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24章 真假

鄭侯不是一個可以被隨便忽略的人,他進宮的事很快就會有人知道。鄭熹對鄭侯道:“爹,咱們去大理寺一趟。”

鄭侯道:“理當如此。”

父子二人從東宮趕去了大理寺,此時正是大理寺日常處理事務的時候。鄭熹是大家熟悉的,立刻有人飛奔去報給裴清和冷雲。

冷雲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呀?怎麽他還回來了?有什麽大事?”

裴清道:“見了不就知道了?”

二人降階相迎,才一拱手,鄭熹就說:“有一件事兒,來,裏麵說。”冷雲湊到鄭侯身邊去:“世伯,什麽事兒呀?”鄭侯道:“你這就知道了。”

四人到了室裏坐定,鄭熹對裴清和冷雲道:“事情有些棘手,三郎派人送了一封信來。”

裴清道:“案子?”

鄭熹道:“說不好。你們先看一看。”

冷雲也湊了過去,兩人讀了一下信。祝纓在信上寫著,她之前跟田羆一起吃過一次飯,確定那人不是田羆,人比田羆要年輕一些。請鄭熹通知大理寺秘密地調查一下,連說了兩遍“私下,不要驚動別人,不要泄漏消息”,她覺得裏麵有故事。

裴清道:“三郎的眼力我們都是相信的。那麽他看到的那個田羆一定是假的了。他這麽謹慎是應該的。他是一個路過的人,假田羆冒充了田羆的身份,當地人隻認假田羆是主官,消息泄漏了,反咬一口也夠他受的。查不清原委,不帶夠足夠的人手去緝拿,也容易被假田羆所陷。”

鄭熹是曾經掌過大理寺的人,他說:“往田羆家核實的人也要小心!萬一他家裏也有隱情,悄悄地送出信去,豈不麻煩?再有,田羆這兩年有往這裏發公函嗎?調出來,查一查,對比一下筆跡。”

鄭侯聽了半天,說:“我道是怎麽回事兒呢!你們這磨磨唧唧的!要我說,點起一支人馬直撲過去,管它是真是假,就地按住了,慢慢審!”

鄭熹道:“這恐怕不行,沒有理由沒有證據憑一封信就要按住一地主官,需要的多少人才夠?上頭不會答應。哪怕請旨,也要事情先有個輪廓能夠說服政事堂和陛下。要快,一個過路的官員,他能在那裏停留幾天呢?沒他引個路,生人下去辦案恐怕驚著了賊人。”

他算了一下日期,祝纓上一封閑話家常的信比這一封隻早到了兩天,但是日期落款卻要提前四天,也就是說這封信是緊急送來的。

裴清道:“不錯,此案駭人聽聞,不能叫嫌犯跑了!我先調檔驗個筆跡。”

裴清先調檔,當地也有些稍大的案子要大理寺複核,上麵的印鑒是真的,筆跡也是數年如一日。

裴清道:“要麽一開始就是假的,要麽人一直就沒有換過。難道是路上出的事?大人,倒不如打草驚蛇,我想親自去田府拜訪一下。”

鄭熹道:“那可要安排好人手,盯緊田家。”

“先叫蘇匡預備著,一旦確認,我就請旨派他出京辦案。”

“好。”

鄭熹就在大理寺裏等著,裴清點了人盯著田府的各個門,告訴他們:“從我進去之後,看到這府裏出來的人,都給我盯住了。”

……——

事情卻沒有他們想象得那麽複雜,或者說,比他們想象得更複雜。

裴清帶人往田府遞了拜帖,田府不算小,卻又有些空曠,仆人也不多。

田羆的妻子很驚訝:“咱們家跟大理寺有什麽往來麽?”她丈夫又不在家,兒子因父親官位的原因,現在正在給鄭熹的大舅子嶽桓當學生,上學沒在家。

她不得不親自出麵接待了裴清。

裴清看著田羆的妻子,很正室的樣子,不像個歹人。她已經不年輕了,鬢邊夾著點銀絲。

兩人見了麵,裴清先說明了來意,道:“大理寺核舊案,田兄轄下有點事兒,想向娘子請教。”

“啊?這……他從不與我們說起這些事呀!我們如何得知?”

裴清道:“田兄可有書信寄回家?”

田羆的妻子道:“那倒是有。”

“還請暫借一觀。我寫個條子,大理寺用完就歸還。”

“這……”田羆的妻子很是猶豫,道,“我婦人家,並不曉事,識字也不多,信都是小兒收的,他還沒在家。”

裴清笑道:“大理寺去國子監請一個人出來,我倒沒有什麽,隻怕令郎會惹人非議。我,不太想等。”

田羆的妻子猶豫了一下,道:“您、您稍等,我去找找。”

她親自回房去取信,一邊拿信一邊對丫環說:“快!叫你哥哥去找大郎回來!就說大理寺有事來了咱們家,讓他打聽打聽消息。”

她自己拿了信去給裴清,裴清接了,禮貌地道謝,忽然不經意地問道:“田兄先是在吏部,又求了個好地方外任,家裏收益如何?”

“他犯事了?他不應該貪墨呀!雖然這兩年都往家裏捎了些錢米,也都是他的俸祿呀!並不敢犯國法。”

“莫驚莫怕,我不過隨口一問。是覺得府上太清貧了。”

田羆的妻子苦笑一聲:“兒女都是債,女兒尤其是。七個女兒,都要嫁妝呀。”

裴清跟著歎了一回,拿著信回了大理寺,與案卷一對比,發現字跡也是一樣的。他不死心,又仔細看了一下日期,發現都是到任之後的。信都很短,不過幾個字。要麽是平安,要麽是好好讀書。一封信從不超過十個字。

不對勁!

那邊,田家去找兒子的仆人也被按住了,裴清把田家兒子給請到了大理寺。這小子還不到二十歲,進了大理寺就懵了,一問三不知。

鄭、裴二人一合計,行文給吏部,調田羆經手過的案卷來對比字跡。他在吏部處理的公文,總得是親手寫的吧?

吏部還要與大理寺磨牙。田羆都走了幾年了,誰還記得他簽過什麽文書?往回倒幾年的卷宗,還得找他寫的?!裴清道:“也好,我行文。誤了事算你們的。”

吏部才勉強同意去翻找。找的時候也著實費了一番力氣,終於找到了幾份。裴清就在當場打開,與自己攜帶的書信、案卷一比對,字跡有些像,但不是。可是印鑒是真的啊!

事情麻煩了。

鄭熹、裴清一同邀了吏部尚書去政事堂,吏部尚書被他們挾到了政事堂才知道出事了。

這幾個人,連同鄭侯,這樣一個組合很怪異,陳、施、王三人都沉得住氣,先跟鄭侯見過,再看他們是個什麽意思。

鄭熹把信、裴清把幾份公文往政事堂一放,鄭熹就退後,讓裴清來說明,吏部尚書失聲道:“田羆?真的嗎?能確認嗎?”

王雲鶴低頭看了幾篇筆跡,道:“十有八、九。行文口氣、書寫習慣也不相同。看,這開始還拘謹,後來就是不裝了。”

另兩人也低頭去看,三人肚裏都有墨水的人,不能說書法名家,也都是下過苦功的。

陳巒道:“不說筆跡,單說這口氣就不對!離家數百裏,對正在讀書的兒子家書就寫四個字?懷疑得有理。”

施鯤道:“選精明強幹之人南下確認!要快!”

裴清道:“已然選好了。”

王雲鶴道:“多帶些人手,擒賊先擒王。還要押解,大理寺的人手夠嗎?吏部也選兩個認得田羆的人跟過去,認一認人。”

裴清手心捏了一把冷汗,心道:祝纓可千萬不要認錯了呀!

……

祝纓手心裏也捏了一把冷汗。

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

她這一路出來,衣食住行都不如在京時便利,勝在心情舒暢,也不怕露餡兒了,也不用應付各路上官了。雖然路上不免要拜訪一些官員,比起在京城那樣八麵玲瓏,實在是省心不少,正可歇上一歇。

別人與她就有一點差別了,同樣的生活不便,不一樣的心情。尤其是祝大,他開始出行幾天,老封翁的派頭是很足的,商隊也奉承,自家仆人也照顧。

千不該萬不該的,他聽到侯五跟曹昌說:“老翁不識字呐?哈哈,讀字讀半邊兒……”

隻這一句也就罷了,不合又過兩天,聽侯五說:“不洗腳,老封翁不也不洗腳的麽?我還以為貴人們都挺講究呢……”

更讓祝大擔心的是,侯五這嘴是真沒個把門的,說:“咱們三郎是不是有點傻?跑這麽老遠當知縣,圖什麽呀?”

侯五在這嘴上吃了無數的虧,臨行前,金良千叮萬囑的叫他留意,他見祝纓的時候就索性不說話。我不說話,你不就聽不到我說怪話了嗎?可是這嘴,有時候就是管不住。

等侯五發現祝大不開心之後,侯五也尷尬了起來。祝大沒聽到他誇祝家人:“縱有種種土氣,從不造孽。為人大方,也不作踐下人,也不糟蹋糧食……”

祝大悄悄跟張仙姑抱怨,張仙姑道:“家裏的人你就要攆!那也是金大薦來的,薦的時候就說嘴不好、人可靠。”

祝大還在嘀咕。老兩口又拌了一回嘴。隨著家鄉越來越近,祝大還想“祭祖”,把花姐都弄急了:“幹爹,老家那麽些人認得你們,叫人說小祝的出身……”

“出身怎麽了?”

花姐道:“您祖上三代是良民嗎?都知道您先前是……還吃過官司。鬧出去,小祝官都沒得做了。”

張仙姑又要跟他拚命。三人這番爭執還都得背著人,壓低著聲音。

其實他們隻要不刻意大聲,別人也不是很有心情偷聽的。杜大姐離京越遠越惆悵,祁泰暈車,祁小娘子跟她爹慪氣。

祁家也沒什麽家底,侯五一張嘴:“咦?不是算賬的麽?咋自家還這麽窮?”

祁小娘子氣個半死,她爹是會算賬,又不是會掙錢!不但不會掙錢,還不會講價,她把家裏那些家當挑挑揀揀,能帶的都帶上,自己還想跟人借口鍋自己做飯——她爹忘了講她的衣食。

在第一處驛站休息時,她去借鍋,被杜大姐看到了,杜大姐告訴了花姐。花姐正吃著飯,看她在灶下忙,就招呼她一起用飯。張仙姑熱情,還說:“驛站這裏都有配給我們的飯菜呢,不差你一張嘴。是不合口嗎?”

東家大方,祁小娘子就更覺得自己的爹不靠譜了,她就算要占這個便宜也要把話說清楚:“家父沒有講管我的飯。”張仙姑道:“害!就多添一把米的事兒。”

祁小娘子去找她爹,發現祁泰已然坐好了,連她的那份飯菜,驛站都給他們送過去了。

這個爹能在東家混下去嗎?祁小娘子十分憂愁。

隻有曹昌和小吳好一點,曹昌還擔心父母。

祝纓則在愁著一件事——錢。

她到了地方上是不好就手刮地皮的,手頭至少得有一筆錢預備開銷。日常生活不算,她是做縣令去的,她還有上司呢,那會是一筆巨大的開支。

她拜訪田羆,一是因為認識,二是為了蹭錢。

熟人嘛,總會送一點盤費的。官場上也是這樣的,一般有路過求見的,多少都會給一點。

現在倒好,進退兩難,蹭錢蹭出個案子來了!

……

祝纓去見田羆的時候做好了遭到冷遇的準備,他倆沒有多熟,年紀差得也大,她以前也沒給田羆送過禮。如果田羆不見她,她也不覺得意外,不過,錢,總是能蹭到一點的。

起初,事情與她料的不差,田羆沒有親自來,派人送了一點錢。祝纓打算親自去道個謝。在府衙外麵,她看到一個臉生的官員往外走,看服色本地應該隻有一個田羆才能穿成這樣。她於是問了一句:“那是誰?”

旁邊有人說是田羆。

祝纓當時不動聲色,道:“原來如此。”她膽子也大,徑自帶著曹昌、小吳兩個,上前向“田羆”道了謝。

“田羆”皺了皺眉,道:“哦,原來是你?區區錢帛,何足掛齒?你走得遠,何必再跑這一趟?早些上路才是正經。”

祝纓聽他是很地道的京城口音,看人,是個四十上下的模樣,蓄著須,人也白淨。也不像是做粗重活計的樣子。說直白一點:不像土匪。

祝纓道:“有些商人隨行,略住一住腳。且下官前日舊傷複發,有些不便,許要多住兩天。既然要滯留幾日,當然要來拜謝啦。”

“田羆”道:“那你應該好好養傷,養好了好赴任呐。”

“您說的是。”祝纓禮貌地與他道別,回到驛站就寫了信派侯五送進京去。

然後就是焦灼的等待。

案是她報的,她至少得跟派來的人接個頭。

她不知道朝廷會有什麽反應!雷霆萬鈞是一種反應,傻子太多打草驚蛇也不是不可能。政事堂裏沒笨蛋,鄭熹、裴清也不傻,但是具體做事的人不一定沒有疏漏。她想安排祝大、張仙姑、花姐等人先行,或者往回走一段,又怕路上沒人照應出意外。與自己一同等在這裏,更怕出意外。

她往街上轉了一下,想打聽一下“田羆”的風評。聽到有人說他收受賄賂,還有人說他的“夫人”嫉妒、貪財之類。祝纓又繞著這座衙門轉了幾圈,數一數府裏有多少人。

隨行的商隊裏已經有了些疑問,張仙姑和祝大也問她:“咱們怎麽不走?你怎麽好像要在這裏住下來一樣了?不是說要限期赴任的嗎?”

祝纓一肚子的話對誰都不能說,隻能說自己不舒服,想“穩一穩”。張仙姑道:“花兒姐啊,你給她看看。”

花姐一摸脈,疑惑地看向祝纓,祝纓對她使了個眼色。花姐道:“舊傷,不礙事,養一養就好。”張仙姑又張羅給祝纓進補。花姐則等到無人時再問祝纓:“有什麽事麽?”

祝纓搖頭:“過一時你就知道了。”

“養傷”足養了七日,侯五隨同蘇匡、陰郎中到了驛站。

……

祝纓與陰郎中也是熟人了,兩人見麵卻不及寒暄。陰郎中率先問道:“情況如何?”

祝纓先看他們的隨從,大理寺帶出來的都是青壯,足有二十人。蘇匡問道:“這些人手夠不夠?”

祝纓道:“進來說。”

三人密議。

蘇匡之前抓人都是直接到場,宣讀,抓。審完結案。

陰郎中道:“還未驗明正身,不知究竟是不是田羆呢。”

祝纓道:“‘田羆’是本地的主官,直接衝進衙裏拿人是不行的。如果他是真的,不用二十個人,蘇兄帶倆獄卒就能辦了他,橫衝直撞是冒犯朝廷命官。如果他是假的,反咬一口說咱們是匪類冒充官員,調動了衙役把咱們等人都拿下了也不是不可能。”

陰郎中道:“他不束手就擒還想造反不成?”

祝纓道:“至少可以騙本地官吏與咱們纏鬥把咱們拖住,讓他能從容逃跑。”

蘇匡道:“政事堂的意思,要快。拿人,盡量少傷亡。還要拿證據。隻要確認了,可以向駐軍求援。”

祝纓道:“那這麽著,設法把他調到驛站來,請進屋裏。陰兄看一看人,如果是真的,你們敘舊,我向陛下請罪。如果是假的,當場拿下,擒賊先擒王。如何?”

蘇匡道:“妙極!隻是不知道要用什麽借口好呢?”陰郎中的身份不能泄漏,一說是吏部的人,“田羆”如果是假的,一準不肯過來。蘇匡,“田羆”知道他是誰啊?祝纓,試過了,“田羆”眼裏沒她。

祝纓道:“就說我突然死了。在他的地界上死了個官員,他怎麽也得來看一看。哦,不行,不能是病死的,病死他不一定會來。那就凶殺吧,驛站凶殺案死了個官員,他總該來看一下的。我來扮屍體,就躺這屋裏。”

陰郎中道:“年輕人,也不忌諱!”

祝纓道:“忌諱什麽?就這麽辦了。我把家母、家姐請過來,讓她們權充發現命案現場的人。叫小吳買幾隻活雞宰了,往屋裏多灑點血。蘇兄,你亮身份,讓人請他過來問話。他是假的,必然不敢與你硬挺。陰兄,你一邊先不要出聲,你有一件頂要緊的事——確認他的身份。你們帶來的人不用埋伏,不要驚著他了。

叫咱們的人都準備著,一旦主犯成擒,餘黨老實就馬上都收押。不老實,就做好餘黨負隅頑抗的準備。”

當下分頭行事,小吳跑去買了一籠雞。祝纓把父母、花姐叫來,如此這般一說。張仙姑道:“什麽?”

“小點兒聲!不會哭就別哭,叫人聽出不對來。你們就裝成暈倒,別告訴祁泰,連曹昌、杜大姐都不要告訴。不告訴,才能裝得像。”如果不是怕張仙姑和祝大受了刺激哭的時候不小心說溜了嘴道破她的性別,祝纓甚至連他們也想瞞一瞞。

三人安排完之後,蘇、陰二人假意離開,陰郎中回房後又悄悄溜出到了祝纓這裏。

小吳放了一大碗雞血,往窗戶上一潑,祝纓拿起碗往前襟上一倒,往床前地上也灑了一些。然後祝纓往**一躺,拿張手帕蓋住了臉。

張仙姑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啊……”她沒有如約假裝昏倒,而是叫個不停,越想越傷心,好好的閨女要裝屍體,怎麽不跳大神了還得這麽倒黴呀?!

花姐給她拽到一邊,也大叫一聲:“快來人啊!”

蘇匡頭一個從外麵衝了進來,說:“都不要進來!侍女呢?來扶大娘子到一邊去救醒!來人,往本地府衙送信,請他們過來!有官員在驛站出了意外!”

整個驛站都亂了套!

驛站離府衙還有一段距離,消息傳到的時候,天色已晚。“田羆”正在府裏與“夫人”爭吵!“夫人”罵他:“你個不要臉的臭東西!什麽騷的臭的都敢沾!你也不怕!”

“田羆”道:“都說了,那是女監的獄卒、獄卒!我要她回事兒呢!”

“我還不知道你嗎?!!!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我給你兒子也生了,你還吃著碗裏的、想著鍋裏的!”

吵到一半,驛站有命案的消息傳了來,“田羆”說:“吵吵吵!瞧!吵出麻煩來了吧?!”

“夫人”也不吵了,憂心地道:“不會有事兒吧?”

“有事兒也是別人有事兒!我去應付一下,今晚不回來了!”

“田羆”去的時候已然打好了腹稿,凶殺案?找個凶手不就得了?隨便找一個人往他頭上一扣,就說是圖財。幹脆利落地破案,把人打發了。快速結案就能避免上麵關注,這是他的經驗。

他帶了十幾個人,似模似樣地進了驛站,命衙役維持秩序,一麵說:“人在哪裏?”

驛丞一臉的灰敗:“在那邊兒。那家老封翁真不好應付,不讓小人們進去看,還鬧,說我們都是匪類。”

“田羆”冷了臉!大步流星進了祝纓的屋子,捂著鼻子在床前站定:“揭開。”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姚春?!!!”

姚春怔了一下,才看到說話的人:“陰、陰……”

陰郎中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沉著臉道:“竟然是你?以奴害主!”他氣得厲害。這個人是田羆的仆人,簽了賣身契的那種,跟在田羆身邊差不多得有二十年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居然頂替了主人的身份做起了官!

姚春就要往外跑,口中還喊:“他們是犯人,拿下,嗷——”

祝纓一把扯下覆在臉上的白帕,抬手揮掉姚春的帽子,左手揪住了他的發髻,右手抽出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你再叫一個我聽聽。”

姚春真的叫了:“來了!有歹人冒充朝廷命官,被我識破,要劫殺於我!快將他們拿下!”

陰郎中想打他,又怕不小心打到祝纓手中的刀傷了自己,隻得啐了他一口:“狗賊!”

外麵驛丞、衙役要往裏衝,蘇匡帶的人要攔,商人們瑟瑟發抖。蘇匡大聲宣布:“此賊名姚春,乃是真正的田羆田大人的家奴!他謀害主人,冒充官員,是死罪!你們隻是被蒙蔽了,隻要棄暗投明,朝廷並不追究。你們不要陪著送死!”

姚春也喊:“不要中了賊人的奸計!他汙蔑於我是要趁機逃跑!”

祝纓提著姚春的腦袋往床邊小幾上一磕,世界清淨了。陰郎中吃了一驚:“這……”

祝纓道:“有數,死不了。小吳,會捆人不?”

小吳提著一捆繩子進來,大聲道:“練很久了!”

蘇匡也踱了進來,低聲道:“還好拿下了這狗東西,否則……”

祝纓道:“這裏交給你,給我幾個人,我去府衙,把那邊也抄了。”

“人手……”

“沒事兒。隻要你們看好這個狗東西,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給京裏發消息,請他們火速調派援手過來。”

陰郎中道:“這個時候你怎麽也失了計較了?這裏有駐紮的兵。”

“我是說斷案。這個東西在這兒經營有一陣兒了,什麽循私枉法、貪墨的事兒都幹了,得派人下來查一查。我得趁他們來不及,先把府衙那裏的證據給弄到手。既然是家奴作案,不是匪徒,那就不用擔心府衙裏還有什麽亡徒凶犯了,走了!”

駐軍哪是能隨便調的呢?政事堂也沒給一道這樣的政令,丞相輕易也不能調兵。

祝纓就帶著十個人,趁著前麵對陣,翻窗出了屋子,從驛站後門悄悄地走。一氣奔到府衙,敲響了後門:“快!大人有話要帶給夫人,我要見夫人,不要驚動前麵的人。”

裏麵那位“夫人”聽說叫的後門,心裏先慌了,道:“後門?快,帶進來。”

“夫人”與祝纓一打照麵,問一句:“你是誰?”祝纓已躥到了她的麵前,刀往脖子上一架:“閉嘴。”一條繩,把她也給捆了,丫環們要尖叫,大理寺下來的人都不客氣:“誰叫就把舌頭割了!”

丫環們好像突然不害怕了一樣,都不叫了。

祝纓帶人從後往前摸,先摸了個嬰兒出來。“夫人”要叫喊,祝纓麵無表情把這孩子提了起來,“夫人”馬上沒了聲音。

接著,祝纓把“夫人”的臥房給搜了,搜出許多金銀細軟,又從“夫人”身上搜出一枚田羆的私印。又從後院小書房裏搜出幾本暗賬、一些往來書信。趁著夜色,將人從後門帶了出去。

驛站此時仍在對峙,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凶案現場”,祝纓從容地回來,提著“夫人”、抱著嬰兒又從後門回來了。

……

陰郎中看到嬰兒,問道:“這是什麽?”

“他兒子。”

“哼!也是賊種!”陰郎中狠狠地呸了一口。算算日子,以筆跡來推測,這孩子就不是田羆的。

蘇匡道:“已派了人去送信去了。咱們先審一審這兩個人。明天一早,這件事必然滿城皆知了,必有什麽參軍、主簿之類主持事務與咱們交涉。這些人主官被換了都不曾察覺,可是不可信的。”

當時就在祝纓的房間裏審人。

陰郎中道:“還有什麽好審的?必是這奴才謀害主人!真該千刀萬剮了!”

祝纓道:“斬,死刑隻有斬、絞兩等。”

陰郎生氣地瞪她,祝纓擦著刀,對姚春二人說:“你們倆,我今天已經夠累的了,沒力氣去查線索,要不你們全招了吧。你們要不招,我就隻好用不走心的辦法審了。”

小吳好心地解釋:“走心,認真查線索證據,鐵證鐵案。不走心,就是打,打到招供。”

姚春還是不肯說話。

祝纓挑亮燈芯,慢慢翻身賬本,說:“唔,你快把府庫偷空了。將府庫存糧交由商人倒賣……”

“加稅……”

“受賄……”

“賣放囚徒……”

“喲嗬,還知道分給他們,怎麽?好訂個攻守同盟麽?咦?你還往田家送錢?也對,不穩住了家裏,來人要錢怎麽辦?”

陰郎中又啐了一口。

祝纓道:“成啦,大家夥兒今天夜裏再辛苦一夜,輪流守夜。明天一早與府衙官員交涉,他們應該會相信咱們的身份的。官員們信了,外麵這些衙役也就老實了。”

……

事情正如祝纓所料,第二天一大早,府衙的官員們能來的都來了。驛館三人亮明了身份,他們便都相信了。

自副職以下,一個個痛哭流涕,對著姚春痛罵:“賊子敢爾!”

有真心憤怒的,罵他魚肉百姓。也有另有盤算的,罵得更狠:“早看出你不是個好東西!你將府庫搬了多少?!我殺了你!”

祝纓抽出刀來攔在了他的麵前,道:“自有國法辦他。”

他們又請求:“請移居府衙,將賊人押入牢中。”

祝纓道:“這倒不用了。我看他們養得白白胖胖的,餓個三五天也餓不死,就這麽餓著吧,等京裏來人提審。”

蘇匡道:“正是。貪了如許民脂民膏,就該餓上一餓。”

他們兩個此時卻有默契,擔心姚春被滅了口。人一死,什麽壞事就都能往他頭上堆了。本地官員、士紳依舊是淳樸善良的好人。

陰郎中心眼兒夠用,但是術業有專攻,看祝、蘇二人辦案利落,他也說:“府衙再有他們的餘黨就不好了。”

祝纓道:“陰兄過慮了,有餘黨正好,諸位,你們的機會來了。自查。抓人去吧。”她將本地官員給支了走。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下來辦案就這條不好,人手不夠。

好在這一次朝廷反應很迅速,兩天後,朝廷接到了家奴冒充主人的消息。政事堂上報,龍顏大怒,先派一使者去見祝纓等人。皇帝寫了個條子,讓祝纓暫時主持這件案子。皇帝記起來她查案的本事了。派大隊人馬過去還得再浪費時間,一介使者八百裏加急,很快就能趕到,讓祝纓開始幹活。

使者不但帶來了條子,還帶了兵符,可以就近調三百軍士來協同辦案。

使者前腳才走,皇帝後腳就下令,讓永平公主的駙馬駱晟牽頭,與大理寺共辦此案。

所有人都沒有反對,駱晟是個實在的人,不跋扈、不惹事生非,也能聽得進人勸。他既是公主的兒子,又是另一個公主的駙馬,身份上能壓得住許多事兒。

王雲鶴又奏:“百姓受姚賊荼毒,須選一能臣安撫士民。”

皇帝道:“你們選來。”

政事堂早有了人選,卻仍是要向皇帝請示。

皇帝更憤怒於居然出了這種事情,催著女婿趕緊上路:“查明案情。”

駱晟不敢怠慢,緊趕慢趕到了地方。陰、祝、蘇三人在驛站迎接了他,駱晟是個美男子,與他那個在京兆大街上馳騁的親娘完全不同。

他先不急著催問案情,先讓三人坐下。開口第一句話是:“諸位辛苦了。”第二句話是:“我年幼無知,還請多多指教。”

然後才是問案子:“不知,現在情況如何了?要我做什麽嗎?”

隻見三人麵麵相覷,駱晟問道:“怎麽?有什麽不妥麽?三位隻管直言。”

“呃……”祝纓說,“駙馬,人犯都已經緝拿歸案了,就等您來審問了。”其實案子已經審完了。不過看到了駱晟,祝纓就知道得捧一捧這位駙馬。

駱晟謙虛地道:“我並不懂這些,我隻管看著,三位隨便施為。”

陰郎中和蘇匡和祝纓都想,我信了你的鬼話!都請他主持審問。

駱晟推辭不過,往主座上坐了,左邊祝纓、右邊陰郎中,蘇匡在祝纓的下手坐了。他們重新把犯人帶上來過堂。

駱晟不過順著問:“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姚春報了名字。

“你究竟如何謀害主人?”

姚春道:“小人伺候主人赴任,不想途中主人死了,小人一時鬼迷心竅,就想過一過癮。不合犯了這等大罪,小人該死。”

駱晟皺眉道:“鬼迷心竅?你怎麽能做得這些年的官,沒人察覺嗎?”

“大人的側室……”

以姚春自己,是想說他是為了給主人家多謀些財物,把這兩年俸祿給賺了補貼主人家,然後自己再投案的。可惜祝纓把他的賬也給抄了,是他自己貪贓枉法,可不是什麽“為主人家謀財的義仆”。

祝纓說累了,蘇匡也就卷起了袖子,除了打就是打,一套打,打完男的打女的,幸虧沒打小孩兒。

打了好一陣兒,兩人就開始往外招了。

那位“夫人”是田羆帶著上任伺候起居的一個年輕的妾。田羆家裏本來有幾個仆人,但是他女兒生得太多了,七份嫁妝陪著出去,田產、仆人快陪送完了。終於生出來這個兒子還沒成親,還得給兒子謀一份家產,這才要赴任。隨行是帶了仨個仆人的,一個姚春是個心腹,一個車夫、一個老蒼頭。

赴任,得有個女人伺候著,就又納了個妾。妾既年輕,讓她甘心忠於一個沒有任何長處的半老頭子實在是為難人。

路上,田羆病倒,姚春起了歹念,謀害了車夫和老蒼頭。這個妾就與姚春合謀,願意助他遮掩。兩人於途中再雇人,伺候兩人以“田羆夫婦”的名義赴任。

姚春是心腹仆人,早就知道田羆的許多事,一些簡單的事務都是他在為田羆處理。所以公文、往來書信他都懂得,那個妾則扣下了田羆的私印,兩人各執一項把柄。妾又為姚春生了個兒子,兩人算是捆死了。準備如果一切順利,任期滿了要回京時就由姚春詐死,妾抱著孩子回家,將自己的兒子養作田羆之子,日後孩子就有蔭職了。

田羆是主官,連每年往京城核對一年的政績之類,都可以使副職前往。他們又往田家送了一些家用——不多不少,正好穩住田家,造成了田羆仍然還在職的假象。家中拿到了錢,不疑有它,還當田羆活著呢。

姚春則趁機大發其財,倒轉府庫財物,為的是有朝一日可以改頭換麵,換一身份,亦不失做一富家翁。

以上,皆是祝纓等人在駱晟尚未抵達前就審理完了的,現在不過是在駱晟麵前再背一遍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