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匠人
石匠跪在堂下,心中惴惴。
從犯罪到現在他也知道官府的一些慣常做法,比如一見麵就來一頓好打。
殺威棒二十起步,遇到心狠的上官就是上不封頂,四十、八十都有的,還有直接打死的。官員沒有責任保證每一個到“煙瘴之地”的囚犯長命百歲,報一個“水土不服”又或者“妄圖逃逸”都算是正當的死亡理由。
祝纓打量著石匠,這人在案卷上寫的是四十歲,已有了白發,一部亂糟糟的胡子,一身短打扮,光腳穿著雙髒兮兮的麻鞋。石匠的胳膊比尋常人粗些,手也顯得有點大,整個人灰撲撲的。
她早看過石匠的檔案了,石匠是殺了弟弟和侄子才被判的流刑。因為他是兄長、伯父,身份占優,所以沒給他判死刑。殺人的原因案卷裏寫得比較模糊,隻寫了個“不和”,具體怎麽不和的也沒寫,石匠也不肯多說。事實俱在,就給判過來了。
祝纓道:“你兒子跟過來了?”
石匠心裏一突,慌忙說:“小兒並沒有殺人!”
“嗯?不打自招?”
“不不不不,真的都是小人一個人幹的!”石匠口拙,隻會反複說事情都是他一個人幹的,跟兒子無關。
祝纓擺擺手,衙役們就喝止了石匠,他們躍躍欲試,有點想打人。
祝纓沒有再提石匠所犯的案子也沒有要先打他一頓的意思,轉而問起石匠都會幹什麽。石匠道:“凡石頭上的活計,都會!”
祝纓問道:“會刻碑麽?”
石匠道:“那算容易的活計了。隻要有稿子,做起來就簡單些。”
“仔細說說。”
祝纓會許多雜活,比如木雕之類,甚至能自己在鄉間搭窩棚,但不包括跟石頭幹仗。凡要用大力氣的活兒,她都不怎麽會幹。雕個小印章還行,石匠的活兒她就沒怎麽幹過了。
石匠道:“第一要選好石料……”
石頭遍地都是,適合刻碑的石材卻需要用點心來選,不是所有的石頭都適合用來刻碑的。碑常會經受日曬雨淋,得防這個。石材不能脆,那樣動工的時候就容易壞。如果是用來作碑,就需要比較大塊的石材……
他講起本行來比說案子話多多了,祝纓又問他工期:“我要刻十六篇短歌,每篇一通碑,百來字,要多久?”
“看工。熟工就快、生手就慢還幹不好,要好看點兒就費力,胡亂刻點兒就很快了。想要刻得字深些也更花功夫,隻在碑麵上胡亂劃幾道淺痕就會快。字大字小費工也不一樣,字太大和字太小的都更費勁,差不多大小的就好幹。”石匠說。
祝纓亮了一下自己的拳頭,問道:“這麽大的字兒。”
石匠看了一眼她的拳頭,說:“使得。”
祝纓道:“好,我正有一件差使要派給你!”
福祿縣就有采石場,靠山的地方石材是比較常見的。難的是福祿縣山地不少,道路不太好走。祝纓對石匠道:“明日你隨我去看看,石碑不必太大。”她的計劃是每一篇一塊碑,這樣也方便運輸。
石匠先幹著,立一份在縣城裏當模子。等春耕結束後,全縣的石匠得閑了,再征他們今年的徭役來刻石碑。
石匠道:“是。”
祝纓道:“你兒子有你這個手藝嗎?”
石匠還沒站穩便又跪了下來:“大人,小人犯的案子不幹小兒的事兒啊!”
祝纓沒再說話,擺手示意將他帶下去。這樣的事兒本來不用小吳親自去管,他仍然插了進去,跟石匠走一在一起聊天。就剛才,他聽出來了石匠是北方人,不是京畿,但也離得不遠。
人在異鄉,聽到相近的鄉音都會覺得親切。小吳又不是祝纓這樣的官員坐在上麵握著石匠的生死,他熱情地跟石匠走在一起,說:“到了這裏就好啦!咱們大人最是寬厚的一個人,你隻要接下來不犯事兒,老實聽差,不會虧待你的。又英明,你要是有什麽冤情也可以跟大人鳴冤,求大人為你作主。”
說著,從荷包裏摸了條檳榔給石匠:“嚐嚐。”
石匠接了,也不知道要怎麽吃,他低頭不語顯出有心事來。
小吳對衙差使了個眼色,自己一個人帶著石匠去大牢裏住。路上又說:“舊營已破敗了,你們先住這裏,等忙完了春耕,再收拾那邊。收拾好了,你們父子就能一塊兒去住啦。這裏是大牢,倒不好接了令郎過來了……”
他發現隻要一提“兒子”,石匠就緊張,他就借著這個詐石匠。哪知石匠嘴很嚴,回到大牢住下都沒說什麽。
小吳心道:我還治不了你?
他全家都是幹小吏出身的,自己也沒有辜負這麽個出身,臨走之前,扶著牢門的門歎了口氣:“哎,龐石匠,你兒子會說方言嗎?福祿縣這個地方,人都不懂官話更不懂旁的地方話。”
龐石匠自己被押進大牢,並不知道祝纓已派人將他兒子等幾人暫放到廟裏寄居,一時慌了,往小吳身邊靠近了一點,道:“這可怎麽好?這可怎麽好?”
小吳聳聳肩,轉身就走。龐石匠一個箭步衝了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將小吳嚇了一跳!小吳兩腳交替著原地蹦了幾蹦:“親娘哎!~你幹嘛?”
龐石匠跪了下去:“小官人,行行好,幫我找找我的兒子!”
小吳道:“這話奇怪了,他又沒犯法,我找他做甚?哎,咱們大人一向講理講法,咱們這兒從來不興私刑的!你可別冤枉我。”
“我不是,我……”
小吳臉上作出不耐煩的樣子,腳卻沒怎麽挪,憋得龐石匠隻得吐了點實情:“我的孩子是好孩子,是我無能,我自己窩囊,不能叫他也接著受氣了。”
小吳轉臉就走,龐石匠跟著追了兩步就被火氣很大的典獄喝住了:“那個老賊,你要做甚?”
龐石匠沒理會典獄,他雙眼流出淚來,道:“小官人,人是我殺的……”
典獄的同僚們因為賭錢被打了不能當值,他肉眼可見的得替這些人多值兩個班,非常不耐煩地說:“當然是你殺的,不是你殺的,你能到這兒來?囉囉嗦嗦說這許多!”
龐石匠聽不懂典獄的方言。
他隻看得出來人家不高興了。想起來小吳提到自己兒子的語言不通,他更慌了,又說了一句:“小官人,不幹小兒的事兒,人是我殺的……”
小吳服氣了,怎麽就這麽不開竅嗎?他氣呼呼地走了,走出男監眼珠子一轉,跑去找到了侯五,如此這般一說。
侯五道:“你小子渾身的心眼子就好猜上官的心思!”
“羨慕吧?羨慕不來的!”小吳得意地說。
“呸!顯擺!這麽顯擺招人恨!”
“這不是知道侯老叔你不是那樣的人麽?怎麽樣,幫個忙唄?我請你喝酒。我想大人一準是想知道她要用的人的底細的。判了流刑的多少都背著點重罪。萬一死性不改……”
侯五道:“行。”
換了侯五去男監。
福祿縣男監管得不如大理寺嚴,侯五算縣衙的自己人,典獄就讓他進了。侯五跟他說不兩句,就說:“剛才小吳氣哼哼的走了,出什麽事兒了?”
獄卒道:“翻來複去就那一句話……”
侯五是會官話的,叫過來石匠慢慢聊,他不會說話,直通通地道:“你就這麽心疼你兒子呢?他跟你走了三千裏,你一個囚犯張口叫人信他是個好孩子,你有那麽大臉麽?”
龐石匠難過地哭了。
侯五道:“哎哎哎,別哭了,到底怎麽回事兒?”
龐石匠道:“都是我的錯……”
“你還矯情上了是吧?會說點兒別的話嗎?”
龐石匠一噎,侯五也走了。回去對小吳道:“呐,想到大人前頭的事兒可不是那麽容易辦的呀!還怕幾個囚犯怎的?咱們看緊點就是了。”
小吳不免覺得喪氣。
晚上吃飯的時候跟曹昌一起吃,曹昌說:“小吳,明天一早你多費點神,我得出去辦件事。”侯五感興趣地問:“什麽事?”曹昌道:“把龐石匠的兒子也叫上,這小子也會幹活。”
小吳和侯五大吃一驚:“什麽?!你怎麽知道的?”
“大人派了杜大姐去廟裏……”
小吳確實是個機靈人,他擔心的並沒有錯,誰手上一堆流放犯也不能心太大。祝纓自己不怕,還有父母親人,還有滿縣城的百姓呢。她先把這些犯人的親屬安排到了廟裏,再讓女仆去廟裏“還願”,順便跟借住在廟裏的犯人親屬聊上一聊。
杜大姐京城人,官話說得也可以,不但能跟龐石匠的兒子套話,還從獸醫娘子那裏又探聽到了一點別人消息。一字不漏地複述有難度,說個大意還是可以的。
據杜大姐回報,龐石匠的兒子是自願跟著爹過來的。
侯五道:“這不廢話麽?他又沒犯法,哪個能押了他來?”
曹昌道:“那不一樣,他爹也是為了他。”
“怎麽說?”小吳問。
“這得說到他阿翁阿婆了,偏心,總是把大兒子家當牛馬使,拿了大兒子的補貼小兒子。有活兒大兒子家幹,吃喝都貼給小兒子,大兒子一時手緊拿不出來,就要罵大兒子全家不孝,咒他們橫死。龐石匠在外麵出工掙錢,他娘子在家就幹全家的活兒。小兒媳婦連碗都不刷,大兒媳婦連柴都要劈。累死的。”
“哎喲。”小吳和侯五都感歎了一聲。
“原本想,熬到發送走了父母也就得了。不想老的腦子也不清楚,臨死前逼著大兒子發誓,他們死了以後,大兒子還得跟他們在世時那樣看顧兄弟。”
侯五道:“活該了。”
曹昌歎了口氣:“怎麽忍心的?”
侯五撇撇嘴,冷笑道:“怎麽你們村裏沒這樣的老糊塗?”
“呃……也是有的。老的一死,兩個兒子家準鬧起來。”
小吳道:“也忒偏心的,手心手背都是肉。這小的要是被慣壞了,爹娘死了自己還不識數,且有虧吃呢。”
“是呢。爹娘一死,小兒子就要家產,房子是他哥掙下的,他要,錢是他哥掙的,他也要。哎,叫他哥哥爺兒倆搬出去。龐石匠還真搬了,爺兒倆賃了個房兒住下。他兒子都以為從此兩不相欠了,哪知他弟弟又帶著侄兒跑過去要錢!說,爹娘臨死前說好的‘還與在世時一樣’,哪怕哥哥死了,侄子也不能不管他們。”
小吳和侯五都發出響亮的咋舌聲,侯五道:“瞧瞧瞧瞧,這就死了吧?我就奇怪了,這事兒有什麽不能說的?”
曹昌道:“怕一說就要說到爹娘,不想說他爹娘的不是。”
小吳道:“不對呀!這麽多年了,老婆都累死了,突然心疼起兒子來了?”
曹昌道:“小龐石匠自己躲了,他爹老婆孩子都沒了,這才發的瘋。”
小吳的好奇心得到了滿意,大方地對曹昌說:“我哪天也都要聽差的!你隻管去叫人!哎,有那麽個爹,這小龐石匠可真不容易啊。可惜了。”
……
“可惜了……”張仙姑也嘖嘖地惋惜。
杜大姐道:“誰說不是呢?”
她們也就在後衙裏說說,全縣她們最閑了,別人忙春耕,她們就瞎忙。張仙姑從街上扯了點土布,跟杜大姐兩個縫點短衣服、小布袋之類,在家裏還是穿著短些方便。張仙姑還要給祝纓做新鞋,她不幹點什麽就閑得慌。
杜大姐搶了納鞋底的活計,張仙姑就縫個小袋子預備給祝纓裝隨身帶的筆。
祝纓向來不幹這些活,她一手執刀,慢慢將一支簪子的簪頭雕出了形狀。
張仙姑問祝纓:“這樣的就不能罰得輕點兒?這也太可憐了。什麽時候能回家呀?”
祝纓隨口道:“他們不會在這裏呆太久的,回去之前得先把我要他們幹的活給幹完!”
張仙姑高興地問:“你要幫他平反?”
“他殺了人,自己認了,從地方審到大理複核,情由也明確,沒得反。”
張仙姑道:“那怎麽說他能回家?”
祝纓胡說八道:“給我幹事,立了功,不就行了嗎?”
張仙姑被騙到了,笑道:“不錯!”
祝纓道:“娘也是,別看著犯人就說可憐。”
“懂~”
“我是說,這故事要是他們編的呢?他就是要殺了弟弟一家奪了家產,這樣的事兒還少嗎?”
張仙姑道:“你娘活這麽大歲數,還能叫人騙了?”
祝纓道:“那你說,這小龐石匠說的是真是假?”
張仙姑又卡殼了,花姐端了一碟子蜜餞過來,又摸出一包她自己配的山楂丸,說:“吃點兒消食。”才把這個話題岔了過去。
她一來,祝纓就起身回房又忙去了,張仙姑道:“你瞧這孩子!”
花姐道:“我去看看去。”
祝纓有些話不能跟父母講的卻會對花姐說,花姐也懂她,進來就問:“你是不是又想到什麽事情了?”
祝纓道:“時間很緊。”
“是,春耕是講天時的。”
“不是那個。”
“那是什麽?”
“如果不是冤案,尋常犯人想回京是不容易的,不過也不是沒有機會——大赦。等著看吧,要麽太子生兒子,要麽太子坐了那個位子,都能大赦。前者還好,如果是後者,這變數就太大了!我得在那之前再做出點事來!”
所以她很忙。
花姐道:“識字碑也要刻了,春耕很順利,你去西鄉的時候我也出城看過了。”她當過家,能看出不少門道。福祿縣在祝纓的調理下,不止是春耕,連秩序也都好了許多。譬如她們老家朱家村,也是縣令不會輕易去管的,跟汪縣令之垂拱頗有相似之處。
祝纓不一樣!
花姐有點驕傲,說:“你比他們都強。”
祝纓道:“那你呢?”
朝廷不止對官員有約束,官員的家眷也是,他們本來就不許自己出麵經商、做經紀、在所任之地隨意置產業。祝纓能給花姐弄出藥鋪所需的三間門麵,花姐卻不能自己出麵經營。
花姐道:“我跟廟裏的師傅說好了,逢初一、十五,我去那裏給人看病,算舍藥。”
“明明……”
“這樣就很好。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兒,現在是沒功夫經營什麽醫館藥鋪的,”花姐說,“幹爹幹娘去年夏天出門就病了,眼看夏天又要到了,我在想怎麽給他們配些解暑的藥。要是有效,不止幹爹幹娘能從中得到好處,凡水土不服的都能受益呢。”
祝纓道:“好!萬一卡在哪兒了跟我說,咱們一起想辦法。”
“好。”花姐心中卻想,你這麽忙,現在可不能再麻煩你了。又憂愁,聖上春秋已高,真要出個什麽意外,那可怎麽辦?
……
祝纓早就開始考慮這事兒了。
第二天,她把龐家父子都帶上,一大早就去了采石場。采石場離縣城有點距離,半天才到。因春耕,采石場上許多人都不在。采石場原本有一大勞動力的來源——犯人,福祿縣很久沒有合適的流放犯可用了,所以這個時候就很冷清。
整個福祿縣不大拿采石場當個大收益,一是費人,二是銷路不算好。附近鄰縣也有山,誰也不用跟這兒采買,人家自己開采就行了。石頭也不值錢。那等礦產富裕的地方,比如有金礦、鐵礦之類的地方,是抓壯丁也要抓足了數的。
祝纓跟關丞對過賬,這采石場一年的收益對全縣有限。
現在祝纓要用到它了。
龐石匠看到了兒子之後,就時不時看兒子,小龐石匠低著頭,也不怎麽看他爹。到了采石場,祝纓對看采石場的礦吏道:“免禮,這兩個是石匠。”然後讓龐石匠去看石頭。
父子倆看了一回,又嘀咕一回,都說這裏的石頭可以。祝纓又學了一點石材的知識,跟他們比劃了石碑的大小——石材越大,轉運的難度就越是翻著番兒的上去。如果隻是一人高、半人寬、尺厚的石材,一輛大車能拖走,難度就不大。
祝纓就將這事兒派給這兩父子了,每天是縣衙裏出一個人帶這父子過來,礦吏接著了看他們幹活。采石場還剩零星幾個人,龐石匠父子也會采石,他們在打下石頭之前心裏就先有了個稿子,從某處到某處打眼,鑽洞,破開……
在采石場便先將石碑弄出個大概的樣子來,裝上車,帶到縣城再細細地雕琢磨刻。
小龐石匠花的是自己的積蓄,如今已見了底了,房錢都快付不起了。他爹在這兒幹活是聽縣衙的,縣衙隻管飯,但是祝纓給小龐石匠算了工錢。工價是照著福祿縣的標準來的,幹活的時候管飯,小龐石匠也不講價,算了算還了房錢之後還有點剩餘,他就安下心來幹。
他在祝纓麵前沉默寡言,比他爹的話還要少,全不似能被杜大姐套出許多話的樣子。他和龐石匠父子倆一起動手,先把粗糙的石材打磨成碑身,這個步驟比采石、刻碑加起來都耗時!
祝纓背著手看他們忙碌,就說了一句:“不必那麽仔細,刻字那麵平整些就行了。”
她隻要一麵刻字並不刻雙麵,每一通石碑上都有數字標記。石碑雖然多,不過不缺地方立它們。
龐家父子先整平碑麵,又在上麵淺淺地鑿出橫平豎直的細線,打出一個一個的格子來,再在格子裏刻字。
祝纓看完他們刻好第一塊石碑,心中很滿意,道:“就照這個辦。”
龐石匠又向她提要求:“活計多,小人的家什磨損快,得時常修補。”
祝纓道:“那兒不有一個鐵匠麽?”
大理寺諸位實在夠意思,祝纓要各種工匠,他們就努力送工匠來。如果不是手上犯人數目一時湊不齊,真能給個“百工”。
鐵匠姓萬,萬鐵匠犯案就很“正常”了,沒有任何的恩怨糾葛,就是喝醉了酒跟人打架,鐵匠的力氣一般人哪裏吃得消,一拳擂在太陽穴上把人打死了。大理寺就將他也打包送了過來。
福祿縣自己也有鐵匠,技藝卻是不如萬鐵匠了。
萬鐵匠幹活的地方是縣城的鐵匠鋪,與龐石匠幹活的地方很近。福祿縣衙雖然小,該有的還是有的,比如坊市,不過數目少、地方小而已。市集隻有一個,前麵開店、後院當工坊。萬鐵匠給龐石匠把釺、鑿等物收拾好之後,就坐著看本地的鐵匠幹活。
鐵匠很忙,春耕時有用壞的犁也會拿過來,萬鐵匠看他幹活不利落,就跳起來說:“你這樣不行!”
“那你來!”
“我來就我來!”
有萬鐵匠的加入,鐵匠這裏活計幹得就快多了。鐵匠心道:這可是你自己想幹的,不是我求你的,我也不會給你算工錢。
萬鐵匠卻沒那個心思,專一幹活。
大理寺給祝纓選的這些個工匠,是真的挺好使的。祝纓又把獸醫等各各安排了差使,福祿縣可不想養閑人。
這些人除了住在縣衙的大牢裏,旁的條件還都不錯,幾個會種地的農夫甚至覺得這大牢裏比他們家還好些。他們有的還住著草房,大牢是正經磚房,蓋著陶瓦,它還不漏雨!
六個農夫的主要任務是給祝纓種地。
此時,祝纓請來的幾位當地老農都回家忙春耕去了,她的地也不能荒著,六個人就有了新的任務,開地、種地。六人裏,最年長的三十七歲,年輕的也有二十了——十六以下犯罪減等,也發配不到這兒來。除非他們全家倒了大黴,一塊兒判流放。
他們都姓單,彼此之間也都能算得出親戚關係。兩村械鬥對家也打死了他們家的人,不過為了防止他們在路上再打起來,一個往南、一個往西,發往了不同的地方。
三十七歲的那個單八輩份比二十歲的單六低,得管單六叫叔。但是幹農活的時候,單六就得聽單八的了。單八經驗最足,他對祝纓道:“不如種一季豆子,豆子肥地,種一種,下一茬種旁的就長得好。”
祝纓想了一下,這樣也不妨礙種別的。便說:“可以,不過不要都種了。”她還要弄個對比,同時要試種一下其他的種子。並且一一做了記錄。
單八等人不識字,但是不敢不聽縣令的,乖巧地領了具犁就幹起活兒來了。
等到他們把一茬豆子種下,又就手種了稻,縣裏的春耕也進入了尾聲。
……
祝纓等春耕結束,便再次將縣城中的鄉紳們一總邀到了縣衙裏來,再請一回客。縣衙沒有大廚,酒菜依舊是從外麵訂的。縣城的酒樓也少,也沒什麽好選的,就還是上回那一家。
鄉紳們心中很明白自己幹了一件好事,既自得,也高興。顧翁拿到請柬,他坐在頭桌,這回再看趙蘇跟在祝纓身後時刻準備擋酒的樣子也不覺得不順眼了。|白|嫖|司|全|+|
祝纓先說了一番話,說:“今年春耕很順利,也要多謝諸位父老高義。”
顧翁道:“全是因為大人您運籌帷幄。”
張翁笑道:“隻有運籌帷幄麽?大人親力親為!”
“跟我抬杠不是?大人是勞心者。”
他們玩笑式地爭吵著,順手就把馬屁給拍了,趙蘇心道:跟唱戲似的。
常寡婦也得與會,這樣的席吃多了,周圍的人也習慣了看到她,她也習慣了出現。此時也說兩句,稱讚祝纓不但公務上勞心費力幹得好,如今還抽空宴請他們,如此豐富,她十分感動。
“在外麵酒樓訂了些酒席,都是福祿縣常見的菜肴,花費甚少。”說著,她歎了口氣,“花費少有時候也不是件太好的事情啊。”
趙蘇道:“義父話中似有深意?”
祝纓也與他一唱一和起來:“你瞧,還算豐盛吧?如此豐盛卻不值什麽錢,可見是大家兜裏沒錢。這怎麽行呢?”
豁!戲肉來了!!!
鄉紳們本以為是吃個席、誇兩句,然後給個租金結算的日子。這樣他們就滿足了,其他的“好處”,他們能再等個十天半個月的再說。
鄉紳們內心激動,說話的時候卻都說著:“是啊,咱們縣地處偏僻、物產不豐,自然就窮些。”“我們鄉下日子太苦,窮人太難,早晚能過得寬裕些就好了。”
都不提自己也很想變得更有錢,但又句句將自己也夾在其中。
祝纓道:“我倒有一點念頭,還需與諸位詳談。”
鄉紳們連飯都不想吃了,很想聽聽是什麽!顧翁與趙翁、張翁等幾個領頭的交換著眼色,都很心動,他們又目視關丞,以為關丞混蛋,居然不事先透露點風聲,他們也好有所準備。
關丞冤得要死,他事先根本不知道還有這個事兒!
祝纓道:“事情瑣碎,有好些步驟要準備,不急在一時。諸位父老放心,福祿縣的事我都放在心上的。現在大家可以放心吃酒啦!”
誰還有心吃酒?!!!
鄉紳們肚裏罵娘,又不敢催她。經過春耕租牛這一件事他們都看出來了,新縣令是個能幹事的人!這種事兒跟去年將他們薅到縣城、整頓治安、征發修渠等等都是不一樣的,以上皆是有前例可以借鑒。能看出來她能力不錯,有心幹實事。
但是春耕租牛不同,將有牛的、沒牛的一手牽兩頭,這想法就很罕見,且還新奇。她又能安排合理。有牛的人是很珍惜自己的財產,他們將牛交出去之後是會掛心的,尤其一次提供數量多的,每天都算著:我牛怎麽樣了?
再笨的人遇到真正關心的事情上也會變得聰明,這些人就發現,他們交出去的牛,不可能有更好的安排了!即使是他們自己,也無法安排得如此周密,既不浪費牛也不浪費時間,賺得還不少!
顧翁等人為了示好,是出了友情價的,決心不在這上麵狠撈,最後算下來的“損失”也能夠接受。沒想到按照祝纓的算法,錢沒少賺多少,牛雖累了一點也沒累壞。
縣令運氣還好,發配過來的犯人裏還有獸醫呢。
一群老鬼心裏存著事兒,臉上堆著笑,倒也高興,彼此碰杯。顧翁私下又跟關丞喝了一杯,給關丞使了個眼色:一會兒我找你說話!
酒宴之後,鄉紳們到了關丞家,不免又說關丞不夠朋友!
關丞道:“我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顧翁斜眼看他,關丞啥都不知道,此時也瀟灑不起來了。不能提供情報,他也不慌,心念一轉,說:“你們要知道什麽呢?縣令大人的心思,怎麽猜得到?要是早能想到的,還用等到現在?你們早就自己做、自己發財了不是?”
“哎呀,朝廷命官,讀書人,張口閉口都是阿堵物。不好不好。”顧翁說。
關丞道:“真不好?”
顧翁道:“那是極好的。”
眾人都笑了,這回雖然沒討論出個什麽結果來,眾人的心情卻比上回討論出計劃要強得多。
關丞道:“既然信他,那他怎麽說咱們就怎麽幹唄!已然這樣了!說句良心話,咱們這一年多也著實日子緊了些。都是為了給大人做臉啊!大人是個明白人,現在是咱們獲益的時候啦。”
顧翁心道:呸!我的日子好得很,可沒怎麽緊。過緊日子的是你吧?不能收我們的重禮了,也不能從縣裏貪墨了!
他慈祥地笑道:“可不敢這麽說。大人一心為公,為福祿縣著想,我們都是福祿縣的人,哪能與大人討價還價呢?”
關丞心說:呸!上回為了一個獠兒在我這裏哭得就差上吊的是誰呀?
兩人對望一眼,很友好地又笑了。
……
第二天,祝纓將他們又都招到了縣衙,說出了她的計劃——賣名字。
“福祿縣要不在這‘福祿’二字上做文章,就浪費這個好名字了。”祝纓說。
其實也不一定是要賣橘子,但是福祿縣這個地方,合適賣的普通產出太少了。稻穀?倒是可以稱為“福稻”,福到,之類的。但是產量不高,總量不多,自己得吃,還得征稅,它也不容易賣很高的價。
當地適合種植的土地又不多,能做工的人口也不特別多,不可能任何東西都能隻以一個名字就占據高價市場的。
隻能選少數幾樣,祝纓是剛好遇到了橘子,也就琢磨了這個東西。不是她不想琢磨荔枝之類的佳果,那玩藝兒太難保存了!
橘子這個東西,不說周圍幾個縣了,隔壁府、隔壁州都有種的!要把這個特色的招牌打出去,得精心安排。祝纓找來這些人為的就是這個,她說:“先要在附近打出名頭,試一試有多少買家、什麽價合適。”
再說了,大家都種橘子,你拿個一樣的貨去別人家賣高價,就因你的名頭?不是找打麽?
祝纓的意思:“要有故事!要會講故事!如果不會講故事,就要不停重複……”
還有就是果子的品質問題等等。
其他問題還包括怎麽樣才能讓本地的橘子“與眾不同”與別家有所區分?不然極易被冒充。
祝纓把這些都給想到了,照她的安排,大家從現在開始行動,到今年過年的時候能過一個比較寬裕的年,然後維持下來。
顧翁道:“大人,請恕老朽駑鈍,您既然有了這麽個主意,何不做大一點?咱們寧願多出一點路費,試一試,賣到京城如何?”
鄉紳們交頭接耳,都覺得顧翁這主意高明。
“要是能進到宮裏,就更是身價百倍了,是也不是?”
顧翁道:“是啊。”
祝纓歎了口氣,道:“你知道宮市麽?”
顧翁愣了一下,宮市,就是宮裏跟你買東西。有門路的,跟采買的人一起開花賬,從皇帝身上揩油水,龍油極肥。沒門路的,就是被人以賤價強買好貨,全家跳河。
同樣的還有“貢橘”。這些祝纓都想過,但是她太了解宮裏這些人了。雖不至於像漢末十常侍那樣,但是特別會讓別人吃虧。福祿縣底子薄,伺候不起。宮市還給倆子兒,上貢的東西你還想拿錢回來?到時候宮裏隨手打發一點別的地方的“貢品”叫你領回去……
“貢品”可以說是一種招牌,一般人扛不動這招牌。
她點到即止,鄉紳們也有讀書不多的,跟鄰座打聽——福祿縣乃至整個南府,都沒什麽值得“上貢”的東西,也沒往京城賣過東西,他們不知道也挺正常的。
打聽完了,他們都沉默了。祝纓道:“這些個辦法我當然能做,我沒損失,我升走了,你們再遭了罪罵我,我也聽不見了。你們要做麽?還是咱們先在府裏、州裏賣橘子?”
顧翁哭了,鄉老一個傳染一個,竟都落下淚來。
祝纓道:“橘子可不好賣啊,士農工商,四民之末。談錢太俗,不談錢又太餓,我不能叫福祿縣餓著。來,咱們再合計合計怎麽種……”
祝纓話到一半,童波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大大大大,大人!出、出、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