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舒卷
這個案子打從一開始,祝纓就知道它會是一個麻煩。說得再明白一點:孩子是羅家自己弄丟的,但是你找不到,就是你的錯。
這還不算什麽,人在京城丟的,是得問問京兆怎麽治理的。如果找的過程中出現什麽問題,比如孩子死了,或者揭出什麽醜聞,也得記恨。
她是為王雲鶴捏著一把汗的。
而羅家的情況又比正常的人家更複雜一些。孩子如果真的遇到了拐子,真是要謝天謝地的。別人家丟孩子,多半就是遇到了拐子,羅元家丟孩子,被謀害的可能有一半。就算找到了孩子,也不一定能落到好。
但是很多話是不能對楊六挑明了說的,祝纓先問:“這幾天又發生了什麽?你先坐下來,咱們慢慢說。”
楊六郎現在是病急亂投醫,孩子在他姑媽手上丟了,他姑媽是有責任的!被羅元埋怨的姑媽,是沒有任何可以討價還價的餘地的。別人家孩子丟了,妻子還能跟丈夫再生個,他姑媽這個……再買一個也得看羅元肯不肯認賬。
現在羅元已經像是丟了親生的九代單傳的獨苗一樣了!
楊六郎十分的擔心,一個平日裏講各種小道消息眉飛色舞、有條有理的人說起話來有點顛三倒四了:“不是他們,怎麽會問他們呢?一定是他們害了我表弟!還要連累我姑媽!”
祝纓道:“你先住口吧!”
楊六郎卻不想住口:“我這一身富貴都是托的姑媽的福,我不能不管她呀!”
“羅元要休她啊?”
“差不多吧……”楊六郎嘟囔一聲。
祝纓道:“你要這樣,咱倆就沒法說這個案子了。十五那天的案情你就沒說清楚。”
“我怎麽……”
祝纓作了個製止的手勢,說:“呐!你姑媽是帶著孩子到外麵看燈的時候,遇到了熟人不得不與熟人說話,孩子哭鬧,才命人把孩子帶下去看燈的。熟人是藍興的兒媳婦,這個你怎麽沒說呢?還有,派的三個人,帶著孩子去,也不曾把孩子放下。發現孩子沒了略一找沒找到就及時回來稟報。”
“對……對啊。”
“你都沒跟我說清楚。”
“呃……我沒說嗎?你也沒問啊。這……有什麽差別嗎?”
祝纓道:“這些都是我跟京兆府下麵打聽來的,你還當你挺能耐呢?”
“那那……我這不是急的麽我。”
祝纓道:“你要真問我,我得告訴你,難。找不到也不是京兆府不用心,找到了也未必就是羅二羅五他們倆幹的。”從細節上看,羅二羅五想安排這麽巧合的情況幾乎是辦不到的。
“可……”
“你別心急了亂攀咬他們,真要查出來是別人幹的,他們不記恨你嗎?人有親疏遠近,你幹得過人家的親侄兒?”
“哦,對哦。”
“你姑父私下怎麽說?有沒有懷疑的人?”
楊六郎搖頭:“他現在天天罵人都來不及了,真有懷疑的人,早找上門去了。”
祝纓不肯在這件事情上多發表意見,一個字也不肯接。直接告訴楊六,這事兒自己管不了,自己以前不是幹這類案子的。而且是京城的地界,建議他們家先別跟王雲鶴那兒較勁,現在還得指望人家找孩子呢。
楊六郎稀裏糊塗地過來,又稀裏糊塗地走,並點有用的消息也沒打聽得到。
花姐和張仙姑卻對被拐的孩子抱以許多的關切,兩個人問她:“你也找不到這個孩子嗎?”
祝纓道:“每年多少丟孩子的?能找回來的是少數。”
兩人歎息一回,也隻能作罷。
第二天,她再回大理寺應卯的時候,同僚們還在聊這個事情,因為羅元把懸賞又提高了一倍,誓要找到這個孩子。而羅元兩個侄子被京兆府問話的事也已經傳開了,許多人心中的猜測得到了驗證。都覺得如果是他們倆,那倒也不是不可能。
大理寺諸人都覺得羅元的侄子們謀害幼童的理由也是十分充份的。其一,羅元如果有了親兒子,侄子還能從他手裏拿到多少好處?其二,懸賞金額巨大,又言明不會追究,到現在還沒人過來交出孩子,這人就不是衝孩子去的!
同僚們議論紛紛,直到鄭熹等人下朝回來才住了口。
祝纓去見鄭熹的時候,鄭熹道:“你最近還去京兆府嗎?”
祝纓道:“也不常去。是有什麽事要我去辦嗎?”
鄭熹道:“羅元和王雲鶴爭執了起來,你不要卷進去。”
祝纓道:“還是為了羅元兒子的事兒?”
鄭熹道:“就交給王雲鶴吧。”
祝纓很是憂愁:“那孩子現在是死是活還是兩說呢,可別鬧得不好收場。”
鄭熹道:“那也不幹大理寺的事兒!”
祝纓不好在這個問題上跟鄭熹起爭執,就像鄭熹說的,那也不幹大理寺的事兒。這事她既然知道了,也確實有點掛心,難道真的要變成懸案?又或者……
她忍了幾天,各路消息卻越發顯得不好起來。連她家裏,祝大、張仙姑甚至是杜大姐都說:“一個斷了根絕了後的閹人,又買別人兒子,真是造孽,現在還要罵王大人,他真是活該斷子絕孫!”
羅元丟了兒子是真的發瘋,這閹人比正常的男人更在乎要個兒子。他一個宦官也不怕王雲鶴了,竟然說出了“王雲鶴治下也沒那麽好,他也不配管京兆”這樣的話來。
這消息的來源並不可考,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說的,但是傳來傳去就傳成是他這麽講的。京城的百姓也不考慮他有沒有這個本事進讒言,都為王雲鶴擔心了起來,好些個百姓自發地給個閹人找兒子。
一邊找一個罵:“殺千刀的,這回找回來了你拴在褲腰帶上,可別再丟了!”
王雲鶴在京城百姓心中地位極高、人緣極好,住京城的百姓慢慢動起來了,竟也沒有找到這孩子。數日間,隻有一條有用的消息——是一個小販,看到一個男子好像是拿鬥篷兜頭包了一個孩子,她好心提醒:“留條縫兒,別悶著孩子。”
那人道聲謝,稍稍開了條縫,她看到了孩子戴著很貴重的項圈兒,與羅家要找的樣式有點像。孩子穿的也不差,比那個男子穿得好,男子像是仆人一樣。因為常有讓家裏仆人帶孩子的,所以她也沒有多想。據她說,孩子並不哭鬧。把當日帶孩子的三個仆人叫過來讓她認,她說都不是。又問了男子的長相,沒想到,這人長得十分普通,一點特色也沒有。
不管有用沒用,羅元娘子就給了她二十貫錢。
百姓不得不自發自願尋找,又有賞錢刺激,竟再也沒有確切的消息了。
到了正月末,羅元、藍興等人都在說,王雲鶴不過如此。祝纓聽的心裏很不痛快,普通人家丟了孩子,是肯定沒有這樣尋人的陣仗的。就這還說人家不用心,這也是沒良心的。
就在這樣的流言甚囂塵上的時候,王雲鶴突然撤掉了搜索的衙差。百姓們無不拍手叫好,覺得王大人之前就是脾氣太好,才叫個死宦官敢囂張放話!
羅元在家天天罵娘,把老婆都送回娘家去了,急得楊六郎到處打聽消息,又找到了祝纓。祝纓雙手一攤:“我也好些日子沒往京兆府去了,大理寺的事兒也開始忙起來了。據我看,王京兆不是會慪氣的人,也許是有別的原因也說不定。”
楊六郎這回真的哭了:“我姑媽都叫送回娘家了,以後可怎麽做人呐?”
祝纓道:“羅大監這火氣也不像那麽大,他這些日子還是照常當值的,不是嗎?”宦官哪怕在外麵有宅子,也得在宮裏伺候著,他也得走宮門進出。據祝纓跟禁軍打聽,羅元進出如常。
楊六郎道:“他敢跟陛下鬧嗎?”
羅元不敢跟皇帝麵前使性子,一腔的火都發到了外麵了。先是送老婆回娘家,再是把帶孩子的那三個仆人打了個半死送到京兆府的牢裏。王雲鶴隻得把人先收押,當作是“嫌犯兼證人”,真放回去說不定就讓羅元給打死了。王雲鶴也怪不忍心的。
王雲鶴自己也被羅元鬧得不得安寧,羅元隻要不在皇帝跟前當差,就往京兆府去鬧。當差,就使了自家子侄、仆人去鬧。王雲鶴也不客氣,把羅元幾個侄子都扣了跟羅二羅五作伴。
正月二十七是祝纓的十九歲的生日,她在家吃完了壽麵,孩子沒有找到。
到了二月初,傅龍把房子的圖紙以及木製的模型拿了出來送到祝家的時候,這孩子還是沒找到。
……——
祝纓要酬謝他,傅龍道:“大人先看,有哪裏不合適的小老兒再去改。等改好了督造完了,再付酬金不遲。”
他是個有經驗的老人,給官員、富人幹活先別想著這一筆能賺多少錢,中途如果發生了什麽事故,人家一翻臉,先前給你多少錢都能叫你再吐出來。相反,如果伺候得好了一開始不過分計較錢財,最後還能得更多的賞。
他再次提醒祝纓:“您得跟鄰居講好了。”
祝纓道:“好。”招呼家人來看模型。
由傅龍給他們講解,這個模型是個可拆卸的,由主院和偏院兩個拚在一起,傅龍將偏院那一部分模型拿起,說:“隻等官人的意思,是放在左邊還是放在右邊。”
花姐看主院那個模型,前後兩進,前麵一進有三間門房,與現在住的這個差不多,因為主院比現在住的院子要寬一些,所以門房兩側各有兩處矮房。傅龍說:“一處是茅房,一處放雜物。”
前院正房三間,祝纓想要樓房,不過傅龍建議這三間房可以蓋得高大寬闊些,哪怕高度有正常房子的一倍半也不建議用樓房。一般官員家前院正式的前廳不會蓋成樓房,這是慣例。
院子左右各有廂房三間,一邊是書房或者賬房之類,另一邊可以做客房、接待普通客人之所。這兩處都做成二層小樓,這個倒沒有什麽形製的忌諱。
前後院之間有一道院牆,在正堂之後,牆上開門,從這門進去,就是後院了。
後院與前院的布局差不多。後院的上房三間是設計成樓房的,又在一樓兩邊加了兩間小耳房。左右廂房三間,也是二層樓。所有樓梯都在屋內。
杜大姐更關心偏院。偏院簡單一些,隻有兩間房的寬度,也分前後兩進,也是院牆間開,隔牆上不開門。傅龍道:“前麵男仆居住、後麵女仆居住。”
偏院前院有兩道門,前門在南牆上,也設計成門房的樣子,兩間房間的寬度間成三間的樣式,中間窄而兩邊寬。以中間小門過道為界,一邊放騾馬食槽,一邊放車輛等。又有一道側門,與主院的前院相通。
沒有廂房,隻有間小屋子存放雜物。兩間坐北朝南的房子給男仆居住。
後院是女仆房兼廚房。也有兩道門,一道門與主院的後院相連,另一道門開在對麵牆上,傅龍道:“偏院要是放在靠路的一邊,這一道門方便出入采買,可不經大門,不擾貴客。”
廚房是實打實的兩間,倒坐,一間是灶間,一間是倉庫放食材及不常用的廚具之類。院中也有一間小屋,放些柴炭之類。女仆的臥房也是坐北朝南的兩間。
傅龍道:“原本這兩家裏麵隻有一家有井,不是甜水井,飲牲口、洗衣服是足夠了。吃水就隻好使人去甜水井挑,不過離甜水井很近。官人要是想自己打一口甜口井就須得打很深。”
祝纓道:“好。”
傅龍又問有沒有什麽別的要求。
張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都沒有督造過房子,花姐雖見過大宅子,也不拿馮府那樣的標準來衡量祝纓這個房子。三人都沒有再提出什麽意見。
祝纓自己也不挑剔,隻要求在正房後麵再開一個後門,方便後宅搬運東西好出入。傅龍道:“這個容易。”拿出筆來記下了。他建議前後院可以適當種點花樹之類。
祝纓就說:“先把地方留下,到時候想種什麽就種什麽。”她更想說的是,什麽便宜好打理,就種什麽。
傅龍道:“那房子就這樣了?”
祝纓說:“可以。”又問傅龍花費,傅龍道:“須得見過匠人,手藝好、做得快就要貴些。還有材料,磚石木材價格差得也大。春耕過後,人工會便宜些。”
祝纓道:“那就春耕之後。您先給攏個數,動工前咱們一道核算一下。”
傅龍道:“使得。”他將模型留了下來,說讓祝家人在動工前先看著,動工前五天如果有改動還可以讓他改。如果動工之後再要改動,就會麻煩一些,花費也會貴一些,請早做決定。
祝纓親自把他送到了門外。
……
此時春耕還沒結束,祝纓也不著急去打擾王雲鶴。羅元家孩子沒找著,倒把宦官與朝中士子的關係弄得很僵。
兩夥人本就不是一路。
王雲鶴才上任的時候,內相藍興因為不法之事被王雲鶴狠煞了一回威風。當時他不動聲色,此時卻又推波助瀾,他並不明著反對王雲鶴,又總說些風言風語。羅元則是明著要兒子。
士子們很是為王雲鶴不平,他們有一個理論:閹人,殘毀身體,本就是對父母祖宗的不孝。這樣的人竟然還要拆散別人的骨肉,想要兒子?這不是荒唐麽?有本事你自己生啊!求榮華富貴的時候閹了,榮華富貴到手了,又想要子嗣?行啊,帶著你的“兒子”交出財富地位滾蛋吧,你舍不舍得?
更有嘴毒如劉鬆年就直接說了:用他們,就是因為他們是無根之人隻能依附陛下,不會形成宗族黨羽。他們已然田連阡陌,再兒孫滿堂、遍布朝中、樹大根深與豪強有什麽區別?
劉鬆年這話是私下跟皇帝說的,此人號稱天下文宗,卻不是個書呆子。皇帝甚至懷疑士子們的一些話,就是劉鬆年這理論的變種,隻是不如劉鬆年深刻。然而劉鬆年說得有理!
宦官不提王雲鶴其他的政績如何之好,士子也不提羅元丟了兒子是苦主。直到此時,大家才發現兩邊都是嘴仗的高手。隻不過士子的聲音更大些,漸漸壓過了宦官們的聲音。
祝纓卻嗅出了一點不一樣的味道——最有發言權的人是皇帝,皇帝呢?皇帝並沒有說話。
以百官、百姓樸素的想法,王雲鶴是占理的。人口拐賣這種事兒,這些有仆人的宦官家裏敢說家裏的仆人中沒有拐子拐來的?你們過問了嗎?怎麽現在就過問了?
祝纓是真心為王雲鶴擔心的人之一,她也想過自己去查這孩子的下落,然而羅二、羅五、仆人都被關了起來,沒有王雲鶴的允許,她根本見不著嫌疑人。
猶豫再三,她悄悄地去了京兆府,想問問王雲鶴有什麽打算,總不能之前那麽聲勢浩大一個不畏強權的能吏,就這麽硬扛裝死吧?
哪知到了京兆府,王雲鶴卻笑道:“都說你運氣好,果然不錯。”
祝纓道:“您還笑得出來啊?”
王雲鶴道:“為什麽笑不出來?正要通知羅元拿錢來領孩子呢。”
“咦?找到了?確定是了嗎?”
王雲鶴道:“與描述的一致,牢裏的仆人也說是。”
祝纓又問:“怎麽找到的?”
一旁何京道:“十五那天你說著了。確實,手腳快的,報案的時候都跑出二十裏了。大人知道人丟了之後,已不動聲色,命人快馬晝夜跑出二百裏,通知周邊驛站、官府之類。咱們在京城裏找,人家早跑出去躲了起來。
大人命把懸賞的告示也貼到那裏,那裏的人看到了,才好報案領賞。又把京城追索的人手撤了,以免逼迫太甚、狗急跳牆。即使是人販子,見這樣子心眼也該活絡了,拿孩子換錢來了。”
王雲鶴道:“可惜不能反悔!”
因為來討賞的那個人一看就有問題。他是來報線索的,自稱是個貨郎,走街串巷的時候經過一戶人家,看著像,就來試試運氣。鄉間買了老婆、孩子的,一般同村人是絕不會告發的。告發的一定是外鄉人,外鄉人能這麽見著剛買的孩子,位置還報的這麽精確,是件很奇怪的事兒。
王雲鶴派人跟著他到了地方就連孩子帶大人拿了過來,那貨郎也有趣,仿佛一點也不怕全村人把他活吃了一般,還有心情與這家人討價還價:“我領了賞,分你二十貫,你再買一個就是了。”
這也是王雲鶴懷疑他的原因,因為這貨郎的報價還挺合行情的。在城裏,買個粗使的仆人也就幾貫錢。但是想買個健康的男童、男嬰來當兒子,價格反而更高。到人市上,普通的男童也不值二十貫,但是,幾經轉手到最終買家手裏繼承香火的“清白”男童,賣到這個價就挺合理了。
當然,人口的價格也是浮動的,也許他就是愧疚大方。所以王雲鶴隻是懷疑。打算派人跟蹤一下這個貨郎。如果是真貨郎還罷了,如果是拐子的同夥,王雲鶴不拿羅元案來辦他,必要抓他下個案子的現行!
祝纓想到了楊六郎,道:“大人,您稍等,我認識羅元妻子的娘家侄兒,讓他請羅元娘子來認一認吧。萬一仆人為了脫罪看到相似的就認了,羅元來時再說不是,豈不麻煩?”
王雲鶴道:“也好。”
祝纓就親自去楊六郎家,告訴他:“帶上你姑媽,跟我去京兆府認人,孩子可能找著了。”
楊六郎才落衙回家,這些天家裏一直唉聲歎氣的,聽了這一聲,趕緊跳了起來:“真的?”
祝纓道:“王大人說是,我覺得有幾分是了,到底是不是,還得問問娘子。”
楊六的姑媽在家裏,也不戴首飾了,也不穿光鮮衣服了,看著倒順眼多了。她也很急切:“真的找著了嗎?”
祝纓道:“您趕緊收拾一下,趁沒宵禁跟我去認一認,是了最好,不是也好接著找。”
楊家人還要一家子都跟著去,有喊丫頭拿衣服的,有叫丫頭給她梳頭的,忙忙嘈嘈。祝纓道:“團夥看戲呢?六郎,你帶著姑媽去就得了。”
現在她說什麽就是什麽,楊六郎趕緊侍奉姑媽出門,還問要不要打扮。他姑媽說:“不用,這就走!”
一行人匆匆去往京兆府,路上,楊六郎好話說盡,淨是感激,他姑媽也在車裏說:“多謝小官人。”“恩同再造。”祝纓連連推脫,說:“我也沒幹什麽,還是王京兆的布置。”
到了京兆府裏,楊六的姑媽一見孩子就撲過去抱住了:“我的兒,你去哪裏了?!!!”
把孩子也嚇得“哇”一聲哭了起來,祝纓隻好摸出塊糖來哄他:“來,給你。”
孩子慢慢不哭了,羅元的娘子道:“就是我的兒子!”
王雲鶴於是派人去請羅元。
很快,羅元騎著馬一路衝到了京兆府:“人呢?人呢?”
祝纓看到了羅元,才明白他為什麽說這孩子就像他親生的一樣了。羅元現在雖然看起來相貌周正,但是那一雙招風耳跟這孩子還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羅元這會兒倒不罵王雲鶴了,這宦官能屈能伸,當場給王雲鶴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道謝。
王雲鶴將他扶起:“為人父母,豈有不心疼子女的?隻有一件事,府上的懸賞可要兌現呐!”
羅元抱著兒子,笑道:“當然,當然。”
他看了一眼老婆,再看看楊六郎,又看看祝纓,先問祝纓:“這位是?”
祝纓道:“大理寺丞,祝纓。”
“原來是你!聽六郎說起過!”羅元想起來了,楊六郎時常提祝纓,他也記住了。更重要的是,聽說祝纓是比較得鄭熹和王雲鶴比較看重的人。現在祝纓人在這裏,羅元自然就認為找回兒子祝纓是有一定作用的。
他笑著說:“多謝。”然後對妻子道,“娘子回家兌錢給人。”
楊六郎的姑媽聽這一聲,腳一軟癱靠在侄子身上:“哎。”終於能回家了。
羅元跟王雲鶴客氣再三,抱著兒子不鬆手,他府裏的仆人在後麵追了來,見到“小主人”都高興得歡呼起來。王雲鶴道:“且慢,府上還有幾個人都在這裏了。也請一並帶走。”當下把羅二、羅五等人和仆人一起也交給了羅元領回去。
羅元安撫兩句:“你們委屈啦,是我跟王大人商量好的,為了蒙騙賊人,不好先說出來。”
祝纓聽到這一句,十分服氣,這人能在皇帝麵前數得上號,是有點本事的。羅二、羅五兩個被他耍得團團轉,哪裏敢抱怨呢?都說:“弟弟找回來了就好了!不然我們兩個心裏也難過。”
祝纓心道:傻子,該說不然你們倆就要背著殺了兄弟的嫌疑過一生。
羅元先把兒子放到馬上,自己再上馬,一路抱著兒子招搖過市,炫耀自己兒子又找回來了。
祝纓沒跟著湊熱鬧,而是留下來跟王雲鶴說話。她最近有點心得,也不知道對不對。在請教之前,她對站在一邊的班頭等人說:“你們傻站著幹嘛?拿上鑼,給他開道啊!一邊開道一邊喊,王大人幫羅大監把兒子找回來了!快去啊!咱不能白挨罵。”
班頭跳了起來:“著啊!光想著明天白天再散播……”
王雲鶴啼笑皆非:“你又淘氣了。”
祝纓道:“並沒有,我要淘氣就不是這個樣子了。”她也不誇王雲鶴這件事做得漂亮,王雲鶴這個法子她用不了,王雲鶴是京兆尹,能運用的人手很多,換了她現在也使不了這個法子。
她說:“也不知道孩子找回來之後,士子宦官兩邊還鬧不鬧、能不能好了……”說著,悄悄看了一眼王雲鶴。
哪知王雲鶴並不憂慮,說:“難道以前很和睦?”
祝纓道:“那……”
王雲鶴道:“你以後,也不可罵他們太狠,也不可打他們太狠。”
“咦?”
王雲鶴歎了口氣:“那是天子家奴啊!士大夫很好,君子很好,但誰侍奉陛下吃飯穿衣呢?陛下也要生活。都罵奸佞,然而天子有時候需要有人做的事,君子又不肯做,奸佞又肯做。天子,也是人啊。”
祝纓道:“是。該罵還是要罵,該打還是要打,別叫陛下不痛快了就行。”陛下痛快了,怎麽打罵也都行。
王雲鶴說不上是失望還是高興,說:“你呢?房子蓋得怎麽樣了?”
“真是奇了怪了,別人都嫌棄求田問舍,說是那是胸無大誌,您怎麽總關心我的房子呢?我不得有點誌氣嗎?”
王雲鶴道:“他們求田問舍,就是為了求田問舍,做官也好、講學也罷,不過為了那點子東西。你是找棵梧桐歇歇腳,才好接著飛。”
祝纓道:“不是,我就是為了扒個窩趴著。”
王雲鶴彈了彈她的腦門兒:“回去吧,今天不想寫條子了。”
……——
祝纓回到家裏的時候,半座城的人都知道羅元的兒子被王雲鶴找到了。百姓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一邊罵著羅元這個王八蛋真是能折騰人,一邊又覺得大家可以不用再瞎忙了。
祝纓家的門沒有關,張仙姑站在門口等祝纓,等著問她什麽情況。
祝纓道:“就是人找著了唄!”
花姐道:“幸虧平安。”
祝纓道:“是啊!還好是活的,要是死了,王大人本事再大,恐怕也……”今天看那個孩子,身上衣服首飾都叫扒幹淨了,一身粗布衣服。這樣的一個孩子,就地一埋,不久之後化成白骨,誰又能知道他曾激起這麽大的風波呢?
張仙姑道:“那是王大人好人有好報,這小子的命得是托王大人的福才得來的。他家裏人還那樣說王大人,也不怕折福折壽!”
祝纓道:“你等著,他必要重謝王大人的。”
張仙姑不信:“那樣狼心狗肺,這些日子那麽樣的罵王大人,他能知道好歹?”
祝纓伸出手掌:“兩貫。”
“什麽?”
“打賭,兩貫錢。羅元一準兒要謝王大人,他要酬謝王大人,你給我兩貫錢。不謝王大人,我給人兩貫錢。大姐當證人!”
張仙姑說:“我不賭!”
“哎?別呀……”
與祝家類似的對話在京城許多角落裏還有許多,大家對羅元找到孩子這事也不能說惋惜,卻是真的為了王雲鶴甩掉了羅元這灘臭狗屎而高興。
第二天一早,祝纓去應卯,在皇城門口見到李校尉。
李校尉笑問:“三郎,聽到新消息了不?”
“你說哪個新消息?”
“羅……”
“我不但聽到,還見著了呢。”
“可算能消停了!”
祝纓取笑道:“不是看熱鬧的麽?”
“看熱鬧是可以的,等到熱鬧過了頭,可就不好了。”李校尉說。
祝纓道:“是啊,消停了好。”
到了大理寺,大家也是這般的說。祝纓也與他們聊一聊,還提供了“羅二、羅五都回去了”的消息,坊間傳聞的消息裏以羅元帶著兒子回家為主,並沒有提到侄子們。他們聽到羅二羅五回家了,都帶一點遺憾地說:“唉,竟然不是他們。”
宦官家的內鬥戲碼,大家還是愛看的。
又有年長老成的人說:“隻怕日後是免不了一場的。”說完又閉了嘴,因為楊六郎來了。
楊六郎對祝纓十分感激,過來就要作揖,祝纓眼疾手快,沒等他的手拱起來就給他拽到一邊,問:“你姑媽家一切還好?昨天沒鬧吧?”
一句話問出,大理寺眾人也跟著等著聽,楊六郎隻好先回答。等他答完了,祝纓道:“鄭大人他們快回來了,你這些天也無心應卯吧?趕緊回去,別再叫上官拿著你的不是了。”
楊六郎道:“沒事沒事,今天沒事了。”
聽的人都笑了起來。
楊六郎錯過了開頭,現在再要道謝又沒個由頭,他也是臉皮不夠厚,沒有堅持謝一下就回了太常寺。
相較之下,羅元真是一個大丈夫了,他特意請假去謝王雲鶴,還兼謝罪。伸手不打笑臉人,羅元還能屈能伸,禮物備得厚厚的,笑堆得甜甜的。諸多士子也無法挑剔他的禮數,再要罵他就是不體諒人了。
一個失去了孩子的父親,怎麽著急都是不為過的。孩子找到後,羅元又表現出了與丟失孩子時同樣濃厚的感激。一時之間罵他的人少了,但是要誇,許多人也是抹不開臉的。隻有一些開始沒罵的,現在可以公正地說一句話了。
另一批罵過的覺得不舒服,轉而嘀咕藍興的不好。總之,他們罵宦官那是沒有錯的。
羅元這裏卻又當起了散財童子,不但給了王雲鶴厚禮,還往各處寺廟施舍。經妻子楊氏提醒,又讓楊六郎給祝纓也送了一份謝禮。這份禮物祝纓是堅決不收的。
楊六郎道:“並沒有多少,還請你收下。我姑父正在興頭上呢,姑媽說,你是幫了大忙了的。”楊氏姑侄內心感激祝纓,一是找她的時候她能搭理、出主意,二是失勢的時候她能給楊氏先叫到京兆府。不然還不定什麽時候才能回到府裏來呢。
要是為了這一條,那祝纓就大方地收了,又說:“把孩子看好。下一回可就沒這麽幸運了。”
楊六郎道:“哪裏還敢有下回呢?誒?這是?”
他倆在西廂裏說話,楊六郎瞧見了桌上放的模型,祝纓道:“房子。”
楊六郎道:“你要買的?不錯不錯,不過這都是樓擋著鄰居的光,鄰居不說呀?”他姑媽沒嫁給羅元之前家裏也不富貴,跟鄰居鬧也是常有的。
祝纓道:“我好好跟他們說,當然是可以的。”
“哪裏的鄰居這麽講道理?”
“我答應給他們家的圍牆加高一尺,牆頭插碎瓷片,修得跟我的一樣高。”
“可別答應的好好的又反悔啊,我以前那個鄰居……”
祝纓道:“我找了裏長,立了字據了。”
楊六郎挑了個拇指:“你行。”
祝纓謙虛地笑了。行不行的,她辦事總想拿別人的把柄而不留自己的把柄,都習慣了。
送走了楊六郎,再來清點他送來的禮物,裏麵純純就是金帛,連銅錢都沒給。一箱的帛,一匣金銀。楊姑媽給錢,實在是痛快極了。
祝纓舒了口氣:家俱擺設,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