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21章 報應

李澤看著眼前這個芝蘭玉樹般的年輕人。

段家的麒麟兒。

李澤才出孝不久,兄弟姐妹各奔東西。弟弟妹妹們仍然不理解他為什麽一定要為小夫人遮掩,為什麽要將一樁醜聞掩在自己家內。李澤曾試圖說服他們,自家事自家解決,但是他們認為小夫人詭計多端,竟然有什麽“感孕”,還是交給國法殺了的好。

再次不歡而散之後,他低調地入京了。

他的兒子也不理解他,那個孩子至今仍然覺得當初就不該納了小夫人。

看著段嬰,他也會羨慕段琳:要是我也有這樣的兒子就好。

當段嬰站在他麵前的時候,他卻一點親近的意思也沒有。

段家與鄭家的事情,李澤是知道的,當年雖然未曾親見,卻也知道一些。當年段家確實吃了個大虧,心中有怨氣是再正常不過了。現在再找上他,想讓他幹什麽?他像是會讓人當槍使的人嗎?

李澤和藹地笑著,問道:“你父親還好嗎?”

段嬰道:“有勞世叔掛念,一切還好。”

兩家當年也是有些往來的,李藏與段琳的父親算是同輩人,曾經都在京城任職。段嬰便以自己的名義來拜訪長輩。

李澤又問:“你伯父呢?”

段嬰無奈地笑道:“正在生氣。”

李澤笑道:“他一向有氣。”

段嬰道:“能脫身已屬萬幸,生氣也是沒有辦法了。可惜家父如今也不得動彈,隻得命小侄前來拜訪,實是有一事拜托。”

“哦?”

段嬰說的卻不是對付鄭熹,而是請李澤在合適的時候,能夠為他的五叔美言幾句。“四叔家的弟弟入繼了二伯,大伯連提都不提四叔了。長兄如父,家父一人實在勸不動大伯,想,如果五叔也能回京,兩人勸勸或許可行。千萬拜托。”說著,奉上了一份禮單。

李澤聽到“長兄如父”,心道,我的兄弟裏要是有段琳這樣有腦子的好了!他道:“你我兩家世交,何必重禮?”

“些許心意,不成敬意。”

兩家哪有那麽深厚的交情?但是一個愛演,另一個又給他搭戲,一遞一遞的演得挺像那麽回事兒。

李澤是不肯接這個事的,把段嬰他五叔弄進京?以現在的情勢,提了也是白提,還要挨訓。就算弄進來了,他是勸段智還是對付鄭熹可都不好講。李澤現在內外交困,自己家的兄弟還沒重新收伏就再惹鄭熹?他是不願意的。

哪怕他總有一點疑心,總覺得那個拿著他的玉佩去他家裏報信的人極其可疑!按日子算,當時祝纓應該差不多到了。然而祝纓的身形、聲音又全然不像。祝纓不假詞色,也不給陳萌麵子就當麵拒了他,也讓他心裏憋屈得慌。

不過,哪怕有詐,他也不會給段琳當槍使。

段嬰再三說:“家父也知道眼下並不是好時機。您看什麽時候合適,都可以。如今旁人避我如蛇蠍,還望世叔垂憐。”

李澤與他打太極,道:“你伯父太衝動了。”

段嬰坦誠地地看向李澤的雙眼:“伯父固然衝動,可世叔真以為這事兒出在伯父身上嗎?”

“嗯?”

段嬰道:“事情已然過去了,多說無益,反而耽誤以後的事。家父與小侄擔心的正是‘以後’。那個祝纓,那是一個想做一番事業的人,凡想做事業的人,就易生事。

恕小侄無禮,譬如王丞相,他做京兆尹的時候要做出一番事業,京師權貴束手。這個祝纓縱使不是鄭大理的先鋒,他那樣的人才想脫穎而出也是人之常情。他又會做什麽呢?

隻怕以後大家都還會有艱難的日子,根源就在他的身上。此人行事出人意表,難以預料,也是一個不聽人勸的。”

李澤道:“區區一個……”黃口小兒。

段嬰微笑地看著他:“果然區區?我以為是人傑。”他不帶情緒地評論祝纓:“精明果敢。不必與他有仇,又或者得罪過他的恩主,隻要有需要,他就會露出可怕一麵來。以後……”

李澤輕吸了一口氣,道:“可真是個麻煩的人啊。”

“是啊……”

李澤沒有接話,段嬰也不再說話,兩人沉默良久,還是段嬰先忍不住了,輕喚一聲:“世叔。”

李澤道:“哦,留你太久啦。”

段嬰低聲道:“打擾世叔了。那件事……”

李澤輕輕搖頭:“難辦。政事堂震怒,你們以為交出一個於四就算完了?”

“所以伯父也罷官了。”

李澤道:“念你叫我一聲世叔,勸你一句,別亂動。”

段嬰看著他一臉的平靜,終於道:“五叔的事不成,那個祝纓——”

李澤一挑眉,段嬰苦笑道:“世叔恕罪,這一回麵子折得太厲害了。”

“隻是麵子?”李澤微笑著讓段嬰把禮物也帶走。

段嬰道:“便是世交相處不拘小節,也沒有送了禮物再帶回去的。如果五叔不能回來,還請世叔幫一個小忙。”

“嗯?”

段嬰道:“父親不便親自上這一本,請世叔擇一合適的時機,奏請將京中各部各衙之年輕官員外放出去曆練,隻要這一本,您不須指向任何人。剩下的事自有別人去做,他們空出來的位子,會有許多人想要的。世叔,這個小忙總是可以幫的吧?”

李澤的臉上顯出一個很短暫的明悟表情,旋即平靜下來。

兩人都沒有再聊下去,李澤最終收下了禮物,對段嬰說:“回去問你父親身體安康。”

“是。多謝世叔。”

李澤目送段嬰離開,眉頭皺得死緊,他深深地懷疑,段嬰來提祝纓也不是隨意提的,似乎有攛掇著他出手剪掉這個鄭熹羽翼的意思。然而……

段嬰確實說到了他的心坎兒上,就算拋開過往的各種疑點不談,單論“以後”,那他還得再想想!

李澤也有兒子,那孩子雖然跟父親鬧別扭,可是做父親的哪有不為兒子考慮的呢?如果京中可以挪出去一批年輕人,就會有更好的空缺……

……

段嬰回到家中向段琳匯報:“他心動了。”

段琳輕笑一聲:“他拒絕不了。”

“阿爹,他能行嗎?”

“你看他傻?”

“那、那倒不是。”

段琳低低地說:“愚智隻在一線之間呐。近來你要修身養性,功課仍然不要放下。”

“是。”

安排完兒子去見李澤,段琳又恢複了往常的日子,照樣在太常寺裏折騰。又過半月,也不見李澤有什麽本奏上。這是也正常的,祝纓還沒銷假回來應卯,這個時候李澤上本,被踢出京城的也不會是祝纓。

段琳又等了些日子,估摸著祝纓應該快要回來了,他親自登門拜訪了李澤。

一身便服、輕車簡從。

李澤禮貌地接待了他,見麵先說:“太常。”

李澤的官位如今並不如段琳,他率先行禮,段琳還了半禮。兩人相讓著進了小花廳,後又移步書房。段琳說話又與段嬰不同,他十分客氣地說:“有事相求。”

李澤道:“太常有何事用得著下官呢?”

段琳道:“為了犬子。他雖得中進士,卻並不得授官,與其空耗歲月,不如以蔭官出仕。我想,讓他到你那裏去。”

李澤是陳相老上司的兒子,麵子上還要做得好看些,所以回來之後陳相也給了他些關懷,給他安排進了秘書省做了秘書丞的職務。

李澤仍然猶豫,段琳道:“天下父母之心皆同,李兄也差不多吧?兄弟,現在不太聽我的啦,隻好先管一管自己的兒子。”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很快便投契了起來。李澤道:“隻怕鄭熹不會放人。”段琳道:“那可由不得他呀。怎麽別的人都能出京,隻有祝纓不能?哪怕是鄭熹的親兒子,該出去也得出去。”

李澤道:“要安排妥當才好,既然要放出去,就放遠一點。”

“縣令是親民官,想要做事的年輕人都該出去任一任外任,才知道人間辛苦。”

“萬年縣也是縣。”

段琳道:“所以要遠一點,越遠越好。”這才是他的目的,他本來的計劃就是一麵培植勢力在京城重新紮根,一麵先剪了鄭熹的黨羽。年輕人出去曆練?京城的年輕人、鄭熹身邊的年輕人可不止一個祝纓啊!

李澤說:“還須一個引子。”

段琳笑道:“沒有耐心是成不了事的,我們可以等,等不到還可以造。”

兩人會心一笑。

……——

被算計的祝纓此時也在笑,受傷之後快兩個月了,她終於可以行動自如了——隻是還不能劇烈的運動。

她笑著說:“我終於可以銷假回去了。”

張仙姑還想讓她再歇一個月,祝纓道:“都歇倆月了,是時候出去走走了。”

在別去銷假之前,她還得先去拜訪幾個人。

第一站是鄭府。

她先讓曹昌去投了拜帖,然後便得了鄭熹的召見。

鄭熹見她穿著自己送的衣服,打扮得似模似樣。比起之前,祝纓臉上的笑少。祝纓以前在他的麵前有點小孩子似的故意的淘氣,因為要處理許多事務、經常笑得有點禮貌有點假,她骨子裏又有一點傲氣和野性,有時候行事也還有一點點的僵硬,現在這些都看不到了,整個人更加從容,全然是個成年人的樣子了。

鄭熹心道:經曆過生死的人,果然是有些不同的。

他很欣慰,問道:“能回來了?”

祝纓道:“是。”

鄭熹道:“來!”

外麵抬上席來,祝纓道:“真要我喝酒?”

鄭熹道:“你?你看著我喝。”

他又沒有給祝纓上酒,祝纓麵前放的隻是蜜水。祝纓低頭,看著盛蜜水的瓷碗裏倒映出自己的麵容,心中一歎。

鄭熹道:“你好了,該接風,不過不宜現在在我這裏弄得太大。就咱們倆,邊吃邊聊。”

“是。”

鄭熹皺眉看著她,祝纓一點頭:“好。”

鄭熹這才顯出高興的樣子:“回到大理寺,又得接著忙了,胡、左二人已是焦頭爛額。”

祝纓道:“他們本來就能做得很好。”

“看跟誰比,”鄭熹說,“回去之後,過兩天,你再辦一件事。”

“誒?”

“蘇匡也該升一升了,這件事你來提。”

“這……”

“人情還是要的。”鄭熹說。他讓祝纓去賣蘇匡這份人情,顯是已經有了安排。

兩人一邊吃一邊聊,鄭熹說著自己的布置,他看左司直在祝纓遇刺的時候表現尚可,認為祝纓沒有看錯人,左司直此人雖然滑頭,倒也有幾分真情在,也是可用的。他想把左司直平調為丞,然後把蘇匡升做司直。

祝纓沒問他對自己的安排,鄭熹先說了:“你還是要在大理寺裏留一陣的。你傷才好,不宜過於操勞,大理寺裏你熟,不用多費心。等你好了,再議。”

“不讓我留守了?”

鄭熹道:“從六品一個丞,守,談何容易?我去哪裏,就設法帶你去哪裏。”

祝纓道:“好。”

跟著走,這是心腹的待遇,也是先鋒的待遇。跟著到哪兒,就是要跟著去再重新開辟一片天地的。幹好了,雞犬升天,幹不好,一塊兒滾蛋。“指定要某人”,鄭熹也是要舍出人情去討價還價的,原本鄭熹並不打算這麽幹。

政事堂駁了她做大理寺正的請求,理由說得很明白:不夠格。

鄭熹就不讓她再在大理寺苦熬。

這是更加看重她。對她提前講,也是一種交心。

祝纓當然不能拒絕這種好意。

兩人吃了一陣兒,鄭侯那裏的唐善親自過來,說:“君侯問三郎呢。”

鄭熹道:“他不忙著釣魚嗎?”

唐善道:“聽說三郎來了,魚也不釣了,請過去說話,還說,要吃酒,他那裏有好的。”

鄭熹道:“他可饒了自己吧,這孩子的嘴沒個把門的。”親自帶了祝纓過去。

鄭侯正在庭院裏,院中有匹良馬,鄭侯笑道:“來啦?不要行禮啦!過來瞧瞧,這馬怎麽樣?”

祝纓已得過通知,上前道:“是好馬。”

鄭侯把韁繩一扔:“它是你的了。”

祝纓道:“有點貴。”

“沒出息!”

“我是怕養不好。”祝纓說。金良送的那匹馬其實就養得不是很好,不然她能策馬踩著凶手跑到禁軍麵前。曹昌很用心了,但是祝家提供不了良馬需要的最好的精飼料。吃的隻是其一。又沒有很大的地方跑馬。馬養得差了一點,也就用不上了。

所以祝纓覺得,自己有個差不多的馬也就差不多了。

鄭侯說:“又不用你養。”

鄭熹道:“拿著。”

祝纓隻得接了這個祖宗,她有點同情這個祖宗——以後跟了我,得吃苦了。她說:“這下曹昌有新眼珠子了。”

鄭熹笑道:“那孩子就是心眼太實在了。”

鄭侯又問曹昌是誰,祝纓說是甘澤的表弟,很實在的孩子。鄭侯道:“甘家人,可以相信。”又說祝纓居然沒有護院,不好。

祝纓道:“他們都不如我。京兆如今也多安排人在附近巡夜了。家裏人不在多,在可靠。正在慢慢安排。”

鄭侯就不評論這件事情了,又問祝纓當日的情形,問祝纓:“是用我的那柄刀嗎?”

祝纓隨身就帶著那柄金刀,當即解下來給鄭侯看。鄭侯把刀摩挲了一會兒,道:“嗯,給你的時候沒想到它還能這麽有用。”

他讓人取來兩柄刀,都比祝纓現在拿的長,一柄有尺餘,一柄長數尺。刀身狹長,刀鞘是黑紅金三色的花紋。抽出來,刀鋒雪亮。

鄭熹道:“到了宮門口就得給攔下來。”

鄭侯道:“道上可以用!”

他又命取了一張好弓,再送祝纓一副軟甲。鄭熹有些詫異:阿爹今天好像很高興。

祝纓接了鄭侯的許多東西,也大方地收了。鄭侯道:“試試。”

祝纓也不縱躍,右手抽出刀來挽了個刀花。鄭侯道:“這誰教的?中看不中用,有空跟金良喂喂招。”

“是。”

鄭侯滿意地道:“行了,你們玩兒去吧。”

鄭熹直到坐回席上,撤去殘肴重開新宴,才說:“老小孩兒。咱們說到哪兒了?”

……——

祝纓從鄭府出來,就哪兒也去不了了,她得回家送東西。除了鄭侯,鄭熹又給了她不少東西。

回到家,把家裏人又嚇了一跳。

花姐十分憂慮:“這又是要做什麽?”鄭府的東西是白拿的嗎?都是拿命換的。給的越多,還的也就得越多,根本就是利滾利的高利貸。

張仙姑和祝大都說鄭府大方,雖然不滿於女兒受傷,不過東西這麽多,他們也不好再說什麽了。

祝纓道:“你們把東西收一收。”

花姐問道:“你呢?”

“我還得去王丞相府上道個謝呢。”

花姐道:“你歇歇腳再去,那個新馬你現在也騎不熟,等身子無礙了再慢慢跟它磨,你現在還是乘車吧。”

張仙姑也是這個意思。不過鄭侯給的馬實在太好了,她不懂馬的人也忍不住圍著轉。

祝纓道:“我也不是現在就去,帖子沒遞就闖過去,不好。”

花姐低聲對祝纓說:“這馬也太好了。東西也太多了。隻怕以後還要有事。”

祝纓道:“他們已算是十分公道的了。”

“你都傷成這樣了。”

祝纓搖了搖頭:“馬是金大哥來的時候就說過的。多的那些,是老人家真的高興,他的兒孫也沒有使他這些家什的人。至於補償,鄭大人已經給了。”她養病時已經接收到了一部分,剛才又有鄭熹會一直罩著她的承諾。她這一次已經很值了。

把兵器自己收了,其他的都交給家人打點,祝纓準備了一份禮物,預備去王雲鶴府上道謝的時候用。

再去王雲鶴的府上,她仍然穿著鄭熹送的衣服,腰上又把那柄短刀也給佩了。

到了相府門房,門上的人頓了一下才認出她來:“三郎!”

祝纓道:“是我。”

門房覺得三郎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王雲鶴門前也有不少人,人們低聲互相問著,這個能直接進去的人是誰。也有認出祝纓的人,說出她的名字來,許多人都是一聲:“哦——”

祝纓養病倆月,風評居然好了許多。從諂媚、促狹、滑稽、凶頑、能幹,又變成了“難得”“可靠”。

二十歲的年輕人,不眠花宿柳,不狂飲濫賭,落衙就回家讀書,還買點心回家給父母吃。心思很縝密,把家裏弄得十分安全。這是要殺她的人的口供。

正在讀書進學的二十歲都未必能這麽自律,不用再接著刻苦,完全可以享受生活的人卻還這麽自律。那是相當可靠的了。

此時再一看人,一身暗紋的錦衣,一股低調的奢華,白淨,修長,腰間的佩刀又讓她透出一點英武的氣質來。

有點羨慕她爹。

祝纓略等了一下,等王雲鶴見完了上一個訪客才被引到書房。王雲鶴將她上下一打量,露出欣慰喜悅的表情:“好。”

祝纓送的禮物他也痛快地收下了,讓祝纓走兩步,坐下,說:“看來恢複得不錯,以後可要更小心呐。”

祝纓道:“是。”

麵對祝纓這樣什麽都很明白的年輕人,王雲鶴也不用跟她解釋得太多,朝廷上的許多道理,祝纓都明白。她也絕不會質問為什麽要放過段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段智在搞鬼。也不會去質問為什麽不問段琳,段琳估計也不是什麽好人。

她死裏逃生之後,就這麽平平靜靜地來感謝一個在她受傷期間給了她關照的老人。

王雲鶴欣慰於自己沒有看錯人,祝纓能在那樣的場麵下活下來已是意外之喜,她還能堅持住了緝凶。

王雲鶴最終隻說了一句話:“你不是主父偃。”

祝纓不自覺地翹起了唇角:“我是祝纓。”

王雲鶴的時間很緊張,仍然與祝纓多坐了一會兒才讓她離開。

此後祝纓又拜訪了一些親友,然後見了老馬、老穆等人。巫京兆發狠,老馬老穆又消停了,看到祝纓安然無恙,都說:“不愧是三郎。”

……

到了祝纓正式銷假回去的那一天,早就有不少人知道她要回來了。

還沒進入皇城她就被許多人圍觀了,看她,也看她的那匹馬。

溫嶽見了她十分高興,說:“這下可好了!連我們家裏的也能放心了。”

祝纓道:“有勞惦記啦!”

一路上與人互相致意、見禮,被擁簇著到了大理寺。左司直等人都很高興:“回來了!回來了!”

他與祝纓關係又好了幾分,嘴也變賤了:“哎,你怎麽還胖了?”

祝纓在家連補兩個月,第一個張仙姑,認為一定要好好進補,第二是廚娘,過來就是為了喂她的,然後才輪到花姐和杜大姐。直把祝纓喂得油光水滑,臉也圓了一圈。

胡璉道:“壯一點好!”

他們聚在一起,說著這兩個月的新鮮事。又說京城的新鮮事。這些日子,祝纓的事情被另一件大新聞漸漸蓋了過去——陛下最寵愛的女兒,五娘要出降了。皇帝和太後千挑萬選,給她選了安仁公主的兒子。做媒的是皇帝的另一個妹妹安德公主。

安仁公主自己有點驕橫,家裏有了一個她,丈夫、兒子的脾氣都很乖巧。皇帝就要給女兒選個乖一點的駙馬,駙馬不必有什麽豐功偉績,能跟五娘過好日子就行。

公主出降,當然要做準備的,先是冊封,皇帝給女兒封做永平公主。然後是府邸、禮儀、嫁妝。據說,太子還要親自送妹妹出嫁。

大理寺有這一樁新聞,大家說得眉飛色舞,都在猜到時候會有什麽樣的熱鬧。

直到鄭熹等人下朝回來,才恢複了安靜。祝纓又拜見上官,然後才是把大理寺上下再走一遍,感謝大家在她養傷期間的問候。

即使與鄭熹談過,對自己的未來心中有數,祝纓幹大理寺的活計也沒有偷工減料,該處理的處理,又把這兩個月的案卷調了來看,以期做到心中有數。從麵上看,除了人變得更沉穩了些,她與以前沒有什麽區別,完全看不出來是一個以不久的將來會隨著上司一同調任的人。

有了鄭熹的話,祝纓也給鄭熹做準備。除了蘇匡之外,她還給鄭熹準備了一份名單——幾乎把所有空缺都給填滿了。填不滿的也標注出來,包括吏員的缺額。

三天之後,這份名單準備好了,她拿去給鄭熹看。

鄭熹問道:“這是什麽?”

祝纓道:“要是能預先將來誰掌大理就好了。”

如果是自己人呢,就留些空缺,人家手裏也好有根蘿卜能釣著驢子拉磨。如果不是自己人,那就先把所有的缺都填滿,看他能玩什麽花活。

鄭熹笑罵:“狡獪!”他對大理寺也有類似的想法。祝纓跟他想到一起了,回來就給準備上了,真是太合他的心意了。

他還是把這份單子給收下了,仔細讀著,然後指著其中幾人,給祝纓講一講:“這個不要動。那個我把他調走……”又讓祝纓把吏員給填滿,這一部分他不管。

過不數日,鄭熹果然把左司直調成了丞,又把蘇匡升做了司直。然後鄭熹又與裴清做了一次長談,接著與冷雲聊了聊,慢慢地將大理寺缺員的名額填了個大概。祝纓看得出來,新增的人員裏有了裴清與冷雲的意思。

日子緩慢地過,很快又到了要準備冬季用炭的時候了,祝纓還是照著以前的樣子準備。大理寺的待遇也讓新來的官員感到了詫異——難道大理寺竟是個非常富裕的地方麽?

秋去冬來,鄭熹這裏加緊準備著,皇帝那頭如預料的那般將鄭熹調走了!

……——

皇帝非常鄭重地把鄭熹叫過來:“七郎,你在大理寺多久了?”

鄭熹已有了準備,答得非常的從容。果然,皇帝說:“大理寺你做得很好,現在另有一件要事,非你不可。”

鄭熹問道:“不知是什麽事?”

皇帝笑道:“東宮詹事年老,總病著,耽誤事兒。你去詹事府吧。旨意這兩天就下來。一定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啊!”

皇帝,鄭熹的好舅舅,把那麽大個兒一個外甥調去東宮給太子當詹事了!

鄭熹幾乎失態!

大理寺卿,從三品,國之重臣。太子詹事府詹事,正三品,管東宮大小事務。

這是一條鄭熹從未設想過的調令。

他想過自己平調九卿裏的其他任何一職,大膽一點就做夢想想去六部哪一部當個尚書。或者到地方上去,做一個封疆大吏。哪怕讓他轉做個將軍,也算是家學淵源。

以上四種的任何一種,他都有應對之策,也都規劃好了要如何施為。連怎麽安排自己的人手都想好了。

猛然一道雷下來,東宮?!

東宮有三師三少,太子正經的老師,這些人品階也高,其中還有丞相來兼職,不是丞相的年紀也都很大,個個年高德劭,其中還有人當過他的老師。好在三師三少並不是必須滿員的,現在一共也隻有三個人。

東宮是個比較敏感的地方,裏麵官員的任命、調動也比較敏感。甚至在皇帝年紀越來越大、太子也是個成年人的情況下,它比朝廷官員的調動還要麻煩一點。鄭熹可以把他主持的任何一個地方變成自己的天下,東宮,他還是沒把握且不太敢的。

東宮是個非常誘人的餌,幹得好,看看鍾宜等人,靠著舊情誼能吃一輩子。再看看周遊,還能庇佑廢物兒孫。**真是太大了,大到即使能推辭也不想推辭。

但東宮同時又是有著危機的,尤其在皇帝年紀大了太子正在壯年的時候。

鄭熹像是個吞了滾燙紅燒肉的餓漢,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試探地說:“陛下,臣是不是太年輕了?恐不能服眾啊!”

皇帝道:“我說你行,你就行。”

事已至此,鄭熹隻能鄭重地接下了這份差使。

消息傳到大理寺,整個大理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鄭熹是他們的靠山,靠山走了,誰來?以後會怎麽樣呢?他們看這個、看那個,都頗有點不安。現在大理寺這樣挺好的,他們並不想有什麽大的改變。

可皇帝並沒有給大理寺新派一個主官,而是讓裴清“暫代”,隻是暫代,並沒有讓裴清升任。裴清成了皇帝指定的看守大理寺的人,就像鄭熹之前要祝纓為他看守大理寺一樣。

大家驚了一陣兒,又都看向祝纓。

祝纓也沒想到皇帝會把鄭熹往東宮調。

麵上還要恭敬地等著鄭熹和裴清做交接、訓話。兩人的訓話都很感人,鄭熹說了他的不舍,回憶了這幾年與大家同甘共苦的歲月,最後說:“都還在這宮裏,離得也不遠嘛!還能常相見。諸位與子澄都是老相識了,不用我多說了吧?”

裴清則是對鄭熹的離開表示了不舍,但又恭喜他高升,然後表示一切照舊,他是蕭規曹隨。

完事之後,就是幫鄭熹搬東西、送他之類,不能一一記述。

鄭熹與祝纓期間也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都很無奈,東宮,有點不太好辦。值得慶幸的是,大理寺換了裴清主持,這對祝纓也不算是一件壞事。

最終,鄭熹還是決心到了東宮之後就設法把祝纓也給調過去,他記得詹事府的丞是正六品,正好給祝纓升一升。從五品不讓做,正六品總可以吧?政事堂這回總沒有理由拒絕了。

在辦這件事之前,鄭熹還得先謝恩,再拜見東宮,然後辦一場宴會慶祝,還要參與東宮舉辦的迎接他的洗塵宴。大理寺那邊,裴清還讓祝纓準備一場歡送他的酒宴。

將這些都應付完了,也將要過年了。鄭熹先不忙著準備東宮的新年,他到詹事府裏坐定,先命將名冊拿來,好與眾人認識。

他的心中已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待到名冊拿來,鄭熹一翻看,差點沒噎著。他輕輕地問:“人,都在這裏了麽?”

少詹事答道:“是。”

鄭熹心道:真是報應啊!

他把大理寺的空額填滿了,不知道哪個缺德鬼也把東宮的空額填滿了。他如果要帶自己人過來,就得先把這名冊上的人踢出來。踢一個,才能騰出一個位子來安放一個自己人。

鄭熹決定先觀察一下,然後跟太子、皇帝都談一談,再做人事上的調動。他起碼得知道現在這些人,哪些是皇帝安排的,哪些是太子用得順手的,再有哪些是可以踢走的。

這一等就出事兒了。

李澤於年末上表,認為京城中的年輕官員中有許多自許風流無所事事,以至於尋釁滋事,這既有損體統,於他們自身也是無益。不如新年之後從京城三十歲以下的年輕官員裏選擇才俊之士放到外麵做親民官,既能免去京城的許多麻煩事,又能為國家曆練出一些人才備用。

他這表上得有理有據——京兆府又出了一起年輕的官員毆鬥的案子。京城如今的治安不提也罷,小年輕無論是鬥氣還是爭風吃醋又或者別的原因鬧起來,再當街打起來也都是有的。巫京兆有時候不管,禦史就拿這些事來說。

李澤瞅準了時機便上了這麽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