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梅花
父母對新房子頗有微詞,祝纓卻還是按部就班地執行著她的建房計劃。這房子也不是她心中最好的房子。房子好不好,不在房子本身,而在她自己的狀態。
如今的她並沒有什麽安全感,則這個房子建得如何就不太令人興奮了——能住就行。她越來越明白自己的處境,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得全家跑路了。
如果有一處可以讓她安心高臥,不用擔心被戳穿的住處,那時才好講她最愛的房子是什麽樣的。
人生中的第一所屬於自己的房子總有一些特殊的意義,雖不特別的期待,到了該置辦的時候她也一絲不苟地辦理著相關的事宜。並且盡力讓這所房子像樣一點。
二月裏,祝纓還有另一件計劃已久的事情要辦——給大理寺也增一點產業。弄幾間店鋪取租。正好店鋪整修時可以接觸一些材料商人,為自己蓋房做些準備。有這件事做幌子,她也可以在白天的時候“出差”抽空在京城裏走動。等到自家房子動工的時候,也有借口常出來看看了。
不過關鍵還是預算的問題。
近來她又有了一些額外的收入,建一所這樣的房子仍然是需要精打細算的。傅龍在宅子的大體布局確定了之後,又給她出具體每一個建築的樣子。讓她提出對每一棟建築的要求,每個都做個模型出來,最後定稿。
再根據定稿估出需要的材料數目,在每項後麵列出單價,最後攏一個總數出來。
祝纓在鄉間的時候自家什麽活都會幹一點,什麽修屋頂、搭窩棚、釘木凳之類她都會。大房子卻從來沒有自己動過手,自然也就沒有這方麵的經驗。她虛心地向傅龍請教,傅龍也比較耐心地告訴她:“許多人家喜歡雕梁畫棟,倒有好些錢花在這些個上頭。”
祝纓大喜:“我不好那個!”
真是太好了,省錢了!
傅龍又問祝纓:“樓上樓下,要不要設個走廊欄杆?”
“咦?”
傅龍道:“既然有樓了,二樓不帶個走廊方便乘涼似乎可惜了些。隻是花費又會貴一點。”
祝纓問他:“有什麽區別?”
傅龍道:“最簡單的,上下一筒的四麵牆,中間樓板一層,開個樓梯,牆上開窗。如查想要更好一點,就一麵——通常是房子的門麵——設廊,樓上樓下都有個廊,尤其是樓上要裝上欄杆,可以憑欄眺望。再要精至些,練著房子設一圈回廊。這個其實也不難,隻是要多一層柱子。更貴一點。”
他已然摸到了祝纓對房子的要求了,添了一句:“如果不要精心裝飾梁柱欄杆,也不會多花什麽錢。”
“精細是多精細?”祝纓問。
傅龍道:“可以上心的地方就太多了!一個工,方棱窗戶一天能做幾扇出來,要是雕出花鳥紋樣的大窗戶,三天也做不出一扇來,還費料。門也是這個意思。再有,如果是規整的方形,不論是正方長方,它在牆上開洞就很方便。要是做成圓的、八角形狀的,就得老手帶著幹了,更費人工錢。如果再帶個飛來椅,就更費錢了。它多半是有弧的,摳那個圓弧更費工,也費料。且飛來椅日曬雨淋還容易朽壞,靠著不安全。”
總之,隻要是帶花帶弧的裝修,它必然耗時費力還特別費錢,如果是直來直去的,錢也就很直來直去地降了下來。
“要欄杆不要飛來椅呢?”
傅龍道:“如果不用飛來椅,那就方便了!做成直欄杆,我再給樓上樓下的廊上設卡槽,秋冬覺得冷了,上上木板,將走廊封起來,更保暖。夏天的時候板收起來,掛上竹簾,也是很好的。”
祝纓問道:“什麽樣的?”
傅龍伸出手掌擋在模型的正麵,做了個把走廊給封住的樣子。就是給房子做個大夾層。
祝纓恍然:“您就說跟店鋪上板似的唄!”
許多店鋪為了采光及展示店內的貨物,並不是臨街設窗而是將臨街的一麵牆做一種半天放的設計——這一麵牆大半牆體都是空的,除了支撐的柱子就隻有房頂以及底下三尺高的磚石矮牆,方便外麵的視線看向店內。到晚間關門的時候,用木板一塊一塊拚起來卡在房頂與矮牆之間形成一麵木牆,再上了門板,一鎖。木板之間有卡槽,能卡得十分結實,尋常賊人也偷不進來。
如果祝纓不講究什麽旁的美觀設計的話,一樓走廊就可以做成這樣,走廊裏麵才是正常的牆麵、窗戶。二樓走廊的下半部分也做成木製的垂直的欄杆,也有木板,同樣是天冷的時候把板給上了。天氣暖和或者嫌礙眼了就把板給卸下來。
祝纓道:“那不就成黑窟窿了?”
傅龍道:“也做成門扇樣子的,糊上窗紗。寸草遮丈風,也防寒。”
祝纓道:“這樣好!我要回廊,不要那些花裏胡哨的雕花彩漆。”
傅龍也說:“官人要定了這樣,小老兒就把房子的位置略往內移一移,給回廊留出空來。”
祝纓道:“好。”
她對房子的要求是保暖、牆要厚,以及房頂得防盜,即椽上還要再鋪材料,最後上瓦。傅龍道:“有的。”
傅龍又問她對室內的要求,祝纓倒是沒有什麽特別的要求。傅龍知道她的想法,隻給她建議了最簡單的隔斷,也不要有奇怪的裝飾。祝纓如果日後有什麽喜歡的布置也簡單——繼續進家具。
祝纓道:“好。”
傅龍看她這次又提了不少新要求,懷疑她接下來還要再改主意,就說:“這宅子地皮不算小,改成三進的也是可以的,不想要三進院子,這兩進往前挪一挪,後麵放個小花園也放得下。您真的不後悔?現在改還來得及。”
祝纓道:“我就要大院子!”實則心想:三進?那得多少屋子?我住得過來嗎?花園?得多少人打理?得多少仆人?這樣我都嫌多!我有那個錢雇人嗎?雇來了,人多眼雜,我不擔心嗎?這樣就得了!我還能在院子裏多躥騰躥騰。
傅龍回去又花了幾天,做成了個差不多的模型來,祝纓看了一下,她要求的簡單直白,傅龍做得卻不死板,而是設計得有點“古拙”的意思。屋簷翹起掛串鈴鐺,白牆、烏瓦,書房前麵還補了兩竿竹子,臥房前麵一株桂花。又給後院放了架秋千。水井的位置也給重新設計了井台,並且設了個小亭來遮擋。
偏院等處就照著統一的風格,按著慣例做就行了,不必有特殊的設計。傅龍在意的是排水、廚房的煙囪之類,也都設計好了。除了院子空曠一點,沒別的毛病。
祝纓也不挑剔,又問家裏人的意見。張仙姑和祝大說是有意見,等看到做好的模型之後,又喜歡上了。隻有一樣遺憾:要是舊房裏沒死過人就好了。
傅龍道:“要是嫌太呆板了,屋裏再配些式樣家具、顏色好的帳幔,四周再種些花木就極好了。這樣的房子,勝在一個結實耐住。就好比一個人,隻要骨相好、底子好,想給她改妝成什麽樣,出來的都是個美人兒。日後添丁進口嫌屋子少了,想再加蓋也是容易的,地方也都留出來了。”
配套家具他也負責出個差不多的尺寸模子,等祝纓把匠人攢齊了,他再跟各種工匠講解怎麽做。
祝纓看家裏人也沒有別的意見了,就說:“好!”
傅龍於是把算給她算出來了。每樣材料單價都有兩、三種選擇,好一點的就貴,普通一點的就便宜。
傅龍建議:“大柱、房梁等必得要好的,地基也要打牢!旁的要想節儉些倒是無所謂,也可隨時整修。”
祝纓道:“我隻要耐用,好不好看的倒無所謂。”
傅龍道:“明白。那倒能省許多,有些材料實際差不多,隻是有一兩樣噱頭就貴。”
祝纓道:“不用那樣的!”
傅龍了然地點頭,看祝纓把基本材料選了最結實的,心道:是個實在人。
最後算出來的價格祝纓是非常能夠接受的了,連人工帶家具等等,加打一口甜水井,她也隻要付兩百貫多一點就可以了,幾乎與地皮的價格相當。祝纓還是比較滿意的,她預付了傅龍兩貫錢。傅龍仍是不要,祝纓道:“您這幾個月不得吃喝養家麽?”硬把錢塞給了傅龍。
然後她就去找王雲鶴攢人去了。
……
王雲鶴見她來了,笑道:“這回必是有事的。”
祝纓也就大大方方地向他請示,她要開始蓋房子了。
王雲鶴道:“好。”指了個書吏帶她去查籍簿找合適的匠人,他自己卻不跟著去了。
祝纓先找匠人,都帶去跟傅龍碰個頭,傅龍拿出全套的模型來跟他們商議如何去辦,給每種工都排了日程表。
祝纓則去找另外的人工。
她去市麵上雇一些已經騰出手來做零工的農夫,都帶著去找傅龍,讓他先帶著拆房子。傅龍道:“有些磚石木料還能用,您要不想用在自己的房子上,拿來砌個馬房也挺好。還有院牆,最後再砌它,先用這些舊磚砌一圈,一是擋外麵的窺視,二也是防盜。等房子都蓋好了,扒了舊牆,砌一圈新的,最後上了大門。”
祝纓道:“使得。”
她也不用勞煩別人,就把自己的佃戶老田給叫了來,每日管他三餐,許他完工之後一身衣服一貫錢。要他來看這個工地。這活計賺得不多,但是輕省。老田隔天就拖著鋪蓋來了。
祝纓看他的鋪蓋雖然是完整的,但是已經很舊了,又從家裏給他找了一套鋪蓋來,也都給他了。哪知第二天她來看拆房的進度,卻見老田就在工人們臨時用舊磚給他砌的一間小屋裏搭了個窄鋪,依舊用著他的舊鋪蓋。
祝纓道:“我給你的鋪蓋壞掉了?”
老田笑道:“我在這裏蓋不得那麽好的鋪蓋,就用舊的。回家再蓋新的。舊的我也有用,回去放在牲口棚裏,給牲口接生的時候也能用得上。”
他以前雖然有自己的地,日子也是過得緊巴巴的,自然能省則省。祝纓想了一下,說:“蓋吧。你走的時候我再給你一套。我也不苛待你。”
老田猶豫了一下,才把新鋪蓋給取出來用了。又求要拆下來的舊料,他想拉回去蓋房子用,祝纓也答應。
蓋房的進度很快,祝纓每天都過來,看著沒兩天舊房就拆完了,第三天,他們開始砌簡陋的圍牆,傅龍就催祝纓進材料、再招更多的幹粗活的零工。
祝纓笑道:“這個容易!”
材料是所有的事情裏最簡單的事情了。她之前租用了邵書新在城外的貨棧存放大理寺的柴炭之類,開春之後木炭用完,她就續租,拆舊房時就進了磚石木材等,現在隻要按照需要往工地上搬運就可以了。
非但如此,她還常往工地上跑,跟著匠人們學些蓋房的知識。傅龍給她講為什麽用料要紮實,如果地基打不牢,房子容易傾斜倒塌。還有牆磚,舊磚之類看起來沒什麽區別,但是承重不行牆也容易塌。蓋樓房,蓋得越高,底層就要越牢靠,並不是簡單的堆疊起來就能一直往上堆的。
傅龍給她講了修塔的故事,哦,事故,因為底子沒修好,用料也不行,蓋到一半,塌了,壓死壓傷了好多人。還講修牆的事故,最後無一例外是塌了,然後砸死了人。
等等。
祝纓看他們找平、彈線、挖排水溝,一點一點地把她的房子修出樣子來,漸漸地有點喜歡這個地方了。
過了一個月,先是她給大理寺攢的取租的鋪子好了,她去驗收兼收鑰匙。幹這項活計的人跟給她蓋房的並不是一撥人,這也是有她自己的考慮的。她一共找了三撥人,一處是給自己修房子,一處是修葺大理寺的官產鋪子,另一個則是她給上司鄭熹也置辦了一處三間的鋪子。
給官中辦事,順便給上司弄點好處,這也是一些心照不宣的潛規則了。不過她比別人更謹慎一點,寧願賺得不那麽多,至少在賬目上要分得清。不好用官中的錢給自己幹活,都是另外走賬。
她自己也親自盯著,傅龍也上心,到五月時,房子已然裝好了門窗,然後是粉刷、上漆、打掃、進家具。也有商人想要“孝敬”,隻是不知尺寸、喜好,先問到祝纓,祝纓一一婉拒。
木匠和工料她都準備好了,也不缺這些東西,不如自己來造。
端午節還是在賃來的房子裏過的,隨著新房的逐漸成形,張仙姑和祝大的心也提了起來,也不知道是期待還是不期待。端午這天,張仙姑問:“那個房子,好了啊?”
祝纓笑道:“你們跟我來。”
張仙姑道:“我不來!”
祝纓道:“總是要去看的!房子都蓋好了,家底都掏空了,再沒錢接著賃這個房子了,你們不去住?”
張仙姑歎了口氣:“唉,聽你的。”又說不該催那麽緊想要自己的房子,不然也不至於這樣。
祝纓道:“也不是你們催,還有他們都催,巧了就有這麽個地方。再遠一些也有,還能更便宜,可惜又太遠了,生活也不方便。”
張仙姑別別扭扭,最後全家都被祝纓拉上了車,到了新修的房子那裏。
一看到這高大的宅院,張仙姑那股緊張就都拋開了。祝纓道:“小心些,柱子上的漆還沒有幹。”
她叩響了門環,裏麵老田還沒走,正住在門房裏看房子。祝纓道:“我們來看看,一切都還好麽?”老田道:“都好,也沒有亂人來。”
祝纓就帶家人瀏覽了自己的房子。
張仙姑就一個想法——大!
這裏院子很寬闊,連房子的長寬都好像比賃的大些。能裝得下四套鼓吹班子打擂台了。
門房裏也幹淨,設了床鋪,還有小小的北窗朝著院子通風透氣。
花姐指著書房前的東西問:“這是什麽?不是留的種花樹的嗎?怎麽……”
祝纓把書房前那個留著種梅花的位置安了一堆梅花樁,倒是客房前麵種了幾竿竹子。
祝纓把下擺掖進腰帶裏,嗖一下就躥到了梅花樁上,道:“不錯不錯,我早就想這樣了!你看那邊,我還立了個鵠,可以在家裏練著耍了。”
張仙姑又發現了一個假人立在一邊,說:“你這又是幹嘛?”
“金大哥還教了我兩套拳。”
張仙姑傻眼了,攥著花姐的胳膊說:“我養的是個、是個……”是個閨女吧?
祝大卻很開心,踢了假人兩腳,也想躥到梅花樁上。他年輕的時候就躥不上,更不要提現在了,整個人差點撞到樁子上,被祝纓一把提了起來:“這邊是書房,估摸著你們不想看。咱們去後麵。”
祝大又要看前院的正堂,祝纓開了門,就見極氣派寬闊的三間正房,沒有間隔,而是用幔子掛在柱子中間充作隔斷。這裏是正式的待客之所,用來見重要的訪客,以後再也不用在西廂裏見客了。裏麵的家具都是簡單而不簡陋的式樣,有圍屏有坐塌。造型簡潔大方。用畫屏的色彩活潑了古拙的空間。
祝纓道:“還有地毯沒進來。”
張仙姑道:“要那個做什麽?又不好收拾!”
祝大想到主座上坐著,張仙姑把他拽住了:“先別動,沒聽說漆沒幹麽?先去後麵看看。”
後麵就更讓人喜歡了,這裏沒再有梅花樁了,但是有秋千架,在花姐的樓前。在造房子的過程中又臨加了葡萄架——葡萄藤還沒長好,放在西廂前。正房前麵這回有桂樹、梅樹了——也都還小。祝大和張仙姑先往西廂看,隻見家具也進得差不多了,一樓正中是起居待客的地方,南屋是臥房,一張帶圍屏的臥榻,又有衣櫃、盆架、妝台等。樓梯在北屋。從樓梯上去,上麵三間隻做了簡單的間隔,也有坐榻、櫃子等。
祝纓道:“夏天可以乘涼。也可以放雜物。”
花姐東廂布局與這個差不多。兩廂都設有長案,足夠他們供牌位了。
正房裏也與這個差不多,隻是祝纓不供牌位。
又去看了偏院,偏院臨街,開了門就能出去。裏麵也是床鋪桌櫃都全,杜大姐看到都是新的,有點吃驚地問:“那咱們家裏那些怎麽辦呢?”
張仙姑道:“是啊!還有那些板兒!”
祝纓道:“到時候收到這邊庫裏,總有用得著的時候。”
這個家其實是很空曠的,院子空、屋子也空。倉庫準備好了,卻沒什麽用來填倉庫的東西。祝大又看看馬房。
馬房也是空的。
一家人滿足又不滿足地走了,張仙姑和祝大再不提什麽死過人的事了,有這樣的一處宅子,什麽都是全新的,還有什麽可挑剔的呢?
剩下的就是算個日子好搬家了。
……
搬家需要暖宅,親朋好友早就知道祝纓在弄宅子了,知道的人都說:“早該如此。”
因此祝纓向他們散貼的時候他們都說要去,又盤算著送什麽好。一般暖宅是送些鍋碗瓢盆,又或者裝飾擺件的。但是金大娘子與溫母等人都覺得,還是送些實用的東西更好!他們這些相熟的人家都提前過來看過了,回去幾人先商量好別送重了。
金良要送匹好馬連鞍轡,溫嶽就說祝纓家的燈具不夠好,他送全套的。甘澤一直惦記著祝纓家的仆人不夠,倒是把自己的表弟介紹給祝纓來養馬。這個表弟也不是外人,正是甘澤姨母家的兒子。甘澤姨母和姨父近來上了年紀,眼見生計依舊艱難,隻得同意小兒子出來給人幫傭。
並不是賣身契。因有甘澤的情麵做保,祝纓也給他一個市麵上說得過去的價格,管食宿並包一年四季各一套的衣服。
左司直與祝纓關係不錯,於是同僚們共同湊的份子之外,送她許多碗碟杯盞瓷器並廚具,很是出了一回血。
楊六郎那裏很是感激祝纓幫忙,跟他姑媽一說,又送了許多被子、帳子過來。以楊姑媽的手筆,被子堆了小半間屋,夠祝纓蓋到八十歲還能有新的。
邵書新等人也沒來,但是邵書新也是個實在人,封了金子當賀禮。鄭奕等人也各有擺件送到。
同僚們湊份子,給她買一些玉瓶之類的擺件。
祝纓現在所差的卻是廚娘,她家現在的要求與一般官人家不太一樣。這個廚娘手藝不用特別的好,但是不可以太奢侈。像打下手的切菜丫頭、燒火丫頭之類是一概沒有的,祝纓沒辦法給個廚娘配這麽齊全的人手。她也不需要能做龍肝鳳髓的名廚,不能炒菜隻用菜心,食材又種種挑剔的。
簡單,家常即可。真要吃席的時候,她跟外麵訂。對了,跟外麵訂餐的時候,廚娘不能生氣。
這樣手藝尚可,但又可靠的人一時難以找到。好在現在家裏人口不多,自家人還能應付。
然而朋友們還嫌簡陋,認為她至少還缺一個門房、一個書僮,老田畢竟是佃戶,農忙時還得回去種地,難道農忙就不用門房了?又建議給張仙姑和花姐還要配個梳頭跟隨的丫頭。弄得杜大姐十分緊張,擔心自己被掃地出門。
祝纓卻說:“慢慢來。”她現在要用必須得可靠才行。
她又親自去往鄭府和京兆府送帖子,鄭熹照例是不去的,但也給了暖房的禮物——一對銅鑄的博山爐配香料。祝纓拿到東西的時候才想起來,她是真沒準備這個玩藝兒!
京兆府裏,王雲鶴也正在忙,他沒有拒絕見祝纓,問祝纓:“書房取名字了嗎?”
祝纓道:“啊?”她自己名字都是鄭熹隨便取的,書房還要什麽名字?
王雲鶴道:“該取個名字的。以後無論取字號,還是別號、別名,都用得上。”
祝纓順竿爬:“那您給取一個唄。”
王雲鶴說這個話就是有意給她的書房一個名字,扯過一張紙來,寫了“日知”兩個字。祝纓道:“這個好!我帶回去做成匾掛著!”順便再刻個座右銘——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
王雲鶴含蓄地笑了。
祝纓回去,先找人做了個匾掛在了書房門口,又跑到市上找了個鋪子,隨手選了塊帶座的石頭,叫人刻了座右銘,填上朱砂,立等可取。
回來先搬家。她弄這個房子,手裏的活錢用得差不多了,其他首飾、衣服之類也不能變賣,還得接著用。這回裝了幾大箱子才把隨身用的東西都搬走。老田幫著把箱子卸到各人的屋裏,各人收拾各人的東西。杜大姐很自然地先不放自己的東西,她去張仙姑把東西放好。
張仙姑就讓她去給花姐幫忙。
祝纓自己就把活給幹了,妝匣簪子佩件往妝台一擱,衣服鞋子之類往衣櫃裏一放,把一個小包袱拿出來,打開,裏麵是一件羊皮袍子,現在穿已經小了,她小心地拿出去曬。然後就是把自己的書籍、文具等往書房裏擺。
她現在手上的書比以前多了許多,但也擺不滿整個書房,書房二樓都是書櫃,卻都是空的。把帶回來的魚缸放好後,她想:我一定要把書房給填滿了!
……
這天自家不開夥,從外麵訂了飯菜回來吃。老田也不上桌,杜大姐也不上桌,一家四口是在後院裏支了桌子吃飯的。這是他們的習慣,天氣不冷的時候,都在院子裏吃晚飯。
第二天就是暖宅的日子。
祝纓預先訂了酒席,大部分擺在前院裏。祝纓人緣兒不錯,大理寺來了好些個人,祝纓訂了二十桌酒席。六月的天也不冷,棚都省了。幸虧院子大,倒還能擺得下。前院宴朋友、同僚,後院宴女眷由張仙姑和花姐接待。
鄭熹等大人物是不來的,東西是送到了。
京兆府的熟人也來了,楊仵作也被請了來,他與兒子、好友牢頭、張班頭等人坐一桌,忽然指著書房的匾說:“那是王大人的字啊!”幾個人都覺得祝纓這回賺大發了。
他兒子問:“王大人怎麽不來?”
楊仵作心說,王大人什麽身份?怎麽過來?隻好另找了個理由:“王大人正忙著抓人呢。”
“抓什麽人呀?”
“羅大監知道不?先頭他兒子被拐了,王大人就覺得那個領賞的人不妥,雖然錢給了,卻命人盯著買主。你道怎麽的?那買家果然向領賞的貨郎又買孩子,貨郎拐了個孩子要再賣,叫王大人給拿了個正著!正在順藤摸瓜找他的同黨呢。”
一群人都說王大人真是厲害!
那邊祝纓聽了,也湊了過來,道:“還真有問題呀?”
楊仵作道:“三郎也看出來了?”
祝纓笑嘻嘻地不說話,這不廢話麽?貨郎能幹的事兒可多了呢。
祝大被人圍著灌了一回酒,開始是飄,忽然之間看到坐在角落裏的老田——他也被留下來吃了暖宅酒再走。這裏沒有老田的什麽熟人,老田雖然吃喝卻也很孤單。祝大不知怎麽的突然有了一點愁腸,提著酒壺到老田身邊坐下了。老田趕緊起來:“老翁!”
祝大道:“來,咱倆喝一盅吧。你辛苦了……”
祝纓又被甘澤帶著表弟曹昌來給祝纓敬……茶。祝纓道:“你的兄弟我是放心的。今晚就先住下,看看屋子裏還缺什麽不?”甘澤道:“我看過了,什麽都不缺了。”祝纓以前也沒怎麽當過主人,還沒學會刻薄下人,仆房裏的家具雖然簡陋一點,還都是新打的,用料也實在,鋪蓋也是幹淨的,比曹昌自己帶過來的還要好。
甘澤對曹昌道:“等會兒看看馬去,明天要早起,別睡太死了,機靈點兒……”
祝纓道:“你別當著我的麵兒說他。明天一早我還得應卯,你跟著大人去上朝,一大早你們倆就能見著麵了,你有話明天背著我說。”
甘澤道:“就你這嘴皮子利落。”推曹昌去陪祝大、老田說話去。然後才對祝纓說:“你以前沒要仆人,我還道你古怪,現在看你確實是古怪,竟是先準備好了房子再要仆人。”
祝纓問道:“這有什麽古怪的?”
陸超提著酒壺過來,低聲說:“仆人要什麽房子。”祝纓這樣的小官兒還能給仆人準備那樣的房子,他們還是很驚訝的。再看祝大蹲著跟老田聊天,也隻能說祝家人真是很實在了。
因為祝纓實在,他們也就把祝纓拉到一邊,對她說:“你得準備著,七郎要娶親了。你嘴嚴,可千萬保密。”
祝纓驚訝地問:“什麽?”
“七郎娘子過世這麽久,家裏不能沒人主持中饋。”甘澤說。
陸超低聲說:“早兩年就相看好了的,但是女方家有喪事,她父親去世了,要守孝。這才等了這幾年。七郎也沒有另擇親。這兩年,郡主也漸有了年紀,說不大忙得動了。再有,咱們小娘子也慢慢長大了,得有年長的人教導……”
鄭熹還會娶老婆,這件事讓祝纓頓時焦慮了起來!
新婚賀禮她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就是那幾間鋪子,正準備找個合適的時間交給鄭熹呢!這不就趕上了麽?
她焦慮的是新婦的人選。
可算是明白為什麽史書上的大臣們總愛管皇帝娶老婆的事兒了!什麽叫天子無私事?說白了,夥計得知道內掌櫃是個什麽樣的人,會不會害自己丟飯碗!
雖然鄭熹眼瘸的可能性不大,可萬一對方是個馮夫人那樣的娘們兒,那可就完了!她可得早早地準備跳船!代入一下馮侍郎手下的人,得什麽樣的本事才能幹翻了龔劼保馮夫人啊?那還不如自己單幹算了!何必為馮夫人效這等犬馬之勞?
她問:“是什麽人?死了父親還能叫鄭大人不離不棄。”
甘澤低聲道:“新婦姓嶽,說她父親你可能不知道,但是她父親與劉鬆年劉老先生師出同門,她的祖父是劉老先生的恩師。”
“豁!這可沒大看出來啊!”
“嗯。可得準備好了這份禮。”
祝纓道:“我可不會選什麽雅致的東西啊……”
陸超道:“你本是個聰明人,怎麽就傻了呢?你的心意實在就行,七郎滿意就行。新婦,以後看看再說嘛!”
原來大家都打的一個主意!
祝纓道:“好。”心裏又在罵娘:他娘的!我還得替整個大理寺給他選禮呢!
此時天暗了下來,杜大姐忙著點蠟燭,溫母等人帶來的丫環也幫忙,一時燈籠打起來,他們繼續喝酒,卻沒人敢勸祝纓喝了。不多會兒,祝纓的酒品就被傳揚了開來。
他們笑祝纓,祝纓也不惱,往女監那一桌去,說:“你們不用管他們勸酒。”
吳氏笑道:“他們在您麵前可不敢幹這個事兒。”
“背著我也不許幹。”祝纓扭臉掃了其他人一眼。
他們都說:“不敢不敢。”
女監們沒有在後院,都在前院,自開了一桌,這種感覺十分新奇。尤其是武相、吳氏二人,武相的母親就在後院,而吳氏的丈夫、父親則在前院,這是一種奇妙的感受,一時難以用言語描摩。
祝纓道:“不要在外麵醉酒。一會兒我安排車給你們都送回家裏去。”
武相忙說:“送她們,我與家母乘車同來。”崔佳成也有自己的車。吳氏則是與父親、丈夫一同。霍二娘、徐大娘是有丈夫陪同,周娓、甘小娘子有父親同來。隻有付小娘子與車小娘子兩個是沒什麽好依靠的人了,付小娘子原本不想來,但是又不能不合群,且欠了花姐、祝纓不少人情,隻得勉強來了。別人都不用,她們倆也不好意思說自己要。
祝纓道:“不必推辭,就算有人陪同,乘車回去也沒什麽不好。”
由於人數實在不少,並不敢集這許多人一同犯宵禁,隻得在點燈之後不久匆匆散去。東西也不用祝家人收,訂的席麵連桌椅之類帶上帶的夥計都是全套的,客人散去,利索地把自己帶來的統統一收,垃圾都給捎走了,清理得十分幹淨。
臨走,還留了個名帖,請祝纓:“下回還請照顧生意。”
祝纓道:“好。”
送走客人,這一天又與往常不同。祝纓親自把四個門都轉了一圈,大門栓好、頂好,由老田看守,小門也關好,是曹昌看著。臨街的側門直接鎖了。祝纓今晚就住在前院的書房裏,書房樓上那張床也挺不錯。祝纓踩著梅花樁跳到二樓廊上,翻窗進了屋,放下紗窗,點了艾草驅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