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垂拱
汪縣令是個三、四十歲的標致男子,樣子不能說讓人完全移不開眼也是個看得過去的人。比起祝纓這“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樣子,可算得上是位美男子了。他的身材在北方或許略矮,在這裏卻儼然是位偉丈夫,留一部清須,皮膚白皙,眉宇之間總有一般憂鬱之氣。
他不像之前見過的那位刺史般“雄偉”肚子胖成個球,即使年近四旬仍然身形修長。
祝纓雖然品級比他高仍然待他有禮,他一點也不擺“老前輩”的譜兒,極客氣地與祝纓見了禮。
先誇祝纓是“少年英材”然後就邀祝纓去辦交割。
祝纓道:“非是晚輩托大,實因未曾見到上官,不敢擅離。”
汪縣令道:“原來是因為這個,咱們也不必親去縣裏,在這兒辦了交割就成啦。你要願意,我在府城的宅子也可轉讓給你。”
小吳也算是跟著祝纓走了三千裏路、聽親爹講了十來年的故事,卻也從來沒聽說過前後兩任官員辦交接不在自己的轄區內進行的。他張大了嘴。哪怕是侯五這個缺心眼兒的大嘴巴,也覺得這事兒有點兒不對了。
祝纓依舊繃得住,輕聲細語地說:“不見了上官,不敢自專。”
任憑汪縣令說什麽,祝纓都不肯再接了下麵的話。此時她已然有了不祥的預感:事情恐怕比預想的還要麻煩一些。
在到福祿縣之前,她在京裏動用了一切能夠動用的關係,將本州的情況查了個底兒朝天。所有資料可都沒說眼下這種情況!
窮、偏遠、文物不豐……等等,她都有心理準備的。前任不住縣裏卻是沒有的!
她特意拖著汪縣令,隻說:“我年輕,諸事不通,咱們還是照著章程來吧。”
汪縣令被逼得不行,說:“年輕年老又有什麽?章程不章程的又有什麽?辦了交割,我將這府城裏的房舍也轉讓給你,給你打個折扣,你就住在這裏什麽都是現成的。我並不是與你開玩笑,我確實是福祿縣令,也並不是騙子來消遣你的。”
不提王雲鶴的期許、鄭熹的期望,單是祝纓自己的脾氣,她就聽不得這樣的話。她平靜地問道:“住在府城?這又是什麽意思?前輩,晚輩新至,還請前輩不吝賜教呀!”
見她死活不提接盤的事兒,汪縣令也隻得自認晦氣,說:“你看看我,什麽都不用你幹的,你隻要好好的活到任期滿就得啦!邸報我也看到了,你本是大理寺的官員,也不是扔你過來受苦的,時辰差不多,你照樣升職回京。”
祝纓還真是想來幹出點成績然後才好升職的,回不回京的她反而不在意,她親娘還不想讓她回京呢!
她提起茶過來給汪縣令續水,道:“晚輩年輕輕狂了,還請您不吝賜教。政事堂已然下了令,晚生人也到了這裏。您怎麽忍心叫晚生再重蹈覆轍?”
汪縣令想了一下,道:“也好。與你說了也無妨。”
祝纓摒退眾人與他密談。
汪縣令問祝纓:“你怎麽到了這麽個地方?”
祝纓道:“是晚生自己求的。”
汪縣令看祝纓的眼神像是看個大傻子,他又像是個急於找尋替身的水鬼。祝纓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了,這位汪縣令的心眼兒在她眼裏還不太夠使的。她把自己的任命擺了出來,汪縣令才感慨說:“年輕人,單憑一腔熱血過來,難哦!當然我也是想,這裏已然如此,隻要稍做些事情便能有些成就,哪知……”
祝纓離座長揖:“還請前輩賜教。”
汪縣令道:“就是這樣咯。語言不通,氣候不好。”
再問,也就這麽兩句。祝纓實在是想不明白這算什麽難題。汪縣令看她說不通,還以為她是故意的。兩下說不到一起去,汪縣令見狀也坐不下去了,起身告辭。
……——
第二日,祝纓又去州府求見上官,她的那位上司堅持生病,仍然是死活不能見客。
祝纓隻得退了出來,小吳和吳昌都有點不開心了,這位上司隻不過是沾了職位的光,其實品級也不比祝纓高呐!
小吳低聲道:“郎君,這人是不是故意的呀?”
祝纓道:“噤聲!”然後讓小吳去跟府衙的門子等人套個近乎,打探一下情況。“請去那邊茶樓說話。”
她自己也在這府城裏走走,先感受一下府城的風物。一逛之下,又發現了新的問題。
府城離州城也就幾百裏,快馬兩天的事兒。她在路上跟商人學了一點方言,以為差不多夠用了。州城與下麵的方言肯定是有些差異的,不過一州之內,有差別也不至於太大,稍稍留意也應該差不多了。她抱著這樣的心態到了府城,在城裏慢走了那麽一圈,才發現事情好像不是那麽一回事兒。在州城她已經差不多能生活自如了,府城這兒好些話她倒聽不懂了。
祝纓往茶樓裏坐了,叫了一壺茶,聽人們聊天,竟隻能聽懂個五、六分。過不多時,小吳請了門子過來茶樓。門子是隨主人來此上任的仆人,官話說得不錯。
已經收了祝纓的紅包,門子說話也格外的爽利:“我們大人就是這樣兒的,告訴您一聲兒,這兒的百姓都說,我們大人這樣就很好啦!您多住一陣兒就知道了,這兒百姓事兒不多。”
祝纓向他打聽了府城書鋪的位置,又去買了一本韻書。又給了掌櫃一點錢,讓他用方言讀一讀,接著學府城方言。一天又過去了。
祝纓第二天換了身便服,或往茶樓上坐坐,或往城門前站站。城門前會貼一些告示,有一些略識幾個字的人會讀一讀這些告示,她也聽著,辨一辨其中發音的規律。
晚上回到驛站,汪縣令仍然不放棄邀請她現在就辦交割。祝纓看他昨天離開時的樣子,還以為他不會再搭理自己了,沒想到他竟又來了。
祝纓道:“晚輩從未聽說有人想離職想得如此急切的,還請前輩如實相告。”
汪縣令道:“說來慚愧,是我耐不得福祿縣的氣候。”
從州至府,也沒見糟糕多少,福祿縣能怎麽樣?祝纓是一點也不信的,說:“交割非但要見著文檔案卷,還要盤點庫存,如何能在府城裏辦得?還請忍耐一二。”
兩下談不攏,那邊上司的病又如期好了。
祝纓去見上司,不意上司是意外的好說話,與那位刺史判若兩人。上司道:“你與汪令辦完交割即可赴任,有什麽不明白的隻管問他。要暫住府城更好。有什麽事兒,或行文,隻管發了來。”
這位上司臉色蒼白,是一點為難祝纓的意思也沒有,擺明了由著她處置福祿縣,隻要“太平”就好。什麽敲打之類是全然沒有的。
祝纓又投了帖子,將府城的大小官員都見了個遍,他們也都一派安寧祥和。他們收了她送的禮物,還回了不少當地的土特產,讓她“安心住下”。
交割還沒辦,哪能安心在府城裏住著?她隻能先回驛館。
祝大和張仙姑等人又等著她,他們都有一個念頭:到了福祿縣,就由自己人做主了!
祝纓道:“還得等一等。”
祝大問道:“為什麽呀?不是已經拜見過上官了嗎?他還能不叫你做這個縣令?”
祝纓道:“再等幾天,我還有事兒。”她掃了一眼隨自己過來的這些人,親生父母沒得挑,得跟著。花姐等人都是好幫手。這些人在這裏都是既聾又啞的。不摸一摸底細就一頭紮進福祿縣?傻也不是這麽個傻法的。
主要大家都讓她“不要生事”,還建議住府城,還說什麽語言不通,氣候不好。可這又算什麽難處?找借口也不走心!
她就呆在這兒不動了!
她沉得住氣,汪縣令急了,又來找她。
祝纓知道,她自己是必得上任的,汪縣令必要辦個交割,也是個謹慎的人。她便對汪縣令攤牌了:“前輩。我要是娶個娘子,她要是帶個肚子來,事先跟我講明了,我也願意養這麽個孩子。要是不跟我說,叫我當個王八還自以為得計,我得把她全家都揚了。”
汪縣令苦著臉,道:“言重了,言重了。聽說,你是自請到這裏來的?怎麽到了福祿縣呢?再往州城那裏去,哪怕做縣令要伺候刺史辛苦些,也比在這裏強呀!這個福祿縣!”
他是一肚子的苦水!
“氣候也不好,我來的時候也是滿腹的雄心壯誌,來了就病了,一身的疹子!我看老弟你既年輕又健壯,想來是無礙的。”
汪縣令苦得跟什麽似的,一般家庭得有一點財產才能供孩子讀書然後做官,後台不夠硬才會被派到這裏來。汪縣令又不敢棄官跑路,一旦跑了,以後再想做官就不容易了!隻能這麽幹耗著。又因為他家裏還算有些財產,所以還能在府城裏置個宅子住下。
“不要生事,”汪縣令殷殷囑托,“你看我這樣,住在府城裏也沒什麽不好嘛!”
他想了想,又給了祝纓一個方子:“這是我跟一位極效的老郎中討的藥言,可避瘴氣。”
“是什麽樣的?我也有些丸藥。”祝纓一邊接了一邊說。
汪縣令道:“丸藥不頂用的!須得散劑,日日配了來喝才有用!”
他又向祝纓講了些福祿縣的事兒,總結起來就一句話:別管。
這就讓祝纓不明白了,再問,他又說不明白了,隻說:“大家都這麽過來的。”
祝纓身上畢竟背著期限,她必得在期限之前到福祿縣裏辦交割,汪縣令如此不痛快,祝纓道:“您早早跟我把底兒都交了,您去京城謀職,我在這兒辦事兒。您不說我也就不敢接了。我既來了,就不會半途逃走。您還有什麽好忌諱的?”
汪縣令一直不肯去福祿縣,又說不清楚話,祝纓哪敢就這樣放他走呢?辦交割,不去一起親自見了府庫,就蒙著眼讓她簽字?那是不能夠的。
眼見祝纓就是不鬆口,汪縣令隻得說:“也罷。我就與你一同去一趟。”
……
兩人一同去福祿縣,路上汪縣令的臉就更苦了,指著路邊的水田對祝纓說:“別被這裏騙了,除了這些,旁的地方都沒什麽好田的。”
到了福祿縣界,又有當地士紳前來迎接,他們都穿著綢衫,樣式又與京城有些差別。他們說著半通不通的官話,祝纓能聽得懂一些,但是她裝成不懂,由著汪縣令那邊帶的人當個通譯。
她微笑著用官話說:“我年輕,初來乍到,容我與汪前輩辦個交割,才好名正言順的與父老鄉親們相處。”當地士紳也有人能聽得懂一些官話,都傳了開去,大家也都微笑致意。
祝纓看汪縣令與士紳們說話,竟也是一團和氣。
他們看著祝纓帶來的車隊,數輛大車,都覺得這位新來的縣令也是有身家的,隻是看著跟新縣令來的人都不太像是豪門。
一行人被迎進了縣衙,祝纓讓祁泰跟著自己,與這汪縣令這邊辦交割。已經到了這裏,汪縣令避無可避,隻得說:“戶籍、田畝的圖冊都在這裏了。”
圖冊都生灰了!當然,這是正常的,哪家檔案不生灰?可是翻一翻,它上麵記的東西有問題。
這福祿縣地處偏遠,曾經是個上縣,因與群獠雜居,人口就非常地有彈性。當年,朝廷兵威煊赫的時候,這地方人口就多就是個上縣。現在,好些人都跑了,戶數不足,不夠湊個上縣的,按實際的戶數這地方該是個中縣。
但是朝廷的記錄是有延遲的,京城政事堂還當這裏勉強算個上縣呢。上縣的縣令是個從六品上的職位,王雲鶴給祝纓派這兒來,也不算是特意的要搓磨她。
但是府裏、州裏、朝廷的檔案上還沒有更改過來。
又因為這個地方它介於正式與羈縻之間,它的稅收不全是照著上縣的來的,它有點優惠。王雲鶴選這個地方,雖遠,賬麵上還是不錯的。
現在福祿縣的庫裏,錢糧也是不足的,因為總會有些“水旱災害”。還有往前倒個十年二十年的陳舊山賦稅也沒有收回來。
而田地的麵積也與人口一樣,總是在拋荒與開荒之間反複橫跳。
問題是,賬麵上是“上縣”稅賦也按照這個來。曆任縣令也不肯向朝廷說明情況重新清查戶口丈量土地。
原因祝纓也清楚:一旦清查,上縣變中縣甚至下縣,則縣令品級降低不說,本縣的官吏、官學學生的名額也會縮減。
祁泰指著這一項道:“這是怎麽回事兒?”
汪縣令卻不回答,隻不停地撓著自己的胳膊。祝纓往他的胳膊上看去,隻見他的胳膊上已然出了疹子,臉上也有了一些。汪縣令苦笑道:“見笑見笑。”
然後才是解釋賦稅:“這可不能怪到我的頭上,是前前前任的時候的事兒。”
祝纓對這個地方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福祿縣城也不大,攏共隻有一橫一豎兩條大街。這個縣占地頗廣,但是先別高興——歸她管的地方沒那麽大。有的是深山密林。這些地方多是獠人活動。
祝纓道:“獠人?生番還是熟番?”
汪縣令歎了口氣:“老弟你真是京城來的,什麽生番熟番的?可生可熟!”
生番即指沒有納入朝廷戶籍的,熟番即指納入的。當熟番的日子長了,也就漸漸變成了國家的普通百姓了。一旦有些變故,連普通百姓也可逃入深山變成生番。當然,三者的租賦、徭役是不同的。
祝纓道:“汪兄,我已然到了這裏了,還有什麽你就直說了吧。”
汪縣令見她不像要跑的樣子,他為了自己快點離開,也就多說了些實話:“窮是真的窮,但又不至於餓死人。富,又富不到這裏,還是州城富,府城都沒有那麽富的。府、縣城的周圍,尤其是州治所之地富裕,往來貿易極多。極南方都是珍貨,利潤極高。京城的新鮮花樣,他們也能擺上幾件。隻要別離開府城太遠,住得還挺舒坦的。
那些獠人,千萬別惹他們!前前前任那位,不是縣令,是知府,想立點子功。騙了獠人幾位洞主來會盟,把人誆去灌醉了,都殺了。此後獠人就不信任朝廷了。所以我勸你住到府城去,餘事不要管。”
祝纓道:“並不曾聽說還有這樣一件事呀。”
“對啊。瞞著呢。我要不來這兒,也不知道還有這麽一件事兒呢。殺了洞主,驅趕生番編入戶籍是他的功勞。然後呢?”汪縣令雙手一攤,“還不如不管呢。”
祁泰跟當地的賬史盤庫,盤著盤著就覺得不對——嚴絲合縫。凡查賬,合不上固然是有問題,太合了,問題更大。然而當地把庫和賬算得很準,祁泰也無可奈何。
汪縣令見賬也平了,終於說:“祝兄,來吧!”
祝纓也有心眼兒,她也將自己接收了什麽、賬麵總數是什麽之類都列了一張單子,讓汪縣令也畫押,兩人這才算辦完了交割。
汪縣令一見祝纓字也簽完了,高興地說:“今年公田的收成,就都收你啦!不必送!告辭!”
說完就樂顛顛地跑了!
朝廷給各衙司都分了一部分的公田用以取租等,公田的收成或者租子是用來做這一衙門的公費的。實際操作中,這些收益還是主官說了算。這是地方官員們一筆不小的收入,兼之種種其他的額外收益,才會有一些京官想謀外差。
汪縣令連這一年的收益都不要了,足見福祿縣實在不是個好地方。
……——
祝纓與汪縣令辦了交割,明知道汪縣令沒有把所有的實情都告訴她,也隻能暫時接了這攤子事兒。
她先婉拒了當地士紳的邀請,將家眷、行李都卸到了縣衙。
縣衙比她在京城的宅子大了不少,占據了這一點兒也不繁華的縣城最好的位置。靠北,正中,前衙後宅。前衙有正堂、值房等等,後宅是縣令一家住的地方。
十分不幸的是,由於汪縣令也不攜家著在這兒住,所以無論是前衙還是後宅它都荒廢了好幾年。因為聽說新縣令要來,才匆匆打掃了一下。前衙還好,祝纓看了一看,值房、門房、牢房之類一直有人用,還算整齊。
她並不知道,在汪縣令跑去府城居住的時候,連縣衙的後宅都有些小官小吏攜家帶口來“借住”,前兩天才剛剛搬走。
他們搬走了,這後宅裏的柴米油鹽、柴炭水缸之類也都搬走了,給他們留了個空屋子。房子就隻是房子,丁點兒家具也是沒有的。
祝大道:“這算怎麽回事兒?”
祝纓淡定地說:“我見本地的竹具不錯,正想試試竹製的家具。小吳,你陪大姐去外麵選些家具,先選幾張床來,今天先住下。”
縣城很小,隻有兩間家具店,花姐聽了祝纓的話,先去那家普通的鋪子裏買了幾張竹床來。竹床很便宜,花費也不太貴。花姐又訂了幾個竹製的櫃子、兩張竹製的桌子。回來說:“其餘的慢慢添置吧。”
祝纓笑道:“也好。”
花姐道:“你不與他們父老見一見嗎?”
祝纓搖頭道:“不用。”
“咦?”
祝纓對她擠擠眼睛:“我可是個京裏發過來的雛子,不會做官兒呢。隻會照著書上寫的來!且看他們怎麽行事。”
花姐和張仙姑就叫上祁小娘子和杜大姐等人開始卸車、收拾屋子。他們分派了一下,祝纓是住正房的,祝大夫婦住了西院,花姐住了東院。祁泰父女倆住一個客院,小吳、曹昌、侯五都住偏院兒裏了。
直到此時,一行人才發現了一個問題——他們並沒有一個廚娘。讓張仙姑和花姐做飯給侯五等人吃是不合適的。杜大姐願意做飯,手藝又令人歎息。這一路上他們住驛站、吃驛站,何曾用過自己的廚娘?本地的口味又吃不慣。到要吃飯的時候,這些人才覺出不對勁來。
小吳在一邊伺候著吃飯,看祝纓眉頭也不皺一下地就吃了下去,他倒抽一口冷氣:祝大人這都過得什麽日子呀?
祁小娘子也看不下去了,自告奮勇:“以後我來燒飯吧。”
花姐道:“我與你一同。”
祁小娘子哪能讓她做飯?說:“不用的,有杜大姐幫我燒火就行。我也不能白住著不是?家父的飲食也是我來照顧的……”
祁泰道:“誒?不是講定……”
祁小娘子在桌子下踩了祁泰一腳,截了廚娘的事務以換取自己的三餐。
吃完了飯,祝纓要與曹昌等人卸車,他們都嚇了一跳,搶著上前,不讓祝纓來卸車。卸完了車,留車夫再多住兩天,等她收拾好了衙裏給他們發路引。車夫幫著把箱子都卸了下來。
祝纓道:“勞駕,幫忙打開一下。”
車夫們初時以為帶的是金銀細軟,後來又以為是販賣北貨,現在也充滿了好奇,幫著打開了箱子。裏麵都是一些木製的模型。
曹昌托著其中一樣說道:“這是犁!”
祝纓怏怏地道:“是啊。”
她最後同意把曹昌帶來,除了因為他忠厚老實還因為他是個正經的種田出身,是個良民。都說南方刀耕火種,她把個莊稼漢過來,多少能教導些種植不是?
她讓商人們幫忙捎帶的幾口箱子裏都不是什麽家具細軟,也不是什麽古董珍玩,是些農具的模型。按她的想法,既然南方偏僻,又是蠻荒之地,她多帶些北方的生產用具來教授當地人使用,豈不可以方便耕種?
然而從州城到縣城這一路,她看到了不少的農田,什麽“刀耕火種”?見鬼吧!都是大片的水田!
水田不如北方土地一眼望不到邊的廣袤,耕種所需之農具也與旱地有所不同。她跟著王雲鶴在京兆的時候連水利加種植也算學了些東西,可南方種稻,她學的是種粟和種麥,還有種豆子!
而且南方炎熱,莊稼無論是播種還是收獲的時令都跟北方也都不一樣!
她帶來的這幾車東西,有多少能有用處——待考。
祝纓深吸了一口氣,說:“都累了一路了,先歇兩天再說吧。”
她的新居麵積比京城大了許多,住得卻不如京城舒服。
她的居室很空曠,除了一張竹床、副竹製的桌椅、一隻竹櫃就再也沒有別的了。從京城帶出來的書箱都還在箱子裏還沒來得及打開擺放,也沒有書架可以擺放。
這也不好怪當地的差役們沒有準備,因為前任的汪縣令根本就不住在這裏。汪縣令出疹子也是真的,他到府城住就沒事兒,一到縣城,深身紅疹,那還住個什麽鬼?家具當然也就不用給縣令準備了。
不過,在縣衙的賬上,這些家具又是真實存在的。
此地濕熱,蚊蟲頗多。祝纓點了艾草驅蚊,在那張簡陋的竹桌上鋪開了信紙,挑亮燈芯給鄭熹寫信。
……
鄭熹收到了祝纓寫給他的信,厚厚的一封信略略撫平了他的不滿。
祝纓的信看起來是分幾次寫的,每次都有數頁,攢成了厚厚的一撂才給他發過來。鄭熹頭回收到祝纓的信,感覺頗為新奇。
祝纓也不對他訴苦,隻說趣事。為了讓他寬心,告訴他自己鬧的笑話:原以為汪縣令藏奸,沒想到他是說真的,語言不通真的是件大事。
她自己學方言很快,到了縣城,薅一個本地官學生來讀書,沒幾天就學會了。跟她來的人可倒了大黴,花姐和祁小娘子能學幾句日常會話,其他人日常就還是家鄉話。
本地人的官話極糟糕,但是“他們以為自己說的是字正腔圓的官話……”每每雞同鴨講。祝纓也是在杜大姐幾次買菜買錯之後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她認為很簡單的事,在別人那裏真的是大問題。她已盡力去理解別人,但是有時候這種理解還是不夠。
鄭熹大笑!他不擔心祝纓了,語言不通,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是治理的大敵!語言不通,就意味著又聾又啞。祝纓學方言毫無障礙,這最基礎的一關就順利通過了。
事實也是如此,祝纓聽得懂而裝不懂,往縣城各鋪子裏每天隨機挑一個,進去,好奇地看著當地各種土特產,手藝活,離開的時候還會購買一點東西帶回家。有時候騎著馬,出城慢慢地走,關城門前回來,順手摘兩朵野花。
她也漸漸了解了一點福祿縣的情況。
在這裏,窮人飽是不可能吃飽的,餓好像大部分人又不會餓死。物資匱乏,又還能將就著活。偏偏又有許多別處新鮮的東西。窮,又沒有窮死,富,有人是真的富。城池周圍一片田園風光,出城不用一百裏,就是蠻荒景象。
連縣學的學生官話都說不準音。因前任跑到府城裏居住,公廨田都交給下麵的人打理,現在公廨田的事也還是人家在管,這是沒辦法挑理的。縣中的許多事物都是如此!縣令不管,就是朝廷不管,你不管,別人難道不過日子了?還得謝謝人家維持秩序呢!
縣城裏,路邊小販甚至不用銅錢交易,完全的以物易物。
京城也會有部分的以物易物,一般是用米或者布。但是福祿縣不同,在這裏,米或者布隻是一個衡量的標準。他們用這兩樣東西估個差不多的價,然後就直接把貨物交換了!拿肉換酒、拿果子換絹花等等。
又有方言,過一條河、翻一座山,說的話就似是而非了。不能說完全變了,但又彼此聽得不是很懂。
到了福祿縣,因為前任縣令不大管事兒,致使縣中許多事務為當地的小官小吏以及士紳把持。現在祝纓這個縣令反而像是被架空了。到了的頭一天,大家來拜見她,並無人向她匯報什麽事情,一切都是太平無事。頗有點讓她“垂拱而治”的意思。
這與祝纓的計劃不謀而合,她也就不動聲色先窩著。她的家人卻有點沉不住氣了。
祝大和張仙姑的本意是到一個遠離京城的地方躲一躲,好好地過日子。一路走來雖累卻又有幾分威風,兩人心思也就活絡了一點。以他們的經曆,回憶當年縣令的威風,以為自己一家到了福祿縣也是個土皇帝的存在。
真到了福祿縣,兩人心都涼了半截。
福祿縣的方言就與州城、府城又是一種不同!別說他們了,祝纓都得現學。縣衙是空曠的,家具得現攢。才到了福祿縣沒兩天,祝纓就開了個路引,把鄭奕派來的大車連同車夫都打發走了。
若大一個福祿縣,“自己人”就隻算下自己一家,祁家父女、侯、曹、吳、杜,一共十口人。別人說話他們也聽不太懂,更不要提聽他們的吩咐了。
祝大和張仙姑也抖不起來了,連著數日都在後衙裏忙著安排家務。在京城的時候,家務有祝纓安排,現在他們倆也不能讓祝纓親自到街上買水缸、買鐵鍋不是?
他們又花了小半月的時間,才將後衙收拾得勉強有個家的模樣。再回頭看祝纓,她在這段時間裏,竟是什麽事都沒有做!閑來無事就換身便服往老街上隨便找個地方一蹲,心情好了就上茶樓裏坐一坐,有時候還讓姑娘唱兩句小曲兒。逛街回來還給祝大捎件藍布小坎肩穿。
老兩口麵麵相覷。
祝大道:“我去跟她聊聊。”
張仙姑道:“你能聊個什麽?!”
“那你能說個什麽?”
張仙姑道:“要我說,叫花兒姐跟她聊聊。她們兩個都讀過書哩!”
“我也讀過哩!”
“花兒姐教的呢。”
“我是她爹!”
“我還是她娘呢!”
兩人拌了一回嘴,祝大最終妥協,回去擦骨灰壇子了,張仙姑便將事情托付給了花姐。
花姐內心也是很憂慮的,在京城的時候,祝纓是何等的進退自如?大理寺那樣的地方,與種種大案、各路權貴打交道,祝纓都能應付得很好。不過數年,在京城家都安下了。可是到了這個遙遠的福祿縣,祝纓一連這些天都沒個動靜。
她端了一壺涼茶送到了祝纓的房裏,祝纓正在竹案前看書,抬頭道:“擔心我?”
花姐笑笑:“有一點兒,擔心你心裏的事兒太多,又不肯說出來。”
祝纓道:“是有一些。”
花姐道:“飯也要一口一口的吃,無論你有什麽念頭,也別都一下子就想都做好。我想無論是王大人又或者是旁的什麽人,起初做事的時候,也不是一句話就所有人都聽從的。”
祝纓道:“是你自己說的,還是爹娘叫你來說的?他們這兩天總在外麵繞著,又不肯進來對我講。”
“都有。”
祝纓道:“你對他們講,我正在琢磨事兒,不礙的。”
“好。”
“再等等,我再看看,才好動手。”
花姐道:“你想好了?”
祝纓微笑道:“一點點。”
花姐道:“你要怎麽管呢?”
祝纓笑道:“當然是先理賬!不然我帶祁泰來是幹什麽的?這些日子,我都在外麵逛,先叫祁泰看賬呢。我……”
她想說下去,外麵小吳一頭汗地跑了過來,說:“大人。刺史大人派了人來,召您去刺史府!”
祝纓與花姐對望了一眼,花姐輕手輕腳地退到了後衙,祝纓道:“人呢?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