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人心
武相與崔佳成兩個正在四處走走看看地檢查,猛聽到這一句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兩人一左一右,都往這邊趕過來。
兩人趕到的時候,八個女卒已經分成了幾團了,車小娘子臉漲得通紅,也不知是怒是尬,被好友甘小娘子拉到一邊安慰:“咱不跟她說話!”
吳氏跳了起來,接了她的班罵周娓:“什麽男人女人的?我就知道說男女之前,你得先做個人!”
武、崔二人聽到這一句,心裏又是咯噔一下。凡有事,如果隻是單方麵的問題倒好解決,如果有雙方或者更多的人反複糾纏過招,事情就容易打成死結。
霍二娘、付小娘子幾個攔在中間,說:“都少說兩句。”
徐大娘則對周娓說:“你也別瞪眼,先順順氣兒再說話。”
崔、武兩人一看這情形,腦子裏一時也有點亂,對望一眼,都把心中那一點點爭競之心暫時壓下,她們很快達成了共識——這才是她們上任以頭遇到的頭一件大事呢!什麽女囚,先放到一邊吧。
交換眼色的功夫,那邊的女卒們已經又吵了好幾句了。
車小娘子啐了一口,吳氏也跟著啐了一口,她二人心裏都跟對方更親近了一點。周娓話脫口之後,就知道自己這時候說這個話惹著人怒了,她偏不肯認這個錯:“是呢!可千萬別放著好好的人不當,偏要去當狗!”
車小娘子也跳了起來:“你說什麽?”她的嘴顯然不是特別的利索,想回嘴還回不過來。吳氏就沒這麽好相與了,撥開了付小娘子的手,指著周娓罵:“白眼兒狼!”
武相和崔佳成家境不是大富大貴,也都管過家的,但是管八個人這樣的“大活”,對二人都是一項挑戰。刺兒頭終於炸刺了,好在兩人也都果斷。武相心道:我與崔大娘兩個還未定正副,眼下卻不是與她爭競的好時機,須得聯手把這個事給平下去。
崔佳成也是這麽想的。
她們兩個並不擺譜等女卒發現她們,而是先故意發出響動,讓女卒們注意到她們,安靜之後,崔佳成先說:“各人分派的活都幹完了麽?竟有閑暇拌嘴了?快些幹吧!”
武相則說:“不要聚在一處了,散了吧。幹完了活我有話說。”
長官發話了,女卒們終於罵罵咧咧地散開了。周娓是一肚子的委屈,不過被徐大娘給按住了。徐大娘不讚同周娓,卻知道這事不能鬧大。這丫頭一看就是個脾氣不怎麽樣的人,這會兒如果沒有人安撫她,叫她跳起來罵街再被人聽到,那女監就成笑話了!
她低聲哄著周娓:“你既說是自己憑本事考來的,就得憑本事留下來,把活計幹好不是?活兒幹好了,才有底氣說話,來,咱倆把那間屋子再掃一遍,萬一又有旁的女囚犯來呢?”
她是個年長的婦人,家裏人口也多,還有孩子,說幾句慈祥話的時候還是挺能讓人消氣的,周娓吸吸鼻子,提著掃帚跟她走了。
那邊車、甘兩個姑娘又小聲嘰喳在一處了,吳氏也被付小娘子說:“你說的都有道理,看她年紀小還不懂事兒,別跟她慪氣了。別氣壞了自己。”
吳氏道:“我就是看不慣她那副裝小姐的樣兒!憑本事進來的?她有什麽本事?我家三代都在這大理寺裏當差,可從來沒聽說大理寺會招個女卒女丞,再發一份餉的!別說大理寺還另發了好些東西,就算是朝廷給的俸祿,叫你領這個俸祿的人,不是你的恩人嗎?
掃地、擦桌子罷了,是個人都能幹的活兒,就非得是你?”
付小娘子又忙勸她,霍二娘胳膊一拐,勾著吳氏的脖子說:“來來來,別氣啦!沒聽大娘子說麽?先幹活兒。”
那一邊,兩個女丞回到自己的房裏也商議上了。
崔佳成道:“小武,這事兒你怎麽看?”
武相道:“阿姐,這事兒可大可小,咱們就不必再叫它宣揚出去叫別人看笑話了吧?”
崔佳成道:“這個周娓氣性也太大了,我看她小孩子家這腦子還沒長好,也不知道是聽了哪裏的混賬話就自滿了起來,一點禮儀規矩都沒有了!笨不打緊,心不能邪呀!得好好調-教!”
武相道:“阿姐說的是。據阿姐看,眼下要怎麽做呢?”
崔佳成道:“咱們兩個在這間屋子裏,又沒有外人,咱們就直說了吧。這事兒不值得叫上頭知道再費心的。既然派了我們兩人,就是信任我們。”
“是,遇點小事就上報,也顯得咱們太無能了。不但要平息風波還要快,不然等女囚來了,又要提審,又要巡視,上頭肯定能看出來。”
兩人小算盤也有一些的,現在為處置這一件事便又合作了起來。
崔佳成道:“周娓那個樣子,現在就算咱們罰了,她也未必就服,萬一到了要緊的時候她當著上官的麵發起瘋來就不好了。先安撫下來,再徐徐圖之吧。”
武相道:“也隻好如此了。”
武相走出去,抓著路過的付小娘子,先問付小娘子:“我們到的晚,究竟發生了什麽?”
付小娘子左右為難,武相道:“記不得了?你當選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記性嗎?”
付小娘子小聲把自己聽到的說了:“不敢說一字不差,大概就是這樣了。”
武相叫她把車小娘子叫過來。
車小娘子由好朋友甘小娘子陪同,甘小娘子就站在門口:“我等你出來。”車小娘子跟朋友說話的時候理直氣壯,到了上官麵前又有點說不出話來了,但是心裏仍然是覺得自己沒錯的。
崔佳成問她:“你怎麽與周娓爭吵起來的?”
車小娘子突然就來話了:“是她!不好好幹活兒,還那樣說祝大人!”
崔、武二人都覺得奇怪,甚至有點疑心車小娘子對祝大人的好感是不是有點過份了?崔佳成道:“你從頭講起。”
車小娘子跟周娓就搭了那兩句話,說的與付小娘子相差無幾。崔、武點頭,車小娘子受到了鼓舞,說:“做人不能忘恩負義,祝大人多好呀!”
崔佳成故意套話,道:“怎麽說?”
車小娘子不好意思說自己“吃飯肚皮大”被人嘲笑,而是說:“大人,咱們每月還有額外的錢,您道是怎麽來的?”
武相道:“這還有什麽來曆麽?”
車小娘子就含糊地說:“頭天大家一塊兒吃飯,他們男的嘴賤,我們理論時祝大人來了。我正好身上來了事兒,他看到了什麽都沒說。就說,女的吃不了男的那麽多,省下這點錢就發了……”
崔佳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說:“周娓多少有些不識好歹了!”
車小娘子說:“就是!”
武相道:“萬沒想到……”
武、崔二人讓車小娘子:“你不要再與她起爭執了,交給我們來辦。你去把吳大娘叫來吧。”
“是。”
吳氏很快到了女丞的屋子,這裏比她們的屋子強不少,日常也是她們在打掃。她進了屋子就站在一邊,崔佳成讓她坐,她也不馬上就坐了。武相道:“坐吧,正有事要問你。”吳氏才坐了。
崔佳成問道:“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麽?”
吳氏低下頭,眼珠子一轉,道:“姓周的想拿捏人唄!小車也沒說錯她,她就是打瞌睡了。她就不想聽別人的說,好窩裏橫著走!轄製完同僚再撩惹上官。”
武相道:“你家在大理寺三代當差,又代我們掌過鑰匙,大理寺的事兒,你想必是極熟的?”
吳氏道:“是。”她心裏打定了主意,如果武、崔二人要責怪她今天吵架,那她就要吵個大的!再不濟,也得回家跟丈夫、父親念叨念叨,使他們同小祝大人說說,好讓小祝大人提防一下這些白眼狼!
崔佳成道:“據你所知,大理寺裏有人說了混賬話,又有這樣的衝突,該怎麽辦?”
“趕出去。”吳氏脫口而出,又泄氣了,趕人這件事,得看什麽人想辦。她的腰一鬆,不再坐直了,悶悶地說:“要是鄭大人或者是冷、裴幾位,一句話。小祝大人也能。旁人就要費些周折。咱們這兒就沒這樣的好事了,不能隨意攆人,得上報。”
崔佳成道:“唉,那就是要看咱們自己的本事啦。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她與武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吳氏說的與她們想的一樣。殺雞儆猴,辣手立威,是最快的樹立權威的方法,但是這個方法她們用不了。報給祝纓處理,把人弄走,又顯她們無能。且祝纓也不一定就會聽她們的。
吳氏起身要走,想想還是不甘心,又回頭說道:“二位大人,這樣的小東西不能慣著的!忘恩負義的東西,今天能一嘴抹了小祝大人的功勞,明天就能一嘴抹了咱們呀!您二位不會以為,咱們能有今天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吧?”
崔佳成道:“怎麽說?”
這就是她與武相比較防著吳氏的地方。吳氏嚴格上不能說是“刺兒頭”,但是她隻要戳在那裏,就必有存在感。別人都是生手,隻有她是了解這個地方的。但崔、武二人再無一個更合適的人請教,許多事情又隻能問她。
吳氏道:“咱們這官職糧餉是他爭來的,這您二位想來不會跟小白眼兒狼一樣的見識吧?就說說旁的好處。您可一定得把這兒給小祝大人看好了!不能叫小白眼狼壞事兒。不然……整個大理寺的日子都不會好過的!您出去,隨便問一個人,他們都是不願意小祝大人有閃失的!咱們都是受他好處的!那是個頂頂的好人!”
她的心裏總是過不去周娓罵她是“狗”,太氣人了!她哪裏是狗了?但她不是個笨人,知道自己如果說“我才不是狗”,一準兒又是另一個笑話了!她真不是狗!她隻是知道感恩!
她爹、她丈夫、她,婆家娘家兩頭統共領著大理寺三份錢,除了餉還有補貼,她都不敢說是憑自己本事拿到手的。
“大理寺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他才從六品呢,同階的就有十來個,上頭還有那麽些上司,能管成這個樣子,是多麽的不容易!人得知道好歹!”吳氏努力地鼓動上官,“女監是他老人家起的頭兒,出了紕漏,必有人說他的不是,萬一把他調走了。大家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她一如當初的左、王二位需要祝纓好好幹活一般,也給崔、武二位提供了更多的情報:“大理寺不是窮地方,可也沒那麽富裕!這是誰的功勞呀?是鄭大人把咱們小祝大人放這兒來管事的。”
她知道的好些事情比武相這個官眷還要詳細,揀著與今天的事有關的都給說了。大理寺有哪些是祝纓主事之後給添的好處,祝纓要不在了,她們得有多麽大的損失之類。說得多了,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一直在說錢,又說:“上情下達,與各部也處得好,多方便呐!下頭有什麽紕漏的,他看著的都會提醒,教人做好些。有幹得好的,也給報功。”
武相道:“好,我們知道了,你也去吧。不要慪氣。”
吳氏走後,崔佳成道:“吳大娘嘴是利了點,事情倒是說得明白,道理也講得清楚。”武相道:“得叫周娓知道好歹。”
兩人略一議,就把周娓又給叫了來。
經徐大娘之安撫,周娓本來氣已經順了一點,心想:什麽狗屁主家府裏的吩咐?我就不幹!我已在這裏了,他們還有本事到大理寺拿人?
到了女丞的屋子,她倒也是站著,但是離武、崔的桌子很遠。崔佳成也讓她坐下,她謝了座兒,坐得筆直,兩隻拳頭緊緊地捏著放在膝蓋上。
崔佳成問道:“剛才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周娓咬住了下唇,過了一陣兒說:“就那樣,吵起來了。”
武相道:“剛才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周娓道:“她說我打瞌睡麽!您都知道了,何必再問呢?”
崔佳成道:“為什麽打瞌睡?你們選拔的時候也號過脈,不該是身子不好呀?難道是家裏有什麽事耽誤了?”
周娓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崔佳成道:“要有難處不妨說出來,這大理寺你們來得比我們還要早些,該知道在祝大人手裏,大理寺一向體恤人。”
周娓咬緊了牙關,隻管搖頭。崔佳成道:“也罷,不想說就不說吧。從來家醜不可外揚,家裏的事沒有總對外人講的。既然家裏有事不肯說出來求助,就不能把家裏的難事帶到大理寺來尋人出氣。”
武相道:“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你也不許再與她們拌嘴,我也叫她們不許再提起。
我看你也識幾個字,隻是不太懂道理,不教而殺謂之虐,我現在就先告訴你一些道理。既然出來當差,就與在家裏撒嬌使潑不一樣。當差有當差的道理,否則你為何要出來?在家裏同父母頂嘴不是挺好?
提什麽男女?女監的這些規矩比別處多了好幾條,為的是什麽?女子當差本就不易,要防著種種口舌!千難萬難之中,你自己先提了!是生怕女監太長久沒個理由裁撤了?
什麽是巴結?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你領了這份餉,就要幹好這份差。把自己當個人,就得幹人事!別弄那些內宅婦人拿捏人的話出來!當知道你今天說的話,無論放到哪裏都是聽不得的。”
周娓低頭不說話,心裏半服半不服。
武、崔二人也不要她馬上就痛哭流涕,真要那樣,她們倒要懷疑周娓是假裝的了。
二人又命八個女卒集合。
由崔佳成道:“今天的事兒,大家都知道了,我們也都知道了。各人有理沒理,我們心裏有數,你們心裏也有一杆稱。周娓今天幹事不走心,罰她將屋子打掃幹淨!今天還有人拌嘴了,嚷得很大聲,也一並罰打掃!都記著,在這裏,隻有咱們這十個人與別人是不一樣的!說話幹事前先過過腦子走走心!”
武相道:“今天的事兒,誰都不許再提了!對父母家人也不能提!外頭總說,女人不能成事,再傳出去,就更要受閑話了!我們現今是該把差使做好!要叫我知道誰把這裏的事傳出去了,看我饒過哪個!”
崔佳成道:“散了。”
一場風波,就在兩人有誌壓製之下悶住了,並不讓它傳出去。
武相訓話的時候頗有點威嚴的樣子,人一散,她就坐在椅子上不想說話了。她想:祝大人也不比我大兩歲,怎麽就能把大理寺都管得很好呢?如果讓他遇到這樣的事,會怎麽辦呢?他現在在幹什麽呢?
……
祝纓正在往政事堂送公文。
各部各衙送公文並不都得官員去,也有一些是由書吏搬著的,但今天鄭熹卻特意打發祝纓去政事堂:“若相公們問起,你見機行事,認真作答。”
“是。”
祝纓捧著公文,胡璉湊了過來說:“小祝,不錯呀!”
祝纓道:“這又從何說起?”
“鄭大人栽培你越發的用心了。”
“這是什麽話?”
胡璉道:“別說你看不出來啊!這都變著法兒的把你往政事堂幾位相公眼前送了!尤其陳相公,還會過問吏部的事。日後要升你,你又在他麵前有個影兒,一準兒順順當當的。到時候可別忘了咱們這些貧賤之交呀!”
祝纓道:“什麽貧賤之交?咱們不得共富貴麽?”
“嗯!對!你的氣運一向好,我得蹭點兒!哎,見著了施相公的時候,千萬別跟他說太多公事。施相公這個人呐,就怕事多。”
“好。”祝纓心想,我要真跟他說事時,先把如何解決想好了不就行了?
祝纓在政事堂外麵就遇到了陳相,陳相剛見完皇帝回來,看到祝纓手裏的東西就問:“今天怎麽是你過來的?”
祝纓道:“鄭大人說,這份東西請您看一看,我候著。”
“過來吧。”
祝纓跟著他進了政事堂,把公文拿給他。陳相皺皺眉,罵道:“這老東西!”
施相道:“怎麽又罵上了?咦?你不是上回那個?大理寺的?你怎麽又來啦?又有什麽事了?”
陳相道:“不幹他的事!是老李,李藏。”
“嗯?”
陳相道:“你不知道他,他曾是我上司,早兩年休致了。”
“他與大理寺有什麽瓜葛?有案子?都休致了……”
“不但休致,還死了呢!”
施相吃了一驚,直接問祝纓:“怎麽回事?”
祝纓道:“李老大人死了,子女疑心是他繼室謀害的。當地判了斬刑,現正押往京城。大理寺接了這個案子。牢房已打掃好了,連她加四名侍女,都要關押再審的。”
陳相一聲冷哼,道:“老夫少妻,自取其辱。”
施相道:“哦,我想起來,大理寺如今的女監。你要讓她們盯好。”
“是。”
施相與這李藏並不熟,說兩句也就過了,在不需要他費心的事上他倒不在意祝纓跟陳相多聊兩句了。陳相看完了卷宗,道:“告訴你們鄭大理,該怎麽審就怎麽審!人都走了,且還鬧出來了,就要問個真相!嘖嘖!”
祝纓一躬身:“是。”想了一下,索性仗著跟陳相也略熟,就問:“陳相,下官有一事請教。就一句話。不知?”
陳相翻起眼皮看著她,祝纓道:“這位死者的為人,您給個評價,行嗎?”
陳相笑道:“你跟我來。”
祝纓跟著他去了另一間屋子,陳相道:“李藏這個人,麵上的仁義道德,都是懂的。”
祝纓老實道謝。
陳相道:“案子,能做得漂亮些還是要做得漂亮些。老夫少妻,說出來又是談資了。”
“是。”
“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與其叫你把那些東西都翻出來,不如我來告訴你。他這位新夫人,是他故友之女,故人因龔案受到牽連自殺了。他對我說,同情故人,要保全人家。”
“請問,這位嶽父的名字……可是畢羅?”
“不錯。”陳相看了她一眼。
祝纓道:“那下官就知道了。”龔案是大理寺辦的,皇帝把這事兒交給外甥而不是讓三法司一同來辦,現在想來必是有些不能說的考量的。具體是什麽不好說,但確實方便了很多人在律法之外講點“人情”。畢典這個人,官奪了,家也抄了,家裏的人倒是沒罰入賤籍。看來陳相受這請托雖然答應了,仍是有分寸的。
不過案卷上寫著,這個繼室乃是元配臨終前給李藏選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正事說完了,陳相又打量了一下祝纓,發現她比上一回見的時候更加從容了,道:“上次見你是筍,被春雨一澆,現在是竹了。”
祝纓笑道:“相公取笑了。”
“竹是君子,你問王雲鶴,他必也是這麽看的。”
祝纓道:“隻要大人們別說我好橫生枝節就好啦!下官這……竹子本來也是無心的。”
陳相笑道:“以後呀,還是更有心才好。”
“是。”祝纓在陳相麵前一直保持著一種禮貌恭敬的態度,這兩年,他們偶爾有幾次相遇,陳相一如既往的平易近人。但她也不敢就因此小看了陳相,隻是有些感歎,人並不能事事如意的。比如你是個丞相,事事比人強,偏偏兒子不如人。
她見完了陳相,回去給鄭熹說了見麵的情況,又說了自己打聽的事兒。
鄭熹道:“他說你什麽了沒有?”
“說我以前是筍,現在成竹子了。”
鄭熹有點得意也有點感慨地道:“他一定很羨慕你的父親。”也羨慕我!
“誒?”
“哼!你可比他的兒子強多啦。”
祝纓道:“怪他自己呀。而且,大公子挺好的。”
“嗯,每回周遊闖禍,我也跟他嶽母說,周遊挺好的。”
“不是那個意思,您看,大公子回京之後,陳相家的內宅就安靜多了,笑話也少了。大公子還是有本事的。”
“有,但不多。”鄭熹仍然堅持,陳萌是不如祝纓的。
祝纓道:“那不一樣。我家屋頂漏雨、四壁透風,野外差不離,還得出去跟外頭野狗搶吃的。大公子,他的心思得放在家裏頭,才能有命吃香喝辣。高樓廣廈裏全是雷霆。所以這家裏,寧願缺著,也不能壞事兒。”
鄭熹道:“唔,這話說得明白。李藏的案子,就派給你了吧,畢竟女監,你看著點兒,萬一有紕漏及時把坑給我填了。”
“是。”
話雖如此,祝纓也沒有馬上去女監,規矩是她自己定的,去女監她得再找人同去,此時大家都挺忙。而她手上還有事。她今天從陳相那裏弄到了點李藏家的詳情,得先把案情再疏理一下。另一個是明年終於又有明法科了,她心裏對大理寺有數,知道還缺人,但是這一次必然也是不會補滿的,她就要給鄭熹做好預案。
鄭熹的話,祝纓都聽進去了,也忘不了鄭熹要提拔她。她有一個想法:做官,得攢人。不管做什麽事,都得攢個局才能做成,就像鄭熹的端午宴一樣。她要升走了,當然希望來一個能接自己班的人。
也是為了鄭熹,也是為了自己。來了就得好好培養,帶一帶,比如算賬,比如得會處理大理寺的事務之餘還能給大理寺攢錢……之類的。
再有,左司直出這趟差也快回來了。公文已經到了,明天到京。左司直給她寫的信裏說,出一趟雖然有所收獲,但是自己官職低微,並不能遍灑全大理寺,所以左司直這兩天要直接登門拜訪。
祝纓得給他把明天結案的公文準備一下。
又,快到年底了,她從現在就開始準備大理寺新年的東西了。大家到臘月下旬就自己置辦年貨了,你發得晚了,跟人家家裏重樣了,不好。
有這些事情忙,她就沒去女監,因而也不知道女監發生了什麽事情。
……
自己手下出紕漏的時候,上司不出現、沒有過問,這就是個懂事的上司了。
武相遇到了這樣一個上司,但仍是被周娓弄得心情很不好,有點心累。自從與母親把話說開,說明了自己知道母親“前夫”的事,母女倆相處得比以前更自在了,她也就不在母親麵前過份遮掩自己對差使的苦惱了。
今天她帶著疲態回來,武母看到了,問:“怎麽?有煩心的事?”
武相道:“以前說刺兒頭,現在才是真的見著了!那個周娓,竟說出是自己憑本事考過來的,不幹別人的事!還說同僚用心當差是巴結男人。真是瘋了!”
武母道:“那你跟個瘋子計較什麽?不能打發了麽?”
“就是不能,”武相說,“不但我,崔姐姐也不能。我們哪能做得了大理寺的主呢?”
“那就請示祝大人嘛!他必是能的。”
“那不顯得我無能了嗎?”
武母笑道:“你要怎麽有能耐?事情辦不好,就是你無能。請教人,學會了,能耐不就來了嗎?你不巴結上官,等著上官來巴結你嗎?哪怕他得空漏出來一兩句,你也能受用無窮了。”
“娘,您又來了。我不過是個從九品的獄丞,眼見也是沒個更大的牢房叫我管,叫我升。”
“哎喲,能把官兒坐穩不叫人黜了,那也是不容易的!”武母說,“你要事事都做好了,還有上司什麽事?差一點,請教一下,聽我的。我先探探口風去。”
“娘~”
武母摟著女兒,笑道:“哎~”
母女兩個看看這天的天色,冬天,天黑得早,就不在今天出門,武母準備明天白天去拜訪張仙姑。她已看出張仙姑的底子了,世上有不少這樣的婦人,自己隻是平庸,但是肚子爭氣,你就不得不巴結她。張仙姑另有一樣好處,她樸實,不好拿架子,比那等因為自己不夠好就心眼兒小、看誰都覺得別人瞧不起她,必得在一些事情上有些奇怪的堅持來取得一些心理安慰因而折磨了許多人的人,實在是好太多了。
今晚不出門,武相就跟母親撒嬌:“娘,你不知道,手下就八個人,個個都是豪傑!”
她抱怨著吳氏,“她倒不跟我乍刺,可她隻要在那兒,就是根刺”,因為是地頭蛇,是什麽都懂,是令長官不安的存在。周娓不用說了,車小娘子“人實在,可信任,有事本該倚重她的,可惜腦子不太夠用就不太敢使”,付小娘子“話忒少,全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一個個數來,竟都是要費心的。
武母聽了道:“我兒辛苦啦!”
武相摟著母親的脖子,說:“嗯!那咱們今晚一處睡吧。”
“好呀。”
……——
祝纓不知道自己被一對母女給計劃上了,她隻知道現在老吳正在她家裏跟她告密。
武相說了不許將事情外泄,但是吳氏心裏一權衡,可不想管她這一套。明擺的,周娓也沒服氣,那吳氏覺得自己就有義務提醒一下祝纓。實在不行,就把那小東西給開了算了!三條腿的□□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多得是!
她回家就跟丈夫說了:“小祝大人手裏篩出去的人,京兆府還要呢!也沒見幹得不好!咱們可不能叫小祝大人吃虧。”
小陶說:“她叫你不說出去。”
“呸!沒有她,咱們照樣過活。小祝大人要是有閃失,咱們受虧!”
“那去隔壁,跟嶽父大人商量一下。”
吳氏嫁得不遠,自家和娘家是隔壁,回娘家跟回自己家一樣。她把兩家院牆上打了個洞裝上門,睡覺的時候才插上,為的就是方便往來。也不用出大門,就在月亮門上敲一敲門板,說一句:“我回來了!”兩口子就去見嶽父了。
老吳聽女兒如此這般一說,就說:“那咱們不對別人講,然而要對小祝大人講。你們兩個跟我一同去小祝大人家,丫頭,你把聽到的都原樣學給他。”
“小祝大人為人好,不會嫌我搬弄是非吧?”
老吳道:“那你不會少說兩句?聽我的,進門前先準備好眼淚。不對,你現在就開始哭一哭!去廚房,拿顆蔥來!”
吳氏被親爹押著切了半顆碎蔥末子,眼淚鼻涕都出來了,老吳道:“快,別染上蔥味兒。就這麽哭著。叫上車,走!”
吳氏哭得眼睛都紅了,進了祝家就跟在丈夫身後,等父親和丈夫簡單介紹了情況之後,她才跪下來說:“小祝大人,我可太難了!上司的話,我是該聽的。可又不想您被蒙在鼓裏。我可真是個罪人呀!犯口舌是非!”
祝纓忙虛扶一下,對小陶道:“就看著老婆跪下呀?快扶起來!坐下來慢慢說。”
杜大姐又上了茶點,那邊吳氏把怎麽車小娘子說周娓,周娓怎麽說,後來對罵、勸架都說了,連武、崔二人找她問話以及後來的訓話都說了。
老吳關切地說:“小祝大人,您可要當心呀。這群娘們兒,以前沒幹過正經事,不懂規矩呐!我家這個丫頭,雖然也嬌慣,多少聽著我們的事兒長大的。”
祝纓一直耐心地聽著,聽周娓的話時她也不生氣,聽到女卒們維護自己時倒是微微一笑。最後對吳氏道:“今天要多謝你啦。”
吳氏忙說不敢:“隻要您好好的。”
祝纓含笑點頭:“大家都會好好的。你回去也別太與那人起爭執,該怎麽著就怎麽著。那也還是個孩子,慢慢教吧。至於你的上司,她們兩個也是新手,如果有事,你也多留心。也不要以為自己就是坐探,在幹不好的事。咱們都是為了大理寺好。大理寺好了,咱們大家就都好了。”
老吳一家三口都笑了,說:“那是!不過還得鄭大人好,小祝大人好,您二位好了,我們就跟著好了。”
祝纓道:“正好你們在,有一件事正要問一問你們——過年的時候,什麽樣的年貨更合京城的新年?我又不是本地人,往年過年都隻管自己家的口味采買,今年得顧及一下大家。”
“今年過年又有一樣額外補貼?”老吳問。
“隻要這兩個月別有旁的用項。”祝纓說。
一家三口更加覺得自己辦了一件正確的事!吳氏也說了兩樣自己想置辦,但略有點舍不得多買的,想著這樣兩下一湊,就很寬裕了。祝纓道:“我記下了。”
吳氏道:“哎喲,咱們大理寺可真好呢!我那妹子都羨慕哩!說,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也能出來當差哩!”
祝纓道:“是表妹嗎?”
“是,姨表妹。上回咱們選人,她害羞,沒敢去。現在可來不及啦……也不知道……”
老吳咳嗽一聲,打斷了她,說:“這些事兒,大人們自有安排!人也都滿了!”
祝纓道:“以後再招,怕要幹點苦活了。”
吳氏道:“不怕!”
祝纓點點頭:“你回去後要多上心呐!要看好這一次的囚犯。”
“是。”
祝纓道:“天黑了,我就不多留你們了,免得犯了夜。杜大姐,給老吳拿個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