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一顆紅心,兩手準備
男人慢慢悠悠,走到了七號攤。
他就地一蹲:“老板,能不能上手看看?”
“隨便看!”
“好!”
應著聲,碗托在了左手裏,右手一摸,手中又多了一支高倍的筒狀鏡。
別說,模樣挺專業:他先是看了看釉,又看了看口和足,再看碗壁的花,最後才看底上的款。
流程基本沒錯,李定安平時也是這麽看的,但這人太敷衍,感覺不像看,而是照著劇本演:就比如足圈上的那個紅點,要是行家肯定會著重研究一下,看是出窯時天生的瑕疵,還是後做舊時留下的痕跡。
但這人直接略過,把碗翻了過來,看起了款。
款肯定沒問題,典型的“鹹豐官窯楷體款”,男人好像也覺得沒問題,又順手敲了敲。
“咚咚……”
聲音有點悶,不像平常的瓷器發出的那種“當當”的脆響,但也正常:因為這一隻的碗底比較厚。
但他好像發現了點問題,眼眶縮了縮,把碗湊到耳邊,又敲了敲底。
“咚咚……咚咚……”
來回三次,男人眼睛一亮,仿佛茅塞頓開,笑的若有深意:“多少錢?”
“一百……”賣家豎起食指,想了想,剩下的四根手指再沒有伸出來:“萬!”
李定安無語了:我問,你最低就是一百五十萬,轉了個身的功夫卻砍了三分之一?
看我年輕是吧?
“高了!”男人搖搖頭,“降一點!”
“降多少?”
“減個零,再折一半!”
這是多少?
賣主還算了算,隨即,眼珠子險些掉出來,“五萬,你扯什麽淡?”
“不是我扯淡,而是……”
男人稍一頓,站起了身,“算了,您留著吧!”
“等會?”
賣家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你把話說清楚了!”
有點莽撞,態度也不怎麽好,但不算奇怪:男人表現的那麽專業,任誰都會犯嘀咕:我一官窯的物件,還是畫琺琅彩,才值五萬?
男人神秘的笑了笑,聲音很低:“低溫接的老底!”
放屁……
賣主悖然大怒,髒話到了嘴邊,又回過了神:隻要一嚷嚷,全交流區都知道了,以後不好說,反正今天是別想把這東西賣出去。
忍了又忍,他眼睛一瞪:“滾!”
男人也不生氣,搖著頭,離開了攤位。
李定安轉身,又看了看盒子上的碗:毛線的低溫接老底?
這碗叫四花碗沒錯,因為碗壁上畫著四朵花,要是準確點,應該叫折足碗:就是在高足碗的基礎上短了一半。
又叫注碗,平時用來燙酒。用的時候要不停的往裏加開水,碗足當然要厚,不然指頭都能給你燙禿嚕皮。
就是器形比較少見,一般的藏友和玩家既便認出這是畫琺琅彩碗,也不知道具體用途。如果再有人說一句“後加的底”,肯定會懷疑一下:真的假的?
就比如賣家,男人一走,他就抱起了碗,轉著圈的看底。
正看的仔細,又過來了一位,李定安瞅了瞅,沒印象,和之前那男人應該不是一夥的。
看完之後,再問價格:八十萬!
好家夥,直接就降了二十萬?
這位估計是行家,一聽就搖頭,當即就放下碗。
霎時,賣家又狐疑了起來,曲起指節在碗底敲了敲:“咚咚……咚咚……”
這是……開始懷疑了?
看著挺精明啊?
樂嗬了一陣,李定安放下漆雕,換到了四花碗的隔壁。
這位賣主比較熱情,打了聲招呼,從屁股底下又掏出個馬紮。也就剛剛坐下,又過來的個女的。
就之前指著李定安,罵同伴白癡那位。
依舊漫不經心,依舊左瞅右看,慢騰騰的走到了七號攤。
“老板,這碗怎麽賣的?”
“八十萬!”
“這麽貴?”
驚奇了一下,她把碗拿了起來,又在包裏一掏,手裏就多了一隻強光手電。
就像平時視頻中看到的,內行看翡翠和玉石的標準動作,女人把手電頂到了碗壁上,又用手遮了遮外部光線。
登時,釉麵上出現了一道光圈。這手法更專業,玩古董沒個十年八年,沒人會這麽看。因為全憑經驗,一般的藏家就算照出光圈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賣家一下就被震住了,打起了幾分精神。
女人很認真,差不多兩三分鍾才把碗放下,然後搖了搖頭。
不是……啥意思?
“怎麽樣?”
“不怎麽樣!”女人撇了撇嘴,“皮殼太薄,八萬都不值!”
我操?
意思就是,新東西?
“你特麽會不會看?”
“嘁……不願意聽,那就別問啊?”
女人一臉不屑,起身就走。賣家心裏卻有點發毛:剛那人說是低溫接的老底,這又來了個皮殼太新?
見了鬼了?
他又把碗抱了起來,學著剛才那個女人,打開手電頂到了碗壁上。
然並卵,表情更迷茫了。
李定安差點笑出聲:這一看就是個二把刀,怪不得那夥人拿他當棒槌。
老擋著人家生意不合適,他又起身換了個地方。也沒走遠,就在附近轉了一圈,想著第三位來的會是誰,是不是剛才準備和他幹架的那個年青點的。
這次時間稍長一點,差不多有二十分鍾。其間有兩位過來問了問,這次降的比較狠,賣主直接降到了六十萬。
但到這裏來的,基本都抱著撿便宜的心思,即便覺得這東西應該值這麽多,依舊搖頭。
賣家更犯嘀咕了:這都實價了呀,怎麽還搖頭?
不能我這碗真有點問題吧?
正自我懷疑,第三位姍姍來遲。李定安本能的眯了眯眼:以為是那小夥,或是五個人當中歲數大點的兩個男人中的一位,不成想,是那位周主任?
流程大致一樣,先在左近看一看,問一兩句比較內行的話,然後再轉到這攤上,確實挺像正常的買家。
麵前有人坐了下來,賣家感覺自己又能行了,精神一振:“隨便看!”
“好!”周主任笑吟吟的回了一句,托起了碗。
看的很快,手法也很嫻熟,應該有幾分功底。至少不像之前兩位全憑演技。
看了五六分鍾,還是依樣畫葫蘆,他先問價:“多少錢?”
“八……不,六十萬!”
“哈?”
周主任倒是沒搖頭,但他歎氣。
“怎麽了?”
“沒怎麽!”
沒怎麽你哈個幾把?
心裏惱火,手也伸了出去,準備把碗要回來。
但還沒開口,他猝然一頓:不遠處,一位老人閑庭信步,不緊不慢的逛著。但擺攤的網友熱情的不得了:
“周教授,今天沒坐班?”
“輪休!”
“看看我這件,還是您給鑒定的!”
“不了,謝謝!”
“周教授哪天有空,我這還有一件,您給看一眼?”
“有規定,不能隨便在外麵看,你正常報名參加海選……”
聽話音,這老人還是文博會的鑒定專家?
“老板,這哪位?”
“周教授你都不認識?原故宮的研究員,之後又在人大的文物資源MBA研修學院任教。現在雖然退休了,但名氣更大了。”
聽到前半句,李定安驚了一下:故宮的研究員,我怎麽不認識?
再聽後半句:原來早調走了,又去任教了?
嗯,MBA?
這屬實不好評價,各個大學都一樣,京大也有……
一路打著招呼,周教授左瞅瞅,右看看,周主任還揮了揮手:“爸,你來看!”
賣家的手“嗖”的縮了回來。
“什麽?”
“琺琅彩的四花碗……看,鹹豐官窯?”
“咦?”
周教授扶了扶眼鏡,看了一眼標簽,又噢的一聲:“走吧!”
到這攤前,從前到後他就說了六個字:什麽、咦、噢、走吧……
但賣家心裏“咯噔”的一下:你那“咦”和“噢”,是幾個意思?
“您稍等……周教授,我認識您:當初本來準備找您的,但登記的時候給安排到了杜專家哪兒……”
賣家連忙掏煙,周教授擺了擺手,又指了指柱子上“禁止吸煙”的標語:“你說!”
“就想請教一下您:這是鹹豐官窯,對吧?”
“對不起,有規定:沒有官方授權,我們不能對會場內的古玩進行二次鑒定!”
我特麽……怎麽就成了二次鑒定?
賣家臉都綠了:第一次沒看對,需要重新看,才會這麽講……
而且我也沒問“之前的專家看的對不對”,隻問了一句“是不是鹹豐官窯”,你卻連頭都不敢點?
再結合他之前和兒子對話時的表情和語氣,難道不是說:這東西和鹹豐沒關係……
賣家急中生智,“周教授不能看,那小周教授給看一眼?”
“他也不能看!”
“確實不能看!”
周主任站了起來,都抬起了腳,他又猶豫了一下,聲音比較低:“十萬賣不賣……”
“你腦子進水了?”
話還沒說利索,周教授狠狠的在他肩頭拍了一掌,“走!”
意思是,十萬都不值?
腦子裏“嗡嗡嗡”的,人都走出了四五步,賣家才回過神,抱著碗追了上去:“周教授……哦不,小周教授,你給留個電話……周教授你放心,不是看這個,是另外一件……真的,我保證……”
他滿臉焦急,恨不得跪下來一樣,周主任好像於心不忍,勉為其難的遞了一張名片。
仔細一瞅,京城某企業單位的,還是個小領導。
“謝謝小周教授……也謝謝周教授……”
忙不迭的說著感激的話,又不知道怎麽央求的,李定安隱隱約約聽到周主任說了一句:宣統之後!
宣統之後,不就是民國,民國又哪來的官窯?
哈,全對上了:低溫接的老底、包漿太薄,又接的是鹹豐的款,那肯定就是民國時期民窯的東西……這樣的玩意,也就隻值個五六萬。
如果是普通的買家,別說三四位,就是來三四十位,說的也全是同一個問題,賣家頂多就是懷疑:這東西真有問題?
但架不住中間有一個真專家,而且還是知名度相當高、相當有權威性的專家。他嘴一張,就等於給這東西判了死刑。
賣家不著急才見了鬼,越著急就越容易上鉤。不出意外,等下次周主任勉為其難的同意和他見麵的時候,就會給他介紹新買家。
出價肯定不會太高,估計十來萬,二十萬頂天了。
啥,你說賣家不會上當?
請參考乾隆的《嵩陽漢柏圖》。
當然,幹砸的風險也不小:如果不巧,賣家事後又碰到了這隻碗,再一看:六十萬,還是周教授給鑒定的,他要不發瘋才見了鬼。
所以說,周教授才那麽為難……
這次的動靜有點大,又看他跟丟了魂兒似的走了回來,旁邊的賣家好奇的問了一句:“哥們兒這是怎麽了?”
賣家一個激靈,咬住了牙:“特麽的,海選的專家給鑒定錯了……”
“啊……找他去啊?”
“找個幾把?那王八蛋好多天都沒來了,都說他低估低買,被人舉報後抓走了……”
再說了,人家這次可不是低估,而是高估,怎麽找?
不找還有張鑒定證書兜底,要是找了,估計這張證書都得被收回去……
李定安悚然一驚:真有這樣的專家?
這些天他忙著補課時,沒怎麽關心過展覽會,確實沒聽說。
但這樣一來,賣家更急了:能在這擺攤的,都是去過海選現場的,認識周教授的挺多,所以剛剛留心這邊的人絕對不少。
都不需要像李定安這樣,眼睛耳朵賊好使,還離這麽近,基本聽了個七七八八。隻需要聽到一句半句,就比說那聲“咦”和“噢”,再胡亂一傳,他這隻碗能賣個五六萬都得看運氣……
反過來再想,那幾個人小本本上記著的那幾件,估計全是“傳說被帶走的專家”給鑒定的。
嘖嘖,一招接一招,還是連環套?
正感慨著,李定安眯了眯眼睛:那小夥,就之前準備和他幹架的那位,這會站在一號攤那裏,裝模做樣的看著一幅畫。
說什麽聽不到,但眼光時不時的就會往這瞟一下……
李定安愣了愣:好家夥,哪有什麽幹砸的風險?
等這小夥過來,張嘴給你三十萬,你猜賣家賣不賣?
這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你要賣,那皆大歡喜。你要不賣,周主任再上也不遲。
學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