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01章 多事

祝纓與陰郎中以及禮部的一位董郎中湊到了一起,因為是她上的書,又是為大理寺選人,所以另外二人就到了大理寺來與祝纓共商。

一到大理寺,兩人就被兩個小吏殷勤地引到了一處淨室,裏麵十分整潔,還有熏香。祝纓迎上來與他們見過禮,請他們坐下。這座兒也是十分舒服的,有軟和的墊子。天氣已經很不暖和了,這就非常的貼心。茶是好茶,還是熱的,也不喝空茶,還有精致的點心。

祝纓知道,官員選拔與吏是不同的,尤其得給吏部的麵子,不然以後吏部有的是辦法卡脖子。

她就先讓這二位發揮,說自己:“年齒尚稚。”

陰郎中之前小有意見,現在見她謙遜,那點不快也就消了一點。董郎中是被硬拉了來的,他們尚書對選女官這事兒本來就有點意見,他也就立意不去迎合賣力,隻做一個“不得不失”即可。

然而架不住祝纓個神棍會吹捧,神棍家的本事,財主家的肥兒子,你得說他“魁梧有男子氣”,商人家的猴子女兒,你得說她“機敏,必然是理家的一把好手”。

這二位,她就說自己學問不精:“才上考場沒幾年,哪有本事出正經的題目呢?”一切都拜托這兩位。

二人漸漸也就放鬆了起來,郎、董慢慢互相扯著皮,祝纓就在中間煽風點火,誰說的她都說:“是有道理呢!還有呢?你們叫我斷你們的是非,斷案我這兩年經了一些還懂一點兒,學問上的事兒,還差呢。你們不多說一點,教教我,我怎麽懂得哪句話有什麽深意呢?”

陰、董二人本是想全照著選“士”的標準,再降一點要求,就完事的。九品也算官了,書法、一點經史、一點律條,這樣就可以了。硬是被祝纓從中間搗鬼,使內容從很尋常的士子題目,略往實務上偏了偏。

她還要再努力爭取一點“實務”。

祝纓說:“二位說的都對,卷子的事兒我就不參與了,都聽您二位的。隻有一件,屍體不用她們看,起碼得不怕黑吧?牢裏哎!還有,不抬重物,但得能跑能跳吧?她能自己個兒從宮門口走到大理寺吧?萬一有個大慶,她得能堅持站一整天吧?選錯了人,出了醜,我也難堪。”

有兩部的參與,她沒有辦法一切都照自己的想法來,甚至最後選中的那個人,陰郎中的意見都得占一半兒,她隻能設法砌門檻。

陰郎中與她略熟,於是說了一句:“三郎,你這是立誌要做個小閻王了?竟不憐香惜玉!”

祝纓道:“我是粗人,隻要能給我扛活的。活兒幹好了,萬事好商量,幹不好都滾蛋!不過日後她們的去留歸你們吏部,所以我從現在就得看好了,取中的人得能幹活。”

陰郎中心道:我就給你選個嬌小姐!

他心中也知這是不可能,真的嬌小姐,誰來當牢頭呢?

董郎中道:“也不可有辱斯文。”

祝纓笑道:“我的意思是說,到時候把從門口到考堂的路加長,讓她們多轉幾個圈兒,先走半個時辰再說。再安排一場,不拘什麽試,讓她們多站一會兒。昏倒的,給一貫錢,回家休息。”

陰郎中心道:你粘上個尾巴就是個猴兒了!

竟也同意了。

董郎中無可不可,也說:“也好。”

祝纓道:“那就定下來了?卷子的事兒,還請二位多多操心。我這就去找京兆借個場地。拿上來吧。”

就有兩個小吏捧著兩個托盤上了,每份上麵都放著文房四寶,看著是京中上好的文具鋪子裏買的好貨。雖然不是頂貴,也是他們要猶豫一陣兒才會狠心買的。旁邊又有一隻匣子,並不打開,看樣式也是城中香鋪所出,估計價值也是差不多的。

兩人都說:“這是做什麽?”也都笑得誠實了一些。

祝纓道:“二位雖是受命而來,終是幫大理寺的忙,也是為我圓了場麵。多謝多謝,拜托拜托。二位前輩也不是缺這個的人,到底是大理寺一點心意,不能叫人說,大理寺最會自己生事叫別人空忙。”

她知道,這二位、尤其是吏部這位,還真不怎麽缺這兩樣,買也買得起。但是送不送那是不一樣的。多少得有點表示,才能叫人少說兩句歪話,“日後再有事”的時候,她也才好再興風作浪有人配合。

她心裏掐得準,如果是與別的衙門互有的公文、事務往來,那就是互相行方便,這樣就能結下一些人情。而由己方額外生出來的事,就得對當事人有點額外的表示。

陰、董二人對望一眼,不能說折服,倒也高看她一眼。陰郎中更是不再多計較“沒有邀請第三次”這樣的“細節”了,計較深了就沒意思了不是?

他說:“考場的事就勞煩三郎啦。早早定下來,收了她們的投書,也要核實身份,安排考試。雖說要咱們年前定下來,據我看,十月裏就能定下人選最好。還要學禮儀呢。”

祝纓道:“好,聽您的。董兄還有什麽安排沒有?”

董郎中搖頭道:“禮儀一定要緊!來曆一定清白!鍾尚書本就不喜歡生事,他又看重這個。”

祝纓道:“好。”

將二人送走,她就去京兆府要借考堂了。

……

京兆府還挺忙的,王雲鶴卻仍然見了祝纓,問她:“今天有什麽事呀?”

祝纓也乖巧地說:“又來借地方啦!”

王雲鶴笑道:“地方是有的,不過你還得幹些事來抵。”

祝纓笑道:“是要掃地還是燒火?”

王雲鶴伸出一根指頭:“從頭到尾,我要看一看的。”

“這是說好了的。”

王雲鶴又伸出第二根指頭:“他們也要選女卒,央我向你說一句,你也幫他們掌一掌眼吧。”萬年等諸縣的選拔又在京兆府之後,馬上就要開始了。

祝纓道:“那我給他們看看步驟吧。”

王雲鶴道:“就這麽定了,他們那兒事一了,就把這邊考場收拾出來。正好,京兆的女卒也堪用的,先用來監場跑腿。”

祝纓就又被萬年、長安等縣請去幫忙把關——核對一下流程。

她把號脈這一步挪到了後麵,整個流程經京兆府再走一遍已趨完善,祝纓就要回大理寺接著忙了。一是核對報名女丞的情況,二是大理寺的事務,公務日清之外還有雜務。

報考者的情況她與陰、董二人共商,三人一同簽字。也隻能看些字麵上的,某地人氏、年齡、籍貫、父祖三代。人住在哪裏也不知道,也不好打聽,隻能就紙上的看著沒毛病就簽字。與陰郎中設想的不同,還真的幾個“嬌小姐”來報考的,其中一個父親甚至是正六品——可惜已經死了。

核完了,張個榜,公布通過考核的人員的姓名。隻此一項,就讓其中三個人退了——名單往牆上掛著叫人指指點點?

日期定在了十月十六到十月十八日,考三天。由於最終竟有一百來人考試,祝纓不得不與王雲鶴再次協調,得臨時加考場,又得再一批調紙筆備用。

王雲鶴都詫異了:“怎麽女丞也有這麽多人應考麽?”

祝纓道:“興許是因為考中就做官?”

王雲鶴道:“無論如何不可掉以輕心!我來盯一盯這件事,你那裏也要仔細。”

“是。”

他們不知道的是,有些人家打的是“考個官,好嫁人”的主意,“哪怕考中了卻不去做這個牢頭呢?”這又是後話了。因為此前是沒有這樣的“女性官員”的,所以無論閱曆豐富如王雲鶴,還是精明如祝纓,都沒有預料到還有這樣的想法存在。王雲鶴如果嫁女兒,用不著這樣,祝纓更是完全沒想過這件事。

兩人一套忙,祝纓眼見這事兒要耽誤她“大理寺的正事”,趕緊見縫插針,在準備考試的縫隙裏抽空去安排了今天冬天大理寺的薪炭。

取暖是貫穿整個冬季而兼及秋末初春的,凡有一點不合適,寒冷的天氣會一直往人身上刮刀子提醒著:有人辦事不利落哈!

大理寺的薪炭也分幾個來源,有上麵一總撥發的——這一項占了極大比重,有大理寺自己設法燒製的,最後如果還不夠,就拿現錢買一點。後兩項得衙門比較富裕,且主政、主管肯做人才能有。

祝纓要先把這三樣的比例給評估妥當了,照去年的賬估計一下今年能撥下來多少炭、怎麽領。又要計劃炭堆放在哪裏、如何保存運輸。再自籌燒炭,她還沒參與過燒炭,決定也去看一下怎麽燒。炭也分幾等,有極貴的,幾乎沒有煙氣,也有劣質的,味道比較衝且燃燒起來也不容易暖等等。最後是預備一筆錢,專為這兩項不夠時臨時購買之用。

再就是薪炭在大理寺內部如何分配。按各有等級有差是一定的,鄭熹肯定是用最好的、最多的,其他人呢?祝纓膽子很肥,計算了長官們的用量,而不是一股腦的買太多上等炭浪費掉——在他們身上省一點,折成普通的炭就夠好幾個小官小吏非常暖和了。

一切計劃停當,她就要親自檢查庫房了,薪炭不能在皇城裏堆放太多,所以各部在外麵也是有庫房的。有的是自己的公產,有的是臨時租用的。祝纓琢磨了一下,把大理寺今年的炭分城內、城外兩個庫房堆放,萬一其中一處出了意外,另一處還能頂上。又預備,安排一處燒炭的窯,這兩處不行了,現燒也要能保證供應。

城內的庫是繼承之前的,她隻檢查一下安全情況就行。接下來就是準備去城外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儲存地點以及安排燒炭之窯的事,不想被萬年縣的柳縣令堵在了家裏。

祝纓因為自己有事要忙,與諸縣敲定了流程之後就堅辭了列席。哪怕萬年縣令非常的堅決,寫了帖子給祝纓,被祝纓婉拒之後,他竟然便服登門了!

祝家也經常來些品級不高的官兒串門,但是“父母官”還是頭一回。祝大和張仙姑都點緊張,祝大在屋裏說:“現官不如現管,可得招待好了。”張仙姑道:“咱們去拜見一麵,就叫老三應付他吧!萬一咱們說錯了話呢?”他倆在麵對同品級的金良的時候都不怕說錯話的,反對柳縣令誠惶誠恐了。

兩人打定了主意,也出來迎接了一回柳縣令,祝大就有點緊張地說:“縣令大人是跟三郎有事,我們就不在這兒礙手礙腳了。”跟張仙姑兩個,你蹭我、我蹭你,歪歪斜斜回了上房。

柳縣令仔細看了一眼這個院子,在京城賃房住的官員不少。不過一家的頂梁柱、父母都靠他有封贈的青年官員自己住廂房,正房讓給老人的,還是不太多的。他心裏說祝纓是“小閻王”,見到這個樣子,倒覺得祝纓為人也有可取之處。

再看出來燒水泡茶的是杜大姐,這一望見底的院子裏竟沒看到男仆,也沒有車馬之類,就更是感慨了:沒有自己先買個小廝伺候,倒是先顧著家裏。

但是祝纓管著大理寺那麽多的事,想撈錢又是極快的,也有可能是虛偽。柳縣令心道:我得再看一看才好說。害!他又不是我的同僚,我看他做甚?隻要眼下這事他跟幫忙就得了!大家也隻是麵子情,並不深交。

等進了西廂,祝纓的臥房半掩著,房內陳設不誇張,甚至有點簡樸,卻又別樣的舒適,甚至有一點點柔和的味道。這裏並不缺家具擺設,該有的都有,又別有一點匠心,幾隻瓶子,也插著鮮花,一隻瓷盆,還養兩條錦鯉。也有兩掛帳幔,與書房的隔斷仍是多定格的式樣,放的雖非古董卻都是各種有趣的東西。無論是竹木雕刻還是,草編、瓷器之類,無不別有一番風味。

北間是書房,貼牆一排的書櫃,全是書。

整個住處不能說多麽高雅別致,但也看得出用心生活。

柳縣令心道:原來錢都花在書上了。慚愧慚愧,是我狹隘了。

茶端了上來,品相居然不錯,柳縣令道:“好茶!”

祝纓笑道:“我也不懂茶,是從冷少卿那裏搶來的。您說好,看來明天還得去搶些!”

柳縣令聽了這一句,顧不得繼續觀察祝纓,忙說:“明天且先放過冷少卿!先幫我一個忙如何?”

祝纓道:“您何必與我客氣呢?”

柳縣令道:“不是客氣,不是客氣。寫個帖子,三郎不答應,我隻好自己來啦!”

祝纓道:“要是為了那一件事,我並沒有藏私。”

“三郎誤會了,我並不是那個意思,隻是這件事還須得三郎親至才好。”

祝纓道:“柳令這話說得奇怪,怎麽會非我不可?”

萬年縣令最後說了實話:“你就去看一看,別的不用幹,有舞弊的幫忙抓一抓。哎!我有重謝!”

祝纓哭笑不得,隻好說:“好。”

萬年縣令肯用心那是很好的,總比找一群嬌滴滴的,或者隻會扯頭花耍心眼兒的強啊!

眼看諸縣女卒選拔完畢,祝纓竟趕了好幾個場子,結果她還比較滿意——都是看起來都是比較踏實的。

有這一點插曲,祝纓自己的事兒就更得抓緊辦了。

她換了身便服,先往城裏轉一轉,為的是聽聽風評,再尋中人介紹,心裏預估了幾個地方,又問了價格,但都沒有定下來。緊接著,她就往城外去親自查看。無奈京城外麵的倉庫著實不少,她看了好幾天都沒有定下來一個滿意的。

京城因為人物匯聚,每日物資消耗巨大,每日都有物品運到京城。京內的倉庫並不夠用,隻好放些貴重、量少的東西,更多的倉儲其實是在京外。除了當日的鮮品每日進新,其他都是京內的小庫用得差不多了再從城外運進來補充小庫。

祝纓剛做官時領糧的那個太倉署,它有相當一部分的存糧是在京城城牆外麵的,到有需要時,再調撥進來。

官府尚且如此,其他人也都差不多。大理寺之所以到了祝纓才重新考慮冬季用炭的庫房,是因為他們以前是每隔幾天去領一些放過來。大部分朝廷的用炭,它也不全堆在城裏,也是在城外的。到了分發的時候,運過來,分到各部。這樣各部就不用考慮太多的存儲方麵的問題。自購的木炭也是這個道理。

祝纓要看城外的倉庫,是因為她更仔細一點,想多留點預案。

朝廷的倉儲自有建好的倉庫,還得放庫管的官吏。其他人,有些有自己的倉庫、貨棧,有些就不如需要的時候租用別人家的劃算。倉庫、貨棧的種類也很多樣,按照不同的物品的來曆,不同方位集中不同的貨物、不同的貨棧。連羊圈之類的牲口棚都有的,還提供幹草,當然也收取費用。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她還要抽空跑城外,張仙姑心疼得不行:“什麽事?要你大冬天的跑外頭受凍?以前窮,也得冬天跑活,怎麽當了官兒還要往外麵跑活計?”

花姐也問:“大理寺有這樣的案子嗎?”

祝纓道:“是為了租個存放柴炭的地方。”

花姐就說:“溫家就有。”

“咦?”

“不跟鄭大人那樣的人比,他們家在京城也算富人了,總有些家底子的。”花姐因跟管家的婆媳倆很熟,對溫家產業的情況知道的比祝纓還要多一點。她們閑聊的時候就說到了,溫家有一些產業,除了京裏有兩間鋪子取租、有宅子、在城外有田地之外,在城外還有兩處庫房,也是為出租用的。

溫嶽的產業裏有這麽一項。因為隻要一塊地皮,幾間屋子,再配幾個人看守就行。溫家背靠著鄭府,溫嶽他爹死得早,鄭府也照顧,溫父的舊友們也照顧,也不用太擔心有人搗亂。孤兒寡母的產業收入頗豐。

花姐說:“我是聽她們說又要翻新一下庫房,又要再準備打一眼井預防走水,就問了一下。她們這般細心,想來還行?”

祝纓道:“那我悄悄去看一眼。”

看完了覺得還可以,最終決定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租溫嶽家在城外的貨棧做存放之地。她親自到了溫家,溫嶽看她提著四包點心就笑:“三郎,又來淘氣了。”

祝纓提高了包著點心的紙包,笑道:“我這麽懂禮貌,怎麽說淘氣了?是有事相求呢。”

溫嶽道:“什麽事?”

祝纓笑道:“大理寺也要自己買些炭,缺庫房。”

“大理寺就有自己的庫房呀!”溫嶽說,“就在西市不遠。再說了,各處都是或五天或十天領一次的,不用多大的庫。”

祝纓道:“我算了一下,往年那些炭也就上頭幾個能用得富裕,越往下越緊巴巴的。凍也凍不死,比外頭普通人家還好呢,可就是不舒坦。我預備於撥下的木炭外再買一些,或雇人自燒一些。得有個新庫,現弄來不及了,今年先租著。”

溫嶽道:“怪不得大理寺上下都說你好!前陣兒他們還央我,說,快把這月補貼饒了他們吧。再也不敢了。我說,三郎一向待人十分大方,扣錢,必是你們有不對的。”

祝纓道:“他們才是淘氣鬼呢!來了幾個新人,我知道,新人都是要一麵幹活一麵受氣的,然而……後頭有我,就得給我麵子。不過大郎說了話,咱們就折衷一下,你看如何?”

“怎麽折衷?發半個月的?”

祝纓笑嘻嘻地說:“我一天的也不發給他們。不過呢,到冬天了,市麵上的鮮花可不便宜。給他們家裏娘子添些錢買花兒戴倒是可以的。不拘鮮花、絹花,一人領一百文回家。比一個月補貼他們吃飽的錢也差不多了。”

“那要沒娘子的怎麽辦?”

祝纓眨眨眼:“有老娘的也行,有閨女的也行。沒有,那就不給啦!”

溫嶽道:“就你促狹!你會不給?不過我的屋子倒不好租給你——已經與人講定了,租的長約。端午在府裏,咱們幾個人都在七郎麵前,你進京日子雖然短,咱倆雖然是機緣巧合相熟的,你總不好不與他們交往。我給你個主意,我給你做個中人,帶你去見邵書新。他也有一處貨棧!他又在大理寺幫過忙,不是很巧的麽?”

祝纓道:“那我得先看看地方。”

“隻管去!不過要快著些,那家那地方本來也與我一樣,也是租的長約。不幸那一家老翁故去了,幾個兒子爭產,買賣做不下去。這約自然也就沒了。可他會算,又在戶部的,不會缺了主顧,你可得緊著些。”

祝纓第二天就照著地址找到了邵書新的貨棧,一看一談,與溫嶽家的差不多。離溫嶽家的貨棧也不遠,道路也還通暢。

轉頭就請溫嶽幫忙,介紹她與邵書新認識。

邵書新這個人,祝纓見過。以前不主動跟人家接觸是因為她看出來邵書新是個戒心很重的人,不多下點功夫結交不下來。祝纓以前是沒有那個功夫也沒那個必要去結交一個“賬房”的。

現在有了這個機會,她也就認真備了一份禮物,跟著溫嶽去登門。

邵書新以前被上司坑過的人,其謹慎自不待言。不過他與溫嶽還算熟,因為鄭熹撈人的時候就是派了溫嶽劃拉幾個人保護了邵書新的。溫嶽雖不是金良那樣的“老資格”,卻也是個周到的年輕人。邵書新對他的觀感還不錯。

賓主坐定,邵書新聽溫嶽說明了來意,道:“這是給我送錢呢?大理寺的公賬?”

祝纓道:“我要找庫房,你恰好有房子,真要避開你也就太刻意了。我不找熟人,難道要找個不知底細的生人?凡騙子,表麵上還比實在人更光鮮呢?仙人跳帶出來的小娘子,比家養的都招人稀罕。”

溫嶽忍不住笑了:“我就說你淘氣!”

邵書新臉上也露出點笑:“那好,咱們先看房子,再訂契,要走賬……”

祝纓道:“房子我看過了的,不然也不能就過來。你們家那口井位置不錯。至於賬,你能算我半個師傅呢,我何必自討沒趣?”

邵書新道:“還是要看的!還有,大理寺就你自己看賬嗎?你經手的賬目,是要有個專門做賬的看一看的。一個不行,得有兩三個,叫他們互相監督……”

他又說了一通,祝纓都耐心聽完了,等他說完,才道:“那就現在開始?守庫的人,還是你來找?你出租貨棧的,比我熟。”

邵書新道:“好。”

……

庫房租好了,女丞的考試也開始了。

除了主持的人換了兩個,旁的人與上次差不多,仍有一些上官便服而來。考試與上次的選拔不同,有單獨的幾間考場,上官們也不走進去,隻在廊下窗外看著。

這一次守場的是京兆府及諸縣調過來的女卒,都穿著一色的衣服,站得筆直而僵硬。

鄭熹瞧一眼這些女卒,心道:竟與大理寺的差不多了?

再看應考者,頗幾個白晳秀美的。即使不那麽美貌的,也有一些斯文的呆氣在。

他問祝纓:“人數怎麽不太合?”

祝纓道:“張榜時有人害羞就沒來進場!剛才又有數人沒撐下來,幾步路,竟沒能走到。也黜了。”

鄭熹又問:“你說有官員之女?”

祝纓道:“是,甲字房裏,橫第三、豎第三張桌子那個就是。武姓,名相。父親以前是工部的郎中,已然去世了。她娘在京城住慣了不想回老家,她是獨生女,就要守著母親在京城生活。”

冷雲踱過來道:“武相?名字起得有點大啊。”

祝纓道:“她爹有點誌氣。”

冷雲笑道:“淘氣。哎,還有嗎?”

“嗯,武相後麵的那個也是。父親是個九品官,由吏升的官。姓房,房九。”

時尚書問:“有外地的吧?”

祝纓道:“大人好眼力,確實有。京兆人氏多一些,外地的攏共有二十三人,下官也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來應考。按他們的姓氏筆劃排的考場,都雜坐著。”

上官們對這場考試的興趣不太大,看了一圈覺得王雲鶴參與了,則不可能有什麽紕漏,隻叮囑:“萬一有好卷子留給我們看一看。”就都走了。隻有王雲鶴帶著諸縣令從頭看到了尾。

而祝纓從第一場考試之後就發現不對勁了!

有些事兒,不親自參與其中是不會明白的。而有些事情,隻要把人放到那個位置上,不用人教,就能感覺得到。

第一場試考完,祝纓就對王雲鶴道:“王大人,是我錯了。”

“嗯?!!!”

“請您調二十個書吏來,我還要紙。”

“幹嘛?”

“抄卷子,把她們的名字都蓋住了,隻看寫的什麽!”

王雲鶴皺眉,忽然道:“妙啊!糊名?你怎麽想到的?”

祝纓道:“我隻要幹事的人。可是剛才呢?大家問的什麽?又議的什麽?既然已經要勘核身份了,就是這些人都有資格被取中。接下來就隻看學問本事了。門檻都設下了,進了門,還要再趕人走?不行,不行!”

她自己考試的時候什麽都顧不上,等到自己主持考試且要“幹事的人”的時候,才發現這考試的弊病。不止上官們,方才董、陰二人巡視時就對幾個官員家的女兒表露出了偏愛。本來官家女子湊這個熱鬧他們是不喜的,但是過來考試的女子,也都是走這條路的。如果一定要選……

祝纓一眼看過去,心情就不是很好,趁他們二人在王雲鶴麵前不自在,跑去別的考場巡視時就對王雲鶴說了自己的想法。成不成的另說,反正她在王雲鶴麵前有紕漏也沒關係!大不了王雲鶴不采納嘛!反正在這些實物上,王大人是靠譜的。

她說:“那哪是批卷子?分明是在批名字!那還有什麽意思?”

王雲鶴卻說:“有趣。”

祝纓試探地說:“那……”

王雲鶴道:“我要想想。”

祝纓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我太衝動了!薑還是老的辣!事前商量好了的,我一時沒忍住竟要隨意更改,且不說成與不成,惹人非議是一定的。能定下來還好,定不下來就遭了。

她站在考場外麵而選人不由她做主就能想出糊名,話出口就知道其中不妥了。

她對王雲鶴說:“大人,我說了錯話。”

王雲鶴道:“話也不算錯。對的話,說在錯誤的時候,也就變成不對了。年輕人有朝氣,不該被消磨。這股氣應該留在心底,等個合適的時候,你現在能知道什麽時候合適麽?”

祝纓道:“隱約有一點。”

王雲鶴道:“唔。”

祝纓更是想,這次有王大人,要是沒有他呢?要是王大人發怒呢?我真吃的準他的心?可得老實閉嘴,三思而言,三思而行。又想:我還是太信賴王大人了……

推而廣之,覺得自己信賴的人有點多,全然不像在老家的時候,有主意自己憋著就辦了。然而每個可以信賴的人又確實難受,她有點懂為什麽“總有傻子被巨奸急用甘當打手”了,可能也不全是傻或者別無選擇。也理解為什麽“總有昏君被奸臣所蒙蔽”“好人身邊竟有那麽樣一個缺點”了。

王雲鶴看她夢遊一樣挨個考場轉了一圈,給能提醒給一個汙了卷子的人換張幹淨的白紙。心道:果然資質上佳。

第一天結束的時候,王雲鶴沒有馬上走,收完卷子他還在同祝纓說話,另外兩人恨不能插上翅膀嗖了。王雲鶴道:“你們還要去部裏?”

兩人忙說:“大人明鑒。”

“那就快些去吧,獄丞而已,對他們可不是件大事,不會單等你們的。”

兩人如同蒙了赦一般,急急離去。

祝纓道:“這走得也太急了些,好像已經糊名謄抄了一樣。”

“又沒有糊名謄抄,你還留下來作甚?”

“跟您學點道理呀!”

“他們可不想學我,”王雲鶴道,又有些傲然有些黯淡,“也學不來。”

直到卷子都封存好了,王雲鶴看著箱子被當好,把祝纓帶到書房,才說:“寒士就不是士了嗎?你有士心,有士行,這很好。然而年輕,還要更加紮實一點。學識也不夠!”

王雲鶴很少對祝纓這麽不客氣,祝纓差點闖禍,老實得像隻打碎了瓷器的貓。王雲鶴道:“利不百不變法,可不是說說而已!你的經史都讀到哪裏去了?!年輕人總以為是老頭子膽怯,卻不知道曆來變法就沒有不死人的!祭旗的都是最出挑的,是不是覺得很榮耀?成的才是榮耀,不成的都是亂政!數數哪朝哪代沒有亂政!”

祝纓更加老實了。

王雲鶴又說:“你應該很明白的呀!豪門巨富更能延請名師,能心無旁騖的讀書,至於家學淵源者不可勝數!現有的,你們鄭大理,不比別人高明十倍?

他們本來就容易學得更好。女子更是如此。萬貫之家,有百貫給子女讀書,百貫之家就隻會把百貫給兒子讀書。也有疼愛女兒的人家,少,考之一縣一府一國,卻總是如此的。就這一次,糊不糊名,謄抄不謄抄,結果不會有改變。

麻煩不在這一次考試,在以後。你一時衝動,寒士們看到了會振奮會幻想,然後呢?你知道禮部與吏部怎麽做的?中間多少關節?不思忖周全了就突發奇想嗎?這不是持國該有的心!!你也為官多年,難道不知道,即使陛下也不能這樣!你自滿自得自以為是!”

“是!”

王雲鶴見她態度很好,罵也罵過了,轉了臉色道:“來,我來告訴你這個朝廷,告訴你怎麽讀史。”

王雲鶴是府尹,卻不是尋常地方官,他是京兆,可謂“半個宰相”,眼光甚至高於現在的鄭熹。經他一說,自然不同。

事實上,他剛才已經說了點重點。

祝纓默默聽了半天興廢更替,說:“所以,皇帝也是一個職位,對麽?”

“噤聲!”

“是!”結合“禮”就更有趣了呢……

祝纓又問:“變法,就是時候到了,對嗎?”

“錯的時候說對的話,對也是錯。對的時候說錯的話,更是大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