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08章 書寫

神棍麵前說“感孕”實屬班門弄斧了。

張仙姑都知道,遇到給閨女算命的都要說閨女以後有出息,好叫父母能把這女兒盡力養活。如果這家實在養不活,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反正有冤魂也不能半夜找她。

左司直倒不是不信鬼神,全因審案見過鬼扯的太多了,所以他也不信。

搶先發難的卻是鮑評事!他一拍桌子:“你這婦人,竟敢托鬼神之名行苟且之事!究竟如何謀害親夫、懷上孽種,還不從實招來?!!!”

他是跟著祝纓一起把竇刺史揪出來的兩個看守給帶回來的!人就關對麵男監裏呢,這邊畢氏說“先夫托夢”!

畢氏道:“這位官人,先夫確是服食砒-霜過量死的,我並沒有隱瞞。實在不明白,為什麽大人們必要問一個謀害之罪呢?”

鮑評事道:“那藥也是你喂的!他竟不計前嫌還要你感孕?”

祝纓與左司直都覺丟臉,左司直道:“小鮑,小鮑,你歇歇,去外麵走走。”再說下去,就成了鮑評事跟畢氏“講理”了,你順著犯人的話往下辯,能有什麽好結果?不夠丟人的。

鮑評事一點也不想走。他可是在大冬天的跑出去近一個月!一路上雖然是住驛站,但是他得在大冬天的趕路。祝纓有大好的前程,大冬天奔波必有回報。鮑評事就不一樣了,回報可能也有但肯定沒那麽多,它不值當這麽辛苦的!當時他應得太痛快了,後悔。

回程的時候雖然有車,祝纓卻還催著他們趕路,祝纓四天跑一千裏,人家還沒抱怨呢,鮑評事什麽叫苦的話就都不能說了。回到京城沒得休息就跑過來審犯人。鮑評事人一累,脾氣不由變壞。

恨不得現在就毆打孕婦。二十板子下去,看她還嘴硬不!

巧了,三個人,就他官職最低,他不做惡人,難道讓兩位上司做惡人?他剛好可以罵一罵人,出出氣。他還沒罵夠呢!生氣的時候有個人可以罵,還是很舒服的。

左司直承擔了好人的角色,對畢氏說:“你一個小娘子,何必在公堂上嘴硬呢?不妨據實以告,我們彼此也好少些麻煩。”

畢氏心道:傻子才信你們的鬼話!你們也不信我,隻是要我說出你們想聽的話罷了,我偏不!

鮑評事的火氣還沒有壓下去,冷冷地看著畢氏,試圖給她壓力,讓她恐懼。

祝纓道:“你不信任她,她也不信任你,這麽頂著有什麽意思?”她本來是打算用添油法來審的,所以沒有一上來就把看守擺在畢氏麵前。畢氏自己先“感孕”了,她就不想再審下去了。

再看這些女丞女卒提畢氏過來時候的動作就知道,她們在同情畢氏。提犯人,一般就是“提”,她們動作可以稱為“攙”了。甚至在聽到“感孕”的時候,有幾個人還隱隱鬆了口氣,連武相也不能免俗。

祝纓道:“聖人之母,不是那麽好當的啊!帶下去吧。”她豎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

崔佳成此時倒是比別人更沉穩,躬身應道:“是。”

鮑評事對著祝纓磨牙,祝纓又做了個手勢,等到把畢氏等人重新關押才對鮑評事道:“這個人是保不住了。”

“咦?”

左司直也說:“這倒是個人物啊!要是個男子,不能說是梟雄,也能成個大盜。值得王京兆當街杖殺的那種。隻是現在她這個樣子,在我們手裏未免過於麻煩了。”

那邊卻傳來崔佳成一聲:“休得胡言!‘感孕’的話要是能信,就該崇玄署來斷案,還要什麽大理寺?”

此言深得鮑評事之心,他讚了一句:“對!”左司直也不由莞爾。

崔、武見他們還沒走遠,忙趕過來向祝纓請罪,說是自己沒有管好手下。

祝纓道:“無妨。還是老規矩,不許與她們有一字交談!不許傳遞任何物品!”

“是。”

祝纓與左、鮑二人出了大理寺獄,左司直道:“這都沒審出什麽來,怎麽向上頭交差?”

祝纓道:“都‘感孕’了,還要交什麽差?”

左司直道:“是啊!是她自己找死了。”

祝纓自己也不討厭畢氏,但是這件命案從畢氏有身孕這事兒被捅破起,就不能含糊過去了。你想當聖母,得看上頭的大人們想不想認啊……要順著畢氏的話往下糊,那就沒完沒了了!糊不過來,也就沒人想再糊下去了。

現在是打明牌,雙方明著互相不信任,那還含糊個屁啊?!

左司直也是有點惋惜的意思的,連鮑評事出完了氣之後也點頭:“她這命也是不好。”

祝纓道:“走吧,去見鄭大人。”

……——

冷雲和裴清正在鄭熹那裏,冷雲一聽說祝纓回來就往鄭熹麵前一坐,擺明要看好戲。

等祝纓三人進來,禮還沒行完,冷雲就說:“別弄那些虛的啦!快說說,怎麽樣怎麽樣!”

他在主官麵前敢放肆,實因他平素遊手好閑,不大給主官添亂添堵,主官也就縱容他一點點小小的不禮貌。鄭熹道:“你讓他歇歇再說話!累不累呀?”

後一句是對祝纓說的。

祝纓道:“本來上下眼皮都打架了,審了一下畢氏,她一句就把下官清醒了。”

冷雲道:“什麽話?什麽話?她招了什麽?奸夫是誰?”

祝纓一本正經地吐出一個名字:“李藏。”

“噗——咳咳咳咳!李李李李……”冷雲也驚呆了。

鄭熹和裴清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麵色沒有大變,表情也顯出些微的不高興來了。祝纓道:“上來就對我說,是‘感孕’。”然後拿出了供狀的記錄呈給二人看。

鄭熹道:“唔,如果不是竇刺史,她現在已然從容逃離了。確定她是真凶了嗎?還有隱情嗎?”

祝纓道:“竇刺史至少在斷案上是個能吏。”

冷雲道:“真沒有隱情?那家兒子呢?孫子呢?”

祝纓雙手一攤:“如果有倒還真好了。妙齡少女整天抱著個牌位過日子,下官也希望她是冤枉的。這樣李老大人的體麵也保住了,謀殺親夫,也是樁慘禍。”

“不是,誰跟你說這個了?我是說內情!有奸夫嗎?”

“李家沒有,牢裏有兩個,都寫在案卷裏了,竇刺史親自拿人,下官複審過,分開審的二人,互相印證的證詞。隻有畢氏的證詞還沒問……”

“為什麽不問呀?”

鄭熹瞪了冷雲一眼,冷雲就乖乖窩在一邊了。鄭熹道:“講!”

祝纓道:“都‘感孕’了……”

她的眼神跟鄭熹對了個正著,暗示鄭熹:我就是個跳大神的,你覺得我信?

鄭熹道:“命案呢?”

祝纓道:“驗過屍了,砒-霜無誤。因為死得突然,子女不在身邊,竇刺史作為一地官長去吊唁,偶然看到了屍體察覺出不對,所以畢氏雖收拾了細軟,還不及逃走——侍女的新證詞在下麵那一張紙上,收拾了細軟。

當地藥鋪的賬也看到了,侍女也有證詞,確實是她們買的,全交給畢氏了,然而砒-霜沒了。畢氏至今也沒有受刑,沒有屈打成招的說法。

李藏乃至李家,不能說沒有仇人,但他很聰明,能近身而被虧欠的,隻有這位小夫人。甚至她自己都說不出還能有其他的嫌疑人。

事到如今隻看是誤殺還是謀殺。”

裴清道:“如果有別人,那她承認‘誤殺’就說不通了。凶手應該還是她。”

冷雲也正經了起來,說了一句很正經的話:“這……沒有畢氏的供詞,恐怕不太行吧?刑部肯幹?”

祝纓道:“她招了加大劑量。”

“萬一她進了刑部翻供呢?比如,有人威脅她什麽的,胡亂往個什麽李澤之類的人身上一推,我看李澤也很想為她脫罪嘛!還有,李澤兒子同她年齡相仿……”冷雲說。

這貨還是不忘往奇怪的地方想,鄭熹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他們是圖丁憂好玩?”但是他也說,冷雲這意見提得也不能說全無道理,讓祝纓再把這方麵的內容做實,不要留把柄。

祝纓低聲道:“您要是不想這件案子牽扯太多,就別讓她說出不受控製的話了。”

裴清吸了口涼氣,冷雲也聽懂了:“是啊!可是……萬一……”

祝纓道:“其實大家都知道,她的整個娘家婆家,所有人都加起來,隻有她一個人是受苦的,除了她,所有人都在享用著她的血淚做著平和的好人。這種日子一過好幾年,她會變成什麽樣我都不會覺得意外。

被虧欠得最多的人,反而嫌疑最大,實在無情又荒謬。”

冷雲嘀咕一聲:“都問她願不願意了,她不願意為什麽不講?”

祝纓有點頭疼,說:“少卿,您是願意每天上朝站班呢?還是願意每天上朝站班呢?還是願意每天上朝站班呢?她就是這個心情。”

鄭熹微有不悅,道:“那也不能類比。”

祝纓馬上改口,道:“大人,要不,我再跟她聊一聊?”

“嗯?”

“就聊天兒,不能有旁人在場。”

鄭熹道:“是該了結了。難道要等到孩子生下來滴血認親?”

鄭熹心中已經有了決斷,道:“唔……來人,去請陳相、時尚書、陽大夫。”

“咦?”

他先命人請來三人單聊,先拿了竇刺史發過來的公文給三人看:“監守自盜的兩個獄卒已然押解到了。”

陳、時二人並不太重視這件事,覺得鄭熹有點大驚小怪了。陳相道:“你辦就是了。”時尚書也說:“元光,你這樣可不好哇!該你審完了,再輪到我的。老陽,你說是不是?”

禦史大夫陽大人比較給鄭熹麵子,因為他們禦史台還得用大理寺的牢房,他說:“元光一向有計較,必有緣故。”

鄭熹也給他撐臉麵,又拿出一份供詞,說:“夜路走多了,這回真的遇著鬼了——畢氏說,她是夢與李藏交,有感而孕。”

陳、時、陽三人年紀都不小了,聽了這話,臉色都很不好!陳相道:“這個婦人,真會惹事生非!”時尚書說:“我看她是瘋了!”陽大夫也皺眉:“這個婦人,必不是溫良恭順之輩。是能幹出謀害親夫的事的!”

鄭熹道:“那……咱們就把這事兒給定了?”

時尚書說:“沒有她認罪的供詞,終究不美。”

鄭熹道:“這就快有了,那邊正在審著。”他也擔心畢氏會發瘋,沒請這三位去旁聽,但是安排了書吏去記錄。在囚室的隔壁安排女丞女卒,又安排裴清等幾人聽著。

……

祝纓的心裏很不痛快,她挺想李藏白白死了算了的!

歎了口氣,她去了畢氏的囚室,命人多點幾盞燈,又拿了文房四寶過來。

畢氏看著她一個人進來,隻覺得可笑!她承認,這個小官比她以前見過的那些人都高明,這人能看出相互之間的不信任。既然不信任了,還過來幹什麽?讓她寫自供狀?可笑!她是要活的!

她閉上了眼睛。

“你叫什麽名字啊?”祝纓問。

畢氏心道,真是可笑!輕浮浪子,搭訕的話真是張口就來,可惡!

祝纓坐在她的對麵,道:“我剛從李府回來。”

畢氏的眼皮微動。

“李藏埋得挺好的,他們還將一把象牙笏隨葬了,屍體還沒爛光。”

畢氏睜開了眼睛,祝纓道:“砒-霜也有保存屍體的效用。”

“你想說什麽?”

祝纓對著她的肚子挑了挑下巴:“你打算多久再讓他生出來呢?期年?十四個月?還是三年六個月?”

畢氏臉色微變,祝纓了然:“哦。賢人之母不是那麽好做的,得所有的人都願意認才行。帶過來吧!”

外麵拖進兩個男囚來,畢氏一看這二人,深吸了一口氣,臉也不往一邊別:“這可不是我生的!”她的手卻狠狠地摳住了下腹。

兩個男囚就哭、罵,一個罵“禍水”一個罵“賤人勾引我!”祝纓道:“拖下去,一人再打二十!”

畢氏鐵青著臉死死盯著祝纓的臉,說:“你們什麽都準備好了,還要我說什麽?!我說是不小心,你們仍能定我謀殺!現在、現在又……”

祝纓道:“李家的口碑好得很真實、很聰明。不是所有人都說好,但確實有人切實得到了他們的關照——說話聲音最大的那群人。佃戶,隻要不能造反,他們說什麽都不可能上達天聽的。反而家裏有一點薄產的人,有可能讀一點書,這樣的人說話的聲音就會大。李藏,為家鄉父老爭得賑災、減賦,大大的好人。

去世的元配,為了丈夫、為了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她居然還不嫉妒,死前還為丈夫安排續弦。她又還很尊重未來的‘妹妹’,問了你們全家的意見。

李家的子女們,簡直是標範了!他們不爭產,爭的也隻是怎麽樣對自家人最好。子女要為父親的死討一個公道,簡直太孝順了!另一邊呢,長子為了家族聲譽,還在為你奔走,他就更沒有錯了。他們都是好人。

李家的仆人受牽連而受刑,卻依舊老實本份,甚至不說你的壞話。

你的母親問過你的意見,她想努力對得起丈夫,她帶著兒女投奔最可靠的人。你的兄弟,為了振興家業,夙夜苦讀。

竇刺史更是明察秋毫,能員幹吏。”

“你到底想說什麽?!!!”畢氏聲音尖利地問。

祝纓道:“我遍訪此案,甚至開棺麵對了死人,卻覺得少了一樣東西——你的聲音。”

“你們……”

“什麽都準備好了?”祝纓笑了,“還用準備什麽?是你買砒-霜的賬,還是你認的‘誤殺’呀?又或者你帶在身上的活證據?知道孕產婦不會受極刑,可見你懂一些。那你就該知道,要定你的罪眼下這些證據已經足夠了。”

“嗬!”

祝纓將麵前的托盤推了一推。

畢氏仍不放棄:“我有先夫的孩子。”

祝纓道:“從你進來的那個門,往前走一百五十步,左拐,再走五十步,那兒專管神靈祭祀。朝廷認的鬼神,才是鬼神,否則都是邪靈**祀!在這兒,沒有朝廷冊文的神靈都不算數。夢日入懷而生的,本-朝隻能是高祖、太宗他們。

東西放在這兒了,你想說心裏話,就寫吧。想胡扯也行,你試過了。”她指了指畢氏的肚子。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就走了。畢氏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突然狠狠地把桌上的東西揮了一地!

祝纓出來之後,裴清也隨之出來,到了堂上才說:“三郎,此女頑固異常啊!”

祝纓道:“本來就是試一試。”

兩人正要離開,裏麵畢氏的喊叫聲傳來,武相連忙親自跑了過去,一會回來說:“她要見您。”

裴清道:“奇怪……”

祝纓心道:有什麽好奇怪的?還不許人說話了嗎?

她又回了囚室,畢氏的臉色依然很難看,她問:“我還有幾天?”

“不知道。你也有數,都‘感孕’了,哪還有常理?”

畢氏道:“做個交易吧,既然非死不可,我死,也不要帶著孽種走!胎落下來,我就把你們想知道的告訴你們,讓你們痛痛快快的結案。”

祝纓道:“這個事兒我答應不了。而且本來結案就很痛快。”

畢氏看著她,祝纓道:“我問問。”

畢氏道:“我是跟你說!”

“你活著我不敢保證,死了倒可以。”

“自從我記事起,家父每年都給人送錢。”

“……”

“對上官每年都要孝敬的,你沒有嗎?”

祝纓想了一下,說:“我?我,額,每年,都從我上官那裏摳錢花……”

“那是你爹吧?”

“我親爹沒錢。”

畢氏冷冷地看著祝纓,祝纓也平靜地看著她。

她說:“我爹自殺之後,全家沒了依靠,隻好去投了李藏。你說的沒錯,一家子‘好人’,老夫人簡直像我的祖母一樣慈祥!夫婦二人,相敬如賓,我當時想,我老了的時候也能這樣就好了。哈哈哈哈!她是多麽的擔心自己的丈夫嗬!死前樣子多麽的可憐!她拉著我的手流淚。她還給我母親錢,還給我兄弟讀書!哈哈哈哈!犯官之子!他想出仕!

他們給我準備嫁衣,就像把我裝進棺材一樣。你明白嗎?就像大冬天裏,你在曠野上一件衣服也沒有,他們給你一個棺材,你隻要進去了,就能避避寒!

如果是為自己的祖父侍疾,很多人能做到的,但你的祖父不會對你做那些事情!

你以為熬死了他就行了,可是當你知道,他死了,你也爬不出這口棺材,你怎麽辦呢?我不想再認命了。砒-霜是我下的,那可真是個好東西!我準備好了行裝,偏遇到了刺史……

我說錯了話,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說不知道!我沒想到會被追查。

我被押解上京,我不想死……不想死……就隻有……隻有……”

祝纓沉默地聽她講完,問道:“你要筆紙嗎?”

“本來想要的,”畢氏說,“說完了,又不想了。本來說也不想說的,可是說出來,總會有人記得!坑害我,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祝纓微微彎腰:“告辭。”

“別忘了你答應我的!”

祝纓點了點頭,囚室的門在她身後合上了。

裏麵畢氏道:“晴,我的名字叫畢晴。”

……

外麵,書吏已然把她說的都記錄了下來。

裴清道:“也算有個交代了。”

祝纓頭道江得要命,道:“勉強吧。本來就……”

裴清道:“他們還在等著。”

哪知供狀到了鄭熹跟前,他們卻誰都不想發話允許畢氏墮胎,卻又仍想走完案子該走的流程。即從大理寺結案轉到刑部做最後一次複核。如果照著正常的時間安排,正式問斬得到秋後了。不過陳相他們可以向皇帝進言,為了李藏的體麵,讓畢氏在獄中自裁。

這胎,誰都不想它落在自己手上。

而鄭熹最後操刀寫的判詞裏,他也不駁竇刺史斷的結果,但是不免給李藏做了些遮掩。李藏依舊是個慈祥的老人,為家鄉做出貢獻的長者,隻不合娶了個年輕不懂事的繼室,因而不匹配,以致慘禍發生。

竇刺史送來的兩個獄卒也判了極刑,對他倆就沒有那麽客氣了!什麽“勾引”?分明是見色起意!

時尚書並不知道畢氏是畢羅的女兒,隻以為畢氏是哪個破落戶被相中做續弦的。老頭的續弦嘛!理解!且這個小婦人很難纏,什麽“感孕”都出來了,他也不想犯人砸在自己手裏,寧願賣陳相一個麵子,賣李家一個麵子,早早請畢氏自裁。

兩個獄卒在他那裏就更不算什麽大事了,他也不想跟獄卒的破事糾纏。

從大理寺獄裏提了人,然後很快也下了判詞。

各方都了結了一樁麻煩事,告訴皇帝是一個為求活命胡編亂造的無知婦人在瞎扯,並沒有什麽“感孕”之事。反而將皇帝弄得很遺憾,自言自語了一句:“不是祥瑞。”

陳相聽到這一句就知道,該準備上了。

那一邊,祝纓因這個案子一直不曾回家,如今終於可以放心回家好好休息了。鄭熹給了她三天的假,讓她回家料理家務事順便休息,休息好了還得回來——快過年了,年前有些事情還要祝纓來處理一下。

不過在那之前,她得先去刑部把畢氏的遺體領出來,就定在慈惠庵裏燒了,裝個骨灰壇子埋了。畢氏有家人,但是母親和兄弟都不在京城,李澤倒是在,然而畢氏自承招供,以妻謀夫又沒有孩子就算不得是李家人了。祝纓就打算鑽這個空子,跟刑部要求把人給領了去,燒埋了。

孰料還沒有往刑部動身,武相、崔佳成聯袂而來。

祝纓隻得先住了腳步,問道:“有什麽事?”

崔佳成將一份公文呈上,道:“這是上月女監諸獄卒的考評。”

“哦?”

崔佳成道:“大理寺吏員的升黜獎懲都是有考評的,以往是沒有差使。如今有了差使,又逢年末,正該擬就請您過目,以定一年之懲獎。”

祝纓看了一下,上麵的等第都有點差別,吳氏的是上等,周娓評了中等,最差一個居然是甘小娘子,她得了個中下,差點進了下等裏了。甘小娘子這個中下也是有緣由的,畢晴的案子,頭一回提審的時候,她不等上官走就高興地說“感孕生的,是不是畢小娘子就是被冤枉的了?她男人不怪她了!”然後被崔佳成訓斥了。

祝纓道:“不錯。這樣,以後每月,你們兩個交一篇考評,給每個人打等第,兩人聯署。攢夠三個下等,下個月一應補貼減半,有五個,黜退。有重大疏失,哪怕出現一次,也黜退。從現在開始計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崔、武二人喜出望外,忙應道:“是。”也不敢過於高興。她們又說:“那,將甘氏的考評定為中等了?”

祝纓道:“可以,但是我下麵說的話——可以笨,但不能不敏銳!為什麽要你們?如果在大牢裏做夢都能懷孕,虛無縹緲還計較什麽現世裏的男女大防?你們能抓鬼啊?”

“老左,幫個忙,一起跑一趟唄!”

她自己訂的規矩,現在必得叫人一起去女監,為的是宣布新的規定,左司直忙完一樁大案正閑著呢,道:“好。”

崔、武二人鬆了一口氣,她們近來管這女監比之前順手多了,連最乍刺的周娓都乖順了不少。人都是這樣,祝纓一離京就顧不上她們了,頭一天祝纓離開,第二天她們就嚐著滋味了。恨得吳氏都罵:“這群鬼!又來背後坑人了!一件事兒叫人跑了八趟!”

家庭條件最好的甘小娘子在此時卻顯出一些不合群來,別人都有著這種或者那種不得不養家的理由。甘小娘子不同,她家庭和睦,不巨富,但不缺她的。這就使得提審畢晴之後,大家都還是同情畢晴的,但是都不說話,隻有她開口。

崔、武二人也拿甘小娘子沒什麽辦法,女監事小且少,甘小娘子人家又不太在乎這份差,考核時是為了陪朋友而已。如果沒有祝纓最新的這份授權,她倆真的拿這人也沒什麽手段,人家有朋友、不缺錢、活不多,就是叫你整個女監不太像個正經幹事的地方。

現在好了!

兩人互相打氣。

祝纓和左司直到了女監召集眾人,祝纓當眾宣布了決定,並且重申:“從現在開始計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女卒們摒息低頭,應了聲:“是。”

祝纓問左司直還有沒有什麽話要說,左司直擺了擺手。祝纓道:“那散了吧。”

她與左司直往外走,隻見周娓、徐大娘也抱著被子往外走,左司直問道:“你們這是要幹什麽?”

徐大娘道:“前頭畢小娘子蓋過的被子,今天太陽好拿去曬曬,備著以後有人來要用。唉,人呐,不能走邪道……”同情歸同情,這下手害人命,徐大娘就覺得不太對。

祝纓道:“直道而行本來就是個奢侈的東西,機會我盡力給你們,能抓住多少就看你們自己了。”

左司直搖頭道:“操心的命。”

祝纓道:“我且還有操心的事呢!”

左司直笑著與她同行,走遠了一點才說:“就要剛才這樣才好!你就是對她們太和氣了!叫她們以為在大理寺可以當嬌小姐作天作地的作死還有錢拿有人捧!大冬天,你四天跑了一千裏,拿回來的犯人就在對麵關著!她們就敢在舌頭上當菩薩!不看你的麵子,必有人要整治這群小姐脾氣的丫鬟!”

祝纓道:“好好好,你說的對。哎,我操心的事還沒辦呢。”

她所謂操心的事,是答應了畢晴把屍體處理好。放到別人,是萬不會幹這個事的,她答應了居然就真的就去了。到刑部去辦了手續,找了輛車把屍體往慈惠庵運去。刑部的郎中道:“三郎,你不回家麽?”

祝纓道:“回。”

她怕回家。

……——

祝纓離家多日卻不敢回家,她總覺得畢晴這件案子辦得很糟糕。

此事上下都滿意,除了李澤,但那不重要,這位仁兄且得在家接著丁憂呢。

他們越滿意,越顯得畢晴未免過於悲涼。

祝纓把畢晴的後事給辦了,尼師還說:“今天花姐沒來呢,她近來忙你們府上的事。如今三郎回來了就好了。”

祝纓含糊應了一聲,直看到屍體燒完了,已然宵禁了才裝了壇子交給尼師埋好,自己回家。

到了家門外,她敲了敲門,裏麵杜大姐的聲音:“誰?”

祝纓道:“我。”

杜大姐大聲喊人:“大娘子、小娘子!三郎回來了!!!”一麵拉開了門!

裏麵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張仙姑、花姐、祝大都過來看她,祝大問道:“忙完了?”

張仙姑道:“你這孩子,回來了也不回家,就住在那裏!可叫我們怎麽放心得下?!!!”

祝纓道:“我算好日子的,這不,這就回來了。”

花姐低聲道:“先洗洗臉,換了衣裳,吃了飯吧。”

張仙姑道:“對對對!”

家裏正在備年貨,東西很多,他們都圍著祝纓問長問短,問她想吃什麽。杜大姐又要燒熱水給祝纓洗頭洗臉。張仙姑怕祝纓凍著了:“大冬天的,洗個臉泡個腳就得了!等到二十八、九再多多燒些水,把門窗關嚴,用油紙攏個簾子,在屋裏洗個痛快。”

祝纓道:“好。”

被他們圍著換衣服、洗臉、吃飯。吃完了飯她要休息,張仙姑欲言又止,祝纓道:“案子結了。”

“哎,那就好。”

祝纓卻看出花姐有心事,悄悄捏了捏花姐的手,等花姐留了下來,才問:“有什麽事?說吧!”

花姐道:“沒事!你好好歇息。”

祝纓道:“那我有事。”

“嗯?”

“畢晴不該死,”祝纓閉上眼睛,含糊地說,“我不在乎一個案子、一個犯人,可是她……供詞是我誘出來的。我不覺得她做錯了,卻又親手把一個我不認為錯的人推上了死路。我不覺得這個法就樣樣都對。我剛把她燒了。”

花姐道:“她也辦了錯事。”

祝纓說:“我想把她記下來,她的事,她的話。我不知道她對我說的有多少真話,但是我想記下來。好歹世上有這樣的一個人來過。報上的供詞與她對我講的不同,被刪減了很多。”

“嗯,想記就記,記紙上就行了,別總放心裏,睡吧……”

“大姐,你有事。”

“沒……”

“有事。”

花姐壓低了聲音,說:“我都知道了!”

“嗯?”祝纓睜開了眼。

花姐的臉上露出了點怒容:“她們怎麽能這樣?!她們是憑本事考進的大理寺,跟你沒關係?”

祝纓閉上了眼:“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呢?那確實是人家憑本事考上的。你這又是怎麽了?”

“你不該瞞我,我還勸你能照看時照看一下,都是婦道人家,以前沒當過差……我……”花姐越想越氣。

祝纓胡亂拍拍她的背:“沒事,都好了。”

花姐還要說什麽,門卻又被拍響了。此時已然宵禁,哪裏還會有人過來呢?

杜大姐警惕地問:“誰?”

一個女子的聲音說:“我……我……來尋祝大人。”

祝纓跳了起來,抹了一把臉,趿著鞋到了門口,聽外麵的人說:“我……我真的有事。”

周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