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03章 新事

武相叩響了門,裏麵一陣嘈雜之聲:“小娘子回來了!”

武相的父親生前是個六品官,為官數載卻沒留下太多的家資。一處小院子、城外二十畝地、家裏的一點陳設用具、三個女仆一個門房老蒼頭。老蒼頭陪著武相奔波了數日,今天武相不再讓他相陪,就依舊看守門房。

家裏武母帶著三個女仆翹首以盼。

聽到叩門聲,家裏麵就像接武相父親一樣的又熱鬧起來。三年了,武宅又接著官兒了。

武家的宅子是自己的,卻也隻有一進的院子,跟祝家現在住的差不多。武相的告身一下來,武母就自動搬到了西廂裏去,女仆們住在東廂,把武相給挪到了正房裏去。武相想抗議的時候,武母已經完成了整個搬家的工作了。

隻有一進,也就無所謂“接”了,往房門口一站就看到了女兒穿著淺青的官服站在了大門口。武母的眼眶有點濕潤。

老蒼頭道:“小娘子,娘子念叨你一整天了呢!”

武母道:“你這孩子,偏不肯叫老賈陪著你!”

武相的父親在世的時候,老蒼頭老賈是不管跟著出門的,另有一個機靈的小廝陪著。武父去世之後,這個小廝就另謀他處去了。

武相對老賈點點頭,然後對母親說:“祝大人都沒有帶個小廝,我何必擺這個譜呢?我今天在那裏一看,據我看,祝大人是個實在人,咱們很不必弄這些虛禮。老賈就在家裏,挺好的。”

武母忙打發她回房去換衣服,忙上忙下的,又說:“米券也換好了,家裏我都收拾好啦。要不叫小玲兒扮作個書僮陪著你?你才去大理寺,哪裏就能知道祝大人是個什麽樣子的呢?”

武相道:“風評也是錯不了的。”

武母一麵吩咐廚娘去做飯,一麵跟進了正房,說:“京城說他的口風一好一差的,也說不準。”

武相道:“娘怎麽也這樣了?”

“我就是說說……”武母一時手足無措。

武相換下了官服,穿上家常的衣服,說:“給老家寫個信吧,告訴他們,咱們不回去了。”

“哎。”

武相對侍侯自己的丫環說:“把我帶回來的東西收拾一下。”又讓母親的丫環去幫忙,然後拉著母親坐下,說:“您別這樣,我都知道了。”

“什、什麽?你也沒當過官兒,怎麽知道怎麽做官呢?”

武相無奈地道:“您有前夫,是我大伯。所以咱家就離了家鄉到京城來,爹走了,您也不想回去,也不讓我扶靈回去,爹至今還寄在廟裏。我都知道的。你們總不拿小孩兒當回事兒,說話的時候我都聽到了。”

武母更加不知道怎麽好了。

武相道:“都過去了,以後咱們娘兒倆好好過就得啦。您還跟以前似的,該怎麽過怎麽過,現在有我。”

武母壓抑許久,終於放聲哭了出來:“這都算怎麽回事兒呀?”

武相等她哭完,給她遞了個手帕,丫環們倒上茶來,武母潤了潤嗓子,說:“你說,現有什麽謀劃呢?你一個姑娘家……”

武相道:“甭管姑娘家不姑娘家,我現在是官身了,就護得住您。想不回去就不回去唄!怎麽?他們拿走了那麽多的產業,還不知足嗎?我原本隻是囿於身份才無法與他們爭執,縱有阿爹的遺書安排,也隻能是守著這間房子、幾畝薄田。現在可不一樣了呢。”

武母喝了半盞茶,氣兒也順了,說:“老家是回不去啦,在京城就要好好過了。你現在的上司……”

武相道:“我才到大理寺,還兩眼一抹黑呢。女監兩個獄丞,還有一個都三十歲了,比我人情世故更懂些,我們兩個分管八個獄卒,雖都是女子,內裏也有刺兒頭。上司也不好說,從九品,能見著幾個人?倒是祝大人定的規矩,看著是為了護著這些人的,我隻怕有些人不識好人心。”

武母忙問:“怎麽?”又補了一句,“我雖然是個婦道人家,但陪你父親多年,好歹也聽過一些事兒。”

武相道:“唉,大家都是頭一回幹這些個事。”

她也是頭一回當這個官兒,新鮮感有的、自豪感也是有的,拿到告身之後給親爹上香,那股子氣概也是足的。現在開始要幹活了,她慢慢冷靜了。開始給母親說崔佳成,說自己手下的八個獄卒。

武母是個官眷,六品的,不但比張仙姑的品級高,也比張仙姑更熟悉官麵上的事兒。她今年四十歲了,丈夫比她還小三歲,夫婦二人到京城的時候也是互相扶持的。武母不敢說有多少精明強幹,在六品命婦裏至少不算是差的。

她聽著女兒說了祝纓定下的大理寺的規矩,就說:“這是個明白人呢!還不到二十歲,是個厲害人物呀!”

又聽女兒說了大理寺的補貼,更加說:“唉,做官兒的,自己有本事不算本事,還得有個好的上官。像鄭大人那樣的你又搭不上,你又是祝大人招的官兒,這不是現成的恩師嗎?”

然後就顯出了自己作為官眷的優勢來了:“別慌,雖說男女有別,你也不好往他那裏跑門路。我可以呀!這時候就用著家眷了!我收拾收拾,過兩天我去他的府上拜訪一下他的母親。”

武相道:“他一向不收禮的,聽說很是清廉。”

武母笑道:“我隻與他家老夫人說話。”

武相道:“您先緩緩,我先把這裏麵的事兒理會清楚再說。”

“怎麽?是同僚還是?”

武相道:“同僚還看不出來,可是那些個獄卒比我早到好些時日呢,又有爭強好勝的,又有地頭蛇。”

武母道:“那咱們倆兵分兩路!你弄你那頭的,我弄我這頭的,兩不耽誤!可別叫旁人搶了先。再有,那些個刺兒頭,不收伏不了,就該遠遠打發……哎喲……既是祝大人招了來的,你就不能擅自打發了……”

武相道:“娘,你想岔了,我現在隻是個獄丞。娘可曾聽過女子做獄丞的?這已是犯了天條了,娘還想我跟爹似的往上升嗎?咱們現在先求穩。”

武母怔了一下:“唉,是我沒想到這個。你先穩住才好。我隻與他家老夫人先見一麵。咱們打聽一下,他家住哪兒。我好去打探一下,他想叫你做什麽。你那兒,不就攏共八個獄卒麽?咱們也打聽個底細才好收攏。哪怕為了求穩,這事兒啊,還是在掌握中的好。”

武家母女倆是熟悉官場套路的,崔佳成回家就隻能自己琢磨。她也沒個別人商量,統統是自己拿主意,不好跟祝纓多接觸,她就讓自己的兒子,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你去打聽打聽,祝大人家住哪兒。還有,那個車小娘子是京城人氏,也探一探。”

又琢磨祝纓需要自己做什麽。

……——

祝纓不需要她們做什麽。獄丞,還是女監,隻要把她們放在那裏,她們能定得住、不闖禍就成。她也就放任兩個新官與八個已經到崗有些日子的手下磨合去了。

她自己還一堆的事兒呢!

為了女丞女卒的事兒,她最近很忙,現在終於落幕了,她又要寫個總結給鄭熹看,還有得給王雲鶴寫個總結。還得寫個奏本給皇帝。皇帝看不看的另說,但她得寫。她也想寫,既是總結,又是留個痕跡,將自己在執行這兩項選拔之中遇到的一些問題都給打上補丁。

什麽號脈啦、棄官的懲罰啦等等。

寫完了先給鄭熹看。

鄭熹看完了之後,說:“怎麽跟這個較起真來了?哪有這麽多的女官要選的?不過想得倒是周到。”

祝纓針對這“棄官”的預防方案又做了改進,以後可再沒有客客氣氣給你張貼子還發路費的好事兒了。考了,排完了名又跑,連保人都一起受罰吧。拿朝廷消遣來了!

朝廷取士,考中了進士而不做官的還是有的,朝廷也不很處罰他們。隻處罰那些候補做官,授官又挑肥揀瘦不赴任的。因為朝廷要“取士”,要仕林之心。

但朝廷不需要收買什麽女子之心。愛幹幹,不幹滾!本來也沒打算給你們準備什麽舞台。

所以鄭熹也不覺得祝纓寫的這個預防條款嚴苛,隻說她:“就是愛操心!王雲鶴這下可高興啦!省得他自己掉坑裏!”

王雲鶴年紀比他大得多,這麽直呼其名其實有點不禮貌,祝纓也隻當沒聽到。祝纓聽王雲鶴話裏的意思,乃是有意推廣至各州府了,她也願意把自己的經驗寫出來。鄭熹一點不禮貌的話,她聽了跟沒聽到一樣。

鄭熹點頭了,祝纓就把這份總結謄抄了上表,再把一份流程寫給王雲鶴。京兆府的選拔也要開始了。

有了祝纓在前麵趟雷,王雲鶴這事兒辦得就十分的從容。他的風評之前是比祝纓好,隻是沒了祝纓那一筆遣散費,祝纓的風評又上來了一些。

出乎祝纓意料的是,王雲鶴這回揀到寶了!

祝纓與陰郎中發了文書公告天下時,尚且有人觀望。等到大理寺這裏正式確定了人員,祝纓又把善後做完。京兆府再出公文時態,整個京兆想參加的人竟多了起來!

似之前吉三娘那樣的竟然不能算是出挑了,她竟再次落選了。

祝纓在家裏聽花姐閑說才知道王雲鶴竟得了一位能幹的女丞。她也沒有去與之結交的心思,隻是對花姐說:“你要考,也一定能成的。”

花姐道:“又胡說!我哪有那個本事?據說是經史皆通的,我可沒那個本事。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提到了小江,“可得設法謝她一下才好。”

祝纓道:“那也得有個由頭、有個機會才好。總不能就這麽過去,說‘你告密告得對,給你獎勵’吧?對別人興許可以,對她不行。”

花姐道:“她也是可惜了。”

祝纓道:“付小娘子怎麽樣了?”

花姐道:“正要說呢!大理寺的女監仿佛有點熱鬧。”

祝纓問道:“怎麽說?”

“長官倒比下屬到得晚,好比先納了個妾又後娶了個妻,能不出事兒嗎?且你選的那些個女卒,好幾個都很有心氣的。”她比祝纓熱心多了,一個一個扳著指頭數著付小娘子那些個同僚,結論是,車小娘子隻是有點衝動,那位周小娘子可是很能爭強好勝的。

祝纓“嗯嗯”地點頭,花姐問道:“你不管管?”

祝纓還真不想管,她說:“讓她們自己來。我又不是伺候她們的老媽子!”

花姐笑道:“也對。隻要她們不給你惹事兒就行。真惹了事兒,又何必再縱容呢?”她心裏仍有一點遺憾,以花姐之心,總是希望選出來的女子都能夠踏實刻苦,又能夠感恩寬容,最好能夠給祝纓分憂爭氣。

現在看來,付小娘子這樣的,不生是非想把這活計幹下去,已然不錯了。至如爭強好勝者,花姐很不希望她們的慪氣影響到祝纓。

她開始擔憂。暗下決心,要通過付小娘子幫祝纓盯一盯這些人,不能因為她們倒害得祝纓受牽連。

祝纓不知道花姐這種心情,在她看來,這也不是大事,應付得來嘛!此時已是十月末了,她又收到了鄭熹派人捎來的傳話——我不叫你,你就不到府裏來了嗎?

祝纓又麻溜地跑到了鄭府。

……——

鄭熹對祝纓已是十分寬容了,他對有能力的人一向比較優容。祝纓想要安排個女丞女卒,有道理,還做成了,並且可以看得到處事能力有了進步,跟吏部都搭上線了,還在鍾宜眼皮子底下搭上了一個郎中。

鄭熹也就等到祝纓把這件大事辦完,才把她叫過來認真地“聊一聊”。

祝纓站到鄭熹的書房裏,鄭熹看著她,表情十分的慎重。端午宴,祝纓排最末一座,那是因為在鄭熹這裏,最吃不準的就是她。對祝纓,鄭熹曾經有過幾次安排最後都沒照安排的路走,先是想讓她做吏,然後想讓她考進士,不想最後還是拗不過她考了明法科。

鄭熹在父親麵前,聽鄭侯說他運氣好收到了祝纓,又聽陳相等人誇他“得人”時,於得意之外更有一點憂慮——人才優秀不優秀並不是關鍵,關鍵是能聽他的話、受他的控製。

鍾宜是什麽特別優秀的人才麽?不,他資質平平,僅僅不蠢而已。可是陛下三不五時就還是會把他撈到高位上,就是因為鍾宜這是特別聽皇帝的話,甭管順不順手,皇帝用著放心。

相較之下,祝纓有能力也為他辦了很多事,卻似乎與他總沒有那麽的親近。鄭熹不想放棄這樣一個好苗子,但是在著重栽培之前,有些話他得說得明白,祝纓也得回答得清楚。

鄭熹道:“坐吧。”

祝纓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是很對,她謝了座,不像是以前那樣的隨意就坐下,而是坐得很端正。

鄭熹道:“你呀!”

祝纓道:“您這是……”

鄭熹問道:“手上的事兒都辦完了?”

“之前預備辦的都辦好了,您有什麽吩咐?”

鄭熹搖搖頭,說:“沒事就不能跟你說說話了?怎麽現在想見你這麽難了?”

“哪兒能啊?”祝纓馬上說,“這不是得先把您吩咐的正事辦了,才好玩笑的嗎?”

鄭熹輕鬆地問:“整天就是忙,自己的仆人雇好了?”

這事兒他已經問過一次了,祝纓道:“還沒有。家父也在催促,他一催,我就越發不敢輕率了。您知道的,我家裏……”

鄭熹點頭表示理解。張仙姑有點衝動,而祝大的腦子確實不是很夠用,不定什麽時候就有人出點差錯,是得謹慎。

鄭熹道:“你那家裏也未免太簡陋了!我怎麽聽說你還在租房子住?怎麽不置辦個宅子?是我給你的錢少了,還是你經手的賬目不夠多?”

祝纓道:“您這是叫我坑您的錢、貪大理寺的公款嗎?還是……”

鄭熹道:“少給我顧左右而言他!不為錢,是為權嗎?記著,清廉過於外露,倒要叫人覺得虛偽了。就是王雲鶴,該他得的,他也不會推辭!”

“王大人……”祝纓臉上的表情有點奇怪,“誰能說他不好呢?他就算拿了該得的,也是個好人。我就算到現在也沒個房子,也依舊是個俗人。大家氣味兒不對。”

“哦?”

祝纓已經明白了鄭熹的意思,她也很坦誠地看著鄭熹的眼睛,說:“大人,一個人除了真的發瘋,做事都得有個譜兒。有人做事為了得到什麽,另一些人做事為什麽不能是為了不失去些什麽呢?

我有今天不容易,想拿更多的東西就得先把手裏的這些捧得穩些才好。我原本是個跳大神的,遇到您之前是籌劃著什麽時候能攢夠二十貫錢,開個茶鋪能吃飽了曬太陽。我也不是故意裝窮,是不想太貪了撐死自己,我現在這樣已經夠好了。隻想過得舒服些,不想像王大人,為了一些書上的想法去拚命。”

鄭熹生氣地說:“你就這麽點兒出息?”

“那倒不是!我想過的,以後可不能叫周遊那樣的貨再給治著了。更高的職位我也想做,更好的日子我也想要的。以前我是覺得周圍誰都沒我聰明,到了京城才發現,這裏傻子紮堆,能人也紮堆,您不缺我這一個幹事的。您給我的已經很多了,我要沒遇著您,現在倒是能有個茶鋪了,可也沒有今天。我不能遇著東西都往自己嘴裏塞。”

“哼!”鄭熹斜眼看她,“巧言令色。”

祝纓笑道:“這就巧言令色了?我一個打小靠嘴皮子吃飯的,想說好話不會這麽講的。”

鄭熹問道:“那要怎麽講?”

“會讓您聽不出來的,”祝纓麵上非常老實地說,“現在就說點叫您聽起來不太相信的話吧,您那些親戚,都是您的添頭。您聽,是不是跟要哄人似的?”

“胡說八道!”

祝纓聳聳肩:“我又不是吃著‘忠孝節義’四個字長大的。”

但是你確實對你的花姐很好,也為了你那個不成樣子的父親奔波啊!

鄭熹道:“有功夫胡說八道,看來你還是太閑!大理寺的事情,不許丟鬆!”

“是。”

“把一件事情做好並不難,難的是事事周全。一天周全不難,難的是經年累月,日久見人心。根基不牢而長得太快,是要出事的。在大理寺,不要隻看著手上的庶務,眼睛也往外麵看一看,外麵也不要隻盯著京兆府!皇城這許多衙司,你與他們打交道,難道就隻是打交道嗎?”鄭熹苦口婆心,“想事情的時候,要站在我這樣的位置上想一想。”

祝纓忍不住笑了:“那也是個大理丞在胡猜大理寺卿想什麽!就好比個窮人說,皇帝拿金斧頭砍柴一樣的。”

“嗯?”

祝纓道:“是。”

鄭熹歎道:“你已經升得夠快的啦!還是依舊以大理寺丞的職位權管一管大理寺的諸管事務,也好給我省些力,我也能騰出手去做些旁的事。”

“是。”

鄭熹又仿佛是在沉思,略過了一小會兒,才說:“職位雖照舊,但是你要有個數兒。我給你的散官品階攢著,攢到了從五品的時候記得提醒我,你頂好是謀一任地方上的外任。你還年輕,有的是時候多曆練曆練,再看看有什麽更合適你的位置。從現在開始,你要更加用心。”

他原本以為,祝纓不經進士科這仕途有點不妙。但是看了她近來,尤其是這一年來的表現,又覺得祝纓這樣的能力,隻要栽培得當或許可以不受這個出仕的前提的限製。祝纓比他要小上十幾歲呢……

沒有比這個更順手也更知根底的人了,鄭熹決意大力栽培她之前,必然是要確定她是否可靠的。今天的談話讓鄭熹還是比較滿意的,祝纓一向之“不可控”,與其說是“不忠”,不如說是鄭熹一直以來對她的培養計劃總是跟不上她的進步。現在這個,總不能再跟不上了吧?

鄭熹想,祝纓其實是個很有上進心的人,不過,穩。

那就這樣吧,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他說:“要戒驕戒躁。”

“是。”

“收拾一處宅子去。”

祝纓道:“大人,我要想弄個自己的宅子去年就差不多能夠的。隻是都沒有現在這麽便利了。您還是再容我兩年,兩年我就整治出一處宅子來,這兩年裏絕不誤事。”

“去吧。”

“是。”

……——

祝纓從鄭府出來,心情十分的奇妙。聽鄭熹那個意思,他是會出手幫自己過那個坎兒——五品。

五品是做官的一道分水嶺,多少人磕死在這裏。不過現在,她還得給鄭熹把犁給拉了!她估計,大理寺這兩年又得再來一波事情呢……

鄭熹也是有趣,還要提前跟她這樣講,也不知道他跟老王談休致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祝纓也沒打算跟鄭熹散夥,隻要鄭熹還是這樣,她也沒打算下船。王雲鶴是個好人、好官,祝纓卻不打算跟他穿一條褲子。祝纓看得很明白,她給付小娘子出“互助”的主意,一旦敗露了,鄭熹不會把她怎麽樣,王雲鶴非生吃了她不可!

這就是鄭、王二人的區別,也是“氣味不合”。

她慢悠悠地走著,到了家裏杜大姐開門,祝纓忽然問道:“家裏來過生人?”

杜大姐道:“一個武大娘子來了。”

祝纓挑眉,看花姐走了過來。花姐道:“說是武獄丞的母親,用她自己的帖子來求見幹娘的。”

祝纓道:“哦!”

張仙姑也出來了,說:“哎喲喲,嚇我一跳!怎麽跟咱們先前見的官娘子不太一樣呢?”

祝纓進屋換衣服,她倆也跟著進來了,說著武母到了家裏,送了四色禮物。張仙姑就說:“一身的貴人味兒。差點要認我做姑媽,我哪裏敢再隨便認親呢?”花姐道:“是為她女兒來通關節的。”

武母也姓張,跟張仙姑聊了兩句之後就要認個姑母。張仙姑以前跟班頭叫“大兄弟”,現在卻不敢認個比她品級還高的命婦做侄女了。

她說:“她今年四十了!跟我一般大了!看著比我還年輕,這怎麽成?這怎麽成?”

祝纓道:“認不認的,都隨你的意。大姐,她的來曆可不一般呐。”

“咦?”

“她四十?武相的父親如果還活著,今年也才三十七,你想想,武相能考試,就是已經出孝了。他死的時候才多年輕?已經是正六品了。隻要不死,極有可能不到四十歲就到五品了!要麽,是被這老婆累死的,要麽,就是夫婦二人都很厲害,隻是天不假年命裏注定。她能到咱們家來,找著我娘做交際,至少不是個傻子。”

花姐說:“你是從六品,又是才升沒多久的,到正六品的實職還要熬些日子。還是因為遇著了大案,你出仕又早,又有鄭大人栽培。他要是二十來歲才開始做官,晉升不比你差呢。那武相……”

“嗯。父母厲害的,子女可能平庸。但是武相似乎不在此列,大理寺的女監,她應該能看得住一半兒。或許缺點經驗,女監的事也不複雜,應該可以。”

花姐高興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張仙姑道:“哎喲,聽你們這麽說,這京城厲害的人可真不少呀!”她是越來越覺得自己閨女無人能比,猛地聽女兒說武相的父親也很厲害,著實吃驚不小。

不過……哼!他閨女也沒我閨女強!我閨女自己憑本事做的官兒,他閨女還得我閨女招進來,不然就不得做官兒!

祝纓與花姐看她又不知道神遊到哪裏去了,相視一笑,花姐低聲道:“那禮物我看了,不好不壞,十分恰當,掐著叫人不好不收。”

祝纓道:“你斟酌就好。”

因為武母的拜訪,祝纓將眼睛往女監那裏又放了一放。

第二天她到了大理寺,處置公務時看到一份公文,上麵寫著要押解一名女囚過來。因為是一件比較棘手的案子,這女囚竟也是有來曆的,死的是她的丈夫。她是繼室,元配的子女告她謀害親夫,她又喊冤,奇怪的是元配的長子居然說她是無辜的。

看起來像是“家醜不可外揚”,但是她的丈夫是休致的朝廷官員,這事兒不能就這麽糊塗著過了。當地的刺史判她有罪。

此人,連同她的侍女要被一同押到京中再審問。

祝纓看著這個案子就想翻白眼,人死了,雖然天冷,但經過一番審理,屍體也得開始腐敗了,屍體恐怕是不能再運到大理寺來驗的了。休致官員已然告老還鄉了,則案發現場也在那裏,那把人押到大理寺還有個屁用?

靠打嗎?

然而案子還得接,她隻得命人去通知女監:收拾好牢房,要開張了。

兩個小吏拿著她寫的條子,讓女監準備出兩種囚室。誥命單間,侍女通鋪。

……

女丞女卒們頭一回收容囚犯,大家都很緊張。

武相與與崔佳成商議,等到囚犯住進來,二人就排個班輪流帶隊值夜。武相道:“我家中沒有子女,我先值夜吧。”崔佳成道:“他們也都大了,你家中還有母親,別叫她惦記,我先值吧。”

二人互相謙讓,冷不丁吳氏臉上帶點笑的說:“二位大人不必爭執的,小人問過了,大理寺的監裏,隻要不是重犯,並不需要二位大人值夜。小人們排個番就可以了。這樣的案子,在大理寺不算重案。”

武、崔二人道:“是這樣麽?”

她們都沒有經驗,是有些半信半疑的。崔佳成道:“雖如此,我們畢竟第一次辦這樣的案子,再小,也是大事。寧願上心些,累一點,這件事不能出紕漏呢。”

武相也說:“正是。借著這件不大的案子,先試一試,免得以後有大案子的時候手忙腳亂。”

吳氏有點小尷尬,崔佳成道:“小吳用心了。這裏的事情你更熟些,以後有什麽事兒還要多問問你哩。隻因咱們都是婦人,比他們更艱難些,必得更謹慎,你可一定要多打聽些消息啊!”

吳氏受到了一點安撫,道:“小人明白的。”

排了班,又安排人灑掃。也沒個雜役,就是女卒們自己動手。武、崔二人有心將事做好,又下令把囚犯的被褥從庫裏搬出來曬了。忙了個底朝天,直到落衙才算忙完了。

這一天,囚犯還沒住進來,她們依舊是各自回家。回家後都跟家人說了:“要來囚犯,要值夜了。”

家人也有擔心的,也有問安全的,也有問要不要多帶條被子的。車小娘子這等沒家人的,就跟誰也不用交代。付小娘子則把兒子托付給相熟的尼姑,約定到時候幫她看看孩子,她給尼姑帶點糖回來吃。

唯有周娓的父親說:“是李老大人的繼室夫人嗎?”

周娓本來沒有看著他,話是對母親說的。聞言轉身:“你怎麽知道的?”

周母道:“你這孩子,怎麽跟你爹說話呢?”

周父道:“她什麽時候住進來,你叫丫頭到那邊宅子告訴我一聲。有事要你做。”

周娓一聲冷笑:“我就知道,有好事的時候是從來不會想到來這裏的!”

周母心中也不痛快,還要說女兒:“不許跟你爹瞪眼。”

周父道:“是你求著說‘考上女卒,萬一用得著也可為府裏、為家裏打聽些消息,願做顆閑棋冷子’,我才為你找的保人!現在是要過河拆橋嗎?不孝的東西!”

“孝的東西在您那外宅呢?”周娓冷冷地說。

“那你兄弟!”周父大怒,“果然是騙我!別以為你進了大理寺,我就管不得你了!正經的官員忤逆不孝也要罷官!何況你個奴才丫頭!”

周娓道:“什麽兄弟?不用總提醒我你是奴才!自己還是奴才呢,倒姘上外宅養上崽子了!”

“那是二房!你跟她說!”

周母氣苦,她也是個精明的婦人,然而不幸的是沒有養住兒子。丈夫要兒子,她倒想抱養個侄子,架不住丈夫想要“親生”的。丈夫要她教訓女兒,她隻好低聲對女兒說:“別在這個上頭說這個話!快答應下來,咱們回頭細商量!”

周父不耐煩了,說:“你跟她說,說得通時老實做事。不為府裏辦事,要她做甚?趁早回來說個人家,免得在家裏興風作浪!”

說完,拂袖而去。

周母在他背後啐了一口,卻仍然勸女兒:“光棍不吃眼前虧!你就應下來。不為這個殺千刀的,咱們也不能不聽府裏的話呀。如今說是放良,仍是要靠著府裏才能過得好些哩。那個、那個賤人不算什麽,你也確實得要個娘家兄弟……”

“呸!”

周母罵一回丈夫,罵一回賤人,一邊說孽種“不得好死”,一頭又勸女兒聽話,勸不動時又罵女兒:“翅膀硬了,再硬也不是個兒子,不頂用。你要是個兒子,你爹也不會養小賤人,你現在還擺臉子給我看了?”

周娓氣得飯也沒吃好,覺也沒睡好,第二天頂著兩個黑眼圈兒到了大理寺來應卯。

武、崔二人又檢查一回囚室,看來是打算在囚犯抵達之前每天都監督打掃一次了。女卒們被支使得團團轉,車小娘子倒不在乎,她在這裏過得很好,她家房子已經修好了,也租出去了幾間,銅錢落袋,心情美得很。

大理寺裏,男吏們現在冷著她們,車小娘子也是不在乎的,吃得也好、睡得也好。心中更是十分感念祝纓,武、崔二人要求嚴格,她想著是為大理寺爭臉,幹得分外賣力。看著周娓在一旁打盹兒,忍不住說:“別睡啦!咱們能有這份差可不容易哩!沒有祝大人咱們也得不到這樣的差事,可別辜負了祝大人!祝大人說,咱們頭回監看女囚,一定要仔細再仔細,不能叫人挑出錯兒來……”

周娓冷冷地道:“我憑本事考進來了!幹別人什麽事?!你們為什麽就這麽巴結一個男人?拿他的話當聖旨了嗎?”

女監頓時安靜得像死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