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主意
祝纓幾樣申請,鄭熹都給批了,她開開心心出去辦事了,琢磨著今天事情順利,還能空出點時間看點書。她記得冷雲好像又往大理寺偷放了幾本小書,那她得去拿來看看!
鄭熹則坐著沉思。
他在祝纓身上花的功夫不算少,結果也很令人滿意,不過“一股王雲鶴味兒”到底讓他不太開心了。昨天他有點小生氣,今天回來一看,人家跟沒事兒人似的,該幹嘛幹嘛,鄭熹生了一回悶氣,決定晚一點跟祝纓好好聊一聊!
祝纓對此一無所知。
她先把事務分了下去,接著去偷了冷雲的小書翻完,然後把自己書單上的書看了半本。下午的時候又想起來,鄭熹上回讓買劉鬆年的文集,又把劉鬆年的新文集給拿過來認真讀了一讀。
劉鬆年這本新文集裏,有各種文體,有小文,有詩,也有一長篇述論。祝纓從他這本文集裏又剔出一些自己沒聽過的、應該是典故的詞句,都摘錄了出來。再把他這文章的順序研究了一下,一時沒看出名堂。隻能確認劉鬆年相當博學,還好述懷,懷古詩也寫了不少。他還滿世界的蹓躂,上一篇在江南,下一篇他又跑漠北去了,文字十分傳神,寥寥數筆就把一片風光寫得令人深臨其境了。
祝纓神遊其中,心道:什麽時候也能夠去看一看就好了。
她的輕鬆時光也就這麽一點了,第二天開始,她就得籌劃著怎麽安排新來的女卒。由於女丞還沒有就位,現在女卒她就得給安排好了。
一是要從這八個人裏選兩個頭兒,好分成兩班。牢裏沒女犯人的時候,夜班可以不排。一旦有女犯人,獄卒就得兩班倒。安排一天一夜算一個班,遇到特殊情況的時候另算。當然,這樣容易給還沒有就位的女丞添一些麻煩——上司才到,下屬們已經抱團了。
這就不是她要管的事了,讓她們自己去磨吧。
再來是女卒們的待遇,她還得安排裁縫。女丞的服飾以內宮女官的樣式為模板,這個是已經定下來的。女卒的號衣是沒有定式的。祝纓得聯係裁縫,先打樣,這樣才好讓後來者能照著樣子來做。她先拉花姐做模特,讓裁縫給做個樣衣出來。
今天是帶花姐拿衣服去,如果合適,以後就是這個樣子了。
有正當的理由,她就理直氣壯地離開大理寺,接花姐見裁縫去了。
路上,花姐很高興說:“我也能試穿一下號衣了!哎,對了,那付小娘子?”
祝纓道:“穿著外麵的雜色衣服進去不像話,她們家裏安排好了,還得學些禮儀,地方我也借好了,不跟禮部借,就在京兆府找個地方,順便量體裁衣。”
無論她說什麽,花姐都聽得很捧場:“嗯嗯!”
到了裁縫的鋪子,杜大姐陪花姐進去換衣服,不多會兒就換了出來。不怎麽好看,貼體、適合活動,顏色也不鮮亮,但是花姐說:“好精神。”祝纓讓她活動一下,行走坐臥都還不錯。
祝纓道:“衣服上再鑲點紅邊,半寸寬就好。”這一套她也要了,另報了一套尺寸讓裁縫做。並且約定了,過幾天裁縫要留出時間來,她要給被取中的女卒量體裁衣。
裁縫給她做這一身就不肯收錢了。至少八套衣服,大買賣了,買八送一。祝纓笑著付了錢:“這些錢還是有的。”
出了裁縫鋪,花姐抱著衣服與祝纓一路說笑,回到家裏,花姐回房去放衣服。杜大姐卻出人意料地到了西廂。
祝纓道:“我這裏沒有什麽要收拾的。”
杜大姐吞吞吐吐地道:“是、是娘子的事兒,她,她不好說。”
“怎麽?”
杜大姐也是猶豫再三,還是狠下心來說:“娘子好心,往那裏送藥。可近來聽花街上有人說,娘子也是不妻不妾的,卻又來盯著三郎的外室。”
祝纓吃驚了:“什麽?我哪來的外室?哦,他們說小江?”
杜大姐道:“論理,我是仆人,不該說主人家的話。可已下定決心在家裏做一輩子的,就還是說了。那邊那位,已經做一副坤道的模樣,她們都說她要修仙了。您有計較,早些弄清楚了。她們嘴賤,可也說得不差,女人都拖不起的,娘子現在住在這裏,又說是姐姐,又……到底算什麽呢?不妻不妾的!”
她鼓起這麽多的勇氣,才說了這一篇子話,說完了,害怕得心噗噗直跳,然後跑掉了!
祝纓喃喃地道:“跑什麽?我又不會打你。”
花姐放好了衣服出來,看杜大姐跑回屋裏,也到西廂來問:“杜大姐怎麽了?”
祝纓沒有回答,反問花姐:“大姐。你要不要考個獄丞?我教你怎麽考!”
“什麽?!”花姐奇道,“怎麽突然想起說這個了?”
“我還記得你說過,我做了官就如同你做了官一般。看別人做官,何如自己嚐嚐滋味?”
花姐眼睛一亮,旋即又安靜了下來,祝纓也不催她,也安靜地坐著,等她開口。
花姐想了一陣才慢慢搖頭,說:“且不說我考不考得上,我不要你為我開方便之門。瓜田李下,有人會說你。隻說眼前正經的,我一旦做了獄丞,就是一直在大理寺了。你是要高飛的,日後你升走了或是外放了,我們豈不是要分開?”
“不必管我。我做官的時候也沒有管你不是?再說了,我為什麽要外放?我就算在京城去了別的衙門,也還在皇城之內的。”
花姐搖搖頭,她還是不願意分離,升官的事兒,哪是她們能做得了主的呢?得看上頭的意思。她就寧願這個樣子,祝纓到哪裏,她就到哪裏行醫。如果有一天要離開,也是她自己想要離開了。現在,她覺得祝纓的家裏還是需要她的。
祝纓的事就是她的事,祝纓的仕途一片光明,但是畢竟還是從六品,以後必然有許多難題,她不想就這麽離開。
“誰說行醫,就不是一件大事呢?”花姐說,“行醫是我想的。獄丞不是非我不可,給那些更需要這個官職的人吧!獄卒考核的時候,被黜落的人哭得那麽的慘,她們除此之外難有生路。我在你這裏,就已經有生路了。多救一個人,也是好的。且我行醫,如今也過得很好很好。”
祝纓定定地看著她,花姐也毫不退讓,她說:“我也不是什麽菩薩心腸濫好人,自己好不下去還要救別人的,我正是活得下去,我現在做的事,也是件正經事。你要覺得我應該有自己的事,就該讓我自己去選。不是什麽都替我安排,你在大理寺,我就考獄丞,你要去了太常呢?再給太常安個女官?恐怕不能吧?縱能,我再考過去?哪有這樣的事情?”
祝纓忙道歉:“我錯了。不該替你決定事情,你本來就是個有主意的人。”
花姐道:“好吧,你這句話說對了。各人有各人的路,咱們是走在一起的,可也不能叫你背著我趕路不是?對別人也是這樣的。我既不叫你背,也會看著你,不會叫別人賴上你。”
祝纓笑了:“好吧。哎喲,你別板著臉,你這樣子,倒好像這是一件什麽大事似的。我怎麽會被人賴上?隻有我占別人的便宜,誰也不能占了我的便宜。”
花姐道:“你總是這樣,自己挑最重的擔子,還要說,很輕。”
祝纓茫然了:“什麽擔子?不是……你是說我現在?我還挺開心的。”
花姐笑了:“好吧,我現在這樣也挺開心的,那咱們一起開心,好不好?”
祝纓道:“咱們本來就一起開心的。對了,你去後街那邊送藥,她們說了不好聽的了?”
花姐一時沒想到是杜大姐說的,問道:“你怎麽知道的?我說你怎麽突然叫我考獄丞了呢?淨瞎想!她們說兩句又怎麽的?你沒誤會,我也沒心事,不就得了?隻是那位小娘子……唉……”
祝纓道:“行了,既然咱倆把話說開了,就不管別人了。”
“不管了?”
“管什麽?怎麽管?不礙咱們的事兒就不用管。”
花姐道:“遇到了搭把手,沒遇到也不招惹,好嗎?”
祝纓道:“好!”
……——
花姐不願意備考,祝纓也就不再強求,她也正有事情要做——女卒們來報到了。
祝纓自己定的規矩,大理寺諸官吏不得單獨與女卒們接觸。她自己也必須做個表率,事到臨頭隻好再拉上一個鮑評事、一個胡璉,三個一同辦事。先把她們帶到了跟京兆府借的房子裏,裁縫叫上,裁衣服。然後是講解皇城的規則,讓她們都背下來。
再是禮儀。
禮儀果然是最麻煩的,因為她們是女人,而祝纓等人知道的都是男子的禮儀,並且皇城當差的,從來沒有婦人。宮城裏的宮女,那不算皇城的人。
胡璉道:“這可怎麽辦?”
祝纓道:“什麽怎麽辦?照咱們的來!什麽男女之禮?咱們講內外之禮!她們出來做事,就是在外,同咱們一樣了。”
胡璉道:“那這個好辦!反正獄卒也見不著什麽大人物,等閑不會有人挑理!”
獄卒需要學的禮儀也很簡單,走路、從哪裏走,要怎麽避讓什麽樣的人——隻要是個官她們都避讓。大禮是什麽樣的,萬一有機會晉見又是什麽樣的,都不多。因為需要她們出現的場合也不多。
沒兩天就學好了,她們的牌子也下來了,衣服也裁好了。
在正式進入皇城之前,祝纓給她們講了她們之後的待遇:
有衣料,當然,先發一身秋季的衣服,然後是可以領今年最後三個月的俸祿。俸祿分糧和錢兩樣,不多,但是與男卒等同。到了冬季還有衣料發下來,她們必須裁新冬衣,這關係到大理寺的體麵。大理寺再有些額外的補貼,各大年節都有一些,馬上十月入冬,就是領一補新增的炭補。
再有,大理寺裏固定有一頓午飯,夥食很好。如果有值夜,則一天一夜三頓飯都有了。
最後,祝纓說:“還有一些零星的,進了大理寺就都知道了。”
除了吳氏這樣家裏在大理寺當差的“世家”,其他人都很振奮!
付小娘子算了算:隻在庵裏賃一間房娘兒倆住,一年也就兩貫錢!還能有餘錢!祿米夠娘倆吃還有剩呢!可以帶小郎出門吃些肉補身子了!還能換副貴些的藥!還有布!小郎兩年沒裁新衣了,可憐他才三歲。
又一想,不對,還有柴炭,冬天可以暖和了。還有旁的補貼,連米和錢都能省更多。一時之間,她對生活充滿了希望。
另一位車小娘子則是公開的笑出聲來與她的朋友甘小娘子抱在一起:“這下可好了!”
甘小娘子也說:“這下我可以放心你了!”
又有一個好像時刻在準備竄出去的周小娘子,她是第三個未婚的小娘子,也是有著明確名字的人,叫周娓,她一臉的躍躍欲試。
另還有跑步第一的婦人徐大娘,與付小娘子的神情也差不多。此外又有一個寡婦趙五娘,最後一個是屠戶的娘子霍二娘。
人人都高興,她們中的大部分人對大理寺的待遇並不知道得很明白,照著她們知道的京兆諸府縣的待遇預期的,之前聽到大理寺的規矩,也是硬著頭皮撐著的。她們各有各的難處,必須得抓住這一次的機會。難一點就難一點,總比沒希望強。
聽到大理寺的待遇之後,真是意外之喜。
胡璉與鮑評事兩個人見她們這樣高興,也對大理寺生出許多的自豪感。胡璉清清嗓子,道:“既然如此,就都回去吧!明日不可遲到!”
鮑評事左看右看,自己官最小,隻好由自己唱個黑臉,說:“且慢高興!能在大理寺做下去,這些才是你們的!若犯了規矩,被趕了出去,這些也就與你們沒幹係了!選拔的時候你們也見著了,多少人盼著呢!可都要打起精神來呀!”
八個女卒一齊答道:“是!”
祝纓道:“好了,都回去吧。”她也與胡、鮑二人回了大理寺,最後巡視一下女監的環境。女監裏也有牢頭們的住處,兩間房,一間是給獄丞的、一間是給獄卒的。獄丞有自己的單床,獄卒就隻有通鋪。占據了整個牢房最靠外的地方,這裏也是通風比較好的。
胡璉道:“是該看看,別有老鼠。嚇著人。”說完又想起來,祝纓這個缺德鬼,往小黑屋裏放老鼠來著,怕老鼠的人得分都不高……
胡璉無語,片刻,道:“你居然還挺有道理的。”
祝纓道:“那是,我怎麽會沒有道理呢?”
三人一笑,讓小陶把門給鎖了。
這一天祝纓回到家裏,就問花姐:“又去慈惠庵了?”
花姐道:“嗯!我想看看付小娘子,她明天就去大理寺了呢。”
“有什麽好看的?”
“好看的多著呢!”花姐微有得意,“你猜,我都聽到什麽了?”
“我不猜,你說。”
“你手裏有她們的名帖、保書,可也隻有紙上那幾行字,可不知道她們個個都是有故事的人。我都從付小娘子那裏打聽到啦,沒想到吧?”
祝纓笑道:“小心她拿你當坐探!她孤身在此,一定是很謹慎的。”
“她與尼師說話,我聽到的呢。隻是有些奇怪,她怎麽知道那麽多?”
祝纓想:我給她們每人二百錢呢!還讓她們可以先聚一聚,你猜她怎麽知道那麽多的?
花姐本也有心為祝纓探聽點情況,不等祝纓再問就說了:“付小娘子你是知道的。其實這些人裏,好命的並不多,都是生活艱難才要出來拋頭露麵討生活的。”
“也就是甘小娘子,她有家人關愛,一是陪車小娘子,二是自己覺得不弱於人,就過來試一試的。小陶家的吳姐姐你知道的,人家婆家娘家都是幹這個的。旁人就不一樣了,好些是家裏有難的。
車小娘子的爹娘都過世了。她家人沒了,自己一個人撐不起整個武館,不是她武藝不夠或者不肯教,而是沒幾個人肯跟她學。她又不能賠錢教徒弟,隻能另謀他路。她有師兄弟,人家幫著葬了師父之後就沒那麽多情份再聽師妹的吩咐了。要麽,她跟某個師兄弟成親,要麽關門,要麽她有個婆家,師兄弟們倒也能充當娘家人撐撐場麵。她爹生前都認識些什麽人呢?也都不是可靠托付的人。”
祝纓心道:車猛確實……他認識的人講的義氣裏,包括娶他的女兒或者給他女兒找個婆家,但絕不包括給車小娘子打下手。
她說:“現在她有差使,可以把她爹留給她的房子好好修葺一下了。”
“你怎麽知道的?”
祝纓道:“別人我不知道,她家武館我逛街的時候看過,已經破敗了。房子幾處壞了,又要被壓價,所以才沒有賣出去。想租,人家也不租個漏頂的房子!現在好了!修房子,把閑的幾間租出去,又是一筆收入,她可以安心過活了。”
花姐道:“原來你想買她的房子嗎?她家那裏地方不算好,離皇城又遠,不適合你呢。”
祝纓含糊過了,問道:“還有人呢?”
“徐大娘已然成婚,也有丈夫,不幸丈夫臥病在床,她一個人在外麵掙錢,一家子連婆婆帶兒子、女兒五口人,全靠她養活。苦不堪言。一路哭著一路跑,抹著眼淚跑了個第一的就是她。”
祝纓道:“我記得她。”徐大娘與當年的祝纓一樣,看著屍體連眼睛都不帶眨的。窮人是不怕鬼的,徐大娘看來是真的窮。
花姐道:“好在一家人都聽她的話,不像有些人家,丈夫和婆婆明明靠媳婦養著,還要拿腔作勢刻薄媳婦。”
“唔,這倒是。”
“那個周小娘子,她家是她爹那一輩兒放良出來的,放良的奴婢,見到了舊主也還是執僮仆之禮,她誌氣高。”
祝纓心道:那我可要留意一下她了。
“趙五娘也是寡婦,為了不想再嫁,見有機會就來了。還有一個霍二娘,是屠戶家的娘子,以前是幫丈夫的忙,現在小叔子也長大了能幫手了,兒子也有七、八歲了,能打下手了,她就出來了。”
霍二娘今年三十歲,體格看著倒真有點魁梧的樣子。
祝纓道:“甘、車二位,話還挺多的。”
花姐笑道:“這不挺好?”
祝纓心道:這八個人能選出來,至少是有些天賦的,至於心地還真是不好說呢。好在我也不是要選個聖人,隻要她們能吃苦、肯幹事就行。
……——
祝纓把這幾個人的底都摸得差不多了,次日在皇城外麵與她們約了碰麵時就更從容了。
八個女卒都穿著正式的衣服,一個個精神很足,雖然有路過的人指指點點,她們也都不在乎。
祝纓道:“跟我進去吧。排好隊,不許擠作一團,不許當皇城是集市由著你們逛。來。”
她像隻鴨媽媽領著一群小鴨子,一隊人到了門口,祝纓先跟李校尉勘驗身份。李校尉擠眉弄眼,擠到一半就吃了一驚,忙把眼睛瞪大又看了一下,將祝纓拉到一邊問:“這是你選的?選一群夜叉啊?!!你真想當閻王呐?”
因為不是選美,所以如霍二娘是魁梧、車小娘子是微黑、徐大娘是麵黃,甘小娘子跟車小娘子是好友,性情相投,也是個皮猴兒。付小娘子雖然是丈夫要賣的人,是為了生育,而不是為了美色,她是長著一張很賢良而好生養的臉,柔順有,漂亮就不必了。其他人也都差不多,相較之下,周娓隻是因為白皙,就顯得是最漂亮的一個了。然而也是姿色平平。
祝纓道:“看大牢的,你想要什麽樣的啊?”
李校尉極端的服氣,一挑拇指:“小祝,你是這個。”
祝纓教她們怎麽勘驗身份,又讓她們不許攜帶違禁之物:“禁軍是男子,不搜你們是體麵。一旦有違禁之物,後果不用我講。你們輪流,每日一人做搜檢官。日後有獄丞裏,由獄丞輪流搜檢。”
李校尉擺手道:“別這麽嚇人麽。”
進了門,不見有人與祝纓打招呼,楊六郎甚至湊了上來,說:“要不,咱們求個內官?”他姑父就是個大宦官,這個倒是可以的。
祝纓道:“行啊!大理寺行文也可。我回去就找鄭大人。裏頭那裏?”
楊六郎一拍胸脯:“我回去求啊!”
祝纓心說,你是真的天真啊!不過大理寺能與內官搭上線,也是不錯的呢。隻要有個引子,我就能叫他混成熟人!
祝纓將這一隊娘子軍帶到大理寺時,鄭熹上朝還沒下來,她就叫來胡璉:“來吧,還是咱們倆帶她們逛逛。”
把大理寺的布局都說了,又說了些“鄰居”,再帶到大獄裏。祝纓指著男監說:“那邊是男監,你們以後是女監,這裏兩道門,你們各走各的!除非特殊情況,互相不得越界!”
帶她們與男監互相打個照麵,又帶她們去看了值房:“凡值夜班,外麵那道門上鎖,鑰匙拿在你們手裏。每班必須至少兩人。現在且不用值夜,鋪蓋不用你們自備,大理寺自有鋪蓋放在值房。該知道的就是這些,旁的地方,不許閑逛!聽明白了嗎?”
她給這些女卒先劃定了活動的範圍,因為她們才進來,就好像給雞窩裏放進了一隻鴨子,結果怎麽樣還不知道,祝纓隻能自己慢慢盯著。
“是!”
祝纓道:“好了,大人們該下朝了,去拜見一下上官。然後領你們的用具,就回來安置吧。”
“是!”
重回大理寺正堂,鄭熹等三人回來了,看到了女卒也當沒看到,他們先分派今日的工作,也還是一個:“照舊。”然後才是祝纓帶著女卒們去見鄭熹三人。
也不是什麽美人,冷雲打了個哈欠,裴清倒是麵色如常。鄭熹一如對新進的男吏一樣,說著:“既入大理寺就要守大理寺的規矩。你們勤勉,大理寺也不會虧待你們。有事,照三郎的規矩來。”
祝纓道:“我帶她們支領東西。大人,您說的,照我的規矩來,以後您三位要召見她們,也得照著規矩來。不可單獨相處,說話得開門,至少要開窗。”
鄭熹笑罵:“就你規矩多!還不去?”
冷雲笑道:“壞嘍,兒子要管老子嘍!”他在大理寺被祝纓照顧得舒舒服服,說話也就特別的胡言亂語。祝纓看了他一眼,他摸了摸鼻子,別過頭去吹口哨。
裴清道:“咳咳,爾等雖是女子,但已領了官差,就與外間女子不同了,要珍惜。”
冷雲道:“是啊,大理寺可費了不少功夫呢。”
吳氏也沒跟這麽個有實權的官兒說過話,本也是怯的,但是想:我就是這些人裏最見過世麵的。
她的膽子不由自主地就大了起來,說:“是!小的們一定竭力報效!”
冷雲聽她說得怪怪的,擺擺手:“去吧!”
祝纓看看鄭熹,鄭熹點點頭。
祝纓帶著女卒們去領東西,胡璉抄著手,說:“哎喲,我上回帶人來認路還是上回。”
“哪回?”
“忘了!”
兩人胡扯著,祝纓帶她們去庫房,看庫的見到她就上來行禮:“小祝大人!”
“來,領東西!”
那人將這些女卒一打量,也露出與李校尉一樣的神情來,很正經地說:“每人一套鋪蓋、兩隻盆、一條手巾、一把梳子、一個盆架、一張凳子!共四個櫃子,照小祝大人吩咐,每個櫃子都隔成對開的兩扇,各上鎖,這裏,八把鎖、每人兩把鑰匙,各人的東西放各人櫃子裏。十根針、一盒線。”
女人們嘰喳了幾句,聽一聲咳嗽就止住了。各自領了自己的東西,祝纓道:“回去或釘個布條,或寫個名字,別使岔了。大件家具一會兒來抬,拿把細碎的領了。”
女人們都笑道:“是!”
然後是領牌子:“拿著這個,領祿米、領錢——這些是朝廷發的。”
“哎!”
“肅靜!”
祝纓道:“排好隊,一人一樣地領!”
女卒們又列好隊,碎步急趨地領著東西。她們不用人教,領錢糧的牌子隨身收好,拿盒把東西一總裝了。再把鋪蓋打卷背身上,都是幹活的行家。甘、車二人手腳慢點兒,付小娘子和徐大娘就幫她們把鋪蓋捆好。
祝纓道:“好了,今天先安排這些,明天自己過來,把炭補給領了。”
那邊看庫房的拿個賬本出來:“來,給我簽名畫押,自己核對了數目,不要有差……”
胡璉開始還看得有趣,現在已經在模仿著打蚊子的樣子了。祝纓看她們領完了,道:“好了,再把她們帶回女監就算完事兒了。”
結果,帶回女監也不完,祝纓沒讓她們收拾東西,而是說:“走吧,會食的時間到了。”
……——
會食,大家一塊兒吃飯。不過有些重地是離不開人的,比較大牢。女監則是因為現在沒犯人,所以可以鎖了門一起去吃。等到有犯人的時候,就隻好送飯在這裏吃了。
官與吏吃飯也不在一個地方,就像小官跟大官吃的也不一樣。祝纓也不伺候著鄭熹他們吃飯,她跟同僚一起吃。因為添了女卒,她提前給她們劃了一張桌子,桌子孤零零的,與男吏的桌子隔了一丈遠。上麵的食物倒是與男吏的一樣。
祝纓這天是先檢查了一下吃食,才回去自己那裏吃飯。
胡璉就開她玩笑:“冷少卿說,鄭大人拿你當兒子養,我看你拿她們當閨女養。你好歹年輕,長得還嫩。她們好些比你大,有的都能當你娘了,你還這麽看顧著。”
“我招來的人。”
祝纓吃飯快,快吃飽的時候聽到那邊有點囂鬧,捏了個饅頭蹓躂了過去。起因是女卒們挨到了第一次不能說是擠兌的閑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份飯,不過大理寺有祝纓,她有個規定:隻要想吃,就吃飽,菜不添,主食管夠。主食的差額大理寺補貼。官員一般不用怎麽添飯,這一項主要是惠及小吏。
女卒這邊桌上要添飯,不遠處有人看到了,就驚訝地說:“女人也能吃這麽多?肚皮不能這麽大吧?”
他們本是“竊竊私語”,不幸被女卒們聽到了,女卒們就不高興了,周娓忍不住,說:“看好你自己的碗吧!你們添得,我們就添不得了?!都是大理寺當差的,誰比誰高貴呢?”
有人還嘴,還不是壓倒性的令他心服口服,嘴欠的就來了興致。還有些缺德鬼一邊圍觀,看吵架下飯。也有些老成的勸架,但也沒有賣力阻攔。
場麵頓時熱鬧了起來。
祝纓踱過來的時候,正巧又出了一件事。
徐大娘家裏人口多,吃不上這麽好的主食,也不能常吃飽。她拿了塊布想包一點饅頭回去。本來是悄悄的,跟自己桌上的人一說就得,哪知那邊一吵,許多人看了過來。又被人說了:“不能往家拿的!”徐大娘臉漲得通紅,付小娘子其實也想,但是手慢了一點,忙說:“我們在這裏吃少一點,省一點帶回去。”
“那也不好吧?”
吳氏是父親、丈夫都在這裏的,忙對同僚說:“大理寺確實是這樣的,都放下吧。錢糧還不夠吃的麽?何苦來?叫人說嘴。他們的嘴,也不饒人的。”又跟那邊的人說,“都是在這裏當差呢!各位伯叔、兄弟,各吃各的吧!一樣的當差,就能一樣的吃飯。”
大部分人給她的麵子,還有人剛才沒能占上風教訓得新來的女人低頭聽話就心裏不痛快,非要說:“那要跟小祝大人說道說道,夥食的錢是有份例的!”
霍二娘道:“是呢!大家的份例是一樣的數目!女人肚皮不該這麽大,那就吃不了你們那麽多的錢,你們裝肚子裏帶回家,我們裝袋子裏帶回家有什麽不對?”
“飯量小的,就不該有那麽多的分利!”
祝纓吞下饅頭,心說:有趣。
那邊車小娘子則站了起來,要給霍二娘助威:“咱們比一比飯量!我要能吃得,我們這些人都按你們一樣的分利來!”
吳氏的父親看鬧得實在不像話,又想護一下女兒,站了出來,說:“各位,聽我一句!都是同僚!不見有這麽跟婦道人家較真的!不像是咱們大理寺出來的人……”
吳氏卻沒顧得上為自己的父親驕傲,忙拉了車小娘子坐下。車小娘子問道:“幹嘛?”
“你來事兒了?!”
車小娘子忙扭身看,新號衣後麵洇了一片紅色,她頓時手足無措了,這比讓她當場耍個把式取笑還叫她為難。
甘小娘子忙站到她身後,說:“快,別理他們,咱們坐下,等會兒趁他們不留意,或者咱們留到最後,悄悄回去!”
場麵十分尷尬。
祝纓踱了出來,說:“哦。”
吏們不敢說話了,老吳也拱手:“小祝大人。”
“吃得挺開心呐?啊?我跟各部打了半月嘴仗,是為了找人來給你們解悶了?吃飽了撐的?那以後就都甭吃了,我把你們的會食都裁了。”
吏們大氣不敢喘:“不不不,不敢。”也有笑著臉討饒的:“您老慈悲,我們不敢了!好歹賞口吃的吧。”
祝纓又看車小娘子,說:“比飯量?我招的是飯桶?”
車小娘子雖然剛強,今天的情況卻十分特殊,她差點要哭了。祝纓看了看她的身後,道:“是我疏忽了。以後啊,你們就在這兒吃,甭帶走,照男子八成的飯量算。”
老黃擠了上來道:“小祝大人……”
祝纓道:“每月裁她們一百文的夥食。”
小吏們擠眉弄眼,祝纓不動聲色,繼續說:“這一百文折算發給她們。也好買些女人家要用的東西,草紙啊、月經帶啊之類的。行了,都吃飯吧。你,姓車是吧?收拾收拾,今天給你假,回家收拾。各人也都留意,今天回家,換些替換的衣裳。”
她又手指點點這些吏:“給我丟人!還是不餓!下個月的補貼都扣了!”
後麵一片哭爹喊娘,老黃也說:“這麽些人都沒說呢,就那幾個淘氣的。”
祝纓道:“那就都看著呀?挺熱鬧的啊!大理寺要一團和氣,男人和氣,來了女人也得一樣的和氣。我從沒拿過你們任何一人出氣,你們也不能拿人取笑。都記住了。好了,都接著吃飯吧。”然後順口說:“女卒分兩班,各一個頭兒,就霍二娘和小吳吧。”
吩咐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尋思著還能趕上喝口熱湯。
老黃看她走遠了,才說:“真當小祝大人好脾性呢?!!!他老人家抄了多少家?給你們慣的!來拆他的台了!”
也有人埋怨嘴欠的:“小祝大人招的人來,看著也不像是拿來取樂的,是正經做事的,你們就取笑。害我們一同吃瓜落。”
那邊周娓還要說話,被付小娘子拉住了:“他們生事,是他們受罰。現在你出去,是你生事了,就該咱們挨罰了。明天還要領炭補,你不要了?規矩擺在那裏了!別頭一天就吃了虧。”
徐大娘臉紅了,說:“都怪我。”
霍二娘道:“跟你沒關係,是那群鬼討厭!”
趙五娘也說:“不怪你。這群鬼,看著人模狗樣的,肚腸未必就好了。”她是寡婦,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有幾個真的好心人,也要被一群閑漢編排些葷話出來。
車小娘子低聲對甘小娘子和吳氏道謝,吳氏道:“他們平常也不這樣,就隻有幾個嘴欠的。他們抬頭不見低頭見,不好意思狠說。日後熟了就好了。現在咱們是生人呢,新來的,總要受兩句話。”
幾人低聲說了,那邊男人也消停了,嗡嗡地議論怎麽去討饒,好把下月補貼討回來。都吃完了飯,車小娘子在身後圍了一件甘小娘子解下的衣服,跑回了家去換衣裳、洗號衣。
……——
車小娘子忙活完了,往**一躺就不想再起來了。心想:晚飯就不做了,要麽不吃,要麽就買一點。反正現在有錢了!
房子還有些殘破,但是心情卻與之前不一樣了。
她想走正道了,不想半夜起來給群架鬥毆的貨燒水洗傷口。更不想被這些玩藝兒揩油!他娘的,老娘身上又沒有油水!
她是真心的感激祝纓:小祝大人是個好人。
第二天,車小娘子又精神抖擻地去皇城了!雖然昨天尷尬,但是她需要這份差使。
到了女監,人也到得差不多了。
大家鋪好了鋪蓋,因她來得最晚,就被排到了最邊上,她也不生氣。把自己的東西歸置一下,問道:“咱們幹什麽?”
吳氏笑道:“現在什麽也不用幹,就灑掃一下,檢查有無損壞之物報上去。等有犯人來了,再輪到咱們幹活呢。”
她們又罵起昨天嘴賤的男吏,齊說“小祝大人是個好人,跟別的男人都不一樣”。
趙五娘又說周娓:“你的脾氣也該壓一壓了,別給小祝大人惹麻煩。”
周娓冷哼了一聲。
徐大娘道:“去領炭補吧!”
又結伴去領了炭補。因為昨天的事兒,今天也沒人為難她們,也沒多少人與她們搭話。
領了炭補回來,吳氏道:“咱們如今沒事,可也別閑著,說咱們吃白飯了。來,還是學些字,識些律條吧。”
周娓問道:“你拿的什麽?”
吳氏笑道:“是這大理寺獄的章程,我找人抄了的。來吧。不能事事都等小祝大人安排。”
大家都說:“正是。這才是辦差的正理呢!”
……——
祝纓把女監安頓完之後就沒再管她們,她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京兆府要借她襄助選拔女卒事。
鄭熹不動聲色,對祝纓道:“既然是他叫你去,你就去。”
祝纓道:“什麽是‘叫’呀?”
鄭熹道:“還不快去?辦完了回來我有話說。”
祝纓道:“還差不多十天呢!咱們自己的事兒不幹啦?”
“你想有什麽事兒?”
祝纓道:“您瞧,炭補發完了,咱們自己的炭也得預備了。再有,各地的公文也呈了,是開刀問斬的時候了。得先準備好了,別臨行刑再出紕漏。還有,獄丞報名的時間截止了,該準備考試了。我哪有那個時間呢?”
鄭熹道:“京兆都行文了,去還是要去的,你抽個兩天,看一看吧。還要借他們的地方考獄丞呢!”
“嗬,已經說我是閻王了,我再去?我才不挨罵呢。”
“哪來那麽多廢話?”
祝纓終於去了一回京兆府,這一回她列席旁觀,看王雲鶴選人。
也有當日被她淘汰的人真的來拿號牌的,也有後知後覺來報名的。大家覺得,王雲鶴是個青天,肯定比大理寺的小閻王好。
果不其然,王雲鶴沒拉大家去看屍體,真是個好人!
王雲鶴選了十人,因為京兆府時常抓著輕犯的婦人,又或者是女性嫌犯,女犯的數量反而比大理寺為多。至於獄丞,他當時也順便申請了,決定就蹭著大理寺招考的便宜。如果大理寺選剩的沒有合他意的,他也可以從獄卒裏提拔一、二做事周到嚴謹的女卒升做女丞。
王雲鶴是個敞亮人,這邊考女卒,那邊就要跟祝纓把蹭考試的事兒給定下來。
祝纓道:“您說真的?”
王雲鶴道:“這是自然!”
祝纓道:“怎麽能叫您用我挑剩下的呢?可我要不取最好的,又沒法兒交待……”
王雲鶴道:“囉嗦。”
祝纓道:“那不一樣,咱們這是頭回做,是會成為以後的‘例’的。您選女卒,不是也得叫她們重新過一遍才取的麽?也不是就取了我那兒第九名以後的。您要不再試一次,日期定得近一點?”
王雲鶴點頭道:“不錯。唔,可惜人少,難成定例,否則也如科考一般一級一級考上來就好了。”
祝纓由著他念叨,想著該與陰郎中碰麵,商量一下把考題定下來,再行文催一下禮部派人一同監場。女丞,也該盡早定下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