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兄弟
寨裏死了人,還是自己的兄弟,阿蘇洞主回家之後先問清了事情的始末,接著就去了兄弟家安撫自家親人。
寨子裏這一場雖然死了人但人頭沒被帶走,也不算輸。又俘獲了對方的一些來襲之人,阿蘇洞主自留了一些,又分了幾個俘虜給兄弟家。苦主家的兒子抱著他一陣大哭,轉頭收下了人,挑了兩個看起來品相頗佳的俘虜當成了人牲,剩下的預備留著當自家的奴隸使。
利基族砍老男人的頭,奇霞族放壯年男子的血,都是族中的頂尖祭祀。
這是寨中的慣例了,阿蘇洞主道:“我還有客,明天再來。”
他侄子問道:“是今天奪回阿爸頭顱的客人嗎?我要去謝他。”
阿蘇洞主道:“是。”
家人也不管祝纓是不是山下來的,都打算去道謝。阿蘇洞主正要交好山下官府,便不攔著,反而要帶著侄子回自家去見祝纓。一行人才出門就看到趙蘇走了過來。
阿蘇洞主問:“你義父呢?你怎麽自己過來啦?”
趙蘇道:“義父命我先來看看,說不熟寨裏喪事怎麽辦的,冒然過來怕犯忌諱。”
阿蘇洞主道:“他總是這麽小心。”對侄子簡要說了。
這侄子對山下人的印象一向不是很好,同趙蘇也是麵子情,不過人家幫忙奪回了親爹的頭他也就不太挑剔了,說:“我親自去道謝吧。”又很疑惑:伯伯為什麽對這人這麽客氣了呢?
一行人便往阿蘇洞主家去。
祝纓此時已安頓了下來,先將自己收拾妥當,清清爽爽坐在離火塘不遠的地方想事兒。看到趙蘇回來了,身後還跟著阿蘇洞主,她也起身相迎。阿蘇洞主身後的年輕人就不認識了,這人長得與阿蘇洞主沒半點相似的地方,但是看他的衣飾也知道此人的身份應該不低,祝纓記得,在混戰的時候仿佛看到過他。
阿蘇洞主先給祝纓介紹這年輕人,年輕人十分實在見麵就給祝纓行了個大禮。祝纓上前將他扶了起來,道:“你遭逢大難,不必多禮。”
她說的是奇霞話,將這年輕人唬住了,頓了一頓才哭著說:“能搶回阿爸的頭,你是我的恩人。”
祝纓道:“遇到了這樣的事,誰都會幫忙的。你的家裏現在怎麽樣了?”又問安葬的事兒需不需她出點力。
阿蘇洞主道:“都辦好啦。”
年輕人又邀她去葬禮上坐坐,吃個飯、喝碗酒,全家好認真謝一謝。
祝纓看向阿蘇洞主,阿蘇洞主點一點頭:“咱們一同去看一看,再回來我家。”
祝纓道:“好。”
她又問有什麽禮儀忌諱,重新修整,又拿出布帛作為禮物,再三叮囑自己的隨從不要隨便出阿蘇洞主家,才帶著侯五去了這年輕人家。出門的時候又問一句:“大郎呢?”趙蘇閃過來站在她的身後,同她一起去葬禮上致奠。
奇霞族也不興燒紙錢,卻把逝者生前用過的許多東西燒的燒、放進棺材的放進棺材,也算厚葬了。不興拈香,也不興跟著哭幾聲,人們摘了自己身上的貴重佩飾往棺材裏放,祝纓也摘了枚玉佩放了進去。
逝者的妻兒放聲痛哭。
出了這邊哭聲震天的屋子,再回阿蘇洞主家,洞主家已點亮燈籠火把,預備好了豐盛的酒宴來歡迎貴賓了,從裏到外絲毫看不出才經曆了一場“戰爭”。
祝纓是主賓,侯五在她的身邊,其他人都被安排到下麵有人招待著喝酒、吃肉。曹昌是個老實孩子,不喝酒,帶得童波等人饞得口水要流下來了也不敢多喝。
祝纓已探聽到了今天這場“戰爭”的始末,再看阿蘇洞主這幾個兒子越發看出些端倪來了。他們豪爽,心眼兒卻不多,又很想把這不多的心眼拗得看起來像是很多,結果卻是彎彎繞繞把自己繞得亂七八糟。
她聽著蘇媛的三哥故意說要“三千洞兵人人都有酒喝”,肚裏就想發笑。她麵上卻一點也不顯出來,反而說:“辛苦過的人是該有賞的。”
阿蘇洞主瞪了三兒子一眼:“那你還不滾去催酒?滾!”
將這傻子給趕走了。
寨中年輕的姑娘們唱起了歌、跳起了舞,祝纓看了兩眼,發現她們的舞蹈節拍很有意思,有點像跳大神。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問阿蘇洞主:“寨子裏是什麽人在主持祭祀呢?還是洞主嗎?”據她所知,山上祭中應該有連郎中也兼了的巫醫的。
阿蘇洞主道:“他今晚在各家有事。”
“哦。”祝纓說,猜到大概是去主持喪事了。
有年輕的姑娘在歌舞,哪怕賓主不聊天場麵也不會冷,洞主的二兒子卻偏偏要熱個場。他一手提著一壇子酒一手拿著一隻碗到了祝纓的席前,說:“縣令,我敬你。”
侯五大驚失色,趙蘇道:“表哥,義父不喝酒……”
祝纓不等這位“二表哥”對趙蘇瞪眼便說:“我對你舅舅說過,他家的酒我喝。”
將空碗遞給了“二表哥”,“二表哥”一咧嘴:“痛快!”接了空碗倒滿酒。
侯五想來擋酒代飲,也被祝纓使眼色斥退了,她接了“二表哥”的酒碗一飲而盡。她酒量尚可,不過久不飲酒一碗下去頭稍有點點飄。阿蘇洞主在大聲喝斥二兒子魯莽,祝纓已笑著看“二表哥”又給她滿了一碗,她也不推拒,又喝了。
“大表哥”見狀也上來敬酒,祝纓來者不拒。
阿蘇洞主大喝:“你們又來灌人了!”
祝纓道:“他們故意試我呢!”
“大表哥”說:“沒有!我很佩服你的。今天你不像個山下人,倒像我們阿蘇家的勇士一樣。”
祝纓道:“你有。想試我酒量,還想試我武藝,你已按捺不住了。你兄弟也想給我下馬威鎮住我,不過想裝得不叫人看出來。”
“二表哥”矢口否認:“我沒有!”
祝纓道:“說的就是你,喝酒顯威。你們都不懂你們的父親,覺得他人老膽怯了。你既不想與我多交往,也不想與我做交易……”
阿蘇洞主臉色大變!
他不能說人老成精也是閱曆豐富,“一喝酒就揭短”這種事兒世上肯定有,不過當這種反應出現在要談條件的人身上的時候,他心底是懷疑的。此時此刻,這醉酒的反應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祝纓說的話,那是真的在“揭短”。
祝纓還說“二表哥”:“你們不懂你們的父親。”
侯五臉也變了,忙對阿蘇洞主道:“洞主,大人醉了。”要把祝纓拉去休息,阿蘇洞主的內心很矛盾,既想再灌兩碗酒看看祝纓還能說出什麽來,又擔心這樣不禮貌會將事情談崩,便說:“是我沒留神。”讓趙蘇趕緊侍奉義父去休息。
祝纓被侯五扶起,她看到了阿蘇洞主說:“你身體不太好了,上次的傷應該還沒完全好吧?你肯下山找我,是在為你的兒女操心了。”
侯五擔心了個半死,如今他們孤身在此猛戳主人家的痛處也不太好。
阿蘇洞主卻露出了少有的坦誠,他說:“你說的都對。”
“那是,我可不騙人。”
侯五再也不敢耽擱了,道聲“得罪”,硬把祝纓帶回了客房,隨後,越蘇也跟著匆匆進了客房,留下主人家麵麵相覷。
洞主夫人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阿蘇洞主道:“撒酒瘋了。”
……
祝纓這酒瘋還撒到了客房裏,進了客房就隻有她自己的人了。侯五見她一抬眼看到了自己,不由一個激靈,隻聽祝纓說:“侯五,你現在背後也不說我的壞話了。”
侯五苦著臉:“是,小人改了毛病了。”
“你沒有,你還在背後說他們的不好,我都聽到了。”
侯五鬱悶得要死,嘟囔了一聲,不敢接話。
趙蘇見狀往一旁一閃,甭管這酒醉是不是真的,他都不想讓祝纓現在看到他。
祝纓接過毛巾擦了把臉,往盆裏一擲卻又看向了他。趙蘇心裏咯噔一聲,卻聽祝纓說:“別扭得要死,還以為自己是個心裏清楚的人。你知道原稿是劉鬆年的手筆,偷偷照著識字碑練字。私下找趙振,把府學的卷子還自己做了一遍。”
曹昌聽到了聲音走了過去,先說一句:“怎麽讓大人喝酒了?”又趕緊拉出了趙蘇,接著便和侯五合力將祝纓送到了內室,把她扶上了床。祝纓將鞋子一蹬,扯起被子一蓋,不理他們了。三人如得了赦一般跑了出來。
曹昌大大地出了一口氣,道:“還好我跑得快,沒被看到。”
侯五使了眼色:走!
三人悄悄地跑了,都不說剛剛聽到的別人的秘密。
他們剛走,祝纓就從**坐了起來,慢條廝理給自己倒了碗茶,小聲嘀咕:“虧了,沒吃多少東西。”
重新洗了臉,坐在**回想這幾日的所見所聞。
以山寨的規模想湊出三千兵是能夠的,但是,一個這樣的山寨是不可能日常維持得了三千兵的。不過一路宿過兩個小寨,期間也隱約看到路邊山上還有別的小寨,如果都是阿蘇家的部下的話,統統加起來湊個上萬兵也是能夠的。
祝纓估算著阿蘇家的規模。不小,但也不特別的龐大。部族不大才好呢,太大了,誰是主、誰是客?這個規模對她來說剛剛好,地盤、人口仿佛比她手裏的多一點,但是她還是占優的。譬如福祿縣,地盤比萬年縣大得多,各方麵卻都是比不過萬年縣的。阿蘇家也是一樣的意思。
阿蘇洞主這幾個兒子可真是夠叫人發愁的。雖然不知道利基家是個什麽樣,也不知道索寧家又是什麽水平,但是隻要有一個人與阿蘇洞主能力相仿,對付阿蘇洞主這些兒子就綽綽有餘,到時候阿蘇家就得吃大虧了。怪不得阿蘇洞主對自己是這樣的態度。
兩部今天的爭鬥她也看到了,她不大懂兵事,不過京城禁軍不少,金良又是行伍出身,她多少看到了一些、聽到了一些。就今天這一場來看,兩邊都不能說是“兵”,比“群毆”好上那麽一點,稍強於民間械鬥。
她準備明天一早就在寨子裏、四下的山裏再轉一轉,看一看這裏的農桑漁獵。
才要睡下,卻又聽到腳步聲起,祝纓微微皺眉,腳步聲她聽得耳熟——蘇媛。
……——
門是侯五等人出去的時候從外麵帶上的,裏麵沒有插上,蘇媛一推便將門推開了。
她手裏拿著一盞油燈。她掌著燈,進屋後反手將門給插上。裏間的門剛才被祝纓打開了,透過門正好看到蘇媛的動作。蘇媛轉身看向內室,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裏間**坐著個人,她反而嚇了一跳。
“誰!”
祝纓沒說話。
蘇媛拿起燈照進去,看到祝纓,臉上現出一點點嗔來:“你醒酒了,也不說一聲。”將燈又拿進了裏間,往一張小桌上放了。她站在燈,歪著頭看著祝纓。祝纓也看著她,燈下美人別有風韻。
蘇媛晚上也喝了一點酒,趁著一點點的酒意來到了祝纓的屋子。
她看祝纓沒動,嗔了一句:“看什麽呢?”
祝纓仍然沒動,蘇媛上前坐在她的身邊,一隻胳膊搭在了她的肩上:“你不想睡嗎?”
祝纓轉過頭來看著她,蘇媛的心呯呯直跳,心想:他會說什麽嗎?又會對我說怎樣的實話?他會說出我的心事嗎?
祝纓卻站了起來往外走,蘇媛險些被閃到**。她也不生氣,仍然帶著那一點嗔:“你站住!這麽大的男人,不知道我為什麽這麽來?不知道我過來的意思?”
祝纓真的站住了,蘇媛踩著重重的步子到了她的身邊,說:“我們要與人好,就結親!他不願結親就給他生個孩子!”
祝纓歪頭看著她,仍是沒有多言。蘇媛深吸一口氣,湊近了她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人,你留下來好不好?留下來,我是你的,以後這個寨子都聽你的、周圍所有的寨子也都聽你的!”
祝纓抬起了手,蘇媛心頭一跳,隻見祝纓伸出一根食指抵著蘇媛已經靠得很近的腦門兒,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我媽不叫我跟傻子一塊玩兒。”
蘇媛瞪大了眼睛:“你!”
祝纓慢慢地用那一根指頭將她與自己推開一尺的距離,說:“小傻子。”
雖帶了一個“小”字,整個詞卻沒一點親昵的意思。她說:“我今天見過你所有的哥哥了,你四哥說話雖然很少,可也與其他幾個差不多。我都見過他們了,我知道你和你的父親在愁什麽。”
她食指在空中下劃,又抬起另一隻將蘇媛微張的領口理好,說:“我問過你‘能不能做主’,你該明白是什麽意思。是女人都能生孩子,這算不得本領更稱不上金貴。我是能做主的人,也隻與能做主的人說話。我不與你姑姑商議任何正事,她隻是信使。你呢?你本事不差,是夠格做下一任當家人的人,如果眼睛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我與你就沒有什麽好談的了。”
蘇媛的心跳得愈發厲害了:“你不要兒子嗎?”
祝纓道:“你幾個哥哥可也都是你阿爸的兒子。”
祝纓收回了手,說:“能當家做主的人卻要以出賣身體生孩子來做條件,真是個傻子。明天我會找能做主的人好好談一談。”
見蘇媛還沒動,她伸手捏著蘇媛肩膀上的衣服,將她提到了門口,單手開門,不幸遇到了侯五巡夜又巡了回來:“大人房裏燈亮了?是口渴麽?”
曹昌道:“我去倒水……”
兩人看清門口的人影之後,嘴張得能塞進去一個碗!
他們的聲音又驚動了剛躺下的趙蘇,他也從隔壁房裏拉門走了過來:“怎麽了?”
祝纓麵不改色繼續將蘇媛提了出去,順手把門給關上了。侯、曹二人一聲也不敢吭,蘇媛將頭一昂,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趙蘇大步追了上去!
蘇媛一路不說話,沒幾步就到自己房外,趙蘇道:“你站住!”
蘇媛回過頭看著他,說:“怎麽?”
“你幹什麽去了?”
蘇媛道:“聊天。”
趙蘇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咱們不講究這個!”
“那你、你們,有沒有……”趙蘇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問。
蘇媛生氣地說:“你看呢?”
趙蘇並不好打發,他仍不依不饒道:“我要聽你說。”
“沒有!討厭鬼!你要知道這個幹什麽?”
趙蘇突然恢複了禮貌,後退了三步,說:“夜裏風大,進去早點休息吧。”
蘇媛道:“什麽鬼?!”
趙蘇卻心情很好地回去睡覺了。
……——
次日一清晨,祝纓早早起身,她這一夜睡得挺好的,趙蘇也早早起來到義父房門前站崗。
父子倆精神十足,侯五、曹昌卻是頂著四隻黑眼圈,問也不敢問,連討論都不敢,就怕被童波等人聽到。他二人自詡是祝纓的“心腹自己人”與福祿縣的衙役不一樣,哪裏會把昨夜看到的事情拿出來講?好險沒把自己給憋死!
祝纓洗漱完了,跟趙蘇一起在自己房裏吃早飯,早飯是阿蘇洞主家的廚子做的,仍是山寨風味,雞蛋、熏魚、臘肉等等十分豐富,還上了一壺米酒。
趙蘇吃了兩口粥,低聲道:“奇霞族不知道何時沾了些鄭衛之風,父母不禁青年男女自擇婚配。”
話才說完就聽祝纓笑出了聲,祝纓伸手給趙蘇倒了碗米酒,道:“能說出這個話,你再喝點兒吧。”
趙蘇有點疑惑地看著祝纓,祝纓道:“隻要有選擇就會有高下。哎呀,吃完了你陪我四下走走?”
“是。”
祝纓不再解說,兩人吃完了飯又去看阿蘇洞主,阿蘇洞主今天得去兄弟的喪禮上,祝纓問趙蘇:“你不去嗎?”
趙蘇道:“他們也未必想見我。”
祝纓道:“走吧,我與你同去,別叫人挑了禮數。”
兩人仍是去喪禮上轉了一圈,這回就不用再往棺材裏扔貴重的佩物的。在這裏,祝纓見到了寨中的巫醫。這是一個年老的男子,有著花白的頭發和胡須,他唱著難懂的歌謠,祝纓饒有興趣地從頭聽到了尾,覺得很有意思。
原來,天下跳大神的唱的意思都差不多。
她忽然有點想父母了。
看了一會兒,阿蘇洞主就過來說:“縣令大人,你又過來啦?我這裏忙完就要去找你呢。”
祝纓道:“死者為大,不要耽誤了殯事。”
兩人客氣一回,阿蘇洞主請祝纓回他家了,他也不是哪個親戚的喪事都要從頭呆到尾的。路上,祝纓說:“洞主去看看其他人家嗎?”
阿蘇洞主道:“早上看過啦。”
兩人無話,到了阿蘇洞主家,阿蘇洞主請祝纓到正堂的火塘邊坐下,擺了一張小桌,上麵放著茶、一些肉脯之類。他拿出小刀慢慢切著肉,堆了一碟子推給祝纓,又切了自己吃,顯出是要長談的樣子。
趙蘇躬一躬身,往後退了幾步要出去,冷不丁後背撞上了個人!趙蘇一回頭,就看到蘇媛神色自若地走了進來。祝纓道:“大郎,要麽出去要麽坐下,選定離手,再不能反悔。”
蘇媛坐在阿蘇洞主的身側,趙蘇就坐在祝纓的身側,祝纓一邊嚼著肉條,一邊看著蘇媛說:“洞主,你留下了她,她是能做主的人嗎?”
阿蘇洞主看了女兒一眼,心裏矛盾得很。祝纓道:“你這女兒很能幹,可是一個管家再能幹,我也不想與管家定約。再能幹的管家也不是主人,跟管家說話不頂用。大郎留下來,是我知道他能當他的家。”
蘇媛神情緊張地看著父親,她想對父親表一表忠心,卻又張不開口。她明白,一旦她說出“我就一心為阿蘇家輔佐哥哥”,祝纓一定會轉而與她的哥哥接觸。
阿蘇洞主長歎一聲:“縣令大人上山,連我的家也想看一看的吧?我的幾個孩子,縣令大人都看到了,我的兒子雖多,卻不如這一個女兒聰明懂事。可是女兒要怎麽當家呢?我快死了,我這個家不能跟著我死。我要在死前將家裏安排好。”
祝纓道:“我上來是為了榷場的事,我說過,讓我看一看才好籌劃。開榷場是為了長久的貿易,可不是為了一錘子買賣。如果洞主家不能持久,這件事我也是不能答應的。洞主的家事我不該過問,也不想過問,但是想問洞主一句,你怎麽保證持久?”
阿蘇洞主道:“我正在做的就是這件事。”
祝纓道:“那可不太穩。開榷場不是一句話就能辦好的,選址、選官吏、定規矩,從劃地、建造市場,再到召集商人、定價、供貨,等等,這邊兒房子還沒蓋好,那邊兒有人反悔,今天一個說法、明天換個人又換一個說法,我擔的責任可太大了。”
阿蘇洞主道:“我與你發誓,絕不反悔。”
祝纓搖頭道:“我不想看反悔後的報應,我隻希望能夠保證沒有反悔的事情發生。”
阿蘇洞主終於吐了一點實話,道:“小妹當家倒可保證。”
祝纓道:“洞主擔心她坐不穩你這張椅子。”
“是啊。”
祝纓問道:“洞主覺得把這張椅子傳給誰,他能坐得穩呢?”
阿蘇洞主啞然。
祝纓沒有催促,阿蘇洞主能請她上山,又屢次派女兒下山辦重要的事情而不是把女兒像妹妹那樣拿出來嫁掉,就已是一種表態了。而她昨晚對蘇媛,也是一種表態。
終於阿蘇洞主低聲道:“縣令大人能夠幫助我這女兒坐穩這張椅子嗎?”
祝纓喝了口茶,低聲說:“洞主不是已經開始安排了嗎?你我不如坦誠一點,阿蘇家興旺和睦對我也有利,不然你這裏亂起來必有人做山匪打劫,我那裏也不太平。我不希望你家出事。”
阿蘇洞主大喜:“好!那榷場的事?”
祝纓道:“我已有了些想法。開當然可以開,如何說服朝廷我已有了主意。隻是如何開,怎麽定個規矩,還請洞主能夠讓我在寨子瞧瞧,與寨裏的人聊聊。再看看寨中的產出當如何安排。”
阿蘇洞主道:“可以。你要怎麽與你們的朝廷說,要我做什麽?”
祝纓笑道:“洞主明白人,當然還要上一份表章了,這個依舊讓大郎來寫。”
她已規劃好了,還是阿蘇洞主的名義寫請開個集市可以長久貿易,理由就寫寨子離縣城太遠,交易不便。當然免不了要稱頌一下皇帝,再讚美一下天-朝的物產豐富之類。然後祝纓再寫一個奏本,詳細說明本地的情況,並且向阿蘇洞主要更詳細一些的奇霞族、阿蘇家的情況,她需要再匯報一下。
“你人多、地方大,才好設榷場。隻有三五個人,也是不值得單設一個的。”
阿蘇洞主慢慢聽著,猶豫地問:“我家所有的事?”
祝纓道:“不必所有。你有那麽多的敵人,又有那麽多的需求,與朝廷走得近一點不是壞事。”
阿蘇洞主笑道:“這是實話。就這麽定了!”
祝纓道:“好。”
阿蘇洞主道:“我可以照你說的做,你會幫我對付利基族嗎?我出兵,你有兵器、有錢糧,又有主意。咱們打敗了他們,就有更多的人、更多的地,你也會有更多的功勞。”
祝纓笑道:“拉一個打一個?那是在玩弄心術。那我也可以先答應你,等你把他打得不行的時候再幫他一把,叫你拿奴隸人口來換米、鹽、鐵,讓你們永遠流血,我一直可以收獲人口,對我豈不更有利?我隻想大家都能過得好一點,並不想玩弄這樣的詭計。陰謀,我懂,但不想用在你們身上。”
阿蘇洞主死死地盯著祝纓,祝纓安穩地坐在那裏,絲毫不為所動。
阿蘇洞主道:“縣令大人幫我這許多,我也不能不給你允諾!我願與你結為兄弟!”
祝纓毫不猶豫地說:“好!”
趙蘇吃了一驚,人往後仰了一下。
……
結為兄弟是件常見又不太尋常的事情。
所謂常見,是指隻要意氣相投了,當場斬雞頭燒黃紙就算是個把兄弟的。所謂不太尋常是指,結為兄弟之後就跟親兄弟隻差那麽一點了,兩家輩份也通了,得算個通家之好了。尤其是兩人的身份,阿蘇洞主是“蠻夷酋長”祝纓是“朝廷命官”,這就不太尋常。
但由於是私人的關係,就像祝纓收了趙蘇做義子一樣,倒也不能說是犯法。
阿蘇洞主當即就安排了起來,就在他家前的那一個寬闊的廣場上,阿蘇洞主叫來了巫醫兼任主持,又通知寨中的人明天觀禮。
阿蘇洞主全家的人雖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要結拜了,四兄弟看著比自己年紀小一大截的祝纓,以後就要叫“叔”了,不知道說什麽好。
阿蘇洞主卻不管他們的意見,一個勁兒地下令安排。
第二天的時候,阿蘇洞主另一個兄弟還沒下葬,這一個兄弟就在結拜了。
祝纓穿戴整齊,與阿蘇洞主到了廣場上。隻見廣場上站滿了人,人又蔓延到了廣場下麵的路上,黑壓壓的一片。
一個壯年男子牽了一頭牛、一匹馬上來,閃亮的刀鋒劃過牛頸,將它的血放到一個大盆裏,牛發出痛苦的長鳴。接著是馬,也是如法炮製。次後用一隻銀碗從盆裏盛出血來,由巫醫接了,遞到二人的麵前。
兩人各取血塗了口唇,跪下對天盟誓,說的是奇霞語的誓詞:“我兩人結為兄弟,從今天開始就是一家人了,要互相幫助,絕不背叛。如果背叛,就放幹他的血祭天地。”
山上山下都歡呼了起來。
阿蘇洞主就讓全家來跟祝纓改稱呼,祝纓十分自然地叫洞主夫人“阿嫂”,阿蘇洞主的兒子們狠狠咽了口唾沫,還是叫了:“阿叔。”
蘇媛倒是張口就來:“阿叔。”
接著,阿蘇洞主就開始擺流水席,慶祝自己多了個兄弟。祝纓留意看著,他這流水席擺得比趙翁做壽的流水席也不差多少,自家吃得好一些,外麵的桌上也能管飽。
祝纓會奇霞語,與上下說話並無阻礙,不多時她就與不少人都混熟了。尤其那位巫醫,她說:“我姐姐也學醫術,她在弄個藥方。”巫醫道:“弄出來了嗎?”祝纓道:“差不多了,等弄出來我給你捎來?”巫醫矜持地點了點頭,又說自己也有很好的傷藥。祝纓也向他討一點,還說自己也有跌打藥。
阿蘇洞主低聲對妻子道:“巫醫平常不太喜歡與人說話的。”
洞主夫人道:“是很讓人喜歡的一個人呢。”
祝纓吃完這一席,次日又找到了阿蘇洞主,往他那位死了的兄弟的喪事上去,按照她與阿蘇洞主的關係,現在死者也算她兄弟了。
阿蘇洞主道:“不是要去寨裏看一看的嗎?”
祝纓道:“看是要看的,家裏的事也是不能不管的。”竟真的去了喪主家裏。
奇霞族的風俗跟山下略有不同,不必停靈太長的時間,這一天就下葬了,人們將棺材抬到另一座山上,放進了一個山洞裏。這山洞比較高,將近山頂了,裏麵高高低低擺來很多棺材。棺材抬進去之後也不在洞裏再掘坑深埋,隻是往裏麵一放。巫醫又在外麵兼起了祭司,帶著幾個人又唱又跳,唱跳完了葬禮就算結了。
祝纓跟在隊伍裏步行,她與阿蘇洞主並肩,聽阿蘇洞主介紹一下山裏的物產之類,也有茶,也有米,還有木材等。
祝纓道:“我問過茶鋪,春秋兩季茶好,春季尤其的好。大哥給我的茶我也拿去給他們看了,他們說製得不好。”
阿蘇洞主道:“要好匠人才行,總弄不到。”搶人是一個好辦法,問題是搶不到。好的製茶師傅不在他這周邊,根本無從下手。
祝纓道:“等秋茶下來,我設法尋一個吧。”
阿蘇洞主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兩人又一路說著如何經營山寨的事,直到走回家阿蘇洞主也沒覺得累,到晚上休息的時候才發現雙腿都腫脹了。
此後祝纓就滿山滿寨的亂躥,偶爾還順手雕支漂亮的木簪順手送給個孤獨的老阿婆。
也見過奴隸,他們戴著枷鎖,還要背著沉重的東西,祝纓低聲道:“不戴枷還能多背一些。”
寨裏的人都笑著說:“不戴枷就跑了。”
祝纓默默記在心上。
祝纓又往山中的稻田看了一回,還看了茶山、附近的其他小寨。寨子看得不多,她的時間有限。
眼看離開的日子將近,這天晚上,祝纓去向阿蘇洞主辭行。
阿蘇洞主十分不舍,道:“日子過得可真是快呀!”
祝纓道:“我還要回去辦咱們的事呢,榷場的事我心中也有數了。回去就寫奏本。”
阿蘇洞主歎道:“我也沒想到事情真能辦成。”
祝纓道:“隻要想辦,總能成的。對了,另有一事,既然已經結義,大哥家裏的事就是我的事,萬一我調走,不能把大哥一家晾在半山腰上不去下不來。我少不得為大哥籌謀一二,隻盼大哥不要當我別的用心。”
“兄弟你說。”
祝纓道:“大哥擔心的沒錯,女兒當家必會有人挑毛病。不過,如果有朝廷的敕封,就是另一回事了。”
阿蘇洞主突然不說話了,祝纓道:“莫慌,不是要管著你。如果是給你授官,以後這官也可以傳給你的兒女,兒女再傳給兒女,世襲,你還管著你的地方,除了多一個官兒,旁的什麽都不變,怎麽樣?”
阿蘇洞主臉上豁然開朗!
祝纓道:“你認朝廷為主,朝廷並不派官員接管你的山寨。每年繳一點賦稅,數目能另商量,就是自己人了。鹽鐵交易也不像現在這般困難,榷場更是容易。當然,咱們現在先不跟朝廷講,一點一點放出來。人口也不全報上,一是大哥你這裏沒有文字,數目也不準,二是,報得多了,又有賦稅上的麻煩。今年可以先不報,等到明年。或留到有需要的時候再報上去。
我雖然不願動刀兵,但大哥要是被人襲擊了,我也想保你平安。有敕封,別人動你你向朝廷求援名正言順,是過了明路的。”
阿蘇洞主聽到最後一句,道:“好兄弟,你很好!是在為我著想。就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