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金瘡藥
“隻是停職,並未革了職務。許是還有機會……”
侍女想勸,卻被自家主子打斷了。
“還有何機會?他放縱他那兒子如此行徑偏偏自己又不能收尾鬧到陛下跟前,陛下又怎會再用他?至少刑部是不會叫他呆了。”
侍女娟秀的眉毛狠狠皺起,“說起來此事還是那楊潛和京兆府尹多管閑事,又涉及了長公主,陛下才這般震怒。”
“不過是些許擦傷,陛下卻愛護得不行。長此以往下去,我沁兒還有何位置?”貴妃將那奏報擱置在桌案上,麵露凶光,“不管如何,絕不能讓她冊封。”
隻要沒有冊封,不入皇家玉牒,就名不正言不順。
“陛下這個時辰還在紫宸殿嗎?”
“半個時辰前陛下就離開了。”
“去了何處?”景貴妃怒目。
“椒……椒房宮。”
“啪!”一個上好的漢白玉擺件應聲而碎。
侍女嚇得縮了縮脖子。
相比起來,椒房宮的侍女就好受多了。
陛下親自駕臨椒房宮,這是每逢年節或初一才有的大事,可今日陛下就這麽來了,若非顧忌著長公主殿下手傷未愈,椒房宮上下定要喜色一片的。
“疼嗎?”
他看著長女被紗布包得腫腫的手,疲倦的眼裏盡顯心疼。
唐翹搖頭露出笑意,“醫師說養些時日就好了。父皇莫要太擔心了。”
隻有攝過政務的人才曉得,統管這樣大的一個國家,需要耗費多少精力和心血。
偏他父皇是個全心於政務的,更是比尋常帝王還要累上不少。
這話落在永豐帝耳朵裏,實在熨帖得不行,也更心疼了些這個女兒。
“說來此事都是妾身的錯。”謝皇後很是內疚,“是妾身沒有照顧好芝芝。”
“這怎能怪你,災禍突至,這是誰都沒法子預料到的事。隻是芝芝身邊的人,確實要更細細挑選一番了。”永豐帝雖然看在皇後的麵子上沒有說,可他對謝婉柔是不滿的。
一來是長公主出門居然隻隨身帶了個侍女,二來當時馬車內就兩人,偏叫年紀小些的那個受傷了。
這怎麽都是說不過去的。
聽出永豐帝話裏的意思,竟是想要換掉她的伴讀,唐翹忙出聲。
“父皇,其實今日是女兒之過。若非我執意出門,又不肯要人多跟著,也不致今日之禍。馬受驚的時候,若非婉柔護著女兒,女兒隻怕也不止手傷。還請爹爹不要怪罪於婉柔和艾艾。”
謝皇後沒料到養女這樣護著她侄女兒,她愕然之餘,也去看永豐帝。
她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撤換伴讀。
可永豐帝還沉著臉。
雖然女兒心善,亦並未做錯,但對他而言,沒有什麽比子女的安康來得更緊要。
否則那些侍女的作用何在?
見永豐帝板著臉,唐翹也豁出去了。
她腆著老臉用沒受傷的左手去扯永豐帝的袖子,“父皇,我還在養病。”
“醫師說了,養病最是忌諱心情不順暢了。”她眨巴眨巴了眼睛,目的十分明顯,“女兒下次一定照顧好自己。真的。”
永豐帝見她這樣,裝模做樣地板著臉,伸手去戳唐翹的額頭,“沒吃痛是吧?還想有下次呢?”
“不想了不想了。”唐翹極力搖頭。
知曉女兒是當真舍不得那謝氏的姑娘,他歎氣:“你呀你呀。我不換她就是了。”
謝皇後跟著露笑,“陛下最是疼愛公主們了。”
這話並不是空穴來風的。
皇室那麽多皇子裏,能得永豐帝喜愛得也就那麽一兩個罷了,可公主裏頭,有一個算一個,他都更寵著些。
三公主唐妍沒在紫宸殿胡言亂語之前,也是很得他喜歡的。
永豐帝與謝皇後對視一眼,夫妻二人也是難得這樣聚在椒房宮多說說話。
他拍了拍謝皇後的手,道:“禮部和司天台送上來給芝芝的封號我都瞧過了,雖說都是好意頭,可總覺著差了些什麽。這些時日,我思來想去,琢磨了一個。”
“景候昭華,人祗允慶。”他展眉,看向唐翹,“就以昭華為封號,芝芝可喜歡?”
唐翹點頭。
怎麽會不喜歡呢。
“昭,明也;華,貴也。”謝皇後笑意更深,“陛下實在有心了。”
唐翹看著帝後二人之間升起的溫馨,便也不多攪擾,略說了會子話就佯困告退了。
回清凝殿的時候,但見燭火微明,謝婉柔臨燭台跪坐著,手中執了筆,一筆一筆,似乎在抄寫什麽。
許是她進門的帶了風,燭火身姿微有搖曳,驚了她的思緒,她回神過來,忙擱了筆起身來迎。
“殿下。”她盈盈福身,竟是行了周周正正的叉手禮,而不是尋常的福身禮。
唐翹微微驚愕,走過去,“不是說私底下便不要拘禮了嗎。”她看向那邊桌案上的手抄書卷,“你這是在做什麽?”
“抄書自省。”
唐翹走近一瞧,粗略計算都有幾十之數了,可見是打午後回來開始就在抄了,她眉梢微壓,微有不悅,“誰罰的你?”
謝婉柔搖頭,“婉柔身為殿下伴讀,不僅未能保護好殿下,反叫殿下因我而受傷。”
“我是問,誰罰的你。”
她語氣突然淩厲起來,謝婉柔微怔,恭敬回話:“並未有人罰我,是我自己想要警醒自己。”
“你可知我為何要護你?”
這話叫謝婉柔怔愣在那裏。
殿下為何要救她?因著她是伴讀,因為她是皇後的侄女兒,是秦國公府的人?
可似乎,都不是。
她垂首,眸光落在自己半抬拘著禮的手背上,心頭卻湧起些別樣的情緒來。
正當她不知如何回話時,上頭那人的聲音緩緩傳至她的耳畔。
“隻是因為,你是謝婉柔。”
三月裏的夜風還裹挾著涼意,掠過屏風繚繞而來,叫她一時間恍惚失了聽。
十二歲的她,身上背了許多光環。
是當朝皇後娘娘的嫡親侄女兒,是秦國公府的嫡長女,也是即將冊封之長公主的唯一伴讀。
她受人追捧,受人豔羨,無一不是因為謝氏一族給她帶來的光輝。
她是謝大姑娘,是謝氏族人。
可今日,有人與她說,僅因為她是謝婉柔……
“你我是殿下與伴讀,更是日後必定會相攜同走之人。此刻大邕最不該與我有疏離的,便是你。”
唐翹眉眼微垂,看她,“若今日你置於我的境地,你可會救我?”
謝婉柔幾乎毫不猶豫,“會。”
清凝殿內短暫地寂靜了會子,隨後她聽見殿下輕快的笑聲。
“知道該怎麽做了?”
謝婉柔沉思良久,而後抬眉笑歎,“是婉柔愚鈍了。”
唐翹莞爾,左手去扶她起來,“有你抄書卷的那功夫,還不如與我說會子話呢。”說著她收回手,緩緩走向軟榻處。
“正殿裏父皇與母後有話說,我一個小姑娘在那裏,真是尷尬。”
謝婉柔溫柔一笑,道:“殿下可不像小姑娘。”
“哦,你這是說我本宮老了?”她唬著臉,佯怒。
對麵的人卻忍不住笑開來。
“殿下,您十三歲的臉說起這話來……頗有違和。”
有點像天山童姥那意思了。
“咳……”她竟然一時忘了自己不是年近三十了。不該是一聽到年齡相關的話題就敏感的時候。
“不說了,睡了。”她從軟榻上跳下來,衝外頭喊,“艾艾。”
“今日,謝謝殿下了。”
唐翹一怔回神,謝婉柔衝她粲然一笑。
在馬車裏,那兩次相護,已叫她銘記在心。
唐翹回以一笑,“好說。”
燭光微影裏,她淺淺一笑,眼眸裏便好似融了萬千星光。
明明隻是個小孩子,她們也才認識不過一月,這一刻卻叫謝婉柔實實覺得,她與她,已然是多年深交的老友了。
詩文裏總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若她與殿下有過前塵,想來必是莫逆之交。
夜更深了。
如墨的穹蒼下,月影似玉,繁星點點,偶爾風過林梢,亦難擾春夜之靜謐。
翌日天明,風高氣爽,是個難得的晴朗天。
一大早的,各處送來的補品補藥就幾乎將椒房宮的正殿塞了。
謝皇後端坐在軟榻上,輕笑,“知曉你手傷,後宮你那些母妃母嬪們都送來了補品,宮外各大勳貴世家府邸也有東西送來。”
饒是唐翹見了也咋舌。
其實倒也不是她這個長公主就多麽尊貴頂天了,實在是昨日周寶成那般作死的說辭叫整個京城上下都掀起了一股子驚惶之風來。
一個周寶成敢質疑她的身份,那必定就有第二人,第三人。
刑部尚書還停職在家,他小兒子被打得至今都還昏迷不醒呢,誰敢步周家的後塵?
但凡腦子不蠢的,這個時候都曉得該要表明一下態度。
是以一大早,各府各族就忙慌慌地往宮裏送了補品補藥。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我叫醫師來挑些對你手傷康複有用的補品來,其餘的登記了記入你的庫房裏。”謝皇後看著送來的補品單子,沉吟著,“其餘的便罷了,定北王府送來的這金瘡藥是王府內自個兒軍醫練出來的,最是靈效。”
“定北王府?”
霍轍啊?
“是啊,”謝皇後感慨,“因著藥材的緣故,這藥也是千金難求,霍世子倒大方,這一送就是十瓶。”
大手筆得連她初看到時也倒吸一口涼氣啊。
唐翹也是震驚。
這金瘡藥她是曉得的,她記得前世有一回紀國公府的老國公在外頭吃酒摔傷了,嚴重得厲害。
紀國公腆著臉找了許多門路求到定北王府去,最後是用了足足五百兩黃金加一處有溫泉眼的山莊才換得了一小瓶……
“都說霍世子性子冷僻,這兩日卻似乎有些不同了?”謝皇後雖想不出其中關竅,可麵對定北王府的示好,她自是歡欣的。
她拿了藥膏來,親自給唐翹上藥,“改日我叫素琴也備些滋補的補品以你的名義送去定北王府,權當回禮了。”
謝皇後和謝婉柔是一脈的溫柔美人兒,這兩日給她上藥從未假手於人,就連她要入口的湯藥謝皇後都是自個兒去盯了好一會子的,慈母之心,叫人動容。
“母後,這些小事,日後就叫艾艾來就行了,您身子不好,不必如此。”看著謝皇後病弱的臉,唐翹心頭微澀。
不論前世還是今生,她自入椒房宮,皇後對她便疼護無邊,關愛到了極致。
可枉她前世修習醫術,皇後的病,她觀察了近一月,竟半分法子也沒有。
眼下唯一的希望,便是那位藥師了。
但願在她想到法子之前,母後能多撐些時日,起碼不要再更病重了。
“有關你的,便都不是小事。”皇後手上的活計沒停,眼角眉梢裏盡是溫柔憐愛,除此之外,還有一縷不易察覺的愧疚,“芝芝要快些好起來。”
唐翹抿唇,眸光愈發堅定。
不管如何,她一定要找到方法,延續母後的壽命。
那頭謝皇後絮絮叨叨說著,“說起來,如今你手受了傷,冊封禮的事情上,關雎宮那邊怕又有得說了……”
正如謝皇後所想,景貴妃便是這樣打算。
她特地來了紫宸殿一趟。
“陛下,妾實在心疼那孩子,冊封禮各項事務繁雜,叩拜之禮更是不可少。長公主眼下傷了手,若是強行冊封,到時受罪的還是殿下自個兒。妾身想,不如往後延些日子,如此一來,也叫長公主多適應宮中禮節。”
永豐帝想想也覺得是這個理,可冊封禮的事情,關係到皇後,怎麽也要先與皇後商量商量,便沒有一口答應下來。
“待過會子我去與皇後商議一二再做決定。”
景貴妃蛾眉幾不可見地皺了皺。
又是皇後。
自打那死丫頭入宮,陛下去椒房宮的次數是越來越多了,與皇後說話也多了。
“陛下說的是。不過妾身想,以皇後娘娘那孩子的疼愛,必定比妾身更在意公主的安康。”說著她讚道:“皇後娘娘不愧為國母,對待小輩,當真是好得沒話說,隻怕連章嬪這個做生母的都不及呢。”
一聽這話,永豐帝才想起來,還有個章嬪呢。
“公主如今已然記在了皇後名下,日後章嬪便不要再提了。”若非章嬪隱瞞,他的長女又怎會今日才歸宗。
景貴妃詫異地問:“陛下的意思是,日後長公主都不能再見生母了?”
這話問得巧妙,永豐帝靜默了好一會子。
“罷了,到底是親生。昭華自小是她外祖父母教養長大的,若是叫她不能見章嬪,卻是苦了昭華。”
這一來二去的,雖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景貴妃卻顯見高興不起來。
“昭華?”她臉上的笑意逐漸不自然起來。
“是啊,古有昭華美玉,這名兒貴妃覺得可好?”
貴妃連忙端上最自然的笑臉,“陛下取的,自然極好。”
竟然越過公主的排行,另取了這樣好的封號?
相比起來,她的沁兒可就委屈得多了。
她心中無限氣惱,可在紫宸殿,她不敢露出異樣的表情來叫永豐帝看出她的不滿,隻拐彎抹角地說起旁的事情來。
“說起來那周家父子當真膽大妄為,陛下此番懲戒一下,立時叫京城中的不正之風肅清了不少。”
聞言永豐帝輕笑,“京中的風氣又不是一日兩日起來的,哪裏這麽快能肅清。倒是月前持兒代我前往兩河巡視,如今快一月過去,也是苦了他了。”
貴妃撫了撫鬢角,柔聲:“持兒是皇子,替父分憂是理所應當的。”
宮外,定北王府。
“金瘡藥送去了?”
“送了,”寄留小心翼翼地點完頭之後,忍不住道:“可是殿下,您一下給這麽多,好像有點敗家……”
關鍵是,求的是什麽啊?
霍轍手裏搖著把折扇,瞪他一眼,“怎麽你好像對本世子有所不滿?”
這話可把寄留嚇得搖頭似篩糠,“不不不,沒有的事,殿下多慮了。”
“叫你送就送,廢話這麽多。”
寄留徹底閉嘴了。
惹不起。
歸佑斜目瞅了他一眼,收回視線,“殿下,慈真大師的消息打聽到了。”
“如何?”
“不出半月,便會歸京。”
霍轍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
歸佑想了想,還是又添了一句話,“還有件事。”
“長公主殿下也在尋慈真大師,還尋去了‘陋室’。”
扇子啪嗒一下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