生活上的照顧也很周到,但是看來還是不適於小姐居住。我們對她時常勸說:與其總悶在這裏,陷入沉思遐想,還不如時不時前往貴處造訪,借以排解鬱悶的心情。可是小姐鑒於上次遭遇那場突兀的可恥而又可怕的事件,懷有戒心,望而卻步,無意前往,緣此哀歎不已。送上的卯槌是小姐贈予小公子的。請於丹穗親王見不著的時候,代為轉交吧。”此外瑣碎絮叨不顧喜慶新年的忌諱,寫了許多悲愁慨歎近乎牢騷的話語。丹穗親王翻來覆去查看,心中好生納悶,遂問二女公子:“你據實告訴我吧,這是誰寫來的信?”二女公子回答說:“是昔日宇治山莊中的一個侍女的女兒。聽說最近不知因為什麽事,在那邊借住。”丹穗親王犯疑心:“從行文上看,總覺得不像是一般侍女的女兒寫的信。”丹穗親王看到信中寫道“上次遭遇那場突兀的可恥而又可怕的事件”,這句話提醒了他,他斷定此人就是先前邂逅的那個女子。丹穗親王覺得那個卯槌做得十分精致,顯然是生活悠閑的人的技藝。在分杈的小鬆枝上,掛著一個人造的野生山橘,還附歌一首,歌曰:
鬆枝雖嫩盼心摯,
長壽富貴小公子。
此歌並非上乘之作,但是當丹穗親王想到這可能是他想念的那個女子所詠的歌時,不由得注目,他對二女公子說:“你給她回信吧,不然太無情了。其實這種信件有什麽可隱藏的呢,你又何苦生氣嘛!那我就到那邊去啦。”說著走開了。隨後二女公子小聲地衝著侍女少將君說:“真糟糕!東西怎麽會交給小女童了呢,你們都沒有看見嗎?”少將君說:“我們倘若看見,哪會讓她送到丹穗親王跟前來呢。這小女童總是沒心沒肺的,還愛饒舌。看一個人,從小就能看得出來,小時候謹慎小心,長大了就壞不了。”她埋怨那個小女童。二女公子說:“算了別說啦,不要怪罪這個小女孩兒了!”這女童是去年冬天有一個人送上門來的。女童長相漂亮,丹穗親王喜歡她,覺得她很可愛。
丹穗親王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心想:“奇怪啊!我早就聽說薰大將近年來不斷去宇治。還有人說他有時悄悄地在那裏過夜。雖說是為了懷念大女公子,但是一位身份高貴的公子,在那種地方歇宿,總是不相稱的。卻原來是他有這樣的一個女子藏在那裏。”丹穗親王想起一個名叫道定的人,此人是掌管詩文學問的大內記,與薰大將有交情,常在薰大將邸內進出。丹穗親王就召喚他。大內記旋即來了。丹穗親王讓他將做隱韻遊戲時所需用的詩集挑選出來,摞在身邊的櫃子裏,並順便問他:“右大將近來還是經常赴宇治嗎?聽說那佛寺造得十分壯觀,我也想一飽眼福,如何?”大內記回答說:“佛寺造得相當莊嚴肅穆,據說還打算建造一座格外講究的修行不斷念佛堂。自打去年秋天起,薰大將往返宇治的次數比以往更頻繁了。他家的仆人們暗地裏告訴我說:‘右大將在宇治藏著一個女子,這女子估計不是一般的情婦,右大將吩咐他坐落附近的莊園內的人員去為她服務或值宿。甚至京中右大將的本宅內也經常悄悄地派人去作無微不至的照料,這女子真是好大的福氣啊!不過住在那樣的山鄉裏,總歸還是很寂寞無聊吧。’這些話是去年十二月間他們告訴我的。”丹穗親王饒有興味地聽著,問道:“這個女子是誰,他沒有明說嗎?我聽說右大將赴宇治是去造訪一向住在那裏的老尼的。”大內記說:“老尼住在遊廊上的房間裏,這女子則住在此番新建的正殿內,有許多長相不錯的侍女侍候她,生活過得相當富裕體麵呢。”丹穗親王說:“真有意思啊!但不知薰大將作何想法,隱匿的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薰大將生性別具一格,他的心思非同尋常人。我聽見夕霧左大臣等在批評他,說薰大將過分癡迷於修道,動輒前往宇治,甚至夜宿山寺,此舉止對於高貴身份的人來說,未免太輕率。也有這樣的風傳:‘的確,為了勤修佛道,行蹤也無須如此悄悄隱秘嘛,其實那是由於他惦掛已故戀人的故居過於心切所致。’實際上卻原來是為了隱匿這件事呀!嗨!號稱比別人誠實的、一副賢能者模樣的人,反而會擬訂出尋常人所想象不到的秘密計劃來的呀!”丹穗親王深感此事饒有趣味。這個大內記是供職於薰大將邸內的家臣的女婿,因此自然從老丈人那裏聽到有關薰大將的秘密事吧。丹穗親王暗自想:“如何設法認定一下,這個女子是否我所邂逅的那個人呢?薰大將如此審慎地將此女子隱匿起來,可想而知此人定非平庸之輩。再說此人與我家夫人是什麽關係,怎麽會親近的呢?妻子和薰大將齊心協力把這女子藏匿於宇治,實在是令人嫉妒啊!”此後,這件事總是盤旋於丹穗親王的腦際裏。
正月十八日宮中舉辦的射箭競賽和二十一日舉辦的內宴結束之後,丹穗親王閑來無事。當然,縣召期間,人們都在盡心竭力鑽營,但是這與丹穗親王無關,他腦子裏轉悠的淨是如何才能避人耳目悄悄地奔赴宇治一趟。這個大內記企圖升官晉級,千方百計晝夜不分地設法討好丹穗親王,丹穗親王也樂得比以往更頻繁地使喚他。丹穗親王對大內記說:“不管任何棘手的事,隻要我有所求,你都能妥善辦好嗎?”大內記畢恭畢敬地表示願意遵命。丹穗親王又說:“這事說出來實在不好意思,其實,住在宇治的那個女子與我,早先曾隱約有過一麵之交,後來此人行蹤不知去向。再後來聽說右大將找到她,並把她藏匿在那邊的。此風傳是否可靠,不得而知。我隻是盼望能從縫隙裏窺探一下,斷定她是否我先前所見的那個女子。但此舉必須絕對保密,不讓任何人知曉,你能辦到嗎?”大內記想了想,覺得此事相當麻煩,但還是回答說:“前往宇治,必須經過十分崎嶇的山路,不過路程並不算那麽遙遠,傍晚出發,約莫於夜間亥子之間,就能抵達宇治。然後於黎明時分返回京城。如此輕裝前進的話,除了隨從人員之外,就不會有人知曉。不過那邊的詳細情況如何,我就不知道了。”丹穗親王說:“確實如此,這條道以前我也曾經走過一兩趟。我顧慮的不是山道崎嶇,而是輕率之舉會招來世人的非議。人言可畏啊!”丹穗親王內心雖在思來想去,認為還是行事謹慎為佳。可是,話一經說出就止不住,他無法控製住自己。於是,丹穗親王挑選隨從人員,諸如以前曾經陪同他去過,熟悉那邊情況的二三人加上這個大內記,再加另一個年輕人,此人是他乳母的兒子,新近從六位藏人晉升為五位藏人,這些隨員都是他的親信,比較能理解他。他還差遣大內記打探清楚,肯定了今明兩日之內,薰大將不會去宇治。當丹穗親王起程奔赴宇治的時候,腦海裏浮現出昔日的一些場景,曾記得:“從前薰大將和我簡直不可思議地心思相投,他還曾為我當向導,引領我到宇治去。此刻我此行,真覺得對不住他啊!”丹穗親王浮想聯翩。但是不管怎麽說,身份高貴的丹穗親王再怎麽風流,在京城裏也不敢貿然微服偷偷出訪的呀,今天竟然身著奇怪的粗布裝束,不是乘車而是騎馬悄悄外出,莫名地覺得有些害怕,心情上也有些內疚。然而他天生好奇心極強,迥異於他人,欲前去探個究竟的心情促使他深入山鄉,一路上他隻盼:“快些到吧。不知此行結果會如何,倘若專程尋訪卻不能見到該女子,空手而歸,豈不是莫大的遺憾?該多麽掃興啊!”他心潮澎湃。此行起程至法性寺一帶是乘車,後麵的路程則是騎馬前往。
這一行人匆匆趕路,於傍晚過後始抵達宇治。由於大內記預先已找過一個熟悉內情的薰大將的家臣,向他打探了這邊的實況,因此他避開值宿人所在之處,繞道來到圍著蘆葦籬笆的西麵,躡手躡腳扒開籬笆的一角,走了進去。此處對他來說畢竟很陌生,情況不明,難免有些慌張,幸虧人跡稀少,才得以悄悄往深處走去,但見正殿南麵點著昏暗的燈光,傳來嘁嘁喳喳的說話聲。於是大內記折回到丹穗親王處,稟報說:“侍女們似乎還沒有就寢。您不妨由此進去。”說罷引領丹穗親王往那邊去。丹穗親王不慌不忙地走上正殿,發現格子門上有個縫隙,遂走過去擬窺視一下,此時懸掛的伊豫竹簾沙沙作響,他不由得膽怯,生怕室內的人會察覺。這建築雖說是十分講究的新建屋宇,但因竣工不久,板門縫隙等一些細枝末節之處尚未照顧到,侍女們以為“誰還會到這裏來窺視呢”,從而粗心大意,一些小孔也不堵上,任由它去。丹穗親王向室內窺探,隻見圍屏的垂布掀到一邊,燈火明亮,有三四個侍女正在做針線活兒,一個長相可愛的女童在撚線。丹穗親王的視線首先落在這個女童的臉上,這張臉正是早先在二條院的燈光下見過的。可又懷疑自己一瞥之下是否看錯了呢。還有一個名叫右近的侍女。隻見浮舟枕著胳膊肘,斜倚著茫然凝望著燈火。她那眼神和在垂發掩映下的天庭十分高貴優雅,很像二女公子。侍女右近一邊在給手中的縫製物窩邊兒,一邊說:“小姐倘若要赴石山進香,估計不可能很快就回到這裏來。昨日我聽京中的來使說:‘薰大將一定會在縣召過後,二月初一左右到這裏來。’大將給小姐的來函上是怎麽說的呢?”浮舟沒有回答,隻顧一味陷入沉思冥想。右近又說:“倘若恰巧趕上薰大將大人駕臨而您又不在家,活像有意躲開大人似的,這樣也很不像樣啊!”坐在右近對麵的侍女說:“小姐隻需給薰大將大人寫封信,告訴薰大將大人說您出門去進香,不就行了嗎?怎麽可以輕率地不聲不響地、像逃避似的出門呢?進香完畢之後,就勢旋即徑直回到宇治來吧。雖說這裏似乎很寂寞,但是生活上能隨心所欲、悠閑自在地度日,已經習慣了。在京城裏居住,從心情上說反而像旅居他鄉似的呀!”另一個侍女說:“眼下的一段期間,還是在這裏等待大將大人到來為好,這樣,從自己心情上說既心安理得,在他人看來也很得體。再過些時候,大將大人迎接小姐進京之後,再行從容地前去拜見小姐的母親大人。那位乳母可真性急,何苦急於勸說小姐倉促地去進香呢,古往今來但凡有耐心、從容行事的人,結果都會盼來幸福的啊!”右近也說:“為什麽不阻止那位乳母作勸說呢?上了年紀的老人,往往固執難纏喲。”她們彼此在發牢騷,大概是在責怪那個乳母或是在誹謗誰吧。丹穗親王想起那次與浮舟邂逅時,旁邊確實有一個很討厭的老太婆,大概就是那個老乳母吧,想起這些情景,丹穗親王的心情,隻覺得恍如在夢中。侍女們開懷暢談各種內部情況,甚至說出些讓人聽來頗感難為情的話。有個侍女說:“二條院丹穗親王的夫人真是富貴幸福啊!丹穗親王有威權卓著的嶽父夕霧左大臣做堅強的後盾,平步青雲,然而二條院的這位夫人生了小公子之後,丹穗親王對她比對那位六條院左大臣家的六女公子更加重視。那大概也是因為她身邊沒有像這裏的乳母那樣多管閑事的人,所以夫人可以自由自在地靈巧運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安排自身的一切吧。”另一個侍女說:“就說我們這裏吧,隻要大將大人真心寵愛我家小姐,始終不變心的話,那麽我家小姐也絕不會亞於二條院夫人的。”浮舟稍微抬起身來,說道:“你們的話多不中聽啊!倘若說的是別人,任憑你們去說比得上比不上,但是對二條院夫人絕不能說這種話!萬一被她聽到了多麽尷尬呀!”丹穗親王聽見她這番話後心想:“不知這女子與我家夫人有何等親戚關係?相貌確實很相像。”他暗自將兩人作比較,覺得在優雅高貴方麵,二女公子遠比此人優勝得多。此人隻是嬌豔,相貌清秀可愛。按丹穗親王的性格來說,但凡他相中而想見的人,一旦見到,縱令此人確有缺點,也決不肯輕易放手。何況現在已把此女子看得一清二楚,他心中考慮的隻是如何才能將此人占為己有。他想:“看樣子,此人似乎正在打算出門上哪兒去,她好像有個母親。這樣的話,現在倘若不在這裏解決與她相會,日後還能上哪兒去尋找她呢。今夜之內,該怎麽辦呢?”此時他已心醉神迷,依舊隻顧向縫隙內窺視。這時聽見右近說:“哎喲,好困啊!昨晚不覺間通宵把針線活兒做到天亮。剩下這點兒,留待明天早上再把它縫完還趕得上。常陸守夫人再怎麽著急,從京城派車來迎接,怎麽也得日頭升得老高時分,才能到達這裏吧。”說著將針線活兒收起來,再把圍屏的垂簾掛好,而後像打盹似的斜靠著躺了下來。浮舟也走進內室睡了。右近一度起身走到北麵自己的房內轉了轉,旋即又折回來,然後躺在靠近小姐腳旁處睡了。侍女們一個個犯困,她們很快地似乎也都睡著了。丹穗親王看到此番景象,隻好輕輕地敲敲格子門。右近聽見敲門聲,問道:“是誰?”丹穗親王示意似的假咳嗽幾聲,右近聽出這是貴人的故意咳嗽聲,以為是薰大將回來了,便起身走出去。丹穗親王說:“先把門打開。”右近說:“真奇怪!沒想到大人會在這個時候回來,都已經深更半夜了呀!”丹穗親王說:“仲信稟報說,小姐要出門到什麽地方去進香,我吃了一驚,趕緊前來看看,不料途中遭遇些麻煩事,快快開門!”這模仿聲非常高明,頗像薰大將的口吻,而且是輕聲說話,所以難能分辨,右近萬沒想到會是另外一個人,遂把門打開。丹穗親王進了門又低聲說:“我在途中遭到惡徒的襲擾,服裝弄得奇形怪狀,你不要把燈挑得太亮。”右近說:“那太可怕啦!”她慌張地將燈火挪到遠處去。丹穗親王說:“不要讓別人看見我,也不要因為我來了,就去驚動其他人。”丹穗親王在這方麵確實用心周到,他的說話聲本來就模仿得很像,再模仿薰大將的神采姿態,徑直走進內室去。右近心想:“他說途中遭惡徒的襲擾,不知道形態變得怎樣了?”她擔心地躲在一處窺視情形。但見丹穗親王身段修長,一身裝束齊整且華麗,薰衣香之濃烈不亞於薰大將,他走近浮舟身邊,脫下衣服,裝作很習慣的樣子躺下了。右近說道:“請到往常的房間去吧。”可是丹穗親王緘默不答。右近隻得把寢具送上,並走到隔扇附近,叫醒睡著了的侍女們,退到別處去睡了。隨從人員的接待事宜,向來不歸侍女們來照顧,所以無人覺察情況異常。有的自以為是的侍女甚至說:“如斯夜深人靜時分,大人還趕著回來,真是情深意濃啊!莫非小姐不知道大人的這份心嗎?!”右近說:“嗨,安靜!深更半夜的竊竊私語反而聽得清呐。”於是大家都入睡了。浮舟察覺來者不是薰大將,萬分驚恐,茫然不知所措。但丹穗親王沉默不語。丹穗親王在眾目睽睽的地方尚且肆無忌憚,此時更加不顧一切了。如果浮舟從一開始就知道不是薰大將,多少總可以設法拒絕。但此時此刻則束手無策,隻覺得像在做夢一般。丹穗親王逐漸開口說話,他向她傾訴上次不得相親之怨,以及別後相思之苦。浮舟此時才確認這是丹穗親王,她越發感到羞恥,想到自己的異母姐姐即他的夫人倘若知道了,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顧痛苦地哭泣不已。丹穗親王則想到此番貿然相會,今後恐怕不容易見麵了,不由得悲從中來,自己也哭了起來。
不覺間夜色漸明,丹穗親王的隨從人員來迎接主人動身返京城。他們故意咳嗽的聲聲催促,右近此刻才明白原來是丹穗親王,於是向他傳達了隨從的催促意思。但是丹穗親王不思返京,他對浮舟百看不厭,深深地愛她,一想到今後要再到宇治來談何容易,就決心:“不管京中如何吵吵嚷嚷,四處尋找我,至少今天我無論如何也要在這裏住下來。古人雲‘有生之日該歡聚’,今天就此告別,豈不叫我‘為戀殉身悲’嗎?”遂召喚右近到身邊來,對她說:“我確實成了欠考慮的人了,不過,今天我無論如何也不想返京。你為我去安排一下,讓我的隨從人員在這附近一帶巧妙地隱身等候,並囑咐時方返京一趟,倘若有人打聽我的行蹤,就叫他回答說:‘微服赴山寺進香去了。’要機靈應對。”右近聽了覺得太殘酷了,她既震驚又懊惱,想到昨夜自己太不小心以致闖下此禍,內心悔恨不已。她隻好強自鎮靜下來,心想:“事已至此,大吵大鬧也無濟於事,於丹穗親王麵子上也很難看。先前丹穗親王在二條院意外地與小姐邂逅,他對小姐竟如此戀戀不舍,至今還念念不忘,這真是難以逃避的前世注定的宿緣,而不是人為的過失啊!”右近就這樣作自我安慰,遂回答說:“今天小姐的母親會派車來迎接小姐,不知親王作何打算呢?你們之間既然有難以逃避的宿世姻緣,我等也無須說三道四,隻是今天的時機實在不湊巧。今天還是請親王先行返京,您若有意,下次再請從容地過來。”丹穗親王覺得此人的這番話說得真巧妙,遂說:“我數月以來對她魂牽夢縈,幾乎整個人都神情恍惚,因此任憑世人再怎麽譏諷非難,我都置若罔聞,一心隻想這樣做。稍許顧及自己身份或生怕世諑的人,難道願意遠途跋涉不顧艱險,偷偷地到這裏來嗎?她母親那邊若派車來迎接,隻需回報說‘今天是禁忌日,不宜出門’即可。這樁秘事不可讓人知曉,請你務必為我和她著想。除此以外的其他事都無須考慮。”可見丹穗親王迷戀浮舟的程度,已連世間的萬般非難似乎全都忘卻了。右近無可奈何,隻好走出去,對催促親王返京的隨從人員大內記傳話說:“丹穗親王是如此這般說的……這件事實在是不像樣,還請你勸說勸說吧。此舉荒唐,世間罕見。縱令他本人想要這樣做,你們這些隨從人員也應該盡心竭力地勸阻,怎能如此輕率地引領他到此地來呢!倘使途中丹穗親王遭受鄉下人的騷擾,得罪了這位貴人,可怎麽得了啊!”大內記心想:“這件事確實辦得很糟糕。”他無話可說,無計可施,隻顧呆立著。右近又向他傳話說:“名叫時方的是哪一位?親王吩咐他……”於是,時方笑著說:“遭你這一通訓斥,我都嚇壞了,即便親王不吩咐我都想逃回去哩。唉,說實在的,因為我們看到了親王這種異乎尋常的迷戀神情,才一個個豁出命陪同親王前來的。好了好了,這裏的值宿人都快起身啦,得趕緊走。”說著慌忙地走出去了。右近煩惱地在絞盡腦汁地思索:“如何才能使家裏人不知道此事呢?!”在這過程中,侍女們都起身了。右近對她們說:“大將大人途中似乎出什麽事了,昨夜極其秘密地回來,不希望讓人瞧見。也許是途中遭遇歹徒的襲擾吧,吩咐我不要聲張,衣物等要在夜間悄悄地送進去。”侍女們說:“哎呀!多麽可怕呀!木幡山號稱可怖的荒山,大概這回不像往常有前驅吆喝開道,而是悄悄地前來的緣故吧。唉,真是不得了!”右近說:“噓!不要高聲說話,讓下人們聽見,哪怕是一點風聲,可就糟了。”她如斯騙過眾侍女,可是內心卻忐忑不安,心想:“萬一不巧,薰大將的使者偏偏在這個時候來到,可怎麽辦呢?!”她拚命地虔誠祈禱:“南無初瀨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們今天平安無事!”
今天是浮舟的母親要派車來接她去石山,給石山觀音菩薩進香的日子,因此擬陪同前往的侍女們都齋戒,淨身慎心,可是由於主家大人滯留,所以侍女們說:“看樣子今天的石山進香恐怕去不成了,真遺憾啊!”太陽升得老高,格子窗等都打開了,右近在浮舟身旁侍候著,堂屋的簾子一律垂下,貼上書有“禁忌”二字的字條。倘若浮舟的母親親自來迎接,她們準備搪塞說:“小姐昨夜夢見不吉利之物。”請她切莫會麵。早晨送進來的盥洗水等,按往常慣例那樣做,丹穗親王覺得那些供給的器具太不周全,對浮舟說:“你先洗吧。”浮舟見慣了沉穩優雅、品格高尚的薰大將,此刻看見這位片刻不見她就思念得死去活來似的熱情奔放者,她心想:“所謂的多情種,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吧。”接著又想:“我的命運多麽不可思議啊!倘若此事傳到人們的耳朵裏,還不知人們會怎麽想呢。首先最擔心的是丹穗親王的夫人即我的那位二姐,她聽到了心情會如何呢?”而丹穗親王這方則總在琢磨,不知道此女子究竟是誰,他頻頻探詢,說:“我每每問你,你總不肯說,不免令人悵惘,還請你直白告訴我芳名吧。不管你的身份何等卑微,我都會越來越疼愛你的。”然而浮舟決不肯告訴他自己是誰。至於有關其他事,她都和顏悅色地親切回答,她的純樸柔情使丹穗親王更無限地心疼她。太陽升得老高時分,浮舟的母親從京城派遣前來迎接浮舟的人們來了,計有車輛兩輛,加上騎馬的七八個粗魯的武士,還有隨從的男子多人,模樣粗俗,操著東國方言邊說邊走進來。侍女們不知所措,說:“請來迎者躲到那邊房間去。”右近心想:“如何回絕他們才好呢?倘若說此刻薰大將就在這兒,像他這種身份高貴顯赫的人,在不在京城,人們自然都知曉,編假話搞不好反而會露出破綻來。”於是她沒有同其他侍女商量,獨自給常陸守夫人即浮舟的母親寫一封書信,信中說:“小姐昨夜月經**,不宜前往進香,實在遺憾。再加上夜間她夢見不吉利之物,因此今天萬望慎行。而且今天又是禁忌之日,確實非常可惜,仿佛有什麽魂靈在阻攔似的。”她將此信麵交來人,並請前來迎接的一行人吃過東西之後,返回京城。還讓其他侍女去告訴老尼弁君說:“今天是禁忌之日,小姐不赴石山進香了。”
浮舟平日照例隻是茫茫然遙望霧靄朦朧的天際,覺得日長無聊,日暮寂寞。今天她看到丹穗親王生怕日暮臨近,行將別離,內心依依不舍的神態,他的這份惜別的心情,令浮舟深受感動。天色不覺間已是暮色蒼茫時分。在這別無他思、春光明媚的日子裏,丹穗親王仔細端詳浮舟,隻覺得她的容貌“觀賞終日無厭時”,挑不出缺點來,真是既嬌媚溫柔又十分可愛。話雖這麽說,其實論長相,浮舟比不上二女公子,更比不上夕霧左大臣家青春鼎盛期的六女公子之美,簡直可說是無法比擬,然而此刻的丹穗親王對這樣一個女子確實著了迷,覺得她是當今蓋世無雙的美人。而浮舟迄今一向覺得薰大將是天下無雙的美男子,但是現在看到這位俊美的風流倜儻的丹穗親王,就覺得論豔美,丹穗親王遠勝於薰大將。丹穗親王將筆硯拿過來,信筆隨意書畫。他龍飛鳳舞地書寫,饒有情趣地繪畫,運筆流暢,蠻有看頭,使得這年輕女子看了不由得春心蕩漾,泛起戀慕之情。畫畢,丹穗親王對她說:“倘若我不能如願地前來與你相會,這期間就看這幅畫吧。”畫中描繪的是一對容貌美麗的男女相互依傍地躺著的情景。丹穗親王說:“但願我們能經常在一起。”說著熱淚潸潸,詠歌曰:
“縱然立下山盟約,
壽命無常誠可悲。
我腦子裏竟泛起如此不祥的思緒。由於身份的束縛,我未來如若使盡渾身解數都不能與你相會時,我可能真會患相思病而死的。想當初與你初次邂逅時,你對我那麽冷淡無情,我何苦如此癡心四處尋訪呢。”浮舟信手執起丹穗親王那管尚帶著墨汁的筆,書寫道:
既已認定壽無常,
嗟歎人心亦徒然。
丹穗親王看了她寫的歌,心想:“她大概擔心我會變心,招致怨恨吧。”他覺得浮舟實在可憐,遂微笑著問她:“你曾見過什麽人對你變心嗎?”接著便一個勁地試圖探明薰大將開始是如何帶她到此地來的,頻頻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浮舟不堪其苦,說:“何苦硬要盤查我無法詳細回答的事……”她那嗔怪的嬌媚姿態,著實天真可愛。丹穗親王心想:“此事我早晚自然會知道的,何苦窮追下去,自討沒趣呢。”
入夜時分,派赴京城的使者左衛門大夫時方回來了。他見了右近,向她匯報說:“明石皇後也派使者來探詢丹穗親王的行蹤,皇後嚴厲地說:‘夕霧左大臣在嘮叨怨恨。丹穗親王對誰都沒有告知,就擅自悄悄地出遊,此舉實在過於輕率,說不定還會發生什麽意外事故。此事倘若傳到皇上耳朵裏,可真丟盡了我的臉。’當然,我對他人都這樣說:‘丹穗親王赴東山去會見一位高僧了。’”接著時方又說:“女子真是罪孽深重啊!害得我們這些無罪無過失的家臣遭殃,甚至逼得我不得不撒謊。”右近說:“不過,你把女子說成是高僧,好極了,這份功德就足以抵消你撒謊的罪過了。你家親王的脾氣實在奇怪,怎麽會有這種毛病呢!倘若我們事先知道他會來,事關重大,我們一定會設法應對的,這種不顧前後的突然襲擊,實在令人難於招架。”她作了一番應對之後,便回去麵見丹穗親王,把時方的話如實向親王轉達。丹穗親王早已料到京城裏母後等人肯定會為他的事極其著急,但是他對浮舟說:“我礙於身份高貴不能自由行動,十分痛苦。恨不能做個平庸的殿上人,哪怕是短暫的也好。像這樣的情景,在人前應該思前顧後的事,我卻肆無忌憚,無法謹慎行事,怎麽辦呢?此事倘若被薰大將知曉,他會作何感想呢?我與薰大將原本就是近親關係,特別是從小就是極其親密的知心朋友,可我竟做出這種背信棄義之事,讓他知道了,多麽羞恥,今後如何見麵呢?!常言道:‘責人賢明,律己昏聵。’我擔心薰大將不會自省‘自身讓別人望眼欲穿地盼待’這種罪過,而反過來責備你,那你就太可憐了,所以我想帶你離開此地,遷移到絕無人知曉的地方去。”丹穗親王今天也不能再賴在這裏過夜,隻好準備返京,然而他覺得自己似乎“魂已留存卿袖中”了。天還沒有大亮時,丹穗親王的隨從人員就前來故意咳嗽聲聲,催促親王動身。丹穗親王牽著浮舟的手一起來到屋角的雙開板門前,並不立刻邁出門,詠歌曰:
今生未經離別苦,
熱淚潸潸灑迷途。
浮舟也感到無限悲傷,答歌曰:
袖短難收灑落淚,
卑身焉能留住君。
拂曉時分,風聲
淒厲,濃重的白霜覆蓋地麵,雖然共寢後“各自穿衣”,但親王心情上猶感冰冷。丹穗親王騎馬登上歸途,卻依然頻頻回首,戀戀不舍。但礙於眾多隨從在場催促,不好任性折回,隻好匆匆趕路。丹穗親王神情恍惚地離開了宇治。這兩個官居五位的大內記道定和左衛門大夫時方,沿途徒步侍候於丹穗親王的馬首兩側,越過險峻崎嶇的一段山路之後,才分別跨上自己的馬背。一路上丹穗親王耳聞馬蹄踩踏水濱薄冰的聲音,深感淒愴悵惘。他回憶起以前也曾為了尋戀而走過這條崎嶇險峻的山路,心想:“看來我與宇治山鄉有不可思議的因緣。”
丹穗親王回到二條院,心裏怨恨夫人二女公子出乎意外地存心把那個宇治女子隱藏起來,緣此無意到二女公子房間而徑直走進自己舒適的居室裏歇息。他雖然躺了下來卻怎麽也睡不著,孤身寂寞,萬感交集,也有些膽怯,遂又走進二女公子的房內去。隻見二女公子無憂無慮淡雅自然,確實很美。丹穗親王覺得她的姿色比他在宇治接觸到的那個極其可愛的女子更是稀世罕見,美極了。他還覺得宇治的那個女子的長相實在很像她,從而對二女公子滿懷愛戀,陷入無限的沉思冥想。他帶著二女公子一起走進寢台帳內歇息了。他對她說:“我心情極差,仿佛覺得大限將至似的,心中很不安。我再怎麽深深地愛著你,一旦死去,你定會立即變心吧?因為那人的宿願必欲實現。”二女公子心想:“這種荒唐無稽的話,怎麽還能認真地脫口而出。”她應聲答道:“瞧你說得多難聽啊!此話倘若泄漏出去讓對方聽見了,還以為我在你麵前胡說些什麽了呢。實在太不像話了。對於像我這樣孤身隻影無依無靠的憂患之身來說,聽到你哪怕是捕風捉影的戲言,也會感到痛苦萬狀啊!”說著轉過身去背朝著他。丹穗親王又認真地說:“說實在的,假如我做出讓你覺得可恨的事,你會作何感想呢?我平素對你盡心竭力,世人甚至說我過分寵愛你,不是嗎?然而在你心裏,我的分量似乎遠遠比不上那個人。這權且當作是前世注定的因緣,無可奈何。可是你有心事事瞞著我,叫我好生怨恨啊!”他說此話時,腦子裏想的是自己與宇治的那個女子有宿緣,終於找到了她,從而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二女公子見他的態度那麽認真,心中不勝納悶:“他是不是聽見了什麽風聲?”她緘默不語,心想:“我當初原本就是受那個人的從中巧妙安排才輕率地與丹穗親王結緣的。因此丹穗親王才動輒懷疑我和那人還有曖昧關係。回想起來,那人與我並沒有什麽親緣關係,我卻一向信賴他,接受他無微不至的照顧,確實是我的錯誤,難怪親王對我心存懷疑。”她思緒翩躚,不勝悲傷,那神態著實可憐。其實,丹穗親王是在想:“我暫且先不把找到宇治那個女子的事告訴她。”因此故意找茬來埋怨她,而二女公子卻以為他真心懷疑她與薰大將有曖昧關係,才說出那種氣話,她估計有人在造謠。總而言之,在真相大白之前的這段期間,她看見丹穗親王,內心總有莫名的羞愧感。這時,明石皇後從宮中派人送信來了。丹穗親王嚇了一跳,他的心情依然極其惡劣,遂又折回自己的居室去。但見明石皇後的信上寫道:“昨日未見你進宮,你父皇甚為掛念。如若無恙,盼來一見,我也好長時間沒見到你了。”他想到母後和父皇都在惦掛著他,心裏也覺得過意不去。然而自己的心情實在極差,當天終於還是沒有進宮。為數眾多的公卿大臣們都紛紛前來問候丹穗親王,但是他成天都閉居簾內,沒有出麵接見他們。
日暮時分,薰大將來訪。丹穗親王說:“請進來坐。”就輕鬆自在地與他會麵。薰大將說:“聽說你身體欠佳,皇後十分牽掛,是否生病了呢?”丹穗親王一見薰大將,內心不由得撲通直跳,話語也少了,他心想:“薰大將儼然像個脫俗的高僧,道心未免太過高了,把那樣一個招人喜愛的女子藏匿在山村裏,自己卻滿不在乎地難得去造訪一次,讓人家望眼欲穿,寂寞度日。”倘若是往常,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隻要看到薰大將擺出一副“惟我才是老實人”的架勢,或作類似的言談時,丹穗親王就有氣,必定設法揶揄他,與他唱反調。倘使發現他在山村裏藏匿女子,該不知會多麽竭盡全力挖苦攻擊他。可是今天丹穗親王連一句開玩笑的話都說不出來,顯露出極其痛苦的神色。薰大將不知實情,隻顧誠懇地安慰他說:“看來你確實很不舒服啊!雖說不是重病,但是日子拖久了也不好,必須多加小心,要防患傷風,多多保重啊!”說罷起身告辭。丹穗親王心想:“此人確實是一位沉穩大度的君子,見到他不由得令人自慚形穢。不知那宇治的女子把我和他兩相比較,會作何感想呢?”他思緒翩躚,無時不在想念浮舟。
且說宇治山莊那邊的情況,由於赴石山進香的日程中止,大家都深感寂寞無聊。丹穗親王來信傾訴萬般相思之苦。由於不放心讓一般人將此信送來,所以特地派遣一個全然不知實情的使者送來。此人是時方大夫的隨從。右近對共事的侍女們則說,此人是她的老相識,最近當了薰大將的隨從,上次隨薰大將到宇治來時,遇見了她,因此依舊經常來往。萬事全憑右近的這張巧嘴,自圓其說。倏忽正月過去了。丹穗親王內心焦灼萬分,然而不便強行到宇治探訪,他內心不安地想:“長此極度相思,還能活下去嗎?”從而更添煩惱,終日悲歎不已。
薰大將於正月的繁忙公事告一段落後,稍有餘暇時,照例悄悄奔赴宇治。先到寺中拜佛,請眾僧誦經,並給眾僧布施各種物品,日暮時分才靜靜地來到浮舟這邊。雖說是微服出行,但薰大將的打扮也並不寒酸,頭戴烏帽子,身穿貴族便服,清秀瀟灑,他緩步走進內室,風度翩翩,極其沉穩優雅。浮舟深感內疚,無顏麵對薰大將,內心湧起一股莫名的既羞愧又恐懼的情緒。她腦海裏不由得浮現非禮襲擾的丹穗親王的身影,此刻又與薰大將相會,內心實在痛苦不堪。她想:“丹穗親王在來信中曾說‘我自從與你相遇之後,迄今見慣了的女子,我似乎都覺得討厭了’。事實上也誠如他所雲,自那以後,他的心情極其惡劣,無論哪位夫人之處,他都不照例前去,聽說他家裏正忙於為他祈求康複而舉行祈禱法事。倘若他知道我今天又在這裏接待薰大將,他會怎麽想呢?”想到這些她心裏極其難受,可是她轉念又想:“這薰大將的確是儀表堂堂,態度含蓄,溫文爾雅。他解釋自己之所以闊別許久沒有前來造訪的緣由時,言簡意賅,不濫用諸如‘相思’、‘悲傷’等詞語,但是遣辭用句恰到好處,巧妙地傾訴戀念之苦楚,比聲淚俱下的千言萬語更令人感動,這正是此人具備的人品特點。盡管在風流倜儻方麵不如那人,但論忠厚可靠、持久不變心這點則遠勝於那人。我意外地與那人發生了愛慕情結,倘若被薰大將知道了,怎麽得了,多麽可怕呀!那人瘋狂般地思念我,而我竟可憐他,實在太荒唐太輕率。如果薰大將誤以為我是個輕浮之女子而遺棄我,我將孤苦伶仃,抱恨終生了。”她深感內疚,愁緒滿懷。薰大將全然不知實情,望著她的神色,心想:“闊別多時,她已變成大人模樣,通達人情了。住在這種偏僻寂寞的山鄉,想必多愁善感,滿心哀怨吧。”他體諒浮舟,覺得她怪可憐的,因此比往常更加體貼親熱地與她交談。薰大將說:“我為迎接你而新建的房子即將竣工。前些日子我曾去視察過,地點也是在河畔,不過不像此地那麽荒涼,能觀賞到櫻花。距我的宅院三條宅邸也很近。待你遷居之後,我們自然不再朝朝暮暮備受彼此痛苦思念的煎熬了。倘若工程進展順利,今春之內即可擇日遷居。”浮舟心想:“丹穗親王昨日也曾來信說:‘已為你準備了一處清靜的住所。’薰大將不知此事,為我作如此周到的悉心安排,真是難為他了,我當然無有跟隨丹穗親王之理。”想到這裏時,就覺得先前相會時的丹穗親王的麵影仿佛浮現在眼前,不由得感到自己是個自我作踐的女子,何其不幸呀!她思緒紛擾,不禁傷心地哭泣了。薰大將無從安慰她,他對她說:“你不要總是這麽想不開,你的神情恬靜開朗時,我的心情也感到悠閑舒暢。是否有人在你麵前誹謗我?我倘若有心冷淡你,哪怕是一星半點,就決不會不顧自己的身份,遠途跋涉前來。”時值月初,彎月當空,兩人來到房間的牆角附近,躺著眺望夜色,各自陷入沉思。薰大將回憶起已故大女公子的樁樁往事,深情地懷念過去。浮舟則在想:“自己夾在薰大將與丹穗親王之間,從現在起以至未來將會更添憂患。”她悲歎自身命途多舛。夜霧彌漫,山影朦朧,站在寒冷的宇治川汀上的喜鵲姿影,由於四周環境的關係,顯得格外有情趣。極目遠望可以望見遠方長長的宇治橋,裝載著柴枝的舟楫星星點點在宇治川上過往,好一派饒有趣味的自然景色,在別處是難得一見的。因此薰大將每次看到宇治獨具特色的風景時,不免觸景生情,憶起當年大女公子健在的場景,仿佛曆曆在目。就算眼前當作戀人看待的這個女子不那麽像大女公子,今天難得相聚,也是難能可貴的,更何況浮舟酷似自己深愛的大女公子,而且看上去也並不那麽遜色,再加上她日漸通曉人情世故,逐漸習慣京城生活,言談舉止呈現一派純真優雅的氣息,薰大將覺得浮舟遠比以前更具魅力了。但是浮舟思緒紛擾,憂愁滿懷,熱淚不時欲奪眶而出。薰大將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贈歌曰:
“結緣長如宇治橋,
千秋不朽無須愁。
今日可見我的真心了吧。”浮舟答歌曰:
宇治橋長多斷板,
千秋不朽難保障。
此番相會,薰大將對浮舟比往日更覺難舍難分。他很想在這裏多滯留數日,可是轉念又想:“世人非議,人言可畏。且耐心等待,再過些時日就能迎她進京長相廝守了。”於是,黎明時分便起程返京。一路上總是帶著戀戀不舍的心情,心想:“闊別多日,她竟已變成大人模樣了呀!”薰大將比以前更加深愛她了。
二月初十前後,宮中舉辦詩會,丹穗親王和薰大將都前來參加。會場上演奏因應季節時宜的各種曲調。丹穗親王唱催馬樂《梅枝》,歌聲確實優美動聽。這位親王在各方麵似乎都比常人遠為優秀,隻是沉溺於女色這點是他罪孽深重的要害。
這天驟然降下大雪,風勢強烈,音樂演奏旋即中止。而後人們都到丹穗親王的值宿所裏來。用餐過後各自略微休息。薰大將想與人聊天,遂走到房門口附近,在星光閃爍下,隱約望見飛雪厚積大地,他身上天生的美妙異香隨風飄散四方,令人感到誠如古歌所雲“春夜無由逞黑黝”。薰大將隨意吟詠“和衣孤眠夜半哀”,盡管是信口吟詠寥寥數句歌詞,可他那姿態神采,卻顯得異樣的飄逸瀟灑,意味深邃。丹穗親王正想就寢,聽見薰大將的詠歌聲,內心焦慮不安,似在怨怪他“可供吟詠的歌有的是,何苦偏偏吟詠此歌呢”!丹穗親王心想:“看樣子薰大將與宇治那個女子的交情非同尋常。體貼那個女子寂寞和衣孤眠的人,不是惟獨我一人,薰大將與我都有同樣的心情,這也真令人深感哀愁和難過啊!那個女子緣何舍棄先於我深深愛慕她的戀人,而更熱情地傾向於我呢?”丹穗親王的妒忌心不由得湧動。
翌日清晨,厚積的白雪鋪滿大地,大家要把按昨日的賜題所作的詩獻上禦覽。風華正茂、儀表堂堂的丹穗親王伺候於皇上禦前。薰大將與丹穗親王年齡相近,也許薰大將比丹穗親王大兩三歲。薰大將待人處事比丹穗親王穩健老成,仿佛是造化有意創造出這樣一個氣質高雅的貴公子典範似的。世間的人們都很讚賞他,說:“這位貴公子十全十美,真不愧為當今皇上的駙馬。”薰大將在才學上或在政治方麵,都不遜色於他人。詩歌朗誦結束之後,人們都紛紛從禦前退出。大家稱讚說:“丹穗親王的詩作真優秀啊!”並高聲吟詠他的詩作,可是丹穗親王似乎置若罔聞,心想:“這些人怎麽有那麽多閑情來吟詠那樣的詩歌呢。”他對詩歌方麵的事心不在焉,一心隻顧思念憧憬宇治的那個女子。
從薰大將的神色上看,丹穗親王看出薰大將也極其戀慕浮舟,他不由得感到必須提高警惕,因此千方百計不顧牽強地尋找借口,終於奔赴宇治了。京城裏的積雪殘留不多,可是隨著深入山鄉,沿途積雪愈加深厚。比起往常無雪時,山路愈加難行,跋涉人跡稀少的山間崎嶇小道,實在不容易,隨從人員艱辛恐懼得幾乎落淚,充當引路人的大內記道定身兼式部少輔之職,無論是大內記還是式部少輔都是高位官職,但是今天,在此情此景下也隻好順應實際需要,撩起和服裙褲的褲腳,徒步護送,那神態著實滑稽。
宇治那邊雖然已收到通知說今天丹穗親王將駕到,但是人們以為如此大雪天,未必能成行吧,從而粗心大意。不料深夜時分,打前站的隨從人員來向右近通報了。浮舟得知,為丹穗親王不顧大雪天,遠途跋涉前來的一片誠意,深受感動。右近最近以來總在憂慮:自己夾在丹穗親王與薰大將這兩人之間,結局會如何?內心十分痛苦。然而今夜大概是看到丹穗親王對浮舟的一片深情,也被他打動,從而全然忘卻了顧慮薰大將的事吧。總而言之,事到如今也不好謝絕丹穗親王並勸他返京。於是就找另一個名叫侍從的年輕侍女,此人和自己一樣深受浮舟小姐的信賴,為人辦事也細膩周到。右近遂和她商量,說:“這件事麻煩大了,希望你和我齊心協力,共同嚴守秘密。”兩人遂設法巧妙地引領丹穗親王進內室來。親王那被濡濕了的衣服散發出來的陣陣薰衣香,她們擔心難以處理,會被他人察覺,於是裝作侍候薰大將來訪那樣,敷衍說是薰大將身上散發的香味,搪塞過去。
丹穗親王心中早有盤算,今宵難得前來一趟,事在必成,豈有當夜半途而廢返回京城之理。但是山莊內耳目眾多,不能不謹慎行事。因此他事先布置好,令親信者時方預先在河對岸找妥一處人家,準備把宇治那女子帶到那裏去。時方早已提前出發,萬事準備停當後,於當日深夜時分到山莊來向親王稟報:“一切都已準備好。”右近在夢中被人喚醒,不知親王要把小姐怎樣,狼狽周章,迷迷糊糊地前來幫手,恰似頑皮的孩童在玩雪花似的,渾身顫抖。丹穗親王不讓他人問清情由或提出異議,隻顧將浮舟抱起就出門。右近隻得留守,處理善後,她叫侍從跟著小姐前去。丹穗親王抱著浮舟登上浮舟平日朝夕望見的那種似乎很危險的小舟。這一葉扁舟向河對岸劃去的過程中,浮舟感到仿佛漂浮在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中,對岸是那麽的遙遠,心中非常害怕,隻顧緊緊地偎依在丹穗親王的懷裏,丹穗親王覺得她著實可愛。此時皎潔的月牙當空掛,水麵清澄,船夫報告:“這個小島叫橘島。”說著暫時停船,讓客人觀賞景致。這個小島宛如一塊巨大的岩石,島上繁生著許多常綠樹,枝繁葉茂。丹穗親王對浮舟說:“你瞧,那些常綠樹,雖然微不足道,但其綠色卻萬古長青。”遂詠歌曰:
泛舟橘島結緣深,
似常綠樹不變心。
浮舟此刻的心情也覺得這川上的景色很珍奇,便答歌曰:
橘島綠色雖不變,
浮舟前途卻難卜。
丹穗親王覺得此刻無論景致或佳人都極富有情趣。
小舟蕩至彼岸,從船上下來時,丹穗親王實在不忍心讓他人抱著浮舟下船,於是他親自抱起她登岸,而他自己則由其他隨從扶助侍候著上岸直至走進屋門。一旁看見的人都在納悶:“哎呀!多麽不成體統!這個女子究竟是什麽人,值得這麽重視而興師動眾呢?”落腳的這處房子,是時方的叔叔因幡守的自家領地莊園內新建不久尚未竣工的一處小別墅,陳設尚未齊全,四周的布置顯得很簡陋,諸如絲柏、竹篾編成的簡樸屏風等,都是丹穗親王從來未曾見過的粗糙物件,不足以防風。牆根一帶殘留的積雪斑駁可見。此刻的天空陰霾迷蒙,又在降雪。
不久旭日東升,照著簷頭的冰柱,晶瑩閃亮,在這種美麗亮光的映襯下,浮舟的容顏更顯得嬌豔亮麗。丹穗親王是微服出行,一身輕閑的便裝。浮舟也因就寢時早已卸裝,呈現嬌小苗條的體態,更覺可愛。浮舟心想:“我衣著毫無修飾,憑著這種無所拘束的姿態,要麵對這位世人見了都不免自慚形穢的、耀眼奪目的俊美親王,實在是羞煞人啊!”然而事實上她是無處可躲避。她身上隻穿平素穿慣了的柔軟潔白的五層內衣,連袖口和衣裾一帶都令人感到十分優雅嬌豔,反而比穿五色斑斕的多層盛裝更加美麗。丹穗親王在朝夕見慣了的兩位夫人那裏,尚未曾見過如此自然飄逸的姿態,今天看見浮舟的這種姿影,更覺得新鮮可愛。侍從也是個好看的年輕侍女。浮舟暗自想:“自己的這些事,不僅右近知道,這個侍女也全都看見了,實在是難為情啊!”丹穗親王對侍女侍從說:“你又是誰?你絕對不可把我的名字告訴人。”他封住了她的嘴。侍從覺得:“這位親王真是多麽了不起啊!”
這處別墅的管理人,把時方當作主人看待,重視並殷勤地接待他。時方所住的房間與丹穗親王的住房僅隔著一扇拉門。時方得意洋洋,管理人特別敬重時方,對他說話低聲下氣,畢恭畢敬。時方看見他不認親王而隻認主人,覺得很可笑,不好好地與他搭話。時方吩咐管理人說:“根據陰陽師占卜,說我近日有極其可怕禁忌,要避諱在京中居住,因此到這裏來謹慎避邪。你切切不可讓外人靠近我這邊來。”這樣一來,丹穗親王就無須擔心被人瞧見,可以盡情地與浮舟舒適地歡聚共話一整天,無任何人前來打擾。丹穗親王在想象:“此女子於薰大將到來時,大概也是這樣接待他吧。”心中不由得燃起莫名的妒火,遂將薰大將如何重視迎娶二公主為妻的情景講述給浮舟聽,可是有關薰大將吟詠“和衣孤眠夜半哀”之事,則隻字不提,足見他妒忌心重。親王看到時方送來盥洗器具和水果等,便開玩笑地提醒他說:“這般重要的貴客,不該做這等卑微的瑣事吧。”侍從是個輕佻多情的侍女,她對這位時方大夫頗感興趣,遂與他親睦地交談,直至日暮時分。丹穗親王在大地茫茫一片積雪中,眺望河對岸浮舟原本的住處,但見在晚霞繚繞的縫隙間,僅隻隱約望見樹叢的樹梢。夕陽輝映下的雪山,宛如蒼穹懸掛著一麵鏡子,閃閃發光。他興之所至,遂將昨夜遠途跋涉途中的艱辛一一講給浮舟聽,並加以描述誇張,務使其委婉動聽。他詠歌曰:
披雪踏冰跋涉行,
不曾迷路卻迷卿。
接著他又將粗糙的硯墨拿過來,信手戲耍揮毫,書寫古歌曰:“木幡山路馬可通。”浮舟也順手題了一首歌曰:
漫天飛雪能結冰,
半空無著我身罄。
她寫畢又立即塗抹掉。丹穗親王瞥見了“半空無著”這幾個字,心想:“她心中還有薰大將。”從而顯露不悅之色。浮舟自己也覺得寫這幾個字的確不妥,羞愧之餘把書寫的那張紙撕碎了。丹穗親王的美姿,平素都是令人百看不厭的,此時她對他的愛慕之情更加滲入內心深處。她覺得他對她傾訴的千言萬語和溫存態度,都是無法言喻的美。
丹穗親王對京城裏的人們則謊稱要外出避邪兩天,因此能稍微從容地與浮舟相聚交談,彼此相愛之情更深了。留守在山莊裏的右近,照例編造借口,為浮舟送去衣服等物件。浮舟今天把蓬鬆亂發梳妝理順,換上深紫色衣裳再罩上紅梅色綢緞服裝等,層層服裝的色彩搭配得十分協調美麗。侍從也脫掉昨日穿來的舊衣裳,今天擬換上鮮豔的新上裝。丹穗親王遂把這新上裝拿過來,試著讓浮舟穿上,還讓她給他端來盥洗水。這過程中,丹穗親王暗自想:“倘若將此女子獻給大公主當侍女,大公主定會寵愛她的。盡管大公主身邊聚集眾多出身相當高貴的侍女,但是估計沒有如此標致的侍女吧。”這一天兩人整日隨心所欲地做各種遊戲,有些戲耍甚至讓旁人看來都覺得不像樣。丹穗親王一再地對浮舟表白,要秘密地帶她到某個地方隱匿起來。並且要她發毒誓:“在這期間,絕不與薰大將相會……”浮舟極其困窘,她無法回答,急得隻顧落淚。丹穗親王看到她這副模樣,心想:“她當著我的麵,尚且不能忘卻那人啊!”不由得感到一陣傷心痛苦。這一天夜裏他時而吐露怨恨,時而落淚潸潸,通宵達旦傾訴衷腸。天色尚未全亮時,他帶著浮舟返回河對岸的山莊。這回也是親自抱起她上船。他對她說:“你所思念的那個人,對你不會如此親切吧。想必你懂得了我的真心。”浮舟覺得確實如此,遂點點頭,丹穗親王覺得她可愛極了。右近打開屋角的雙開板門讓他們進來。不大一會兒,丹穗親王就此告別,內心總覺得難舍難分依依惜別。
丹穗親王返京,照例回到二條院來。他苦惱萬狀,不思飲食,心情惡劣與日俱增,臉色發青,日漸消瘦,神態異乎尋常。他的父皇以及親朋好友都為他擔心,前來探望問候的客人不計其數,熙熙攘攘真是門庭若市。連給浮舟寫信都不能綿密細述。至於宇治那邊,那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乳母,由於女兒分娩需要她照顧,已出門多時,最近才剛回到宇治來。浮舟生怕被她發現,不能放心地仔細閱讀丹穗親王的來信。浮舟的母親覺得,女兒居住在那麽偏僻的地方,今後隻能指望薰大將的重視關照,並期待著他來迎接,思想起來內心也稍感安慰。她覺得此事雖然不是公開地進行,但是薰大將已決心於近期內來接女兒進京,這樣的話,確實很體麵,也是可喜的事。為此浮舟的母親就陸續物色適當的侍女,挑選相貌好看的女童,送到宇治山莊來。浮舟自己也在想:“事情順其自然發展自當如此,自己從一開始也是這樣盼望的。”然而當她想起那個不顧一切強行奪愛的丹穗親王,他那嫉妒怨恨的神色、萬般傾訴的情狀,便宛如夢幻般浮現在眼前,隻要一迷迷糊糊打盹就會夢見丹穗親王的身影,連她自己都覺得討厭。
連續多日降雨不停,丹穗親王再度跋涉山路奔赴宇治已成絕望,熱戀的痛苦實在折磨人,他想起古歌“雙親束縛似蠶繭”,獨自嗟歎此身太不自由了,可又無可奈何。遂給浮舟寫信傾吐無盡的衷腸。信中詠歌一首曰:
長雨迷蒙空眺望,
思君心切苦悵惘。
他信筆揮毫,反而筆下生花有看頭,而且筆致高雅。浮舟正值春心蕩漾年華,讀了這封熱情奔放的來信,越發增添對丹穗親王的戀慕。然而又想起最先結緣的那位薰大將,她覺得薰大將畢竟能深謀遠慮,人品優秀。也許由於薰大將是最先讓她懂得情愛之事的人,她不由得深思而擔心:“倘若我與丹穗親王的可憂關係被薰大將聞知,他勢必疏遠我,叫我如何在世間活下去。母親正急切地盼望薰大將早日把我迎接進京,她若知發生這意想不到的變故,該不知多麽煩惱和傷心。另一方麵,那位隻顧一味癡迷的丹穗親王,我早就聽說他是個習性輕浮的男子,盡管眼前如此寵愛我,可是未來是否會變心,則難以預料。就算他的愛心依然不變,要把我隱匿在京城的某處,長期地把我當作他的情婦,叫我如何對得住我的異母姐姐即他的夫人二女公子呢!何況世間萬事哪能隱瞞到底。比如我藏在二條院,那天傍晚不巧偶然被他碰見,他就以此為線索,終於找到隱藏於偏僻的宇治山莊中的我。偏僻的山鄉尚且隱藏不住,更何況在京城了。哪能瞞得住薰大將呢!”浮舟苦惱地思來想去,憂心忡忡,終於自省:“我自身也有過失,倘若緣此而被薰大將拋棄,那才是最大的悲哀!”浮舟正在思緒紛擾的時候,薰大將的使者送信來了。閱讀這兩方的來函,心情惡劣之極。她躺了下來,還是在閱讀丹穗親王那封長長的來信。侍從和右近對視了一下,無言中會心示意:“她還是移情別戀丹穗親王喲!”侍從對右近說:“這是當然的囉。從前她一直認為薰大將的姿容無比俊俏,可是丹穗親王的神采更加優美,他那瀟灑不羈的舉止更為動人。換上是我的話,倘能蒙受如此深厚的寵愛,還能長期在這裏待下去嗎?總要設法到皇後那裏去當個宮女,以便朝朝暮暮能見到他。”右近說:“浮舟小姐該多麽內疚。世間還有誰能比薰大將的人品更高尚呢,相貌姑且不論,他那氣質、待人接物的態度多麽高雅!浮舟小姐與丹穗親王的關係實在太不像樣。最後的結局會是什麽樣的呢?!”兩人相互交談,右近覺得這比原先獨自一人操心強些,編造起謊言來也有侍從幫腔,方便多了。薰大將的來函中寫道:“內心無時不在惦掛你,已經多日不見了。常蒙來函,欣喜萬分。思念你的心情,難以言盡。”另加附筆,詠歌曰:
“長雨添愁心惆悵,
思君情似川水漲。
想念你的心情比往常更加深切了。”薰大將在白色的厚片方紙箋上運筆,而後封成書狀的形式,筆跡雖說不算秀麗,但是書法的功力還是上乘的。丹穗親王的信寫得長長的,信箋折成小小的打結狀。兩人信函的形式各有意趣。右近她們勸浮舟說:“趁無人瞧見期間,先給丹穗親王回信吧。”浮舟靦腆地回答說:“今天我無法很好地寫回信。”她隻是信手習字似的書寫:
鄉名宇治示命衰,
山城多憂難久待。
浮舟近來時不時地拿出丹穗親王以前所繪的畫來觀賞,獨自邊看邊落淚。浮舟自己也估計到與丹穗親王的關係不可能長久維持下去,思來想去不免絕望。她還想到若被薰大將轉移到別處,讓她完全斷絕與丹穗親王的關係,該多麽可悲啊!於是給丹穗親王複函,內裏詠歌曰:
“此身漂浮無著落,
莫若巔峰烏雲雨。
我誠然‘願化雲煙升晴空’。”丹穗親王看了此歌,不禁失聲痛哭。他心想:“這樣看來,她還是深愛我的。”隨著浮想聯翩,浮舟那陷入沉思的憂鬱麵影,總像夢幻般浮現在他眼前。
另一方麵,那位誠實端莊的薰大將,正在從容地閱讀浮舟寫給他的複函,他邊讀邊想:“真可憐!此刻她不知多麽寂寞啊!”從而更加深切地愛戀並想念浮舟。浮舟複函中的答歌曰:
綿綿不止知心雨,
淚袖勝似川水漲。
薰大將看了又看,不忍釋手。
薰大將和妻子二公主敘談,順便對二公主說:“有件事說出來惟恐對不住你,故而至今尚未啟齒。其實,我早先在外麵照顧著一個女子,此女子一向被遺棄在偏僻的山鄉,孤身隻影悶悶不樂,我覺得她怪可憐的,想讓她移居到附近的住處來。我的誌趣向來迥異於一般人,心想過遠離塵世的生活,然而自從與公主結婚之後,就難以隨意拋棄紅塵,連這個藏匿不讓人知的女子,也成了我的牽掛,似覺得拋棄她是個罪過。”二公主聽罷回答說:“我不知道什麽樣的事會使我產生妒忌。”薰大將說:“也許有人在皇上等人麵前說我壞話,世人的閑言碎語實在無聊,不過我想不至於為了區區一個小女子的事,而上讒言的當吧。”
薰大將計劃讓浮舟遷居到新建的住處,但又顧忌世人知曉,會胡編張揚說:“這新房是為小夫人建造的。”從而招來諸多麻煩,因此極其秘密地做室內裝飾。諸如安裝隔扇、粘貼隔扇紙等雜務,其實能辦此類事的人甚多,他卻指派自己的親信名叫仲信的大藏大夫全權負責室內裝飾事宜。薰大將以為此人很可靠,卻不知此人正是引領丹穗親王赴宇治的向導大內記道定的嶽父,因此薰大將這邊的實際內情,經由此翁婿二人輾轉傳到丹穗親王那裏,丹穗親王無一遺漏地詳知實情。大內記道定對丹穗親王說:“繪製隔扇的畫師,是從隨身親信家臣中挑選的,一切陳設都格外講究。”丹穗親王聽了這番告密辭之後,越發急不可耐了,他想起自己的乳母,她是遠方國守的妻子,行將隨丈夫赴任地去,她家就在下京那邊。於是他就與國守商量說:“有一個極秘密的女子,要暫時藏匿在你家裏。”國守不知此女子是個什麽樣的人,內心不安,頗感為難。但是由於丹穗親王鄭重其事地托付,又不好斷然拒絕,遂答應道:“那就遵命。”丹穗親王把準備讓浮舟藏匿的處所安排妥當後,鬆了口氣,稍許放下心來。國守擬於三月底起程赴任地,因此丹穗親王打算就在國守動身的當天去接浮舟。他遣使去通知右近說:“我已如此這般安排妥當,你們那邊絕不能掉以輕心。”可是他本人實在不便親自奔赴宇治。恰巧此時宇治那邊也來信說:“那個愛管閑事的乳母在家,來了也難以會麵吧。”
且說薰大將定於四月初十迎接浮舟進京。浮舟不願意“隨波逐流自然奔”,心想:“我的命運好奇怪呀!不知未來是個什麽樣的結局?”她心情煩躁,本想到母親那邊暫住一陣,以便靜下心來,好好地思考一番,可是常陸守的京城宅邸那邊,左近少將的妻子產期臨近,正在舉辦法事誦經念佛,祈求安產,熙熙攘攘的,浮舟即使去了,她母親也無法抽空帶她遠赴石山進香。於是常陸守的妻子即浮舟的母親就到宇治來了。乳母出來迎接,她對常陸守夫人說:“薰大將給侍女們送來了許多服裝等物件,真是盡心關照。大人辦事總是力求完美,然而要讓我這個老乳母獨自出主意,辦起事來恐怕會變得不像樣而令人發急呐。”她興高采烈地叨嘮,浮舟見狀,心想:“萬一真發生什麽怪事,讓外人恥笑,母親和乳母等人又會怎麽想呢?那個隻顧癡迷尋戀的丹穗親王今天也有信來說:‘你“縱然遁跡深山裏”,我也一定能找到你。這樣一來,你我都將同歸於盡。你還是放心地跟我去隱匿吧。’我該如何是好呢?”她情緒低落地躺著。母親吃驚地問道:“為什麽如此異乎尋常,臉色發青,體態瘦弱呀?”乳母說:“小姐近日來一直健康欠佳,不思飲食,成日悶悶不樂。”常陸守夫人說:“奇怪啊!是不是鬼魂附身了呀?莫非是有喜了嗎?看來也不對嘛,前些日子要赴石山進香一事,不是由於身子不淨而作罷的嗎?”在一旁躺著的浮舟聽了此話,不勝羞愧,難過得低下頭來。
日暮時分,明月當空,浮舟回想起那天晚上與丹穗親王泛舟橫渡對岸途中看到殘月當空的情景,情不自禁地熱淚潸潸,自己想想也覺得:“實在太荒唐了。”母親和乳母閑聊諸多往事,還把住在那邊的老尼弁君也叫來敘舊。老尼弁君緬懷已故大女公子的為人,說她頗有涵養,對萬事都能深思熟慮,眼看著幸福前程在望,不想竟於青春年華過早辭世。她說:“倘使大小姐在世,肯定也會像二小姐那樣成為高貴的夫人,和你相互交往,那麽你多年來的無依無靠生活,也會變得無上幸福吧。”浮舟的母親心想:“我的女兒浮舟是她們的同父異母親妹妹呢,隻要命運的福星高照,得到薰大將的長久寵愛,將來也絕不會比她們差吧。”她對老尼弁君說:“多年來我一直在為這孩子操勞,曆盡艱辛,現在總算熬到稍許放心。薰大將迎接她遷居京城後,我們恐怕就難能特意到這山鄉來造訪了,因此得趁今天這個難得會麵的機會,從容地敘舊一番。”老尼弁君說:“我總覺得自己出家為尼之身不吉祥,不應頻繁地來打擾浮舟小姐,所以見麵次數不多。可是如今她行將舍棄我而遷居京城,倒令我產生依依不舍之感。不過,在這種偏僻的山鄉居住,也不是長久之計,能遷居京城,我也為她高興。薰大將真是世間罕見的人品高尚的貴人。我早就對你說過:薰大將如此熱誠地尋覓浮舟小姐,足見他的這番真心誠意非比尋常。事實證明我這媒妁之言絕非信口雌黃。”浮舟的母親說:“日後如何雖然不得而知,但是現在看來,誠如你所說,薰大將確實真誠地深愛浮舟,這也應該歸功於你這位老人的說合,我們不勝感謝。承蒙丹穗親王的夫人二女公子的關照,我們也十分感激。隻因發生突兀的事變,使她幾乎淪落成流離失所之身,實在是可悲可歎啊!”老尼弁君笑道:“那位親王如此好色,確實令人討厭。他府上貌美機靈的好幾個年輕侍女
都在那裏叫苦呢。在他府上做工的大輔的女兒右近曾對我說:‘從整體上看,丹穗親王儀表堂堂,隻是在好色方麵多缺陷。遇上這種事,他夫人還怪怨我們侍女輕浮不檢點,真令人受不了。’”浮舟躺著聽了她這番話之後,心想:“這是有可能的,連侍女們都如此顧慮重重,更何況我呢……”浮舟的母親說:“啊!真可怕!薰大將已娶了皇上的二公主為妻。不過,浮舟在外,身份不相應,與二公主的關係很疏遠。未來的情況是好還是壞,隻能聽天由命無可奈何了。倘使再次遇見丹穗親王,萬一發生不應有之事,那麽這對我來說,縱然極端悲傷,也再不願見到浮舟了!”浮舟靜聽著這兩人的諸多交談,內心隻覺得肝膽俱裂。
浮舟心想:“事已至此,我身還是了結算了。這樁醜聞終歸會流傳世間的。”她不斷地在思索。此時傳來宇治川滔滔不絕的流水聲響,淒厲可怕。浮舟的母親說:“別處川畔的住家,沒有聽見如此可怕的流水聲,這裏實在是世間少見的荒涼,難怪薰大將心疼浮舟,舍不得讓她久居此地。”她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侍女們接著又談到自古以來在宇治川急流中發生過的可怕事件。有個侍女說:“就在不久前,這裏的某渡船夫的小孫子,撐船時失手掉到急流中淹死了。從大體上說,在這川流中溺水身亡者不少呢。”浮舟暗自想道:“我倘若也這樣投身宇治川急流中,不知去向,那麽大家可能會驚慌一時大失所望,甚或極度悲傷,但是這種情狀,終歸是暫時現象。然而我如果照舊存活世間,難免還會發生遭人恥笑的事件,這種災難的憂患才真正是永無絕期。”如此想來,隻要一死,一切障礙盡皆消除,大可一了百了,落得幹淨。可是轉念又覺得極其悲傷。她躺著傾聽母親在述說種種為她操心的話,思緒萬千,心亂如麻。母親看見女兒浮舟苦惱萬狀,消瘦虛弱像生病的樣子,非常擔心,她提醒乳母說:“請你找個適當的地方,為她舉辦祈禱法事,還需祭祀神佛,舉行淨身儀式等事宜。”母親和乳母她們不知道浮舟心中在想:“同樣要舉行淨身儀式,倒不如在‘禦手洗川’舉行祓禊,祈求祛除這種痛苦的戀情呢。”她們隻顧在那裏白操心忙碌。浮舟的母親又囑咐乳母說:“侍女的人數似乎少了些,還需尋覓一些合適的人選。切莫帶新來的侍女進京。日後不得已要與高貴的夫人們相處,雖然貴夫人本身舉止端莊、大度寬容,但是萬一發生無聊的爭寵事件,當事人雙方的貼身侍女勢必招惹麻煩。因此要精心挑選,務求不讓這類事情發生。”浮舟的母親無微不至地再三叮嚀,提醒注意,接著又說:“我那邊的臨產婦,不知情況如何了,我也很不放心啊!”言外之意是想打道回府。浮舟陷入沉思,頓覺孤苦無依萬念俱灰,心想:“今後再也不能與母親相會了!”她依依不舍地對母親說:“女兒心情極其惡劣,母親不在身邊,就覺得無依無靠,還是帶我回去暫住幾天吧!”母親說:“我也想這樣做,可是京城裏我們家那邊也嘈雜得很呐。再說你的侍女們到那邊去,還要做針線活兒,那邊地方又狹窄很不方便。不要著急,縱令你遷居到遙遠的‘武生國府’,我也會悄悄地前去看望你的。不過,為母身份卑微,害得你與高貴人們交往可能會處處受委屈,實在遺憾呀!”她邊說邊哭泣。
今天薰大將也有來信。他聽說浮舟健康欠佳,特地來信問候身體狀況如何。信上說:“我原擬親自前來探望,無奈事務纏身未能如願。你遷京日期越近,我盼待之心反而越發急不可耐。”丹穗親王也由於昨日去函未見浮舟回音,今日又給她去信說:“你為何還逡巡不前?我生怕‘傷心雲煙飄他鄉’,忐忑不安,以至幾乎精神恍惚。”他的來信總是寫得很長。先前在下雨的日子裏,丹穗親王和薰大將雙方派遣的信使曾在此處相遇,今天也是同樣的兩人前來。薰大將的隨從在那位式部少輔兼大內記家曾不時見過丹穗親王的這個信使,彼此認識,遂問道:“你為什麽經常到這裏來呢?”丹穗親王的信使回答說:“來探訪一個朋友,辦點私事。”薰大將的隨從反問說:“訪問私人朋友,幹嗎還攜帶著情書?你的神色有點怪,何苦瞞我呢。”那信使回答道:“嗨,其實嘛,是那位出雲權守的信,他托我交給這裏的一個侍女。”薰大將的隨從覺得:“此人的言語前後矛盾,不能自圓其說,真蹊蹺。”但在這裏又不便刨根問底,於是兩人遂各自返回京城了。不過,薰大將的隨從是個有心眼的人,抵京後,他吩咐陪他同行的童子說:“你偷偷地尾隨這個人,看他是否到左衛門大夫家。”童子回來稟報說:“那人到丹穗親王府上,把回信交給式部少輔了。”丹穗親王的信使是個粗心大意的下級官員,沒有察覺有人尾隨他,再說他也不曉得內在的實情,以至被薰大將的隨從的同行童子發現,實在遺憾。薰大將的隨從回到三條宅邸時,恰逢薰大將行將出門之時,這隨從遂把回信交給一個家臣,請他轉呈薰大將。這一天正值明石皇後回娘家六條院,因此薰大將身穿貴族便服準備前往侍候。他此行沒有興師動眾,前驅人員也不多帶。那個隨從把回信交給家臣轉呈時,對家臣說:“有情況很奇怪,我想探明其究竟,因此耽擱至此刻才回來。”薰大將隱約聽見此話,他走向車子時問道:“什麽情況?”但是那個隨從顧忌有家臣在場不便直說,隻顧沉默不語畢恭畢敬地站著。薰大將見狀,意識到其中必有原因,也不追問,徑直登車出門了。
這一天在六條院,明石皇後的身體非常不舒服,諸皇子都前來請安侍候,公卿大臣們也紛紛前來問候致意,殿內十分嘈雜。不過明石皇後的病症並非那麽嚴重。那個大內記道定是個政官,由於公務繁忙,來得較晚。他要把宇治那邊的回信呈給丹穗親王。丹穗親王遂到侍女的值事室,並召喚大內記到該房門口來,接受了那封回信。薰大將正好從明石皇後那裏退下,走出來瞥見這番情景,心想:“看他那神色,似乎是接到重要的情書。”出於好奇心,於是止住腳步窺視。
隻見丹穗親王打開那封回信閱覽,信文寫在紅色的薄紙上,字跡似乎密密麻麻一片,他看得入神,顧不上其他。正在此時,夕霧左大臣也從明石皇後那裏退下,走過來,薰大將便從隔扇門口走出來,故意咳嗽一聲,提醒丹穗親王:“左大臣過來了!”丹穗親王趕緊把信藏起來,這時夕霧左大臣走了過來,丹穗親王大吃一驚,難為情地整了整貴族便服的衣帶。夕霧左大臣就在丹穗親王跟前屈膝坐下,對丹穗親王說:“我這就回去了。明石皇後被陰魂作祟的老毛病,雖然很長時間沒有發作了,但還是很可擔心的呀!你立即派人去請比睿山的住持高僧來吧。”說罷即匆匆走開了。入夜時分,大家都從明石皇後身邊退出。夕霧左大臣讓丹穗親王帶頭,引領諸皇子、公卿大臣、殿上人等一同到左大臣宅邸去。薰大將則比這些人晚些才退出。
薰大將想起自己出門時,那個隨從神情怪怪的,似乎有什麽情況要私下向他稟報。因此他趁前驅人員去點燃鬆明火炬的空當,召喚那個隨從來,問道:“剛才你想報告的是什麽情況?”隨從回答說:“今早我奔赴宇治山莊時,看見出雲權守時方朝臣家的一個家丁,手持一封拴在櫻花枝上的紫色薄紙信箋,從西麵屋角的雙開板門處,把信遞給一個侍女。我如此這般地探詢,他前言不搭後語地搪塞一番,我心存懷疑,於是回程時,我讓隨行的小童尾隨該家丁,小童看見該家丁走到丹穗兵部卿親王府上,把回信交給式部少輔道定朝臣。”薰大將覺得奇怪,問道:“那邊送出來的回信是什麽樣的?”隨從回答說:“這個我沒有看見,可能是從別的門裏送出來的吧。不過據小童說,是紅色的紙箋,相當漂亮。”薰大將心想:“這與我剛才在侍女值事室處看到的相吻合,肯定無疑了。”他覺得這個隨從倒是蠻機靈的,能如此周到地探聽。但由於近旁有人,薰大將沒有再詳細問詢。
薰大將在歸途中心想:“丹穗親王可真厲害呀!連犄角旮旯處他都能找到。不知道他有什麽機會能打聽到此人,也不曉得他是怎樣愛上她的。我本以為在那樣偏僻的宇治山鄉,絕不會出現這種偷情騷擾的,看來我的想法太稚嫩了。可是,丹穗親王也真是的,倘若此女子與我毫無關係,你要去追她那就悉聽尊便好了,然而,你和我自幼關係親密無間,我甚至莫名其妙地為你在戀愛方麵穿針引線,而你對我難道就可以做出這種虧心偷情的事來嗎?思想起來實在令人不快。相比之下,我對你那位妻子二女公子,雖然傾心戀慕,但是多年以來,我們之間的關係是清白純潔的,我處事莊重,舉止是格外謹慎的。而且我對二女公子的戀慕並非始於今日的那種不成體統的奪人所愛,而是老早以前就萌生的戀情,隻是深深地埋藏在內心底,生怕非分想法於她於己都會帶來莫大的痛苦,從而嚴格掌握分寸,現在想來似乎太迂腐了。近來丹穗親王多病,前來問候的客人眾多,人聲嘈雜,他怎麽會有工夫給遙遠的宇治寫信呢?也許他們早已開始交往了,他為了求愛而不顧遠途跋涉吧。難怪我聽說,有那麽一天,丹穗親王失蹤了,大家都在尋找他。他原來是由於相思而心煩意亂,並不是患什麽了不起的病。回想起當初他愛戀二女公子時,由於去不了宇治,而悲哀愁歎的苦悶狀態,讓人看了也覺得怪可憐的。”薰大將逐一地回思往事,驀地聯想到先前浮舟陷入沉思,也是緣於此嗎?!他頓時仿佛一切都能聯係得起來,明白了似的,從而感到極其悲傷。他接著又想:“唉,世間最靠不住的,莫過於人心啊!這浮舟長相端莊可愛,不料竟是個水性楊花的輕浮女子,她與丹穗親王倒是誌趣相投的一對。”他想到這裏,就準備幹脆退出,把浮舟讓給丹穗親王算了,可是轉念又想:“當初我若是想娶她做夫人的話,倒是需要特別講究的。實際上又並非如此,還是當作隱藏的情婦原封不動,聽其自然發展吧。要我從此與她斷絕往來,我還是舍不得的。”他對這樁世間醜聞,作了種種思考,拿不定主意。他心想:“我倘若因厭惡而拋棄她,丹穗親王勢必把她迎接走,可是他決不會特別為此女子設計未來,考慮到她會否不幸。他這個人,起初癡愛某女子,玩膩了之後,就送去給大公主當侍女,這樣的事早已有二三例。如果浮舟也落得這樣的下場,令我見聞了,該多麽遺憾啊!”他終於還是舍不得放棄浮舟。為了探明虛實,他給她寫了封信,趁無人在身邊時,召喚那個隨從來,問他說:“大內記道定朝臣近來還是經常上門與大藏大夫仲信家的女兒交往嗎?”隨從回答說:“是的。”薰大將又問:“派到宇治去的,經常是你所提及的那個男子嗎?那邊的那個女子,一時家道中落,寂靜生活,道定大概不了解她的情況,而看上她吧。”他歎了口氣,接著叮囑隨從說:“你將此信送去,切莫讓他人看見,倘若被人發現就太沒意思了。”隨從表示遵命,心想:“難怪式部少輔道定經常打探薰大將的動靜,還詢問宇治方麵的情況,原來如此喲。”但隨從不敢在薰大將跟前隨便說話。薰大將不想讓下級人員了解詳情,因此也不再深入詢問。
宇治方麵,由於薰大將的信使頻頻到訪,添加了種種憂慮。薰大將的來函中,隻寫了如下幾句:
“不知波浪蓋鬆林,
隻顧癡想卿盼我。
勸君切莫做招人恥笑之舉。”浮舟覺得:“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封信。”她心情鬱悶至極。她認為倘若表明理解此歌含意而作複函,實在太難為情。可是如果說他此言不符合事實,則又問心有愧。於是她將來函照原樣折疊好,並在上麵附上數言曰:“來函恐係誤送至此,故特退回。今日身體總覺得極其不舒服,緣此無可回複。”薰大將看了,心想:“她應對得確實高明,迄今沒想到她有如此雅致的情趣。”他微微笑,並不嫌棄她。
浮舟方麵,她覺得薰大將信中雖然沒有挑明了說,然而字裏行間隱約透露出他對丹穗親王的事已略有所知。她越發陷入深思苦惱,痛苦不堪,心想:“唉!此身終於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了嗎?!”正當她萬般鬱悶之時,右近來了,她說:“薰大將的來函為何要退回去?退回信件是很不吉利的事呀!”浮舟回答說:“我看到信中所寫的都是些不符合事實的事,大概是送錯人了,所以就退回去。”其實右近覺得事情有點怪,所以在把原信退給來使之前,已在途中拆開來看過了。右近的這種做法確實很不好。右近沒有說自己看過信了,而是說:“哎呀真糟糕!這事讓各方都很痛苦,看樣子薰大將似乎已察覺此事了。”浮舟聽了,頓時臉色發紅,說不出話來。她沒有想到右近會偷看過那封信了,還以為她是從另外的知情人那裏聽說的,但是她也並沒有追問:“這是誰告訴你的?”浮舟心想:“侍女們看見我這副模樣,不知會作何感想?我實在是太丟人!雖說這是咎由自取,但是我的命運何其悲慘啊!”她窮思苦想,躺了下來。
右近和侍從兩人交談,右近說:“我有一個姐姐,她在常陸國時,曾和兩個男子相戀。人世間不論身份高低,這類事情總是有的。這兩個男子對我姐姐都一樣情深意切,在感情的深度上難分孰優孰劣,弄得我姐姐無所適從,萬分苦惱。在這過程中,她對後相好的一個略表示多些好感,那先相好的一個就妒火中燒,終於把後一個男子殺死,並且不再和我姐姐來往了。就這樣國府裏遺憾地損失了一個強悍的武士。而那個凶手,雖然也是常陸守家的得力家臣,但是犯了這種罪過,怎能再任用呢。這個男子就被驅逐出常陸國境了。這一切都是由於女子的不檢點所致,因此我姐姐也不能留在常陸守府內,隻好淪落到東國鄉下當村婦。直到現在,我母親想起她,還在傷心地落淚呢。這真是罪孽深重的事啊!在這種時候,我說這些話似乎很不吉利,不過,無論身份高低,在這種情場問題上犯糊塗,真是非常不好的。從方才所說的情況,就算不至於喪失性命,也會按其身份相應遭受各自不同的不幸。而身份高貴的人,有時反而會受到比喪失性命更慘痛的恥辱。因此我家小姐總須堅決地確定其中的一方才好。倘使認定丹穗親王比薰大將情深,隻要他是真心實意地持久下去的話,小姐大可追隨他,不必如此優柔寡斷擔驚受怕,把身體弄得瘦弱不堪也無濟於事。小姐的母親如此深切地關心小姐,我的母親專心誠摯地忙於為薰大將前來迎接小姐做準備,卻不知丹穗親王說了要比薰大將搶先一步把小姐接到他那邊去。他的話聽起來令人感到他很痛苦,實在遺憾啊!”另一個侍女侍從說:“哎呀討厭!不要說這些恐怖的話啦。世間萬事都是命裏注定的。隻要是浮舟小姐對那人有所動心,哪怕是少許也罷,這是前世注定的緣分。說實在的,丹穗親王的那份執著熱心,甚至令人覺得受不起。薰大將雖然在積極地做準備迎娶小姐的工作,可是小姐似乎無意心向他這邊。依我看,還不如暫時避開薰大將,去追隨那多情的丹穗親王為好。”侍從持極力讚美丹穗親王非常優秀的態度,隻顧一個勁地如斯坦言。但是右近說:“在我看來,無論跟隨哪一方都好,首先得求個平安順遂,因此必須先去初瀨或石山等處進香,祈求觀音菩薩保佑。薰大將在這裏的大片領地內守護莊園的人員大都是非常粗暴的武夫,這一類人在宇治山鄉比比皆是。從大體上說,這山城國與大和國境界內,但凡薰大將領地內的各處莊園裏的駐守人員,都是那個宇治的內舍人的同宗親戚。薰大將任命這個內舍人的女婿右近大夫當總管,吩咐他總管辦理莊園內的一切事務。一般說,身份高貴者不會做出粗暴的事情來,可是不明事理的鄉下人經常在這裏輪流值宿。盡管他們都希望在自己當值期間,不要出任何亂子,哪怕是微小過錯,然而意外的過失也許總是難免的吧。比如那天夜裏丹穗親王帶著小姐外出,泛舟渡過河的事,現在回想起來都不禁毛骨悚然,相當危險呀!丹穗親王自以為已經非常謹慎小心,連隨從人員一個都不帶,衣著也十分簡樸。倘若被這幫粗暴的值宿人發現,那可真是不堪設想啦!”她滔滔不絕地說。浮舟聽了這兩人的交談之後,心想:“她們還是認為我心向丹穗親王,才這樣說的吧,實在是羞煞人。實際上,從我的心情上說,我的心並不傾向於哪一方。隻是宛如做夢一般地感到震驚,不解丹穗親王為何如此焦灼萬分地思戀我,從而才使我對他稍許注意,僅此而已。另一方麵,我決不想從現在起就離開長期關心並照顧我的薰大將。正因為這樣,才弄得我心煩意亂。誠如右近所說:‘倘若闖出禍來,可怎麽辦呢?!’”她思來想去,忐忑不安。她說:“我真恨不得一死百了啊!世間還有像我這樣命途多舛的人嗎?這種憂患連綿命運淒慘的人,在下等人中,恐怕也少有其例吧。”說罷把身子趴了下去。深知實情的這兩個侍女都說:“小姐切莫如此悲歎,我們是為了使你寬心,才說這些話的。從前,你遇上煩心的事,也能滿不在乎地泰然處之。自從丹穗親王的事發生以後,你一直煩惱憂傷,我們看了也著實為你擔心。”這兩人也心情不安地在想辦法。隻有毫不知情的乳母一人,獨自興致盎然地在忙活,或浸染衣料或縫製衣服,為行將遷居做準備。乳母把新來的幾個長相可愛的女童叫到浮舟跟前,對她說:“瞧瞧這些孩子,舒舒心吧,隻顧一味躺著發愁,會被陰魂附體作祟的喲。”說著歎了一口氣。
薰大將那邊,自從收到那封退回來的信之後,他也不作回應,轉眼間數日過去了。有一天,右近曾提及的那個氣勢洶洶的內舍人到山莊來了,誠如右近所言,此人是個體態魁梧的粗魯老漢,聲音嘶啞,說起話來,那口吻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怪異,他叫人傳達說:“我有話要跟侍女說。”於是,右近出來接待他。內舍人說:“承蒙薰大將召喚,我今早進京參見,此刻方才回到宇治來。大將吩咐操辦各種事務,順帶提及一事,說最近有一位小姐住在這裏,有關夜間警衛事宜,由於有我等擔當,可放心,因此京中未曾特派值宿人員到此地來。可是最近大將聽說,似乎有不明來曆的男子,常與這裏的侍女來往。大將責問我:‘不該發生如此疏忽大意的事。值宿人理應查明情況才是,你們怎麽會不知道呢?’但我未曾聽說過此種事,遂稟告大將說:‘小人因患重病,久未擔任守夜之事,實在不清楚莊園內的實際情況,但是曾安排相當得力的人員,令其輪流值宿不得有誤。倘若有這種非常事件發生,小人怎麽可能不知曉呢。’大將說:‘今後必須嚴加注意,倘若玩忽職守,定將嚴厲懲處。’不知為什麽,大將竟這麽說,我實在誠惶誠恐。”右近聽了這番話之後,覺得比聽見那討厭的貓頭鷹的哀鳴更加恐怖,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她回到內室去,傳達了內舍人的這番話,她擔心地歎道:“瞧!聽聽這番話,果然如我先前所料不差分毫。看來薰大將似乎已察覺到此事了,連一封信也沒有寄來。”乳母約略聽見有關值宿的這番言語,她歡喜地說:“大將的吩咐多令人高興啊!這一帶盜賊多,是騷擾多發之地,那些值宿人不像當初那樣忠於職守,總是讓一些不甚盡責的下級來代管,連巡邏查夜也不巡了。”
浮舟仿佛感到此身厄運臨頭,生命的大限將至似的。加上丹穗親王來信緊緊追問:“何日方能相會?!”他傾訴:“心思繚亂似鬆苔。”她萬分煩惱,心想:“歸根結底,我無論追隨哪一方,那另一方勢必發生可怕的反應。看來,惟有我身一死,才是惟一萬全的結局。昔日不是也曾有過某女子麵對兩個同等愛慕她的情人,苦惱於無法決定取舍哪一方,而投身自盡的例子嗎?既然注定長此活下去肯定會招來痛苦,舍棄此身又何足惜呢。我死之後,母親當下定然悲傷,但她還必須忙於照顧其他的眾多子女,日子長了自然會逐漸淡忘。我倘若在世間賴活下去,卻已身敗名裂招人恥笑,如此屈辱偷生還不如死,會使母親更覺悲傷痛苦的。”浮舟生性天真,文靜大方,溫柔可愛,可惜從小幾乎不曾受過高雅的教養熏陶,缺乏成熟的涵養,因此一遇困惑難解之事,就容易萌生尋短見的想法。她要把被他人看了會招惹麻煩的書信銷毀掉,但不是在眾目睽睽下一舉毀掉,而是漸進式地一點一點地處理,或是借燈火燒毀,或是投入川中。不諳內情的侍女們,還以為她即將遷居京城,故而把往日寂寞無聊時隨意書寫的字紙等撕毀拋棄。了解內情的侍從發現了,說道:“小姐何故如此處理?情侶之間誠摯知心的交往信件,不想讓他人看見,可以藏在箱底,便中不時私下去瀏覽,每封信都有各自的濃鬱的情趣。信箋如此講究,而且書寫滿紙都是情深意濃的美詞麗句,如此全部撕毀,豈不是很可惜?”浮舟說:“有什麽好可惜的呢,讓人看見了反而招來麻煩。反正我的壽命也不會長久,這些信件留在世間,對親王也是不利的。薰大將知道了,會怨恨我‘還好意思保留這些信件’,想起來真是羞煞人啊!”
她思緒萬千,忐忑不安,還是很難下定決心。因為她隱約記得有人說佛的戒法中有一條:“拋棄父母而尋死,罪孽非常深重。”
轉瞬間已過了三月二十日,丹穗親王約好借用的那戶人家定於二十八日起程赴任國。丹穗親王給浮舟的信上說:“二十八日夜間,我一定前去迎接。希望你及早做好準備,切莫讓下人察覺。我這邊嚴守秘密,決不走漏風聲,請放心。請勿懷疑我的誓約。”浮舟暗自想:“丹穗親王微服奔赴宇治來,這裏戒備森嚴,想必不能如願再次相會聚談,他失望而歸,多麽傷心啊!有什麽辦法才能相聚,哪怕是片刻也罷呢?恐怕隻能是:特地前來,卻抱恨而歸了。”丹穗親王的麵影又浮現在她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她不勝悲傷,遂以丹穗親王給她寫的信遮掩容顏,強忍片刻,但終於強忍不住而放聲痛哭了。右近連忙勸慰說:“哎呀小姐喲!你這樣子會被人察覺的,現在已漸漸有人懷疑啦。你不要隻顧傷心,應該好好地給他寫回信。有我右近在你身邊,出現什麽情況我都會給你頂著,你這嬌小之身,即使飛行,親王也能帶著你一起飛走的。”浮舟稍微鎮靜下來,抑製住眼淚,說道:“你們總是說我傾慕他,我真感到意外也很難過。倘若果真如此,那就由你們說去算了,然而實際上我一直認為這件事實在太荒唐。可是那人硬說我愛慕他,弄得我束手無策,深恐若堅決拒絕他,還不知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端。恨隻恨自身的命太苦了!”她說著終於不給丹穗親王寫回信。
丹穗親王琢磨著:“她始終不肯表示願意跟我出走,而且連回信也難得來一封,這大概是薰大將勸誘她的緣故吧。她可能相信依靠薰大將比依靠我更放心些,從而決心跟薰大將走吧。”盡管他覺得她這樣做也是理所當然,但是內心總覺得非常遺憾,萬分妒忌。他想:“不管怎麽說,她確實是真愛我的。肯定是由於我不在的短暫期間,她輕信了侍女們有關我的微詞,才變心的吧。”他苦苦沉思冥想,心情恰似“憂思不散歎途窮”,他終於照例橫下心不顧一切地奔赴宇治去了。
首先打前站的時方來到山莊籬垣一帶,隻見景象與以前大不相同,夜間警衛尤為森嚴,一有動靜,即招巡邏者盤查:“來者是誰?”時方覺得危險,連忙退回去,而派一個熟悉此地情況的仆人擬進入山莊內,連此仆人也受盤查。情況與從前全然迥異。仆人心想:“這下可麻煩啦!”於是連忙回答說:“京城裏有急件,派我送來。”遂舉出右近的一個女仆的名字,叫她出來相見,並將情況告訴她。這女仆進去告訴右近。右近狼狽不堪,束手無策,終於讓女仆出去回話說:“今夜無論如何也不行。實在抱歉!”仆人回去將此話稟告丹穗親王。丹穗親王心想:“她為什麽如此疏遠我呢?!”實在接受不了,遂對時方說:“還是你親自進去麵見侍女侍從,怎麽也得替我想出個好辦法!”於是派時方前往。時方是個鬼點子多的聰明人,他妙語連珠地應對一番之後,果然被他蒙混到叫出侍從與他見麵。侍從說:“不知什麽緣由,薰大將發下了嚴格的指示,因此最近夜間巡邏戒備森嚴,無空子可鑽,實在毫無辦法。我家小姐近來也總是陷入沉思,萬分憂慮,她深恐親王因此而遭受委屈,十分擔心。特別是今宵,倘若被值宿人發現了,今後的事情就更不好辦啦!且待稍後親王決定來迎之夜,我們這邊先秘密做好準備,設法通知你們來接吧。”侍從還跟他說這裏的乳母容易從夢中醒來,須多加小心。時方勸請說:“親王遠途跋涉到這裏來,實在不容易啊!看他那樣子,非見小姐不可。我若回稟辦不成此事,他定會斥責我辦事不力。因此還請你與我一同前往,向他稟告詳情吧。”侍從說:“這毫無道理嘛。”兩人言語交鋒之間,不覺夜色已深沉。
丹穗親王騎著馬佇立在稍遠處,好幾隻吠聲粗俗的村犬跑出來衝著親王狂吠,實在可怕。幾個隨從人員忐忑不安,他們心想:“我們人數這麽少,親王又是微服出行,模樣不起眼,倘若冒出幾個有眼無珠的暴徒來,可怎麽辦呢?”時方這邊則一味催促侍從:“還是快點走吧!”時方終於把侍從帶來了。侍從將長長的垂發的發端從腋下捧到身前,那姿態著實可愛。時方勸她騎上馬,她說什麽也不答應,因此時方隻得捧著她的衣裳下擺,伴隨她一起走,他把自己的鞋讓給她穿,自己則穿隨從仆人所穿的劣質鞋。他們來到丹穗親王跟前,時方於是將情況向親王稟報。但是總不能就這樣站在這路邊交談下去,於是找了一處山鄉樵夫農舍的牆根下,荊棘葎草叢生的背陰處,鋪上一塊鞍韂,請丹穗親王下馬,席地而坐。丹穗親王暗自心想:“我這等身份,落座這種地方多麽不雅觀呀!看樣子我身心終究將毀於纏綿的戀途上!不能做個堂堂的君子了。”他思緒萬千,情不自禁地落淚潸潸。侍從是個軟心腸的人,看到親王這般模樣,更是無限悲傷。丹穗親王的姿容無比優美,縱令可怕的仇敵變成鬼,連這樣的鬼看見了也不會舍得拋棄他的。丹穗親王稍許鎮靜下來之後,對侍女侍從說:“連一句話也不能對她說嗎?為什麽現在突然戒備森嚴起來了呢?肯定有人在薰大將跟前詆毀我了吧。”侍從遂把情況詳細地告訴他。侍從說:“想必親王不久將迎接她進京,待日子決定後,萬望嚴守秘密做好一切準備。看到親王如此不顧一切,頻頻駕臨,我們縱然舍棄性命,也要設法促成其事。”丹穗親王本身也覺得自己這般模樣確實難看,不能一味怨恨女方。其時夜色更加深沉,令人厭煩的犬吠聲依然不斷,隨從人員把群犬趕跑。值宿人聽見有動靜,遂拉動弓弦,發出聲響,怪模怪樣的漢子們揚聲喊:“小心火燭!”丹穗親王越發慌了神,隻好示意返京。此時親王滿懷悲傷自不消說,遂對侍從詠歌曰:
“群山綿延白雲隨,
舍身無處飲淚歸。
那麽你早點回去吧!”於是侍從折回山莊。丹穗親王的姿容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夜半的露珠濡濕了他的衣裳,散發出的陣陣薰衣香隨風飄向四方,真是美不勝收。侍從一邊淌著眼淚一邊漸漸遠去。
右近把剛才斷然謝絕丹穗親王造訪的事告訴了浮舟。浮舟聽了心緒更加繚亂,她躺在那裏胡思亂想。恰在這時侍從回來了,她把麵見丹穗親王的情況都詳盡地告訴了浮舟。浮舟聽罷卻一言不答,然而不知不覺間熱淚幾乎使枕頭都漂浮起來了。另一方麵她又生怕被侍女們看見了會心存詫異,多麽難為情。翌日清晨,她心想,自己哭腫了的眼睛一定很難看,於是一直躺著不願起身。後來勉強起身隨便披衣掛帶,而後念誦經文。一心隻盼神靈保佑,讓她得以消除先於母親而身亡的孽障。她又把前些時候丹穗親王所繪的畫拿出來觀賞,想象著他繪畫時運筆的手勢、豔美的容顏,如今恍如呈現在眼前。回想起昨夜未能與他談上一句話,此刻備感傷心。另一方麵又想起:“那位薰大將,他一直約好要迎接我進京,從容相會,永遠廝守。一旦聽到我的噩耗,會作何感想呢?!實在愧對他。我死後,世人對我的流言蜚語勢必滿天飛,想象起來都覺得萬分可恥。然而與其活著被世人恥笑為輕浮女子,遺臭四方,傳到薰大將耳朵裏,還遠不如死了幹淨!”她止不住思緒萬千,情不自禁地詠歌曰:
悲苦投川何足惜,
惡名遠揚才可鄙。
浮舟格外眷戀母親,也想念那些平日不怎麽關心且長相醜陋的異父弟妹們,還思念異母姐丹穗親王的夫人二女公子,想念這個思念那個,恨不能今生再見一麵的人很多。侍女們都在為薰大將即將來迎接做準備,各自忙於或縫製衣裳或浸染布帛,說長道短,然而浮舟隻當是耳邊風,全然聽不見。到了夜間,她滿腦子都在思索如何才能掩人耳目,悄悄逃離此家,以至通宵達旦不能成眠,心情越發惡劣,終於大傷元氣。到了拂曉時分,她隻顧茫茫然地朝著宇治川的方向凝望,感到自己遠比步入屠宰場的羊距離死期更近。
丹穗親王差人送來了一封纏綿悱惻的長信。事到如今浮舟不希望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信,因此也不給人家寫回信。隻是寫了一首歌:
遺骸何須留紅塵,
意欲哭墳無處尋。
寫罷交付來使帶回去。她想讓薰大將也知道自己欲尋短見的決心。可是轉念又想:“我給丹穗親王和薰大將都寫信,他們兩人關係本來就很和睦,過不了多久,他們都相互坦白說出來,豈不是太無聊?我要讓所有人都無從知曉我的行蹤,悄然了結自己的生命。”
浮舟的母親從京城給浮舟來信。信中說:“昨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的模樣異乎尋常,因此今天正在各處寺院舉辦法事誦經祈禱。也許是由於昨夜那場噩夢醒過來後,無法再成眠的緣故,今天白晝裏我昏昏欲睡,蒙矓中又夢見報知你將遭遇世間不祥之事。醒後我立即給你寫此信,萬望小心謹慎是盼。你的住處偏僻荒涼,薰大將時時造訪,他家的妻房二公主想必也多有怨氣,說不定這種怨氣在作祟,那也是挺可怕的。適值你身體狀況不佳時,我竟做此種噩夢,不由得非常擔心。我很想到宇治去探望你,但因左近少將的妻子即你的異父妹臨產前疾病纏身,似有鬼怪附身。我離開她片刻,都會遭到常陸守的嚴厲斥責,無法脫身。因此希望你也在附近寺院裏舉辦法事誦經祈禱。”此外她母親還附帶將舉辦誦經法事必備的布施物品以及致僧人的拜托函等都一並送來了。浮舟心想:“母親不知道我生命的大限已到,還諄諄囑咐這些關懷備至的言語,實在令人感傷啊!”於是她讓來使赴寺院去,這期間她給母親寫回信。欲書千言萬語卻無勇氣,隻詠歌曰:
此生似夢何所戀,
或待來世再相見。
遠處隨風傳來寺院誦經的鍾聲,浮舟躺著靜靜地傾聽,又詠歌一首曰:
鍾聲餘韻添嗚咽,
傳報慈母我盡限。
浮舟把所詠的歌寫在寺院返送施主的誦經卷數記錄單上,其上記有所念經文之名稱及卷數。那來使說:“今夜回不了京城了。”說著將記錄單依舊係在從寺院帶回來的一根樹枝上。乳母說:“奇怪啊!我胸口撲通撲通直跳。夫人也說她做了噩夢。要吩咐警衛嚴加小心謹慎。”浮舟躺著聽她說這番話,內心痛苦萬狀。乳母又說:“不進食可不好呀!哪怕吃點開水泡飯呢。”她邊叨嘮邊無微不至地照顧浮舟。浮舟心想:“這乳母自以為身體還很硬朗,殊不知已年邁貌醜,我死後,她會上何處去安身呢?!”浮舟為乳母擔心,覺得她很可憐。浮舟想把自己行將辭世的心事向她隱約透露,可是話未到嘴邊,眼淚竟先奪眶而出,她生怕被人看見,強行忍住熱淚,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右近躺在近旁,對浮舟說:“人過分陷入沉思,精神一旦恍惚,靈魂就會脫殼而遊離於身外,所以夫人才會做噩夢。小姐應該拿定主意跟隨哪一方,至於將來會如何,隻能聽天由命囉。”說罷歎息聲聲。浮舟用她穿慣了的便服的衣袖掩住淚顏,靜靜地躺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