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獵頭
阿蘇洞主看著祝纓,有種心頭巨石落地的感覺。
他選擇與福祿縣合作也是情勢所迫,自與祝纓接觸以來,他就有一種直覺:這個縣令不簡單。
近來的接觸也都展示了祝纓是一個有膽識、有能力、有眼光的人,但總與自己的直覺合不大上。直到現在,祝纓要去山寨裏看一看,這才與阿蘇洞主心中的形象完全地合了起來。
他答應了之後也不打算反悔,對祝纓道:“那我就等著縣令到我家來啦。”
祝纓道:“容我將縣裏的事交代一下便動身,洞主若是不急咱們可以一同去。洞主才來幾天呢?多歇兩天也無妨。”
阿蘇洞主倒也想多看兩天,便說:“好!”
兩人商定,祝纓把縣裏的事務安排一下就一同去山寨,再由趙蘇陪同,阿蘇洞主把妹妹留在了山下不讓她陪著上山,說:“她有丈夫的人,應該陪同她的丈夫。我很放心。”
祝纓瞥到趙蘇的表情,這孩子又是一臉冷漠了。
祝纓道:“娘子很擔心洞主。”
“她已經看過我啦,縣令的誠意我已經看到了,我也要留一點誠意的。”
祝纓心道,你這買賣有點賺。
她也不點破,道:“隻要洞主安心。”
阿蘇洞主便帶著外甥重回了驛館,每日閑時再到縣城裏逛一逛,閑暇之餘他倒也學會了幾首識字歌,對著識字碑也能對得上字,但是他的母語是奇霞語,他學會了歌的調子、看到了碑,沒有對照的翻譯他也沒能學會字,不由氣悶。
祝纓這裏就暢快了許多。
她先把家裏哄得服服帖帖的,家中另外三口人雖然都很擔心她,卻也都不得不同意她自己去。張仙姑滿心擔憂,仍然為她收拾了行李,說:“多帶幾件衣裳,老人常說上山冷。”
祝纓道:“行。”
張仙姑又說:“帶個蓑衣吧,穿在身上比打傘方便。”
“好。”
“哦,對了!你得多帶點兒錢!萬一有個什麽事兒,也能買通人放你走。”
她說什麽祝纓就答應什麽,祝纓自己也在翻揀東西——她可不想空手上門。除了例行的給山上準備些布匹、米之外,她記得阿蘇洞主還有老婆孩子,四個兒子都很大了,據說都成家了,家裏除了蘇媛還另有一個女兒,不過那個女兒好像已經出嫁了,不住家裏。其他人員就不太清楚了。
她於是給阿蘇洞主的妻子再準備一對金簪當禮物,這是必須得單獨奉上的。又把自己行李裏的一些零碎飾物都拿出來攏共放到了一隻匣子裏,就由著洞主家人自己挑選,她就不管分了。
收拾完這些,坐在一邊盤算著行程,祝纓想去阿蘇家看看的念頭不是突然產生的,與一個人交朋友,看到他這個人或許就可以了,與一部首領談交易不去摸一摸他背後有多麽大的勢力是絕不可能的。
按照之前與山寨打交道的日程估算,這邊信去山上,山上再下人來,單程也就兩、三天,快著些一、兩天,不算很遠。她打算在那邊多盤桓幾日,能看完主寨之後再看看附屬的小山寨也很好。如果能再有向導帶她看看阿蘇家鄰近的索寧家就更好了。
而利基族聽口氣好像與阿蘇家不大對付,這個存疑,能看就看,不能看就罷。反正她一共也隻有二十天的預算,看不到就等下次。
這些,都是她早已謀劃了要摸底的。
張仙姑念叨了一陣兒,就隻聽到祝纓說“行”,感覺被敷衍了,她停下了手:“你怎麽就不上心呢?!”
祝纓道:“我心上地方大著呢,你有事盡管往上放。”
張仙姑氣呼呼地又去收拾東西了,還念叨著讓她把刀帶上。以往張仙姑不太念叨這個,這次也給念叨上了。又說:“那縣裏的事兒——”
祝纓道:“我都安排好了。”
“我看關丞和莫主簿他們都不樂意呢!”
“我還叫他們管著了?誰是長官啊?”祝纓說。
……——
關丞和莫主簿等人還真管不著她,保境安民也算是縣令的職責,她要去與阿蘇家這樣的“獠人”接觸,二人也搬不出什麽律法來攔著她。
至於縣中鄉紳如顧翁等人,更是連這消息都沒有得到。祝纓表現得一切如常,為了安撫張仙姑,也是為了行事方便,她打算掐準了日子出行。算一算還有幾天,趁著這幾天的功夫,她又往縣學裏去了一趟——甄琦、趙振兩個學生入了府學,縣學的名額就差了兩名,她是要與博士、助教商議這兩個缺額的問題。
上一次因為換了新縣令,所以她可以主持全縣重新考試海選,這一次為了兩個名額再這麽考似乎就有點興師動眾了。
博士道:“不如從上次考試四十名以後依次遞進?”
祝纓道:“還是要有個章程,以後都照著章程來。或者幾年一考,以這一次的等第為準,如何?”
博士沒有不同意了。
祝纓道:“那好吧,上次後幾名是誰?”名單拿出來,四十一名就是那位湯小郎君,祝纓皺了皺眉頭,說:“攜妓出遊……”
博士道:“下麵這個王正也可以的。”
他們順勢就跳過了湯小郎君,擇了四十二名和四十三名遞補,派人去通知他們限期到縣學到報。如果逾期,再由後麵的遞補。祝纓道:“還是行文更鄭重些,一式兩份,騎縫蓋章,免得事後有人說沒有通知到。”
博士道:“大人妥貼。”
祝纓也沒跟他說自己要去阿蘇家的事兒。
她又去了自己的試種田,那裏,趙老翁和單八等人可都在了。他們用心侍弄莊稼,恨不得明天就是個大豐收,隻可惜有些地方長得還不是很好,果樹也還沒到結果的時候。祝纓卻不看這些,而是問:“山上是不是更冷一些?更適合種一些北方的莊稼?”
單八道:“小人隻知道同樣的東西山上更冷些,收獲更晚。有些喜熱有些喜冷,山上雖冷,卻不知道合適不合適,得種了才知道。”
趙老翁道:“山上種田費勁呐!地不好開,開了不容易種肥。北方的莊稼不知道,稻子也能種一些、豆子也能種一些。長得不如平地好。”
“就是說可以試?”
他們兩個都點頭,趙老翁道:“餓得要死的時候,哪裏不能種?”
祝纓點點頭,又遠望群山,福祿縣境內亦有山,但是最好的地確實都是在平地上的。山上即便有田,也是在平緩的地方。
進山之後也得看一看這些。
她又往縣城裏閑逛,縣城百姓也早熟悉她這作派了。自打她發現自己出現在就會被認出來之後,也沒消失太久,還是經常換上當地土布衣服,到街上閑晃,被人發現了就跟人聊兩句,買幾文錢東西。遇著有人吵架還會幫著吵兩句,時日久了,縣裏人也都習慣了,非但不害怕反而覺得她有趣。
她這一回卻是將一些作坊又看了一遍,再往市集裏重新看一回。縣城的貨物也比以往豐富了一些,她進了一家茶葉鋪子,又跟老板閑聊了一陣兒。
如此這般忙得差不多了,出發的日子也到了。祝纓點了人,帶了二十個健壯的衙役,連同她自己的仆人侯五、曹昌與阿蘇洞主等人出城了。顧翁他們還以為祝纓是要親自送阿蘇洞主出城以示鄭重哩!
左等祝纓沒回來、右等祝纓沒回來,顧翁等人覺得奇怪,第二天去詢問關丞裏才得到消息。顧翁目瞪口呆:“這是要幹什麽?”
……
祝纓騎馬與阿蘇洞主先去西鄉,經趙灃家補給之後再往山上去。
沿途,田裏的稻子長勢頗佳,祝纓看著心情也不錯。阿蘇洞主看到她身後那些大車,若有所思。
到得西鄉,趙灃早已接到了兒子的信,拆信的時候他還不信,親眼看到了祝纓他才了一絲慌亂:“大人!千金之軀……”
“也得走親戚的。”祝纓說。
趙灃隻得苦笑:“請。”安排了祝纓每次來住的屋子請她入住。又對兒子趙蘇使眼色。
趙蘇不動聲色,一直跟在祝纓身邊,他對趙灃搖了搖頭,打定主意一定要跟隨祝纓去進山。
一行人在西鄉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們便又動身,趙灃夫妻都來送行。趙娘子給哥哥整了整衣領,十分不舍:“以後有事兒叫小妹他們來辦嘛,你還自己跑什麽?”阿蘇洞主道:“又說傻話了。”趙娘子就囑咐兒子:“路上照顧好你舅舅。”
那一邊,趙灃突然不知道怎麽評價這位縣令大人了,也隻有一句:“大人,我等在此等候大人歸來。”也要讓兒子一路“侍奉好大人”。
祝纓對趙灃道:“我會照顧好大郎的。”這個大郎說的就是趙蘇。
她又對趙娘子道:“男孩子不會照顧人,娘子要不放心,不妨一同上路親自照顧哥哥。”
趙娘子有些心動,她看看祝纓,祝纓對她點點頭。阿蘇洞主道:“說好了的……”
祝纓道:“這個可以改。”
趙娘子猛然道:“我難道就是要伺候人的?我偏不走!”十分不舍地留了下來。
祝纓笑笑,與阿蘇洞主等人一同再往山裏進發。
從西鄉往山裏的路起初並不難走,福祿縣內自己就有些小山,初入山中也還與在縣中無異,路也還算平整寬闊,隻是看得出來這路維護得不太好。
趙蘇跟在祝纓身邊,道:“聽老人說,以前特意修過這條路的,後來兩邊都怕對方從路上摸上來,就挖斷了路。”
祝纓看這路上,幾十年過去了,原本挖壞的痕跡已得到了修補不大看得出來了,路上還有一些土像是新鋪上去的,估計是近些年的手筆。
阿蘇洞主指著前麵,說:“拐過那個彎,就是咱們的地方啦!”
原來這一段路的歸屬還不太明白,這也是其時的常態,許多邊界不太清楚的。有時候圖上畫得清了,實際在誰手裏還不一定。祝纓留意看著,這一段都是山林,也無什麽人家,也無什麽田地。鳥鳴聲卻傳入耳中。
一行人因趕路而稍顯沉默,他們並不時時交談,隻有遇到值得說的時候,趙蘇或是阿蘇洞主才會對祝纓解釋一二。
到了中午的時候,他們已騎了半天的馬,路竟都還能通。中午的時候,兩處都要準備吃食,祝纓看到阿蘇洞主這邊家什齊全,絲毫沒有傳說中“蠻夷”的那種生吞活剝的不講究。心道,無論哪裏,總有些不必吃苦的人。
阿蘇洞主看祝纓這邊,隻見祝纓毫不嫌棄,地上鋪張氈子也就席地而坐,吃也不講究,喝也不講究。祝纓穿一身袖箭,活動十分方便,這打扮好像比那一身官衣更讓她舒服。
祝纓比較關心的隻是:“咱們今晚宿在哪裏?”
阿蘇洞主道:“前麵有個小寨,也是我家的,先歇在那裏。明天開始就要進山了。”
合著這一段居然不叫“進山”?
有群山遮擋,太陽“落山”得很早,天暗得十分突然。祝纓也不慌,侯五驅馬近前,道:“路變窄了,當心。”祝纓道:“莫慌。”趙蘇道:“快到小寨了。”
此時他們正在繞著山路往上爬,又繞了個弧之後,一座樸實的山寨就在眼前了。他們稱之為“小寨”也確實不大,寨子在山腰向陽的一麵一個比較平緩的坡上。說是比較平緩,也是高高低錯落著的。寨門一邊有一個高高的望樓,上麵有一個人,見到他們就揮動著一支纏繞了一些布條的杆子。
阿蘇洞主的人也變出一支杆子,晃一晃。兩邊一問一答,告知是“洞主來了”,那邊激動了起來。原本零星的火光漸漸變得密集,一隊人迎了出來!
阿蘇洞主對祝纓道:“縣令大人,請!”
祝纓道:“洞主先請。”
兩人並轡入了山寨,祝纓的打扮頓時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他們甚至顧不得去看阿蘇洞主。祝纓隱約聽到有人說:“那是山下的縣令。”她看過去時卻沒能找到說話的人。
寨子裏有一百多戶人家,人數不足千人,寨子四麵都有粗壯的柵欄,頗高,像是一個小小的堡壘。祝纓不大懂兵事,但是看這樣的堡壘應該也不是很難攻破的樣子。寨主也設了個宴招待,阿蘇洞主請祝纓一同吃個便飯。
祝纓與他一同往寨主的大屋去的時候,忽然勒住了馬!她往人群中看去,隻見一個年輕的人影被一群人匆匆拽走,祝纓眼瞼下垂,馬蹄不遠處落了枚石子。阿蘇洞主大感丟臉,喝道:“是誰?!!!”
人們麵麵相覷,祝纓不再說話,靜看阿蘇洞主將人揪出打了二十鞭。
祝纓不動聲色,阿蘇洞主與寨主卻又格外的熱情的起來,又安排了歌舞。此時賓主易位,祝纓成了主賓,與阿蘇洞主對坐,她說:“看來當年的恩怨不小。”
寨主道:“那是!你們一把火燒了寨子,死了好些人,現在寨子都是後來建的。”
阿蘇洞主喝了一聲,祝纓對阿蘇洞主,道:“看來洞主的難處不小。”她也不惱,這些都是早有預料的,福祿縣裏也是獠人長獠人短的叫著呢。
趙蘇此時又湊了上來,低低地對祝纓說:“現在已經好了許多了。以前更糟一些。”
祝纓拍拍他的肩膀:“以後會更好一些的。”
阿蘇洞主道:“不錯,以後會更好一些的!”他端著酒碗站了起來,說,“縣令是我請來的客人!對他不禮貌就是對我不禮貌!”他說完這話,底下竟無一人反對,祝纓暗暗點頭,也起身對阿蘇洞主舉杯。
阿蘇洞主沒有安排她喝酒,祝纓也不強求,二人頗有默契。
祝纓便約束手下:“不得在寨中胡亂走動。”看這樣兒,有個瞎摸亂撞的怕不是要出事。便是她自己,也隻在後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寨中的人都遠遠地看著她。
她問一個湊得近的小孩兒:“你叫什麽名字呀?”
小孩兒好奇地看看她,“嗷”一聲跑了:“阿媽、阿媽,這個青蛙會說話!”
祝纓索性在門口坐下,曲起一條腿,撐著腮看著圍觀她的人。他們看她,她也看他們。不大會兒,有傻不愣登的年輕人就湊了上前,也有年輕姑娘看她生得白淨,算個俊後生也湊近了。他們問:“你會說我們的話呀?”
“對呀。”
等到阿蘇洞主收到消息的時候,祝纓已經把他們祖宗八代都給套完了。知道了他們也種地,種的是稻田,田也散在四周,再往裏麵的山裏,有些矮一點的山,山頂的平地上他們也種不少東西。他們也放牧牛馬,也養羊和豬,大部分的男人都是要打獵的。
他們也織布、染布,還翻過山與另一邊的人貿易。他們這寨子裏什麽作坊都隻有一個,甚至沒有商鋪,隻有偶爾與山下的交換。又有圩,一個月才往大寨裏做一次交換,為期三天。
也說了這個寨子這一支也聽阿蘇家的管,在很久很久之前與阿蘇家也是親戚。
至於索寧家,雖然是同族,但是兩家互相看起來是極其不順眼的,年年打月月打,打起來的時候不互相抓了放血祭天就不錯了,沒什麽同族之情的。
奇霞族與利基族的地盤雖然有個相對的位置,但也是犬牙交錯的,這也與他們祖上的互相攻伐有關。當然,現在也還是互相打。等等。
祝纓一邊跟他們說話,一邊順手扯了些地縫裏的草莖,草莖在修長的指頭上繞來繞去,不多會兒,她就扔了隻螞蚱給那個跑掉又跑回來的小孩兒玩了。
她也與他們聊天,說:“我們那兒一個月有三次圩,我小時候最愛逛了,也不買,就看。他們可煩我了。”
看到阿蘇洞主來,人們都站起來避讓,祝纓也拍拍屁股站起來:“你這裏可真好啊,他們好像都不會煩惱。”
阿蘇洞主道:“他們把煩惱的事情都讓給我了。”
祝纓看到剛才還與她聊天的人都快散光了,知道今天也就到此為止了,她笑笑,問:“明天還是一早趕路嗎?”
“當然。”
“好!”
……
第二天,山裏卻下起了小雨,濕氣漸大又變成了霧,群山都漫在了霧裏。
阿蘇洞主將趙蘇叫了過去,問道:“這樣的天氣你義父還能走路嗎?”
趙蘇道:“他一定會趕路的。”
那邊祝纓也擔心阿蘇洞主的身體是否適合趕路,雖然頭一天說好了,她這一天依舊是派了人去問阿蘇洞主是否需要休息。
阿蘇洞主對趙蘇道:“他真與山下旁的官兒不一樣。”阿蘇洞主年輕時也與官員打過交道,那些人不要說想去他的寨子裏了,連臨近的地方都輕易不會去,哪怕是騙了他阿爸去燒死的時候,酒宴也是設在山下讓他們這些首領下山去。
冒雨進山的事情就更是不要提了。
趙蘇沉默不語,他夾在義父和舅舅中間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麽。
祝纓穿上油衣,見阿蘇洞主和那位樹兄身上也有油衣。再看阿蘇洞主的隨從們,都穿的是蓑衣,她這邊的隨從也多穿蓑衣。看到人人都有遮雨的工具,祝纓收回目光。
趙蘇也是穿的油衣,跟在祝纓身邊,道:“雨天山路難行,馬蹄易滑。”
祝纓道:“我省得,實在難行時就下馬步行便是。你舅舅的身體還吃得消嗎?”
趙蘇道:“舅舅上了年紀了,不如早些回寨子裏休息。他近來已很少出寨子了,是很想與義父交好的。他……唉,義父去寨子裏見了我幾位表哥就知道他為什麽這麽著急了。”說著,一臉的苦笑。
祝纓道:“與我猜得差不多。不要苦著臉,不問你一定是有原因的。”
“您看得出來?”
“你也能看得出來。隻是你總把精神耗費在無用的事情上才遮了眼。福祿縣是你父母之鄉,你既熟本鄉又熟山寨,卻把自己活得不痛快。真該把你扔到府裏、州裏、京裏去。”
“義父?”
祝纓搖搖頭,與阿蘇洞主一同上路了。
這一路他們愈發的沉默,霧也越來越大,東西都看得不大清楚了,祝纓隻有在爬到另一座山的半腰的時候才隱約看到了附近一座矮山的山頂很平,仿佛是有田地的樣子。期間也聽到了幾聲水牛悠長的叫聲,卻又找不到牛在何處。
祝纓讓隊伍暫停,命隨從用繩子一個接一個地連起來,她拿著繩頭以防有人走失。阿蘇洞主見了,心道:好仔細。
他們中午的時候吃得更簡單,大家都下馬,撐起了碩大的桐油傘,祝纓與趙蘇等人在傘下就餐,童波等人就戴著鬥笠站著嚼幹糧。四下除了雨聲就是咀嚼聲,喝的水是臨行前從小寨裏裝的,味道甘甜,比縣裏的水還要好喝一點。京城的甜水井也不能比。
吃過了又上路,雨、霧和大車又拖慢了行程,他們中間又往一條岔路上一拐,進了另一座山寨,阿蘇洞主已露出了疲態,道:“今天先在這裏歇下吧。明天就能到我家了。”
祝纓道:“好。”
阿蘇洞主見她依舊精神奕奕,不由有點嫉妒又有點傷感自身,他在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是這麽的精力充沛的!
因霧大,阿蘇洞主的人與這處小寨互相看不清,險些鬧出了誤會,耽誤了一陣兒才進了寨中。由於阿蘇洞主身體的原因,在這個寨子裏就沒有什麽歌舞宴請,隻有寨主相陪。下雨,寨中也沒什麽人來圍觀。祝纓看著寨中彌漫的薄霧,更加小心再次叮囑不許四處走動。
就是她自己,也不去寨中尋人聊天了。
次日清晨,雨停了,山霧仍濃,阿蘇洞主的精神恢複了一些。見祝纓早起又是生龍活虎,又歎一回氣。用過早飯,一行人再次出發。這一路上,霧沒有散去的跡象,但是阿蘇洞主等人漸漸放鬆了下來,催動馬的次數卻增加了,祝纓察覺到了他的這種變化,知道快到地方了。
天漸暗了下來,算來他們趕了足三天的路,此時天氣漸熱,煙瘴之地已現雛形。福祿縣本地人如童波也低聲詛咒了起來,祝纓隻覺得身上略濕,衣服粘在了皮膚上,其他倒也還好。
忽然!祝纓的馬不安地動了動,祝纓也勒住了馬,她說:“且慢!”
縱馬到了阿蘇洞主身邊,她看著阿蘇洞主說:“快到你家了嗎?”
阿蘇洞主見她神色有異,仍是答道:“是。怎麽了?”
“不對勁,我也說不上來,但是不對勁。”
隊伍安靜了下來,在這個山霧仍未散的陌生山裏,身邊是有名的“獠人”,整個福祿縣的隊伍裏頓時不安了起來,侯五揣著刀,縱馬上前要保護祝纓。這段山路並不寬,隻能容兩輛馬車並行,祝纓、阿蘇洞主、侯五、“樹兄”四人頓時將路堵住了,趙蘇都被堵在了後麵。
“樹兄”也不快了起來,他道:“怎麽?!”
阿蘇洞主也覺得不對,但也說不出來,他抬手示意“樹兄”不要說話。忽然!不遠處響起了一陣熟悉的聲響!
號角聲!
“樹兄”臉色大變:“利基!”
阿蘇洞主的臉也黑了,他狐疑地看了祝纓一眼,心道:他察覺到了嗎?
祝纓問道:“有敵人嗎?”
“樹兄”咬牙切齒:“狗東西,趁大霧摸過來偷襲了!”
祝纓道:“算得到霧?”她是知道的,在一個熟悉的地方,比如一個鄉,有經驗的老人能夠預測得到未來一兩天的天氣。但是這麽大的山,難道利基族住得特別近?趙蘇給她的地圖裏,利基族的主要地盤可是在比較遠的大江對岸的!
侯五聽到了號角,道:“敵襲嗎?還是訊號?”
祝纓道:“他們有敵襲。”
阿蘇洞主道:“請縣令在這裏稍等一下,我要帶人回去防禦敵人!”他叫過趙蘇,讓他在這裏陪同祝纓。
祝纓道:“我既然來了,就沒有躲在後麵的道理,我與洞主同去,一定不給你添亂。來人,把繩子拴緊。”她又問趙蘇,寨子旁是否有稍空曠之地。
趙蘇道:“很多。”
能容得下一部首領的大寨,其地理是很有優勢的,最大一條優點就是宜居的範圍大。
祝纓道:“那就好辦了。”
越靠近阿蘇家主寨附近,路反而會越好走一些,祝纓堅持,阿蘇洞主也沒有多餘的時間與她客氣,隻得由著她帶著隊伍跟隨。曹昌想勸祝纓別去冒險,侯五道:“大人說的對,跟上去,沒有不管朋友的道理!”
曹昌瞪他,侯五道:“你懂個屁!”大霧的天,生地方,敵襲,跟著熟人才是對的!萬一不是什麽敵襲而是陷阱呢?這個破洞主就是最好的擋箭牌。
他們一行人靠近了主寨,越靠近霧居然越淡,漸漸隻有薄薄一層,幾乎不怎麽妨礙視力了。隻是天色又有點晚了,影影綽綽看到寨子外有二、三百人的樣子,正與寨子裏的人打得熱鬧。地上一片屍首,土也染成暗紅色。
祝纓近來對這各族的服色有了點研究,說不太好外麵的是什麽人,但應該不是奇霞族了。
入侵者?
入侵者裏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腰間拴著一顆人頭,阿蘇洞主看見了大怒:“狗東西!!!”
“樹兄”等人也憤怒了起來,連趙蘇都忍不住了:“欺人太甚!”
祝纓問道:“他殺害了很重要的人物麽?”
趙蘇寒聲道:“奇霞族放血祭天,利基族拿人頭祭天。越是年紀大、胡須多的頭顱越好,德高望重者是最好的祭品!他們說砍頭的時候,不僅是砍頭。”
“人牲。”
“是。”
阿蘇洞主觀察戰局,隻見自家人雖然多卻不能傾巢出動,且寨內似乎也有擾動。他更是生氣:怎麽就讓人摸到了寨子裏了?!
他抽出刀來,帶著自己的隨從要趁勢從後麵掩殺,來個前後夾擊。他隻要保證自己不被擊潰,在自己的寨中,有洞兵數千人,必然能夠戰勝來敵的。
祝纓道:“來人!”她命人將自己帶來的大車卸下牲口,用繩索將車連起來,形成一個臨時的陣地。牛馬放到車的後麵,將這臨時的陣地往前推,堵住了利基人另一麵的退路。
阿蘇洞主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揮刀衝了過去。
主寨中的人看到了他,大聲歡呼:“洞主回來了!”
一時士氣大漲!
利基族人不知道來了多少援兵,但是聽到洞主來了,他們也把人頭拿到了,於是開始撤退。不想險些撞上了祝纓,阿蘇洞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好不容易與山下取得了聯係,難得這縣令還很講道理。可不能折在這裏了!
卻見祝纓站在車上拉開了弓,箭發連珠,三枝箭一支接著一支連著往那魁梧漢子的腰間射去!
那人就地一滾,人頭硌著十分不便,腿上被箭支擦傷。祝纓見狀又拈起三支箭來,說:“頭留下,你走。”
她發狠突擊學的利基話還不很熟練,不過意思到了。來人把人頭解下提在手裏,往她這邊一擲,飛快地跑了。祝纓也不去追,約束人手不得妄動,侯五小心地去把人頭揀了過來。直到主寨裏麵的人出來,與阿蘇洞主見禮,阿蘇洞主親自來對祝纓說:“請進。”
祝纓對侯五道:“來,給我。”
親自把人頭還給了阿蘇洞主,阿蘇洞主抱著人頭淚如雨下。
死的是他的一個族內的弟弟,兩人一向親近。
……
因為有這麽一出,祝纓在主寨裏沒有感受到明顯的敵意,人們對她充滿了好奇。
祝纓不動聲色,命人重新把套好牲口,將大車拉進了寨子裏。
這個寨子比之前小寨規模要宏偉得多,也有兩條大路,也像是個“丄”一樣,不過又有點不太一樣。寨子並不是方形的,而是有點像個不規則的圓形,地勢也是高低起伏的。因霧散了,越往上走越是靠近寨主的家,祝纓站在兩條大路的交匯點看去,估摸著這個寨子裏得住有千戶以上的人家。竟不比一個縣城小。
寨主家前麵是一個極大的平坦的廣場,地麵很平,上麵有各式的旗杆、石台等物。
阿蘇洞主的妻兒們都在這裏迎候他的到來。
阿蘇洞主下馬,祝纓等人也一同下馬,他們家人還要上前痛哭,阿蘇洞主將人頭交給長子:“還回去。我晚些時候過去。”又對妻子道:“來客人了,快些準備!”
祝纓看這位洞主的夫人,她的年紀也不小了,看得出來年輕時也是相貌端正的女子。她一身的飾物,祝纓從她的身上看到了上次交易的金首飾。她對這位夫人一禮,說:“你好。”
洞主夫人道:“你也好,小妹說得沒錯。請先進來吧。”
祝纓與蘇媛算熟的了,但是介紹的工作還是阿蘇洞主來做的。他一邊往家裏走一邊對祝纓說了他的家人。
祝纓道:“你家人口很多,人丁興旺。”
到了宅中正堂坐下,見這屋子裏正中一個大火塘,裏麵還燃著火。山上偏涼一點,又有霧,他們在這個時節也燃起火來驅濕氣。祝纓示意侯五又遞上了禮物的單子給阿蘇洞主,阿蘇洞主也不同她客氣,讓女兒收了單子——全家可能就蘇媛能看得懂這個了。
祝纓又拿出一個匣子,是給洞主夫人的金簪。
洞主夫人也笑著接了,祝纓又拿出一個大匣子,說:“我聽說您家裏人很多,但是不知道各人的喜好,這裏有些小東西,請大家自己挑選吧。”
山寨窮,洞主家卻是見過好東西的,洞主夫人看了也很吃驚:“這麽多好東西嗎?”
祝纓道:“我留著也沒有,你喜歡就留下。”
洞主全家都開心了起來。送人頭的大兒子回來了,臉上有哭過的痕跡,但見了祝纓等人又有了點高興的樣子。阿蘇洞主對洞主夫人道:“客人的禮物你也收下了,先請客人住下來,晚上我再好好招待咱們的客人吧。”
阿蘇洞主也是為了禮貌先請客人休息,也是為了支開祝纓好問一問事情的始末。
洞主夫人請祝纓與她一同出去好安排,連趙蘇也一同帶走了。一路上一會兒與祝纓聊天,一會兒與外甥說話,還問外甥:“你這回住哪兒?還住你阿媽住的地方嗎?”
趙蘇道:“我跟義父一道住。”
“好,我叫人把你的東西也搬過去。”
正堂的火塘邊兒女們卻都圍著阿蘇洞主:“阿爸,你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
阿蘇洞主大怒:“我才離開幾天?就出了這樣的事,我還能休息嗎?!說!”
兄妹幾個隻得說了,說著說著還小吵了幾句。
原來,阿蘇洞主下山之後原本一切正常,但是今天利基人趁大霧摸了過來偷襲。寨中發現得還算早,將寨門一關。
至此,外麵是霧,裏麵關著了幾個入侵的人,拿去放血祭天,完事兒。但是阿蘇洞主的大兒子看到寨子外麵隻有一、二十人在叫罵,卻認為,不行,不能叫人闖進來就完了,得把門外這些都抓回來。
小妹反對,認為霧裏看不清,父親沒回來還是慎重一點的好。
結果其他幾個哥哥看到外麵人很少,都同意了大哥的意見,不想利基族也不傻,他們明麵上放了二十人做誘餌,其他人借著濃霧的掩護已潛伏在了寨子底下,寨門一開,他們借機衝了進去。
這一場來得目的也很明確,一套酷刑下來俘虜就招——他們就是來搶人頭的。他們的叔叔要給侄子侄女撐場麵,親自壓陣,人頭被取走了。
蘇媛的大哥被激怒了,帶隊一路把人又打了出去。
這位大哥猶自憤憤:“他們真是狡猾,我去攻打他們寨子的時候就不會幹這樣的事!”
阿蘇洞主一陣頭痛,道:“我知道了,死了的人給他的家裏送米。給他棺材。抓到的人,等你們叔叔下葬的時候祭了。你們去吧,我休息一會兒再去你們叔叔家。”
兒女們退了下去,蘇媛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
阿蘇洞主道:“你很辛苦。”
“阿爸,我不累。那位縣令怎麽來了呢?”
阿蘇洞主搖搖頭:“他是個厲害的人呀!”將祝纓如何要跟過來,對自己說了什麽,一路上的表現、路上在小寨中又怎麽做的,一一都說了。
蘇媛認真聽了,忽然問道:“阿爸,你說他們的縣有多大?比咱們的地方更大嗎?如果咱們的地方再加上索寧家的,是不是比他管的地方還要大?如果算上利基族的呢?利基族之外又有‘西卡’族‘吉瑪’族,都加上呢?是不是比他的地方大得多?他雖然厲害,可要聽他的朝廷的,一點也不痛快!那樣的本領卻要聽別人擺布!如果告訴他,他肯留在咱們這裏幫咱們,他不用聽任何人的。他會不會留下來?”
“你是說——”
蘇媛眼睛亮晶晶的:“做‘王’。他們說的王。咱家做王,讓他也能在這裏做王!他什麽都懂,隻是缺一片天地,可他頭上壓著人!在咱們這裏,不這樣!他不用事事都問別人,隻要他想做的,都聽他的!”
阿蘇洞主說:“他已經看些什麽來了,隻怕……”
蘇媛道:“那就結親!不願結親就給他生個孩子,他的孩子他總不能不管,不願意孩子做王。”
……——
祝纓當然已經看出來了,不看出來也問出來了。
洞主夫人給她安頓好,趙蘇住她隔壁,她在屋裏趁阿蘇洞主家的仆人過來點火塘的功夫就跟人攀談上了,也把今天這一場戰事的始末問了個底兒掉。
隻是不知道阿蘇洞主父女已把主意打到她的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