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凶頑
張仙姑和花姐輪流照顧祝纓,哪怕在自己家裏,花姐也注意不讓杜大姐又或者曹昌察覺出什麽來。張仙姑把自己的鋪蓋都搬到了祝纓房裏的一張小榻上,花姐就在白天忙碌。
自祝纓回家之後,從第二天開始就陸續有人登門探視,張仙姑和祝大都引人在臥房外麵隔著門看她一眼。花姐從旁解說:“失血過多,還沒有醒。”
不太會看人眼色如楊六郎就問:“要不找個好大夫吧?我好像還認識一個禦醫。”
那可不行!張仙姑一急,說:“不成的!”
“誒?”
花姐道:“她如今這個樣子也瞧不了大夫,大夫來了又要折騰,就怕累著她了。”
張仙姑忙說:“對啊對啊,才縫好呢,再扒拉了來看,我這心呐。”
花姐道:“要有需要的時候,一定會開口的,就怕到時侯……”
楊六郎不疑有它,一拍胸脯:“別人不敢說,我是肯定會幫忙的。”
熱心如金大娘子開始就把自家的廚娘給送到了祝家來:“大嫂子,花姐,我瞧你們家這樣兒,你們倆又要照看三郎,杜大姐一個人忙不過來。這不,三郎以前就喜歡吃我們家的豬蹄兒,我們家烀的肘子、豬頭也是極好的!大肘子補氣!”
廚娘連鋪蓋卷都帶來了。
張仙姑一個勁兒地說給大家夥兒添麻煩了,金大娘子道:“這是什麽話?都是自己人,三郎也是為了咱們自己才受的傷!我們家那口子要是從城外回來了,看我沒管三郎,必要跟我打起來的。告訴大嫂一聲兒,七郎的脾氣,不會叫咱們三郎白白吃虧的。”
金家全家都對鄭熹有著一種堅定的信任。
慈惠庵的尼姑也送了藥材來,兩個小尼姑過來給花姐捎話:“有什麽需要的,隻管開口。”
那一邊,大理寺的同僚們來得竟是稍晚一些,到了當天傍晚,才由胡璉、左司直、鮑評事三人一同登門。遠遠看了祝纓一眼,才說:“伯母放心,有旨意,三法司連同京兆一同辦案。我們這就回去,必不叫三郎白吃這個虧!”
他們仨又留下了共湊的份子錢,張仙姑十分推讓,他們說:“小祝要是好好的,府上日常再儉仆也是缺不了吃喝,他現在躺著了,哪裏尋摸錢去?他也是,該多給家裏存些錢的。”硬把錢給留了下來。
比大理寺更晚一點的是王雲鶴府上,他派了個老管家,也送了好些東西過來。因祝纓還睡著,老管家看了一眼,放下東西就告辭了。臨行前說:“相公說,郎中稍後就到。”
張仙姑和花姐趕緊拒絕了,花姐道:“我就是郎中,就近照顧著比外麵的方便。”
老管家回去回話,王雲鶴想起花姐的來曆,道:“有她照顧倒是更可靠。”遂作罷。
到得晚間,祝纓又發起燒來,花姐點了燈,慌忙和張仙姑給祝纓冷敷額頭,又不敢把她整個身子給晾在外麵。
張仙姑急得在床邊叫了幾聲:“老三,老三啊!”
花姐道:“這可不行,不吃點東西挺不過來。”
兩人合給把她給扶起來,將燉的人參雞湯盡力給她灌了半碗。祝纓低低地說了一聲:“再來點。”
張仙姑大喜:“你醒啦?!”
花姐把剩下的半碗還要喂她,她微微搖頭,不用勺子,就著碗沿兒在花姐的手裏把剩下的都喝了。張仙姑笑道:“這就對了!隻要能吃,就沒大事兒!我再去盛點兒!”
花姐問祝纓:“你怎麽樣了?”伸手一摸,額頭還是微燙,又摸脈,也還是不大樂觀。
祝纓道:“還行。”
張仙姑又盛了雞湯,拿托盤連豬肘子也端了一盆過來,旁邊又有一碗湯麵,說:“來!多吃點兒!”
花姐知道受傷的人該補一補,見這一大托盤也驚了:“這……這……這……”
祝纓道:“把那矮桌拿來,我吃。”
又連肉皮吞了半隻肘子,再吃一碗麵,才小口小口喝雞湯:“我好一點了。”
花姐喃喃地道:“這是什麽事……”
張仙姑把碗盤收走,花姐去擰毛巾給祝纓擦臉擦手,然後說了今天白天的事情。祝纓道:“三法司?豁!值了。”
三法司一齊辦案,這案子可大了去了!
龔劼的逆案,因有皇帝特別的想法,才使大理寺承擔了主要的責任。如果皇帝當時想按正常的做法來辦,也就三法司頂天了。現在還饒上一個京兆府,事兒有點大。
……
事情當然是很大的,祝纓這回值不值不好說,鄭熹是真的很值了。
隻要祝纓沒死,鄭熹就算賺。
皇城前行凶,不管是誰,他都玩兒脫了。
鄭熹才接到消息的時候是大怒,又是大驚。數人圍攻,祝纓怕是凶多吉少!這當然可以借題發揮,但是如果沒有什麽證據,懷疑也隻是懷疑,也就隻能在水麵下打打太極。消息再傳過來,說祝纓沒死,還帶傷把逃犯給抓著了,鄭熹登時就是個大喜!
然後就有了甘澤傳話。
鄭熹心裏已然認定了一個嫌犯——段智。也許還有段琳。把人殺了,看起來簡單粗暴沒有任何的技巧可言,卻有點大巧若拙的意思。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現在人沒死,凶手還拿了一個,可謂失算。
如果不是段智,那也沒什麽,抓到一個潛在的敵人也是很好的。
他心裏還有另一種猜測的預案:祝纓私下幹了什麽事兒被人尋仇,又要如何處置?
打從見到祝纓起,他就覺得祝纓這個人看起來是有禮貌的,也有點人情味兒,但是那是對“自己人”的。對其他人恐怕沒那麽多的情感好付出,幹出什麽事來也不稀奇。那到時候要如何遮掩也是門學問。
當時,皇帝還在宮裏,大臣們還沒散朝,皇帝當時震怒,就下令三法司去查。王雲鶴看到京兆府現任的巫京兆就有氣,沉聲道:“京兆府什麽時候有了這樣的賊人了?”
巫京兆做太常的時候就跟施鯤是一個樣子,都不肯生事。與施鯤一樣,能做到這個位子上,就不僅僅是因為他們軟。真戳到他們的時候,發起狠來是絲毫不比旁人遜色的。巫京兆當場就接了這件事兒,發誓:“必要嚴查,肅清匪類!”
無論君臣,都很生氣!
巫京兆手裏是拿著王雲鶴攢出來的京兆班底,人心還沒散完,他瞪起眼睛來,這一套班子又沿著慣性順暢地流轉了起來。
那一邊,刑部時尚書、禦史台陽大夫此時也不計較之前三司之類的一些磨牙,都瞪起了眼睛。他們心裏也覺得段智有嫌疑,又覺得……仿佛不能這麽蠢。但是轉念一想,這麽幹如果沒被抓著,好像也沒啥損失。懷疑段家?在座的誰身上不背幾個懷疑?
好在已拿到了一個凶手,這個凶手是祝纓抓的,但是當時她手邊大理寺的人不夠,暫時是交給了柳令的。禁軍的李校尉也在一邊,也想爭一個拘押之功。左司直等人隨後趕到,又覺得這犯人得是大理寺的。
幾家爭了一回,柳令以“我字據都寫了”為由,強行把人扣了下來。三司又行文去要人,好不容易犯人要了回來,再一審才知道為什麽京兆府會這麽痛快的放人——犯人不是四人,還是五人!原來京兆府去抓另一個賊了,這才把已經審(打)完了的這個交給他們。
三司氣急敗壞,也跟著要去拿人。
……——
三司與京兆忙得人仰馬翻的時候,祝纓在家裏養傷也養得十分難受。
她低燒數日,行動也不便。花姐禁她現在活動,說她:“別扯壞了傷口。等養好了傷,多少事兒做不得?”
祝纓道:“那我就這樣?”
不是她非得跟花姐唱反調,常年與花姐、楊仵作打交道,她對醫術多少知道些皮毛了,不會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但是她現在的姿勢是趴著!實在頂不住啊!
不但趴,一日三餐加藥湯地灌,苦不堪言。人還燒,略有點昏沉,這種感覺最讓祝纓不開心。
正說話,張仙姑又拿來一大碗補湯:“哎,這是陸二郎剛才送過來的,府裏給的。還有金創藥,說他們家的金創藥都是試過的,最好用了!”
兩個女人圍著她,杜大姐和金家廚娘就在灶下沒日沒夜地忙著,不停地燉燉燉。
中間有客人到訪,她們還不太想讓祝纓見這些人,怕祝纓現在這個樣子萬一掩飾不好被瞧出端倪來。但是祝纓一定要見大理寺或者京兆來人,想問一問案情。
左司直帶來了消息:“門口那三個,兩死一重傷,切了脖子的那一個當場是死了。馬踏的那一個,本來是重傷的,搬起來就吐血死了。隻有破了肚子的那一個撐得久一些,指那個被切了脖子死了的是主謀。現在正躺著呢,咱們一定撬開他的嘴!大家夥兒都在盡力破案,你別急,好好養傷!”
祝纓總覺得哪裏不對,思索半天,張仙姑怕她累著了,就不想再讓她見外客了。
門上再來客,就是祝大招待的。他見著穿著衙差服色的人吃了一驚:“賊人拿著了?”
來人是張班頭,他一抱拳:“老翁,我們奉命前來保護。”
祝大不明就裏,還是接著了,請他們進去喝茶,他們又不去,竟在祝家幾個門外站起了崗,又有人巡視祝家的院牆。祝大急往後麵去,見祝纓醒著了,低聲說了。
祝纓道:“不對。難道還有危險?”不然派人來守著幹嘛?她很想自己能夠去查一查這個案子,想也知道,現在這個案子輪不到她,她的身體也不允許。隻希望鄭熹能夠一如既往地不讓她失望。
鄭熹的心裏早就有了懷疑的人選,或者說,他希望這個是段智,於是沒日沒夜地要問“主使”。
而此時,他心目中的“主使”人選正在家裏發狂。
段智怎麽也沒想到,四個人,居然隻是讓祝纓受了個傷!還讓他拿到了一個活的!他焦躁不安地在家裏踱步,不時看一看自己的管事——於四。
於四心中一慌,低聲道:“要不,我去莊子上躲一躲?他們還能搜到莊子上不成?”
主仆說話間,外麵報:“太常來了。”
段智氣道:“他來幹什麽?”
段琳已然走了過來,他的臉色十分不好,明擺著的,現在段智的嫌疑最大!他一到就先喝退於四:“我們有話說,都退下!”
段智道:“你!”
段琳黑起臉來,段智一噎,段琳把仆人都遣退了,才說:“大哥,三法司辦案,祝纓拿著了一個凶手,當場翻出了金銀。買凶。現在你的嫌疑最大。你要給我一句實話。”
“你懷疑你親哥哥?!!!”
段琳冷靜地道:“天下人都懷疑我的親哥哥,為什麽會這樣?你要麽自己反醒,要麽跟我說實話,我來想辦法。鄭熹都快打到門上了,你不會還以為自己能應付得了吧?”
“哈……”
“現在不是戰國門客當街行凶還能賺個刺客列傳的時候了。大哥,玩法不同了。”
“他們有什麽證據?”
“金銀是不是證據?再找出其他的來就晚了。現在還不是末代亂世可以恃力行凶的時候。皇城前伏擊朝廷命官,所有人都會惱怒的。四個人打牌,你輸給對家你掀桌,想過桌上還有另外的人嗎?他們還要玩呢!你不跟我說實話也行,那我隻好先安排人告發你。”
“你!”
段琳含笑看著哥哥。
段智心裏發虛:“你有什麽辦法?”
“真的是你?”段琳心裏估著個五、六分,也隻是詐一詐他哥,如果不是,他正好借此動作一番。如果是,那就隻好給大哥收拾爛攤子了。
爛攤子這就來了。
“五個人!怎麽想得到那小子還沒死呢?”段智說。五個砍一個,一捅而上,亂刀砍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身邊人都反應不過來事就辦完了,人就跑了。不是嗎?
“不是四個嗎?”
“本來五個,頭一回沒動手就傷了一個。”
“你從頭說來。”
段智道:“我就想,用自家人會被認出來,叫於四去找幾個好手。反正最近京裏無賴多了起來。辦完出去多個一年半載,等成了懸案就妥了。哪知……”
段琳細細問了,道:“也還有些餘地。這樣,把於四叫來。”
“咦?”
“事情是他做的,與你無關。”
“對對,當然!讓他躲起來吧。”
段琳道:“不。他跑不掉了。有活口見過於四,他們本來就懷疑你,畫出圖影來一認是你的仆人。人跑了就是畏罪潛逃,坐實了是你窩藏。對心裏已經給你定了罪的人,你辯解也無用。”
“那……”
“叫他來吧。”
於四小心地走了過來,段琳和氣地問:“識字嗎?”
“是,小的以前伺候過筆墨。”
“會寫?”
“是。”
“我說,你寫。”
“是……”於四小心地看了段智一眼,段智麵無表情。
於四鋪開了紙,提起筆等著段琳說:“主憂臣辱、主辱臣死……”
於四越寫手越抖,沒寫幾句筆便落在了桌上,他跪下來叩頭:“小人一定守口如瓶!請讓小人去躲一陣兒吧,不會讓他們找到的!”
段智看向段琳,段琳道:“你家十三口,府裏都會養著他們的。起來,重新寫。”
……———
祝纓在家歇到第七天,鄭熹來了,輕車簡從,帶了甘、陸等幾人與一個金良,一行也就七、八個人。祝大一看就嚇了一跳:除了甘澤陸超兩個熟人,旁人都帶著刀。鄭熹對他點點頭,問道:“三郎還好嗎?”
“好、好、還還、還好。”
鄭熹道:“我來看看他。”
祝纓還趴榻上,花姐、張仙姑慌忙給她蓋了一張被子想攔著不讓鄭熹進臥房。鄭熹卻不是以前過來探病的那些人,他像進自己臥房一樣,自然而然一抬腿就跨了進去。
祝纓歪著頭看到了他,說:“大人。”
鄭熹皺眉道:“給你郎中怎麽也不要?”說著上前就要揭被子。
花姐和張仙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祝纓道:“別別別別,疼!兩邊兒都疼,動都不要動!”
鄭熹皺眉,沒有接著動手,看祝纓趴得結實,問道:“這是在做什麽?”
祝纓道:“本來是一邊兒挨刀,回來才發現落地上的時候另一邊兒也摔著了。側躺半夜,疼醒的。現在隻能趴著,又怕把自己給捂死了。神醫來了我也得是這個樣兒。”她現在左邊挨的刀長得還行,右邊摔得青紫將好未好正在嚇人的時候。
鄭熹輕輕地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拉,深吸一口氣,道:“能坐起來嗎?”
花姐和張仙姑連忙上前,請他讓開,拿身子把他一擋,扶祝纓坐起來,又拿件衣服給祝纓圍了起來。
鄭熹道:“先看看這個。”
祝纓從衣服縫裏伸出手來,花姐忙替她接了,拿到她的眼前讓她看。這是一份口供,祝纓如果在大理寺,當然能夠看得到,但是鄭熹居然把它給帶出來了!這正是當日活口的供述。
這招供的人可能被打得有點慘,說話也不拽文,錄口供的人寫得急,還夾了幾個通假字。按照之前的計劃,他們不是四個人,而是五個!
據招供,是有一個富態的中年人找到了他們大哥,問要不要幹一樁大買賣。他們大哥攢的人,五個人裏,一個大哥,是開了肚子的那一個。大哥撒謊哩!他推說別人是大哥。活是大哥接的。要幹掉一個小白臉,下手要狠,必須有人看著,大街上最好這樣才能嚇住人。
五個人心說你傻我不傻,被人看著不好跑。他們是想賺錢不是想償命,打算偷工減料,半夜翻牆去那小子的家動手,不想那王八羔子家裏牆又高,牆頭上還都是碎瓷片子,最輕快的那一個爬上牆頭手就被紮壞了。當時叫了一聲,宅子裏狗也叫了起來,宅子裏的人也起來了,不過沒看到他們,他們就沒敢再打半夜翻牆的主意了。
祝纓“嘖”了一聲。
鄭熹道:“別不當回事兒!不過凡事謹慎些是好的,虧得你這牆……”
祝纓心道:我是翻別人牆的,能不知道嗎?
繼續看口供,大哥本想騙那主顧,說已然教訓了那家人,哪知主顧沒傻透,居然識破了,反過來把他們罵了一頓。他們隻得再尋時機。這一回是想跟著那個小白臉兒,趁天黑打悶棍。哪裏知道這小白臉兒一落衙就回家,也不去花街睡覺,也不去酒館喝酒,頂多路上買些點心捎回家又或者捎本書回家看。
哥兒幾個跟了大半個月,一點兒機會也沒找到。
花姐拿著口供,自然也跟著看了,心中很生氣:都這樣了,你們還要接著害人!她的手抖了一下。
祝纓看了她一眼,她問:“這一頁看完了嗎?”
祝纓點點頭,花姐才去翻下一頁。
主顧催得急,活計又還有一半的錢還沒付,他們也急著幹完拿尾款,但確實兩次都不成功。對方扔給他們一句:你們不會在他去應卯的路上等他?事成之後,還有尾款。
五人一想,確實。七月十三,伏擊祝纓。
祝纓背後起了一層汗:“怎麽那位手還沒好?要是他的手好了,我可就沒命了。”當時的情況,最後一個人她已然很難對付了,如果對方再多一個人,她也不確定會怎麽樣。
鄭熹冷冷地道:“在場禁軍也不是吃素的。”
祝纓老老實實地向他認錯:“這事是我托大了。又輕狂,沒經驗……”
鄭熹將她上下一打量,道:“以後小心一些!人是不知道瘋狗會想什麽的。”
“是。”
鄭熹緩了臉色,將供詞收了起來,說:“你安心養傷,還有淤傷為什麽不講?府裏別的沒有,跌打損傷、金創藥還是管夠的。”
“給您惹麻煩了。”
鄭熹道:“怎麽這個也看不出來嗎?你並不是麻煩,有麻煩的是段智!”
“真的是他?”
鄭熹點點頭:“京兆府抓著了傷手的賊人,與你拿下的那個對質,確認腹部有傷的那個才是主事。”
花姐手裏還有幾紙頁,趕緊翻開給祝纓看。剩下就是其他人的供詞了,確認了被祝纓傷的那個才是大哥之後,三法司加緊審問,他臨死前供出了接頭人——段智的二管家,於四。賊也不能白背人命,他跟蹤了於四,確認了身份,根本不用說相貌特征再畫畫像這麽麻煩。
下一頁是三法司的記錄,三法司向段智要於四,段智又說自己也在找於四,於四竟然失蹤了。哪知當天下午,於四的家人就哭著投案,說於四留書自殺。
最後一頁就是抄錄的於四遺書內容: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祝纓小兒無禮於他的主人段智,身為人家的仆人,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所以謀劃了整件事情。現在他寧願一死,請不要連累他的主人段智。信中對祝纓破口大罵,還咒她早死。
祝纓看完笑了,她說:“真是個忠仆。”
花姐對“忠仆”、“義仆”十分反感,忍不住插言道:“是真心還是被迫的呢?”
鄭熹看了她一眼,讚同地說:“不錯,是真心還是被迫呢?他段智是個傻子,難道滿朝文武都是傻子?”如果是段智的仆人當街刺殺祝纓,殺完說是自己一個人的主意,倒還有點說法。買凶?那可就有太多的曲折了。
“死無對證。”祝纓說。
鄭熹笑道:“那就可以心證了。歇著吧,不要多想。好好養傷。你好好的,我才能滿意。養好了傷,可以跟我喝酒。”
“誒?哦……”
鄭熹笑笑,起身走了。
花姐和張仙姑、祝大戰戰兢兢地將陪著想送走他,他卻很有禮貌,又問了祝纓的傷情。花姐一一答了,鄭熹道:“我看他還有些低燒。”張仙姑生怕他再送個郎中來,忙說:“她嘴壯,能吃就能好。鄉下孩子,糙,捱得過去。”
鄭熹的笑容大了些:“他會有後福的。”
“哎!”
……——
鄭熹除了帶來了消息,還帶了不少好東西,傷藥補藥不必提,金帛也是不少的,還帶了一些書籍來。是安心讓祝纓養傷了。
送走了他,花姐和張仙姑、祝大一齊過來看祝纓。張仙姑問:“真的是他?那得把他抓了才行吧?”
花姐問:“那段琳呢?”
祝大問:“那外頭的班頭得在咱家站到什麽時候啊?”
祝纓道:“不用抓他,自有辦法,別不安心。段琳看他自己的本事了。張班頭?案子一結他們就會走了。”
花姐道:“那你以後,可也早早地回家吧。”
祝纓對花姐說:“再沒一個給我寫條子的京兆尹了,我拿什麽犯夜禁呢?”
花姐道:“要是那個給你寫條子的人還是京兆,京兆也沒那麽多的賊人了。”
一家人都很傷感,祝大嘟囔道:“當街要殺官兒,怎麽不算他謀反?”
祝纓道:“要是這就算謀反,那提刀殺進宮城的算什麽?起兵的又算什麽?再生氣,賬也不是這麽算的。”
花姐是怎麽都想不明白,段智這是要幹嘛,祝纓道:“他想幹什麽已經都不重要了。他完了。”
皇帝生氣了,丞相們也生氣了,丞相裏跳得最高的是施鯤。他不希望在他做丞相的時候出現惡性事件。祝纓不忍耐而挑釁段智,他隻是嫌棄年輕人多事。而段智沒有胸懷,竟然指使家奴買凶謀殺朝廷命官,這就挑戰施鯤的底線了!
另外兩人更不必說。
滿朝上下都知道祝纓假須促狹,起初對她的評價並不高,看她不過是鄭熹的馬前卒的角色,一個能幹的馬前卒。行刺事件之後,這種風評卻又一變。不喜歡她的人稱她一聲“凶頑”、“狡詐”,比較欣賞她的人則認為她“意誌堅定”、“頭腦清楚”、“反應敏捷”。王雲鶴這樣的人更是惋惜,有這本事,幹什麽正事不好呢?卻不得不卷入鄭、段的宿怨裏消耗。
京城的普通百姓是不管這些的,假須,他們覺得有趣,祝纓反殺刺客再滿城緝凶,最後把凶手交給衙門再回家靜養,任外麵打得天翻地覆,她總是不出麵。這是何等的傳奇!
管她是為什麽呢?
京城認識祝纓的人都覺得她是個好人。一個人如果隻是“好人”,就容易乏味、容易讓人想得寸進尺地占便宜,如果在“好”之外又有頗類“俠客”的故事,那就值得說道說道了。
且因為這件事,新任的巫京兆終於瞪起眼睛來了,大棒殺威,打死了十個惡棍。京城的治安又變好了!
是的,比施鯤更生氣的是巫京兆。他自認不如王雲鶴,如果得幹得跟王雲鶴差不離才能有好名聲,那就太累了!他想“無為而治”,他也不多管,別人也不要在他的治下鬧過份,大家和平相處。
有人就不讓他安生!
於四還自殺了?還給他報案?
巫京兆當場翻臉,質問段家:“我要是不信,是不是府上家奴就要再對我也演一出‘主辱臣死’?”
他當場下令,把於四的家人統統緝拿!段家的奴婢又怎麽樣?那是犯人家眷,難保不知道什麽事兒呢!京兆府的衙役上了段智的門,立等著拿人,一個一個的點人頭。何京審案,起手是打,巫京兆發狠,一抓就抓的是全家,管你是拄拐棍兒的還是吃奶的,一個不拉,統統下了大獄再說。
拷問於四的兄弟、兒子、父親,其次才是妻子等人。奴婢們有苦說不出,不攀出段智,受刑,攀咬了也難逃罪責——奴婢出賣主人,本身就是大罪。於四也不曾對他們說太多的內情。他們所知的,不過是:“上頭派了件差使下來,我正好從中做個花賬,又是二十貫入袋。”具體什麽差使,沒講。
因段智也是朝廷官員,仆人幹的事,沒有證據也不能把他下獄。
鄭熹隻是輕描淡寫地對時尚書和陽大夫說了一句話:“這仆人還挺有錢的。”
上下有誌一同之下,七月十三日,祝纓被伏擊,七月二十,案情明朗。於四死了也被開棺梟首,家人流三千裏外。直接動手的幾人死刑,傷了手的那個也是一個流放。
七月二十一,段智被彈劾。
禦史們找著了新的題目:段智治家不嚴,致使奴仆買凶謀殺朝廷命官。
段家想弄出個“忠仆”於四,也得大家肯認他是“忠仆”才行。當年馮家能玩這一手,是因為大家願意世上多一些舍棄自己而成就主人的仆人。現在,他們對開發“耗材”的其他用途的決心並不堅定,自己有這樣的仆人固然是好,如果對家也有許多這樣的仆人,就有點麻煩了。
縱有千般借口,京城當街襲殺朝廷命官,朝廷都不能放過你。
這是一個很刁鑽的題目。段智辯駁著辯駁著差點變成是他指使的。段智被罷官成了庶人,子孫也被相繼黜落。
鄭熹還不肯放過他,指使禦史找的另一個題目是:段智把兒子過繼給弟弟段弘,是為了謀奪段弘的蔭職、財產。
八月,段氏不得不將段智之子還歸本家,而以段智四弟的小兒子入繼段弘。
此時,花姐將將把祝纓身上的線給拆了,祝纓還隻能扶杖下地一小會兒,花姐隻允許她在廊下一小會兒風。
……——
祝纓拄著杖,站在廊下看桂花樹,這樹略粗了一點點,葉子正綠,快到了開花的時候了。花姐拿了件衣服來要給她披上,祝纓道:“還沒到中秋,哪用披那個?我又不是紙糊的。”
“別胡說。”花姐嗔了一句,又問,“事兒了結了吧?”
祝纓道:“恐怕隻是個開始。”
花姐問這一句,是因為張班頭他們已經撤了,隻有金大娘子給的廚娘還在幫著做飯。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是張仙姑和花姐決定厚著臉皮多留人家一陣子,等祝纓的傷好了之後再備一份厚禮將人送回去。
花姐有些擔憂:“那……”
祝纓道:“踏進這個名利場,哪是想抽身就抽身的?”
花姐歎了口氣:“就這麽走了,又不甘心。憑什麽呢?”
兩人相視一笑。
外麵大門被拍響了,狗叫起來,曹昌去開門。這孩子這些日子內疚得要命,他騎的驢好好的回來了,祝纓受傷了,連祝纓的馬也完了。馬一旦傷了腿,就很難再留下來了。好好一匹馬就這麽沒了,曹昌偷偷摸了兩天的淚。
張班頭才撤就有人敲門,曹昌警惕地跳了起來:“誰!”
一個年輕女孩子的聲音:“我、我找祝大人。”
曹昌聽是個女孩子,放下了戒心,拉開門一看,是個小黑丫頭。他問:“你有什麽事兒?”
“那個……祝大人,還好嗎?”
她懷裏抱著個包袱,曹昌把她帶到二門上往裏喊:“杜大姐,有客人。”
祝纓在廊下看著二門,道:“我就在這裏,你喊她做甚?”
張仙姑從西廂聽了,跑了過來:“咦?我瞧你眼熟!”
“大娘子!”小黑丫頭高興地說。她是被小江派來探望的,正愁不知道怎麽開口,就借著這個由頭說,自己是上回來的報過信的人。“那會兒您還沒搬到新宅呢。”
張仙姑想起來了,挺熱情地讓她過來坐。
小黑丫頭有點緊張地看著祝纓,說:“那個!娘子很掛心您,不過您這兒好些官差,不、不好上門。現在他們走、走了……原本準備的也、也過了時候了。這、這些,您……收下吧?”
祝纓問道:“是什麽?”
“呃,鬥、鬥篷。聽說您傷著了,天漸冷了,受涼就要遭罪了。”
張仙姑和花姐都有點愁,祝纓倒大方,說:“替我謝謝她。告訴她,把自己的日子過好。”
“哎!”
祝纓道:“你怎麽過來的?走著?娘……”
張仙姑道:“哦哦。”從身上摸了把錢給小黑丫頭,讓她雇個車或者雇頭驢回家。小黑丫頭接了,對幾人行個禮,轉身離開。背後隱約聽著他們好像在什麽“馮家”。
大娘子說:“是那個小娘子啊?人挺好,就是命不太好。”
張仙姑也就是一句感慨,她現在最關心的還是祝纓,轉臉就說祝纓:“小娘子送你衣裳,可不是什麽好事兒!你給我離她遠點兒!不要撩她!”
“哦……”
張仙姑又說:“正事不夠你忙的?”
“正事?我還想多歇歇呢!”祝纓遇到不得不拚命的事也隻能硬上,但是隻要條件允許,她還是很惜命的,鄭熹不催,她就養著。傷筋動骨一百天,雖然她筋骨還算完好,那養兩個月總是可以的吧?
她在家裏休息,消息也不閉塞,不時有人來探望,見她日益好轉也都有些欣慰。金大娘子又帶來趣聞:“京城還忙著養狗、砌牆頭、往牆頭上插瓷片。你那辦法真挺好,能防不少賊。”
祝纓啞然。
金良又問祝纓:“你什麽時候能回去銷假?”
祝纓道:“幹嘛?”
金良道:“馬!”
祝纓道:“別,你又有錢了是吧?”
“呸!”金良說,“是府裏。”
祝纓這回挑釁,開始是有點輕佻,但是應變實在讓人滿意。鄭侯聽了也很喜歡,聽說馬沒了,就說要再給她一匹。祝纓道:“我這一瘸一拐的不像樣,怎麽也得落了痂行動自如了,出去見人才好看。”
金良道:“那可別忘了。”
祝纓道:“忘不了!哎,你怎麽有空過來了?”
“看你還不好?七郎說,近來會有人盯上你,讓我多過來走動走動。”
……——
鄭熹所料不差,祝纓的身上確實已經匯聚了不少的目光,議論她的人也是有一些的。
比如段氏父子。
段琳、段嬰受段智牽連得苦,段琳硬著頭皮死扛沒有辭官,他上了一封情辭肯切的代兄長請罪的奏疏,說兄長是年紀大了,所以無法很好的管束下人。他身為弟弟,一定好好勸勸哥哥等等。段嬰本該授官的,至今仍是遙遙無期。
禦史不彈劾段琳並不是因為他們心善,而是段琳已搶先向皇帝當麵陳情。有些不能寫在奏本裏的話,當麵就能說了。比如,當年與鄭氏的舊怨,二十年過去了,他又不蠢,怎麽會才回京師就起紛爭?哥哥蹉跎二十年,確實有點氣。再比如弟弟是管不了哥哥的,現在他已下了決心,要好好“勸”了。
一個平庸的哥哥,一個傑出的弟弟,管得狠了要被非議,不管也要被非議。
皇帝警告段琳:“不用你管,自有國法管他!你也不要觸犯律法才好!”
段琳哭得淚人一樣,心裏明白這一關過得非常險,事實上他損失很大,並且這種損失還會持續,他們家還會被壓抑很長時間。段智這麽一搞,許多授官、升遷的動作短期是無法達成了!
這個大哥真是他上輩子的債主!大哥的兒子本來出繼二哥,現在換成四弟家的,以後還不定怎麽鬧呢。段琳已經開始頭疼了。
他一回家便召了兒子段嬰:“李澤,回來了嗎?”
段嬰道:“他孝期已滿。”
“你去見他。”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