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焦尾
一個不曾預料到的訪客。
祝纓抬頭看了看天,沒錯,黑了,還已經宵禁了。
她來幹什麽?
祝纓跳回房裏閃進臥室,火速撈起外衣開始穿。
花姐驚訝地往外伸了伸頭,沒有看清人,又進臥室問祝纓:“誰呀?”
“周——娓——”祝纓作了個口型。
花姐:……真是當麵不能說人,背後不能說鬼!
祝纓三兩下穿好了衣服,杜大姐已經掌了燈,把周娓帶到西廂門口了。正房那裏,張仙姑也把祝大打起來,兩個人披著衣服走到門邊一起問:“什麽事呀?”
花姐走了出來,說:“大理寺的人,您歇了吧。”張仙姑和祝大也沒多想,又回房去商議過年的事兒了。
花姐被蒙在鼓裏好些日子,直到前兩天,付小娘子因女監比最初的時候更像樣子了,非常感慨,才不小心說周娓都比以前懂事了。花姐現在看周娓就有點生氣,但是燈光之下一看,這又是個小姑娘,一時不知道要怎麽跟這孩子生氣才好。
哪知周娓見她站在門口也不進、也不出,就誤會了她,說:“娘子,我不是來勾搭你家大人的。”
花姐:……你倒是想呢。
祝纓連鞋都穿好了,在裏麵說:“進來吧。”
屋子裏一下子進了三個人,四個人共處一屋略有點熱鬧。祝纓在上麵坐了,問道:“這麽晚了,你是怎麽過來的?家裏不找嗎?出什麽事了?”
周娓低聲道:“我說案子雖然結了,監裏仍需當值,家裏就沒管。我家住得離這兒不遠。小心一點兒就行,沒被巡夜抓著。”
花姐摸了一把桌上的水壺,對杜大姐說:“你去看看灶下再燒點水來。”
周娓忙說:“不用。”
祝纓看她很局促的樣子,是家常衣服,鞋子也有點髒了,下擺還劃破了一道口子,肘、膝的位置有泥土,就知道這個“小心一點兒”恐怕還包括翻牆上樹之類還跌了兩跤。祝纓也不點破,說:“坐下慢慢說吧。”
周娓看了一眼花姐和杜大姐,花姐站著不肯走,也不理周娓,她就瞪著祝纓。周娓隻得再表白一次:“娘子,我是真有要緊事,不是要來跟祝大人有什麽的。”
花姐抿緊了唇,祝纓道:“規矩是我定的,大理寺的男人和女人,雖是同僚,不許單獨在同一間屋子裏。除非是小陶和小吳那樣的。你有事隻管說,大姐不是外人。”
周娓又猶豫了一下,才開口:“我知道,姓畢的來的那一天,我見到過娘子的。”她下意識地咬住唇,有點尷尬。她跟祝纓不熟,自己都覺得有點奇怪,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白天聽到那句“直道而行是奢侈的”心裏不由就是一鬆,她想了半下午,終於決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所以晚上她跟家裏編了個理由,過來找祝纓了。
祝纓的地址不是她打聽的,是聽那些“同僚”們閑談時偶然提起的,她也沒來過,摸過來的時候天也黑了,她還跌了兩跤。
花姐不說話,周娓心想:反正我真不是來幹壞事的,隨你怎麽想吧!
祝纓道:“你還記得她。”
“是。”
“那你又是為什麽來的呢?”祝纓話一出口,花姐就知道她要哄人了。
周娓是打定主意來說事的,不用人哄就從脖子上摘下一個荷包,這種荷包一般人都是係在腰間的,她從裏麵拿出一個油紙包,再打開,又是一個小紙包。荷包她卻又不甚在意了。
周娓見小紙包完好,將之放到了桌子上,說:“有人捎給我這個,叫我找機會下在姓畢的飲食裏。”
花姐嚇了一跳,旋即想到:不對啊,畢晴不是死了嗎?是命她自裁的!那這個……是沒幹嗎?
祝纓道:“是什麽?”
“不知道。”
祝纓問道:“你不是試過了嗎?沒試出來?”紙包有重新折過的痕跡,裏麵的東西從多變少折痕也有了變化,總不能是周娓自己用了。
周娓吃了老大一驚:“您怎麽知道的?我、我懷疑是毒藥,也沒想動手,不過拿了家裏的雞和狗試了,雞和狗都沒事兒,一點兒異樣都沒有啊!不能是量少的緣故的,雞和狗比人小得多,不用那麽多的藥吧……”
祝纓道:“你怎麽回話的?那人沒再找你?”
周娓本來擔心祝纓問給藥的人是誰,她就有點不好啟齒的,但祝纓不問,她心裏又有點不舒服了。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花姐,皺了皺眉,低聲道:“是那府裏讓我爹給我的。”
花姐的喉嚨忍不住發出了一點點的聲音,周娓又看了她一眼。祝纓道:“遲家?”
她想起來了,遲家是周娓的舊主人家,周娓就是遲家放良出來的奴婢,這個早在周娓報名的時候她就知道了。但是憑她怎麽想,也想不出遲家跟畢晴、李家能有什麽關係,為了方便查案,她把李藏和幾個兒子的履曆也就手翻了一下,仔細回憶跟遲家也沒什麽交集。
周娓喉嚨發緊,咽了口唾沫才說:“是。”
承認了自己舊日奴婢的身份,她好像更難過了,說話也有點磕磕絆絆的:“遲、遲家是,是我的舊主人家。我是從遲家放良出來的。選上大理寺之後不久,府裏就傳出話來,說,姓畢的隻要到了京城,就告訴府裏。”
祝纓想了一下,無論是舊卷還是畢晴自述裏都沒有說到過有一個遲家。她問道:“他們家跟畢晴有什麽仇嗎?”
周娓搖了搖頭:“沒有。真的沒有!我打聽過的,府裏我很熟。我在遲府長到十五歲才放出來的!大理寺要早兩年選人,我根本不夠格。”說完又咬住了下唇。
這是明顯很在意自己出身的樣子。
祝纓道:“正月十五還早,你既然過來了,就不是來出謎語的。不如多說一點。”
周娓道:“沒、沒有再多的吩咐了,哦!府裏賞出些東西來給我。”她把“賞”字說得咬牙切齒的。
杜大姐心道:這是什麽道理?賞東西還招你恨上了?你這人有點奇怪!她跟進來就是為了陪花姐的,現在更加不肯走了。
祝纓道:“貴重嗎?”
“兩匹緞子、兩根簪子、一對鐲子,還有一盒胭脂。”周娓道。
“什麽時候給的?”
“額……讓我下藥之後……我沒有下藥!我看雞和狗都沒死,就把藥藏好,回說已經下了藥了。”
祝纓拿起那個小紙包打開,就著燈光一看,是一撮晶瑩的細末,輕輕嗅了一下,花姐十分緊張:“哎!我來!醫藥上頭我總比你熟些!”
她上前要來拿,祝纓卻拿茶杯出來,往裏挑了一點,倒了點水化開,水也沒有變化,往桌上點了一點,桌麵也沒有變化,點到紙上,也沒變化。她蘸了一點,往嘴裏送,花姐跳了起來:“你幹什麽?!我來!”
“鹹的,”祝纓說,她看向周娓的眼神有點奇怪,“上等精鹽。他們怎麽會想到讓你做刺客的呢?”
周娓為著這件事提心吊膽一個月,聽到這個結論,也吃驚了:“什麽?大人您吃得準麽?”
祝纓心說,別的不好說吧,我好歹跟廚娘混過一陣兒。
她眨眨眼,問道:“你在遲府的時候,很聽話?”花姐和杜大姐都看周娓,這姑娘這個樣子,也不像是個乖巧的姑娘呀!
周娓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呸!”她說。
祝纓道:“時候不早了,你要趕回家恐怕會很麻煩。既然對家裏說了當值。大姐,今晚叫她到你那兒歇一晚。周娓,咱們有時間,你從頭說一下。你既然不馴服,遲府為什麽想要試探你的忠心,叫你幹這樣的事?”
很明顯的,這是一次試探,先是讓她傳個消息,然後讓她執行命令。又不向她說明是食鹽,並沒有毒性。目的不是為了殺人,那就是為了試探周娓是不是聽話。更進一步的,試一試在大理寺能不能打個洞、扒條縫兒。周娓聽話,最好。哪怕周娓事泄,又或者告發,給的是食鹽也沒有毒。而且遲家也可以不認。反正遲家不會輸。
遲家怎麽會幹這種事呢?這個遲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祖上也闊過,現在家裏最大的官兒是個四品,還在外麵當官。
“呸!他們心裏,奴才都得跟他們掏心掏肺呢!別說這樣戲弄了,就算真的叫我殺人,再推我頂罪,他們也當我是應該的呢!”
花姐一時不好決定是繼續生氣,還是安慰一下周娓,最終她還是想到了夏媽媽,低聲道:“沒什麽是應該的。”
周娓看了她一眼,又有了一點勇氣,說:“我以前不叫周娓,叫焦尾,好聽吧?我姐姐叫綠綺。小娘子要學琴,就給我們改了名兒。我不喜歡這個名字,好像是物件一樣了。後來小娘子病了,我姐姐日夜不停的伺候著,又怕小丫頭們照顧不周,又怕小娘子出事兒,最後小娘子好了,她卻病倒了,大冬天的,一病死了。
死的時候十六歲,她就比我大一歲。臨死的時候求了府裏,說我這性子在府裏幹不好活又會得罪人,請把我們家放良。她就死了。我是我姐帶大的,小時候帶著我,大了帶我伺候主子,我出什麽紕漏她都兜著。多好的一個人,死了。
我的親爹,放良出來還往府裏湊著,貼著混口飯吃,就姘了外宅養崽子!我的姐姐,命都搭進去了,換來的日子,他們要給外婦崽子享用!”
花姐和杜大姐都低低地歎息,周娓這個性情是有原因的,又不能說她父親再養個兒子有錯,世人總想人丁興旺,沒個兒子確實容易過不好。
祝纓道:“怎麽想到考大理寺的?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別人安排的?”
周娓道:“我自己想的!大小是個官兒,哦,吏,有俸祿拿,是官家的人,也不用總伸手跟親爹討飯了。”
“保書哪兒來的?”
周娓道:“我……我騙我爹和府裏,說……啊!怪不得,他們要我幹這些個事。”
杜大姐都想問她說了什麽了,祝纓已然猜著了,必是周娓先許了諾了的。她道:“你就不想想辦不到他們要你幹的事兒,你要怎麽收場?”
“管他呢!今天就要餓死了,就抓口今天的吃的,哪管得著明天呢!”周娓說,“可是我現在不想隻要今天了!給他們做事兒,鬼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麽後果!大人,你雖然是個男人,但跟那些混賬不一樣。我不想跟他們走偏門了!我要是想直道行呢?您能再給機會嗎?”
祝纓道:“隻要我在,隻要你認真做。”
周娓道:“好!幹了!能保住飯碗,我就跟您幹!能給我升獄丞,我就下死力氣!”
祝纓笑道:“我也不用你下什麽死力氣,你自己個兒好好做事就成啦。”
周娓現在倒不強了,走到正中紮紮實實拜了下去。
她以前有姐姐護著,進了大理寺又有祝纓護著整個女監,並不曾真正直麵過危機。祝纓一出差,她和整個女監就認真遭受了一回冷遇排擠,近來收到了遲府的“賞賜”讓她更加的不安了,好不容易從遲府的船上下來,找到了朝廷這艘船,再讓她回去?那不能夠!
她仔細想了一回自己的處境,再看看自己認識的人,終於決定還是來找祝纓了。祝纓是不是個好人,不知道,卻是她現在能說得上話的,最靠譜的人了。
周娓想:住得還沒我家屋子大,又不算裝寒酸,人還行。死馬當活馬醫吧!最差不過回家繼續與爹娘慪氣!
祝纓道:“大姐,你與她一道歇著去吧。明天一早打發她早些走,還得應卯呢。周娓,你的衣裳呢?”
周娓有點得意地說:“我在獄裏也放了一套。”祝纓點點頭:“不錯,想得周到。”
周娓笑道:“那,以後那個府裏再找我有什麽事兒,我該怎麽告訴您呢?您又不讓單獨說話,我又不能總跑您家吧?”
花姐對周娓也頗為改觀,問祝纓:“不如我來傳話?”祝纓道:“好。”
周娓看向了她,花姐道:“知道慈惠庵麽?”
“嗯,付娘子就賃住在那兒。”
“我閑來就會去哪裏幫忙。”
周娓想了一下,道:“那行。我跟付娘子不好可也不壞,倒說得過去。”
花姐想到祝纓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說:“那咱們到我那屋說話去吧。”
周娓大大方方地跟著她走了。
留下祝纓在心裏把遲家上下都想了一遍,決定日後多留意一點。
周娓把心事托出去,就添了一種賭徒的氣質,跟花姐進了東廂,先聞著一股香煙的味道,順著一看,一溜的牌位,把她嚇了一跳。
花姐去關了那邊的門,說:“嚇著了?”
“怎麽……臥房裏放那麽多牌位啊?”
“就這幾個,我的親人都在這裏了。”
“哎?”
花姐取了條新手巾來:“這是沒用過的,你用這個擦臉吧。”又找被子給周娓,說是也沒蓋兩次。
周娓道:“有得蓋就成。”她其實很好奇花姐,她是憑自己本事爬祝纓的船的,但對這個上官並不了解,也想從花姐這裏探探口風。
花姐問道:“你能與人同睡麽?”
周娓道:“我姐姐還在的時候,我們就是這麽睡的。”
兩人並頭躺下了,卻是花姐先開的口,她也想為祝纓繼續探周娓的底。花姐道:“我在慈惠庵裏學醫,以後有什麽不痛快又不好對男郎中講,隻管來找我。”
周娓喜歡聽這個話,說:“嗯!我就說,女人幹事也不比男人差的。”
花姐表示讚同:“對!”
周娓忙說:“我不是說祝大人不好的。”
花姐笑道:“隻要你說準了她哪兒不好,我也不生氣。你說得出麽?”
周娓心道:你這話怎麽跟婆婆說兒子似的?嘴上說:“阿姐,你為什麽對祝大人這麽體貼呀?”
花姐道:“因為她對我也很好呀!”
周娓道:“你、您真的是大人的姐姐?”
“嗯。”
“啊!娘子,我、我不知道……”
花姐聽她這麽說就知道她誤會了,周娓是大宅子裏出來的,下屬與主人的姐妹之間身份是有差異的。她說:“別動啦,你以後慢慢就知道了。別怪我說你,你有時候心裏該多有點計較的。就好比那件事,那府裏叫你下藥……”
周娓不在乎地說:“姓畢的死不死,跟我也沒什麽關係,府裏追問起來,我就咬死說藥我也下了,人為什麽沒死我怎麽知道?”
“畢晴,也是可憐人。”
“還有更可憐的呢!”周娓忍不住說,“大家夥兒都知道,她還有丫頭婆子,她沒挨打沒挨罵的,可是有人已經因為她死了!丫頭的命不是命呢!好的都是小姐的,臭的都是丫環的,打是奴才挨著,福是主子享著。她痛快了,不知道丫頭們要受什麽罪呢。”
花姐歎了口氣,伸手拍了拍她的後背,說:“睡吧。”
周娓心道:壞了,是不是又說錯話了?看花姐的樣子又不像生氣,就決定,明天早上早點起來,幫花姐把屋子收拾了。
第二天起床,卻發現花姐的手腳也很麻利,並不像需要人伺候的樣子,也不像要別人收拾屋子的樣子。周娓翻身打算疊被子,就見花姐已然把洗臉水都準備好了。她趕緊收拾好自己,祝大又去買完了早點回來,而祝纓明明有假也沒有躲懶,穿了一身羊皮袍子,親自出去挑甜水了。
周娓吃了一驚:“大人?”
祝纓一麵把水往缸裏倒,一麵說:“吃飯吧,一會兒你跟大姐一塊兒出門,就說是大姐在慈惠庵新認識的女伴,今天還一道去庵裏。大姐,你送她一程。”
“誒?我認得路的。”
花姐道:“我正好要出門。”
張仙姑歎了一口氣,看著周娓的發式說:“也不知道你們有什麽事兒,年輕姑娘夜宿外人家裏,閑人的嘴比腚還髒呢!”
“哎……哎……”
周娓悶頭扒完飯,對張仙姑道:“大娘子,那我走了。”
張仙姑道:“去吧去吧。哎喲,夠辛苦的。不過啊,能自己養活自己就是件頂頂好的事兒!”
“嗯!”周娓覺得這位大娘子比別人更投緣,她說,“大娘子,您什麽時候也去慈惠庵?我陪您逛京城!”
張仙姑不知道慈惠庵跟逛京城有什麽關係:“啊?”
周娓笑著收拾好了碗筷才跟著花姐一道出門。
……
張仙姑心疼女兒,吃完飯就催祝纓:“你回房歇著吧!哎,衙門裏到底有什麽事兒啊?叫個年輕姑娘……這……就這麽……”
要不是知道自己生的也是個女兒,她真以為祝纓在外麵亂搞了!
那現在就是大理寺太過份了,這麽使人是要把人累死嗎?都追到家裏來說事了。
祝纓道:“我不用跑來跑去就算歇著了,您坐吧,咱們商量商量年貨的事兒。”
張仙姑道:“你出京前訂的那些個,已送了一些過來了。米、麵、油都足數,夠吃到二月去了,臘味也有,都掛廚房裏了。你爹想再在院兒裏搭個棚子,好多存些柴炭……”
祝纓拖了把搖椅放到太陽底下,閉著晃著,聽她絮絮地說了一堆。這些都是之前祝纓安排辦的,也都不用家裏人再雇車去拖回來了。張仙姑接收就行。
張仙姑見她躺著不動,進屋抱了被子給她蓋上。祝纓把眼睛張開一條縫兒:“我沒睡。”
張仙姑給她掖好了被子,說:“你是回房睡,還是在這兒曬太陽?”
祝大蹲在搖椅邊,雙手抄在袖筒裏,說:“曬太陽也挺好。老三啊,棚兒的事兒,就在你屋後搭一個,我就能弄,今年家裏又添了一張嘴,得多存些東西……”
祝纓道:“行,簡單弄點兒得了。這兒也別太下力氣了。”
張仙姑吃驚地問:“怎麽?”
祝纓道:“這個房兒咱們也就再租一年,明年得弄個自己的房子了。”
夫婦二人一齊開心:“真的?!”把廚房裏的杜大姐都引得探頭了:“您二老怎麽了?”
張仙姑笑道:“沒事沒事,你忙你的,忙完了就歇一陣兒,活兒是做不完的。”
杜大姐道:“我把豬皮先熬上,家裏皮凍快吃完了。”
祝大依舊蹲著,揚聲說:“多弄點兒!那個下酒最好!”他把兩個袖筒又對得緊了一點,也笑得合不攏嘴,問祝纓,“怎麽弄?怎麽弄?要什麽樣的?”
張仙姑自己也高興,還要埋汰丈夫:“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
“你不懂!還是要有自己的房子好!”
祝纓被太陽曬得暖暖的,道:“嗯,是得有個自己的房子了。隻是沒有這麽近了,這個坊裏的兩進房子太貴了。稍遠一點,弄個地皮,自己蓋吧。”
“啥?”祝大說,“也沒個幫手,就咱們倆,怕是不行吧。”
祝纓輕笑出聲:“不用自己動手。工、料,我都想好了……要兩進,一進住,一進待客,除了門房我都要蓋兩層的樓房。一層住人,一層放東西。宅子邊上還要有個偏院,一進是馬廄車棚男仆住,一進是女仆住著看守雜物。”
祝大問道:“對呀!仆人不跟咱們住一塊兒不就!他娘的,還是住大房子好啊!”他的腦子裏已經開始規劃自家房子怎麽住了。可怎麽想都覺得安排得不太好,心道:我得往金大兄弟家看看,他家也是兩進房!
張仙姑也樂了,道:“我看他們大戶人家也都有樓,我這也要住上啦!那仆人要怎麽弄呢?”
祝纓道:“慢慢來,先雇個廚娘吧。”
她現在手上的錢雖然不多,但是要過年了,別人過年賠錢,她過年其實是賺錢的。大理寺采購的東西,雖然是照顧到了所有人,作為經辦人,當然也要照顧到自己家,她就算不從中貪墨,家裏基本的生活所需以及部分年禮的開銷是完全不用自己掏錢的。
各路想走大理寺門路的商家還會送禮,也是一筆。這種是可以收一些且不用回禮的,也是白賺。
給上司要備禮,但是頭一個鄭熹就不強求她送貴重的禮物,隻要她先把事情辦好。她從鄭熹那裏還能撈到一些回頭禮。不過今年又多了幾位要送禮的人——端午五傑。
鄭熹讓她管大理寺,不但是鍛煉她處事能力使她使得順手,憑良心說,也是給她財路。哪怕她不想貪,都能存下錢來。
心算了一下稍遠一點地方的地皮的價格——要鬧鬼的或是凶宅。對了,連房屋用料她都有更實惠的門路。
張仙姑和祝大已經在嘰嘰喳喳了,張仙姑就說:“都有樓了,正房該著老三住的!”她跟武相的母親混了有一陣兒,也學到了一點“規矩”,仔細想想,也確實該讓閨女住上房。
祝纓睜開了眼睛:“我住西廂挺好的!”
張仙姑道:“不行!家要有家的樣子,他們家封翁封君都另住西進,來個客人看著會覺得奇怪的。”
“那就讓它怪著去!”
祝大卻說:“那還是我們住西屋吧。這樣安全。”他是好顯擺,然而對活命一事卻十分自覺。他也不催祝纓買仆人了,閨女在外頭累得一個多月不著家,他心裏也有點虛。
張仙姑又說:“給你爹雇個小幺兒吧!他就饞這個呢!”
“你這娘們兒,又來!”
兩人又拌嘴,祝纓聽著他們倆吵架,快要睡著了。然後就聽到外麵有點聲音,她掀開被子站了起來。張仙姑道:“你幹嘛?”祝大也扶著搖椅站了起來:“怎麽了?”
祝纓去拉開了大門,果然有人。
……——
陳萌站在門外進退兩難。
他上次給李澤牽線搭橋,不想橋那頭站著一個張飛,這橋是過不得的。李澤的忙沒幫上,李家出了個大醜。祝纓這裏接著就不見了人影。
他爹陳相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了這件事,先把他打了一頓,又給他報了個“病休”,實則將他禁足在家關了小黑屋,直到現在才放出來,讓他到祝家賠個禮。
陳萌都懵了:“我做錯了什麽?”
陳相又把兒子打了一頓,才說:“你是什麽人?就帶著個生人去辦案官員的家裏說項?他又憑什麽信你?給你辦事?人情是要還的!你打算拿什麽還?弄一群隻會拍你馬屁的同鄉給他認識?馬屁精能幹嘛?讓他接著幫忙辦事?嘖嘖嘖!滾!”
陳萌就滾來了。
陳相說得有理,陳萌也想跟祝纓解釋一下,祝纓再次見他卻沒有生氣,還客氣地讓他進來了。陳萌身後跟著仆人捧著禮物,對祝纓道:“我是來賠罪的。”
祝纓道:“這就折煞我了。人請進……”
“東西也得進,別叫我再挨打了。”
兩人進了西廂,陳萌認真給祝纓解釋了:“我與李澤是一塊兒長大的。小的時候,我親娘還在……”
陳萌的外祖家那會兒還很不錯,那會兒陳相還是李藏下屬,官階差得不大,李澤比陳萌年紀略長一點,就帶著陳萌玩兒。後來陳萌的外祖家出了變故,李澤也沒有一夜變臉,至少麵子上還是保住了。
李藏對陳相說過:“兒子可是你自己的,要對他好一些。”
陳萌還是很感激的。
祝纓心道,你的事兒歸你爹管,我可不管。
她說:“大公子,你要是真的為你那位朋友好,就捎一句話給他。”
“什麽話?”
“見好就收吧。”
“怎麽?”
“無論是竇刺史還是大理寺,又或者是刑部,都沒有一字提到畢晴的父親畢羅是龔案的犯官。”
“這……”
祝纓道:“一床被掩了?那也得掩得住。不然就是欲蓋彌彰,**的引人探查了。不如坦誠一點,使看客沒了更多的談資。”
陳萌點頭:“不錯。”
此時花姐也從外麵回來了,她把周娓送出坊門又多走了一段,途中又往一家相熟的生藥鋪子裏買了點枸杞紅棗桂圓阿膠之類,打算回來給祝纓好好補一補。對了,家裏還有參,等下回去讓杜大姐跟隻肥雞一塊兒燉了……
路過坊內一家小鋪子,她又順手買了一包薑糖。
提著一串的紙包,花姐回家遇到了陳萌。陳萌起身道:“你回來了。”
“大公子。”
“嗐!什麽大公子小公子的。你這是?”
“給小祝補一補,她這陣子可真夠累的。”花姐說。
陳萌道:“巧了,我也帶了一些來。你們忙,我回去了。”
花姐屈一屈膝,禮貌地將他送回來,回來先對祝纓說:“小周說,以後女監裏有什麽事兒也告訴我。”
祝纓道:“嗯,直腸子,旁人能叫她聽到多少都是個問題呢。”
花姐又說陳萌:“這大公子是怎麽回事?好沒計較的!陳相公就放著他這麽遊手好閑麽?真該給他二畝地種一種,他的幺蛾子就會少了!”
祝纓道:“離開陳相的時候,他的腦子確實更好使一點。”
花姐道:“要他的東西幹嘛呢?他的東西可不是那麽好接的。”
“哪是他呀?得是陳相的意思,堂堂丞相,還能記得吩咐一句關於我的事兒,我可不好敬酒不吃吃罰酒。收下吧,一會兒投個帖子致謝。”
“沒別的事兒瞞著我吧?請托不成,他們不會老羞成怒嗎?”
祝纓道:“那我也不能不管不顧就接了那個事,隨他們羞不羞、怒不怒的吧。哎,付小郎怎麽樣了?”
花姐道:“自打入了冬就手腳冰涼的。不是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兒該有的樣子。”
“老左帶回來的參還有一點,給他拿一枝吧。多了我也沒有。”
“你……”
“咱們家不缺這東西,拿去。”
“那我找個盒兒,後半晌就去!”
“不用那麽急。”
花姐心道,隻有你回家歇息的時候送過去,她才要領你的情呢。不然人情給我,還有什麽意思?
一麵讓杜大姐燉人參雞湯,一麵又幫祝纓給紅棗去核。祝纓就向她說了要蓋房子的事兒,花姐道:“那就沒錢再添置新田了。”她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買田置地。
祝纓道:“慢慢來。房子、仆人的事兒,侯府那裏或明或暗說了幾回了。”鄭熹這個人,好壞不好講,但對她確實夠意思了。而鄭熹是個比較講究的人,她也不能太不講究了。
花姐道:“確實,主仆分居倒是更好一些。房子還是大一些的好,這樣即使遠一點,也能養匹馬,那就不用太近了。可惜眼下這個房子又續了一年的租,那樣的房子,開春有幾個月就得了,白費半年的房租了。”
祝纓道:“那就先把房子放在這兒,或者轉租他人,都不是事兒。”
“嗯!”
祝纓既然已經籌劃了,就不想再拖延,她連工匠的來源也想好了——找王雲鶴或者萬年縣的柳令。各地都有工匠上番的,工匠在不上番的時候也可以接私活賺收入。要蓋房子,需要的工匠就多,不比之前打簡單家具時的木匠。她就想幹脆從官府的名冊裏找齊一班人。
當天下午,她換了衣服,把虎骨包一包,提著去見王雲鶴。
王雲鶴知道大理寺又辦了一樁案子,道:“你這是得假了?”
“是。”
“這是什麽?”
祝纓道:“老左弄的虎骨,家父泡酒說效果不錯……”
王雲鶴聽到“酒”字就吸了口氣:“你沒喝吧?”
“我過年關起門來喝。”她把虎骨交給一旁的書僮。書僮也笑著收下了,還說:“三郎,前些日子你不在京裏,我們大人還念叨你呢。”
祝纓道:“我現在回來啦。”
王雲鶴道:“出京一趟,感覺如何?”
祝纓道:“挺好的,做事我是願意的,斷案我也是願意的,隻是李藏的案子真是沒意思。”
王雲鶴亦洞悉內情,道:“有光就有影,太陽底下齷齪事也是有的,不能因為看到了髒東西,就覺得世上沒有光明了。”
“哎。”
王雲鶴舊事重提:“以你的年紀,年輕時該出任一縣官長做個親民官。”
祝纓笑道:“哪是我想幹就幹的呢?一縣之令要管的事兒可太多啦!我在大理寺,參與一些庶務,幹不好,頂多是同僚們吃的差點。縣令幹不好,是會餓死人的。”
王雲鶴道:“哪年沒有餓死的人呢!你能知道這一點就很好啦!”
“我還沒正經學會莊稼上的事兒呢,還有些旁的事兒,譬如收租賦,又譬如水利等等。與其拿百姓練手,不如再觀摩一陣兒。”
她現在其實一點也不想外放,她才想著蓋房子呢!她今天也先不提工匠的事兒,泡在王雲鶴這裏聊了一會兒閑篇才告辭出去。出了書房就問書僮,府裏年貨辦得怎麽樣了。
書僮笑道:“我們大人辦這些事兒也很周到的!”祝纓拍拍他的肩膀:“怕什麽?我又不是要行賄!我恨不得從王大人這裏騙錢。”書僮被逗得直笑。
祝纓又往金良家走了一趟,她得的參和虎骨也給金良送過,金大娘子這二年收了她不少東西,其中不管一些貴重之物。思前想後,以為不能每每以豬蹄打發了,今年特意準備了厚禮,早早給送了來,其中就有很不錯的緞子。
祝纓放假幾天,竟是沒有閑著。
到了日子一銷假應卯,迎麵就是一群同僚痛哭流涕:“你可算回來了!!!”
祝纓之前回來,胡璉就想把事務再還給她。人比人得死,胡璉不得不服,縱不服,他也想過個舒服的年。然而祝纓回來之後又去忙案子了,忙完了,鄭熹給她放假,如今終於回來了!
祝纓哭笑不得:“你們根本不是想我,你們就是想夥食了!”
“知道了還不快幹?!”他們說。
大家都笑了。
這邊的熱鬧又把一個閑人給引了來——楊六郎。
左司直道:“楊六,你又有新消息了!”
楊六郎笑道:“對啊!”
“咦?”
“陳相公預備把大公子放到京外任職呢!因時已臘月了,陛下準陳大公子在家過完正月再動身。”
祝纓道:“陳相對兒子是真不錯。”
“什麽不錯呀,外放當縣令!陳大公子是幾品官兒啊?比萬年縣令的品級都高,這就放出去當一普通縣令!哎喲……還是親爹嗎?”
祝纓道:“那肯定得是親的。要是叫他每天犁二畝地,就更是親的了。”
大理寺內老成的官員都點頭:“不錯不錯,可惜派出去還是有些晚了。哎,三郎,大公子外放可以晚,我們夥食不能晚啊!”
祝纓隻得重新埋首庶務,這項工作確實能為她帶來好處,她也將這份工作盡力做好。入了臘月,大家最要緊的就是寫各種公文,祝纓比別人還多一項——對賬。一氣忙到臘月底,該過年了!
祝纓這一年依舊給自己排了個除夕的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