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調和
這一席酒並不熱鬧。
祝纓宣布了消息之後,關丞便起身舉杯:“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啊!”
他與莫主簿一向相處不錯,莫主簿回縣城之後就把事情告訴他了,此時他那一點驚喜表情全是裝出來的。祝纓有義子了,跟他關某有什麽關係呢?趙蘇有義父了,就更跟他沒關係了。奉承得上司高興了,才跟他有關係。
福祿縣的官員們也有與他想法相仿的,更多的是湊個趣,有酒席吃所以心情不錯。
顧翁心裏就難受了,麵上還要裝成一個忠厚老者的樣子,說:“大人是要立意在咱們福祿縣安頓下來啦。恭喜大人,得一佳兒。”
祝纓道:“同喜同喜。”
趙蘇將一切都看在眼裏,心道:這些人與以前也還是一樣的。他也裝成很高興的樣子,給各位長輩敬酒。
諸人故意說笑得很大聲,更顯得情誼虛偽。許多人心裏都明白,卻又都不點破。酒席開了不多會兒顧翁就佯醉說:“老啦,不中用了,不勝酒力,明天還要督促田裏的活計。”與他同來的幾位士紳也陸續說要回家了。
祝纓道:“有了年紀確實要留意身體了,不能再像年輕時那樣狂飲了。路上小心。”
關丞等人也陸續地告辭,祝纓看出來顧翁的不熱絡,她沒有讓趙蘇代她送客,而是讓關丞和莫主簿來做這件事。關、莫二人領了命,將幾位還在縣城的鄉紳送出縣衙,臨別時,在縣衙門口,顧翁對關、莫二人使了眼色。
他們有些交情,早在祝纓到福祿縣之前是關丞代管福祿縣的,一是本地士紳一個代理縣衙,早有默契。一個眼色下去,關丞也點點頭。
關丞進去對祝纓說:“都送走了,他們都有人接。”然後也以“不打擾賢父子”為由辭了出去。
關丞回到家,顧翁已在那裏等著了,接著陸續又來了數人,有顧翁、張翁等人,也有莫主簿之類。祝纓初到福祿縣要整頓全縣的時候鄉紳們在關丞這裏碰了壁,現在卻又不得不再來。
關丞在祝纓麵前畢恭畢敬,見了這些人雖也禮貌客氣,卻又舒展得多。二郎腿一翹,帶點笑地問:“顧翁,坐不住啦?”
顧翁心裏難受得緊,也不打算讓關丞好過,他努力平複著心緒說話卻忍不住夾槍帶棒的:“大人倒是坐得住,這是比先前過得好多了?”
這一年多以來,他們這幾個人的日子並不能比之前更好。福祿縣得到好了,大部分人過得好了,屋裏這些人卻不一定。關丞是被奪了權的,雖然之前這權也本就不該他來掌。在祝纓手下平安無事時,關丞還能忍受,自我安慰不用勞心費力了。一被人提起來,關丞也不痛快了。
他說:“當然。”
一旁人趕緊打圓場,張翁道:“二位、二位都息怒,大家都帶著氣。哎,我這可不是對縣令大人有氣啊!關大人,咱們這位大人是不是有什麽旁的主意呀?”他往山裏的方向指了指。
關丞道:“我不知道麽——”
眾人又再勸解一番,都先表白自己:“並非對縣令不滿。”“是越發看不懂啦。”
顧翁道:“這是要幹什麽呢?我知道朝廷命官是得撫境安民,可這也……哎,我等幾代人奉公守法、恪守禮儀,縣令大人有什麽令,我等無不響應。到頭來還不如,不如早早跟獠人示好、為獠人前驅更能得縣令大人青眼?!!!更不如獠人貴重?!!!哎喲,哎喲……”
他這時候仿佛是得了心絞痛,難過得靠在椅子上撫著胸口直叫喚。叫了幾聲就有人來關心了,莫主簿道:“顧翁,顧翁,大人大量,大人大量。縣令大人是個有成算的人!趙灃聯絡獠人,又奉獻了好些牛馬,那個,當然啦,諸位也為春耕不吝自家的牲口。那個……”
關丞道:“不會勸就先別勸啦!顧翁,你要是能猜著縣令大人的心思,這縣令就該由你來做啦!”
顧翁道:“那也不能這麽厚此薄彼吧。咱們老實聽命,卻叫那兩麵三刀的得了便宜。我這念頭,它不通達呀!”
張翁也說:“那個小子,他哪裏好了?”
莫主簿道:“那個……白雉是他獻的。”
張翁道:“可主意是縣令大人的!功勞怎麽能記在那麽個乳臭小兒身上?縣令大人如此偏愛,實在讓人心不能平。”
時值春耕,大家都忙得要死,哪個沒出力呢?怎麽就獠人有功?就趙灃有功?就趙蘇金貴?還特意擺了桌酒!
趙翁說:“縣令大人有心建功立業,我們也是樂意效力的。可這……獠人?那小子有什麽?不就是有個獠女的娘麽?”
莫主簿又有點退縮了,說:“現在不是勸著縣令大人不要跟獠人為敵的時候了?顧翁,當初可是你一聽到縣令大人說獠人就緊勸著的。”
顧翁道:“真要想要有那樣的功業,也還罷了。又為了點牲口親自見獠人,又收了獠人外甥當義子,全不見去年的剛直!我們這起初就順服的,還不如他們那後歸順的,更不如那一直不服王化的了?”
關丞道:“你跟我嚷嚷什麽?有本事對縣令大人說去呀。”
“說就說!”
莫主簿見狀,勸道:“二位、二位,都冷靜、冷靜一下,可不敢輕易冒犯縣令大人呀!你們知道他們立誓的時候出了刺客了麽?”
大家顧不得爭吵,一個個身條像木板一樣被抻直了,傾身問道:“怎麽了?”
莫主簿說了會盟時的事,道:“是真敢下手啊!回來的時候,我聽小吳說,小吳知道吧?”
關丞道:“誰不知道他?快說!”
“你們知道縣令大人在京城的名氣麽?就不久前,段智那事兒!”
“段智?哎喲,那個買凶在皇城外刺殺朝廷命官的?!”
“你們知道被刺殺的那個人是誰?”
“誰?”
“就是咱們這位縣令大人!”
“謔!”眾人一驚。
……
福祿縣離京城頗遠,消息傳過來的時候離案發也有些日子了,這裏的人關注的不是祝纓而是段智。段智的品階高,已穿了朱衣了,一個朱衣的官員跟個六品小官兒計較,還買凶!不身處現場、身在在京城的人,絕對是更注意段智。邸報上也隻是會寫他□□未遂,小官重傷。
祝纓的名字哪怕作為受害者出現在了邸報裏,看報的人還是更關注段智。段家,名頭不那麽響亮,但也不是完全沒名氣的,何況他五品了,當官的一看“五品”“三品”這樣的品級,馬上就會警覺,腦子裏馬上就能懂這代表什麽了。
祝纓就不一樣了,她在京城有點名氣,出了京城沒什麽人認識她。邸報也不會像講故事一樣詳細述說,都說得比較簡略。福祿縣這些人消息比較閉塞,一些重要的細節他們都不知道。
包括田羆案,案子不小,連皇帝都驚動了。但是傳到偏僻地方的時候早不知道轉了幾轉了——大家更關心姚春和那個妾都幹了什麽、怎麽幹的。“被路過官員識破”,隻是一個千字故事到了最後五十字結尾的時候有一個“善惡終有報”的滿足人們樸素快-感的五十字一小段交代,祝纓占的部分並不多。
同樣的案子,在不同身份、不同處境的人那裏是有不同的認知的。
祝纓出京之後就一直盡力低調,隨行的人見她這樣也都不敢吹噓。她這一行到了福祿縣時是這樣的:全部語言不通,一個個也沒個正事可幹,除了還住在縣衙裏,跟汪縣令的區別好像也不大。也就無人跟小吳等人套近乎、問來曆了。問也是雞同鴨講說不明白。
等到祝纓施展開手段,小吳等人也自矜身份不跟多說。直到最近小吳的方言也會說一些了,又遇著刺客的事兒祝纓動了手。小吳這一路也就大談特談京城刺客的事兒了!
他是祝纓帶來的人,述說的時候便著力說:“咱們大人可不是尋常人!當時就抽出刀來縱馬上前!當頭一刀就劈翻了一個,刺客四散奔逃,大人當時就說‘我去緝凶’!案發是早上,還沒吃午飯呢,她便將幾個刺客親自捉拿了!”
說得兩隻嘴角都起了白沫,全然不提他自己當時根本就不在現場、在現場的是曹昌,更不會提祝纓受傷頗重、在家休養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現場的是曹昌,他對這件事深以為憾,以為自己當時表現極其糟糕,小吳著力講祝纓之勇猛,他也就不去糾正祝纓是受了傷的。
莫主簿這裏聽了一路,印證著自己所見,信了個十成十。與關丞獨處時,是他說牢騷話、關丞拿捏著架子穩坐的,如今莫主簿倒成了這一群人裏最安寧平和的一個了。
……
他從小吳那裏聽了的誇張的故事,又經他這有點墨水的人加了一點點的潤色,整個故事就又傳得走形了一點。
然而段智受罰又是真的,邸報上也確實寫過。這案子當時不算小,斷得又很快,大家都還有點印象。莫主簿更是從小吳那裏聽到了諸如:“王大人他們都親自送咱們大人出京的呢!”
這些事兒祝纓自己不提,福祿縣就沒幾個人知道的。此時關丞才想起來:“今天!大理寺來公文了!我說呢!大人怎麽突然說要收拾舊營了。哎喲,哎喲……逋租……”
他又將剛才被挑起的一點情緒給壓了下去,心道:我說呢!白雉總是有人獻的,多是獻祥瑞的人自己得好處,可是以白雉換了除逋租這事兒,它得跟朝廷討價還價。
以前拍馬屁的時候就隻想著“大人真有辦法”,忘了這辦法執行的時,如果沒有門路、沒有中人、沒有麵子,誰理你討價還價?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愛要要,不要滾!
顧翁低語:“國子監的書……”
以及還有一位魯刺史,關丞默默地想。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想:惹不起。
顧翁一咬牙:“大人之深謀遠慮我們也猜不出來,可是道理還是要說一說的,委屈還是要訴一訴的。”
眾人都同意,士紳裏推顧翁為代表,官吏裏推關丞做喉舌,要尋個機會跟縣令大人好好撒個嬌。
……
撒嬌也得選個好時機,祝纓回縣衙之後就很忙了。除了累積的公務要再看一遍,春耕也還未完成,又有她自己在城外的那一塊地,她也很上心。
第二天,她又親自去縣裏的大牢裏看了一看。
福祿縣大牢空得能養老鼠,男監女監現在都沒什麽犯人了。平常這兒也沒什麽人來,如果單以“監獄無犯人”做為考核的標準的話,福祿這大牢能給祝纓掙個滿分了。
祝纓到的時候,男監典獄正在賭錢,女監典獄人少,正在那兒做著針線聊天。賭錢的賭注都不算大,卻也有人輸急了眼,燥得一身汗,將上衣都脫了,露出光滑滑的脊背。小吳當先一推門,賭棍們都沒留意他。他們圍著獄裏一張小方桌,方桌四麵本來配著長凳的,現在沒有一條凳子上安穩地坐著人,他們有人曲起一條腿踩在凳子上、有人站起來,都對著一隻粗瓷大碗叫著自己押的點數。
小吳拍著自己麵前的光脊梁說:“喂!”
“滾!”
小吳火了,退後一步,飛起一腿將他踩到了桌子上趴著!一聲叮鈴當啷,本來因為被擾了興致很生氣,騰地躥了起來要打人的典獄們才攥起拳頭就看清了來人!
原本火熱的身心都仿佛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涼了。
祝纓看有人居然還想著把賭資悄悄揣起來,伸出食指點了點:“統統罰沒!骰子燒了!一人二十板子!”
他們無力地辯解:“大人,咱們就無事的時候耍一耍。”“也不敢多賭。”等等。
一時哭號聲起,打板子的人個個不惜力氣。全衙就這裏最閑,犯了事兒挨罰,他們自然也不會憐惜。看到同僚的份兒上,不多打就是了。典獄們哼哼唧唧,喊著“再也不敢了”“饒命”摻著一點兒作戲的成份。
女監那邊聽到動靜,趕緊將針線活都收了,小心翼翼地站在門邊等著。祝纓又往女監看了一圈,說:“灑掃整齊,過幾天我還過來看。”
“是。”
不多會兒外麵二十板子打完,小吳來請示:“大人,他們這些人怎麽處置?”
二十板子,不刻意放輕了手是得養傷的,他們現在走坐都困難了。祝纓道:“不是輪值麽?把在家輪休的都叫回來當值。這些個!名字記下來,再犯事兒,都黜了去!”
典獄們求饒聲更大,被小吳、童波等幾人大聲嗬斥了才安靜了下來。祝纓道:“以後他們的錢米隻發一半,另一半送到他們家裏,成親的交給娘子、沒成親的交給父母、鰥居的交給子女。”
把人都趕了出去,等到輪休的人匆匆趕到,才說:“你們未必就不賭了,隻是運氣好沒叫我撞見。既然運氣好,就不打了,將這裏灑掃好!雜草都除了!”
雖然來的是比較緊缺的工匠,但是祝纓也不能給他們與本地老農同樣的待遇——新被子,派曹昌去縣城的當鋪裏淘了些能用的舊鋪蓋先拿回來曬晾了,隻等犯人到來。
等待的時候她也沒有閑著,先出城看了一回舊營,舊營離縣城不近,有個二、三十裏的路,把祁泰等人也帶上了。關丞在縣衙當個內應,告訴顧翁等人今天沒戲。
顧翁等人又有了小小的算盤。
春耕已有些時候了,大戶人家的田地多牛馬也多,他們是先盡著自家的田犁完了才會讓牛馬歇兩天,然後出租。算算日子,按照事先的計劃現在可以陸續閑下一些牲口了。
但是當祝纓跟祁泰去看了一回回來,這一天縣城周圍是無一家來報有牲口可以用來出租了。起初,祝纓也沒有注意,但是春耕這件事是搶時間的,比原計劃晚了三天還沒有更多的牲口,祝纓就覺得不太對勁了。
晚間吃飯的時候,花姐說:“白天我和杜大姐在外麵買菜,有人向我們打聽什麽時候能租牲口。是有什麽意外麽?”
祝纓道:“恐怕是有了。”
這一回,她也不大猜得出來是為什麽了。她有個好處,不懂就問,派了縣衙中的官吏分別上門去詢問。
關丞肚裏知道,還是往顧翁家裏走了一遍,對顧翁道:“大人問了。耕牛的事情是你自家提出來的,現在又反悔,你可別把事情做壞了!緊著些,把”
“我自家田還沒耕完麽……”顧翁嘟囔一聲,“可請‘好大兒’再去買牲口來。”
關丞哭笑不得:“您老多大歲數了?縣令大人平日也待你不薄,意思意思得了,真要與他作對嗎?那可別拖上我。”
“薄不薄的,那看跟誰比。”顧翁雖是這麽講,仍然是如數準備好了耕牛,決定第二天親自到縣衙去以交耕牛為理由與祝纓好好說道說道。
……——
顧翁將主意都打完,卻不知道還是慢了一步。
趙蘇早他一步到了縣衙。
門上衙役見了他都叫一聲“小郎君”,眼神不能說有多麽的敬畏,也收斂了一點以前看猴兒的好奇。趙蘇點點頭,問道:“義父今天沒出去巡視吧?”
童立笑道:“沒有,正在簽押房哩。流放的犯人快到了,正在給他們準備差使,一到就要幹活呢。”
趙蘇到了簽押房外,看到童波正站在外麵,童波也對他叉手一禮,趙蘇作了個手勢示意小聲一點,輕步上前,問道:“義父在忙著嗎?”
童波道:“不礙的,公文都批完了。”說完向內通報。
祝纓在裏麵聽到了外麵的聲音,仍等童波通報了才說:“進來吧。”
趙蘇進來一禮,道:“義父。”
祝纓看看他,道:“來了?正要找你,過來看看。”
王雲鶴是個守信的人,說了給她整理幾篇新文章就真的抽空弄了幾篇,也走驛站隨著公文給送了過來。祝纓批完公文自己先看了一回,深覺王雲鶴做丞相恐怕也如她做縣令一般,都被這新職位上的新事情折騰得夠嗆,果然是更有體悟了。
她抽出第一篇來隻讓趙蘇看第一頁:“看一下。”
趙蘇恭敬地接了,一看之下眼睛就粘在上麵了。這文章字跡圓潤流暢,內容與祝纓之前在縣學講過的幾次是一脈相承!說得就更質樸而明晰,他才看入神,一頁紙就看完了。
將紙還給祝纓,他又看了一眼桌上放的其他字紙。祝纓忽然問道:“記下了多少?”
趙蘇張張口,回憶了一下,道:“大概都記下了。”
“唔,從頭背給我聽。”
趙蘇又張張口,他記不錯,離過目不忘仍差了一些。祝纓道:“沒關係,記多少就背多少。從哪兒背起來的就從哪兒背。”
趙蘇穩了穩神兒,慢慢背了幾句,漸漸有點磕巴,約摸能複核出七、八成。祝纓道:“還可以。看得懂麽?”
“從未見過這樣好的文章,隻覺得精深奧妙、返樸歸真,與義父先前在縣學講的有些相似,不知是哪位大儒的傑作?”
“王雲鶴。”祝纓說。
趙蘇哆嗦了一下:“王、王、王相公?”
“春假回來,我會在縣學裏講這些文章,能學到多少就看你們自己的本事了!”
“是!”趙蘇這一聲說得就格外的真誠。
祝纓說:“五經背不順,你是讀不懂他的,隻知道死讀書、背死書,就更加讀不明白了。”
趙蘇真覺得這個義父拜得值!後悔沒有獻上白雉之時就拜了!那時候多好呀!還能搏個“單純質樸”的名頭,現在肯定是顯得充滿算計了。
他馬上又說:“義父,兒又騰出些牲口來,想來縣裏還是缺這些的。”
祝纓一挑眉,趙蘇本來就是來給顧翁等人上眼藥的。那天吃飯的時候,顧翁等人不能衝祝纓說什麽,但是對趙蘇就沒那麽親切,趙蘇打小對這些就靈敏,也給顧翁等人記了筆小賬。縣學放假,他也有功夫觀察顧翁等人,看得差不多來就想來告訴義父——本地士紳開始使壞了。
祝纓給他看了文章之後,他便想:我須得顯得大度些,才能得義父好感。
他吞了要告狀的話,隻說自己願意設法再為義父分憂。
祝纓道:“看出來啦?”
趙蘇道:“是兒糊塗了,兒都能看得出來,義父又怎麽會不知道呢?隻是關心則亂,唯恐義父已答允了,如今畜力不足要失信於百姓。”
祝纓原本吃不準顧翁等人是個什麽樣子,趙蘇一開口,她就想到了一個之前沒想到的事兒。顧翁莫不是因為她認下了趙蘇,所以不滿?
在與趙蘇舅家接觸之前,規劃與山中居民的相處之道時祝纓就考慮到了福祿縣士紳的問題。她的計劃裏也有應對之策,不過因為春耕,計劃無法在現在就著手,索性等春耕之後再做。但是沒想到這事兒它發得這麽快。
她想:顧翁這些時日所做所為通常達理,竟在這個時候慪起氣來了!人老成精,鼻子也忒靈了。
祝纓道:“老小孩兒。”
趙蘇哼了一聲:“還不如孩童懂事呢。”見祝纓沒有生氣的樣子,又接著說:“兒從小就知道了,獠女之子嘛!雖然也鄉紳之子,卻隻能算半個自己人。就算是家父,倒是與他們一樣血統純正了,他們也看著不順的。西鄉本來就偏,與獠人相近,怎麽能不打交道呢?他們在縣城高臥,哪知道我們在西鄉是怎麽周旋的?挑剔我們不懂禮數、不遵號令、不往縣城裏來。都走了,西鄉留給誰呢?我們倒願意與他們換一換,他們又不願意了。”
祝纓道:“什麽玩藝兒?書都白讀了?什麽叫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又不是養馬養狗,純什麽純?”
趙蘇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兒口不擇言了。”
“你話是挺多的。”祝纓說,“別光說不幹了,趁沒功課把你知道的事兒都細細地寫出來。整天獠人獠人的,人家沒名兒麽?你不把名號打出來,誰知道你?能怪別人隨口稱呼你麽?”
趙蘇卻猶豫了,道:“山上的事,兒不能悉知,不敢妄言。”
“知道什麽寫什麽,起碼把名兒給列出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總要有個春天的。”
“是。”
祝纓道:“你舅家恐怕有事,告訴他,無論以前他們與別人有過什麽恩怨,我與他並沒有仇。他是個守信的人,萬一不幸遇到事兒了,他可以過來。”
“是。兒,告退了。”舅舅遇刺的時候義父在場,但是事後並沒有追問深究,必是心中已有了結論了。義父有這麽個話,趙蘇決定將這點善意傳回寨子裏,舅舅此時應該是需要這樣的後盾的。
雖然不知道這盾有多厚,又願意罩多久。
……
直到趙蘇從縣衙說完小話離開,顧翁才趕到了縣衙。
顧翁的準備很足,自己家現在閑下來多少耕牛、耕馬,接下來幾天又能騰出來多少,他都心中有數。並且暗中準備了些農具比如犁鏵之類,談得好了,他也準備將這些都拿出來。他知道,貧苦人家連這個也是沒有齊全的。好的農民是要用鐵打造的,那個也不大好弄。
顧翁拜見了祝纓,看祝纓是一點也不著急,顧翁倒是一臉的急切:“失算了、失算了,越著急幹得越慢。終於將耕牛騰出一些來了!就怕耽誤了大人的事。”
祝纓道:“不礙的,早有早的好處,晚也有晚的辦法。坐。”
“大人事務繁忙還要操心此事,老朽實在慚愧。”
“耕種的事是最省心的,”祝纓說,“隻有不學好的學生才叫人生氣!”
顧翁忙問怎麽了。
祝纓道:“才抓了兩個縣學的學生,趁著家裏忙無人管,竟結伴嫖宿娼家!”
顧翁道:“那是欠教訓了!”
祝纓突然問道:“我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真的嗎?果真如此嗎?”
顧翁心裏咯噔一下,謹慎地答道:“那是輕薄子弟的戲言。不過娘子若是獨守空房,是會擔心寵妾滅妻,還不如自請下堂了的。”
祝纓笑言:“敗家子。”
兩人對望一眼,祝纓仍然如故,顧翁滿麵羞慚,涕泗滂沱:“大人,老朽空活七十載,卻在緊要關頭糾纏無用之事,愧見大人呀!”
言畢掩麵而泣。
祝纓道:“這是做什麽?有什麽好愧的?人的心比什麽都深,得珍惜肯表露的人。”
“老朽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起先是有點想不通。如今可謂豁然開朗了。”
祝纓道:“顧翁一向通情達理。”
顧翁趁機說:“老朽又閑下來些犁具。”
“唔。”
顧翁道:“沒有牛的人,犁怕是也不好的,犁這東西也費鐵。本地什麽手藝都吃緊,如今耕牛已晚了,沒有好犁可不行。”
他一意要把一些犁具又出借出來,到春耕結束之後還回來就行。農具不像牲口,牲口壞了不好挽回,木頭壞了補上、刃壞了使鐵匠補補就行。祝纓道:“也好,還如耕牛一般。”
又向顧翁詢問本地鐵的來源,鐵不是莊稼,種一種就有了,沒有米還能種麥子,有個替代。能替代鐵的東西很少,也不是想有就有的。
顧翁道:“有從外地買來的用器之類,也有從西北那兒運來的生鐵自己打的。”
“本地不產?”
顧翁搖頭:“不產。真有,朝廷也不能放任不管咱們這兒。”
他一句話就說明白了。金銀銅鐵錫,都是很重要的金屬,前三種就是真正的錢,錫也可用於鑄造。鐵甚至比另外幾樣更要緊,它可以鑄造兵器。如果一地有鐵礦,除非朝廷無力,否則必是要被朝廷掌握的。
祝纓歎氣:“好吧,慢慢兒來。有什麽安排,都等春耕過後。”
“是。老朽的牛已經在棚裏了,犁也補好了,請大人派人來辦交割吧。”
祝纓道:“好。”
祝纓沒有派人而是自己親自去看了一回,這事兒她也是頭一回幹,又是在福祿縣,少不得親力親為。聽他們說牛、馬什麽樣算好的,同類的牲口又會細分為不同的用途等等。本地水牛更多一些,飼養又與黃牛不同。
祝纓隻恨流放的犯人在路上走得太慢,否則現在她還能問到更多的東西。
她並不將牛馬提走,而是由縣衙做中人及保人的角色,給雙方牽頭。登記要租用的農戶過來領用,先驗看無誤,按個手印,領走。等到用完了,農戶將耕牛歸還,雙方再次驗看無誤,顧翁再將牛租給下一戶。
農戶也不怕顧翁會中途突然提價,顧翁也不怕農記賴賬——縣衙的差役不是吃素的,必要的時候祝纓可以暴力為雙方催債。
將開頭理順了,祝纓就不再親自處理每一份租約了,她還有自己的田要看呢!公廨田自有人打理,她要看的是試驗的那一片小田地。天時不等人,那片地比較貧瘠,沒有別的好辦法,就是種。不管種什麽,先狠狠地犁,然後播種,引水,除草,施肥……
她急切地盼望著囚犯早些到來——其中有六名犯人是因兩村械鬥被流放的農夫。械鬥常見,械鬥死人也不罕見,認真點的地方官抓了人來判通常不至於都給判了死刑,大部分出了人命的械鬥是有流刑的。
終於,在春耕快要結束的時候,流放的囚犯們到了!
押送的差役也累得要命,犯人比差役還要累——他們有扛枷的、有枷上還掛著行李的。一路走到福祿縣沒死人算是大家命大,也是因為大理寺選人的時候沒把老弱病殘派了來。這些人的年紀大概在二十到四十歲之間,年紀非常合適。二十四人裏,有二十個男人,四個女人。
但是祝纓一眼看過去的時候,發現除了差役,竟有二十四個男人、七個女人。多出來的人並沒有披枷帶鐐,雖然顏色憔悴、灰頭土臉卻都是普通人的打扮。
祝纓對差役道:“一路辛苦。”
差役這才笑道:“不敢。小人這回可算交差啦!公文在此。”
差役將公文遞上,祝纓收了,又還他一份接收的公文、蓋了印。差役笑道:“交割完畢。”又指著人給祝纓介紹:“這個是獸醫的妻子,必要跟著過來。那一個是石匠的兒子……”
多出來的是家屬。祝纓心道:舊營還沒收拾好呢!住不了這些跟來的家眷。
她轉念一想,也不拿把流放犯打一頓,而是驗明了正身之後將人往牢裏一關,又將幾個家屬命人帶到縣城的廟裏去,省得他們人生地不熟的四處亂躥租不著房子。
安排完,讓小吳招待差役吃飯,又批了五貫錢給差役當回去的路費。
差役笑著接了,一個勁地道謝:“大人慷慨。”
“五貫錢可管不了這一路,添補些茶水罷了。”
打發走了這些人,她先提了石匠過來,她想先辦識字碑的事兒。無論之後要幹多少事,有稱手的人都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