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168章 定律

阿蘇洞主的眼神變了,他從未想過要“寫下”什麽法典之類的,奇霞族連文字也沒有,哪來的法典?且什麽都要寫下來跟那個朝廷請示,一件兩件還罷了,越來越多實在讓人有些厭煩與猜疑。

祝纓看他的臉色,不慌不忙地又加了一句:“小妹不是已經會寫了麽?你讓她來寫就是了。”

阿蘇洞主心中懷疑的火苗又被壓了下去一點,他點點頭,說:“我再想想。”

這一天直到宴會結束,祝纓也沒有再提這件事情。

宴會結束,有些人明知道還有一件事沒辦完仍然是微醺,祝纓滴酒未沾,先去看望了市令。

市令接了這個差使之後兢兢業業,沒想到天降橫禍,被趙家安排在客房裏休息,身上的傷口也疼。想到接下來會有一段時間也不能再主持集市,他的心也痛——他幹這個活也能得一些小小的好處,這下一養傷可就沒了。

臥房的門被推開,趙蘇先露了個腦袋,進屋後往一旁一閃,祝纓就踱了進來。市令掙紮著起身:“大人!”

祝纓道:“你有傷在身,快躺下,咱們慢慢說話。”

她先問了市令的傷勢如何,感覺如何,市令道:“挨了兩刀,揀回一條命來。”

祝纓又問他當時的情狀,市令道:“本來一切都好好的,交易也順利。交易過許多次了,以往也有些爭執成色、打架鬥毆的,都是常見的,哪裏的市集都有這樣的事兒。這一回不一樣,以小人的淺見,他們就是衝著殺人來的。揀的是市集裏的幾個大戶,特意挑的才能殺得這麽準。”

“你從頭看到尾了?”

“他們縱馬入市就驚起了人,小人忙趕過去時,他們已然殺傷兩人了,小人去阻攔也受了傷。”

祝纓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你看到凶手了嗎?”

“看到了三個人,都騎馬,品字殺入,”市令很肯定地說,“後來趙郎君也趕到了,大家夥兒一道動手,拿下了兩個,還有一個從馬上跳到屋頂上逃躥了。”

“謔!還挺能耐呢?”祝纓嘖了一聲,“你安心養傷,這是公傷,給你一個月的假,俸祿照拿,我另給你兩貫湯藥費。好好養傷,榷場還是你更熟悉些,早些養好傷早些回來。”

“大人的大恩大德,小人感銘五內。”

市令想要起身來送,祝纓道:“你別動了,這下能安心養傷了吧?”

“多謝大人。”

祝纓沒有多做停留便離開了他這裏,又讓趙蘇帶路先去看了停屍的地方。此時除了當場死亡的,又有傷重不治的,屋子裏已有了四具屍體,都蓋著白布。

祝纓掀開了覆屍的白布,四個人裏有三個她都有印象,開榷場是需要商人的,大商人她都見過。三個人裏有兩個是本地人,一個是鄰縣的。他們的衣飾也並不很華貴,窮地方的大商人,華貴也很有限。祝纓仔細查看了他們的傷口,凶手下手時一點猶豫也沒有,無論砍的是什麽地方,刀痕都很果決。

祝纓問道:“他們的貨物、隨從都在哪裏?”

趙蘇忙說:“市令受傷,家父當時命人維持秩序,大部分人都叫在榷場內不要動了,也有幾個人被嚇跑了。死者的貨物都封存了,他們的隨從也都在一處安置了。”

祝纓道:“走,再去看看傷者。”

趙蘇道:“在這邊。”

他們父子處理這件突發的案件很有章法,祝纓還是比較滿意的,同他一道又去撫慰傷者。比起死者的安靜,傷者哭聲震天:“大人!我就知道大人不會不管我們的!”

剛才聽著那邊宴會的聲音,傷者內心既淒慘又灰敗,待祝纓過來他們方覺得縣令一如既往。祝纓向來不喝酒,身上也沒酒味,更不是打著酒嗝來看他們,這就更讓人覺得她確實是個好官。她不讓傷者揭開傷口,說:“包紮好了就不要動了。安心養傷,我會給你們一個交代的。吃得怎麽樣?”

傷者道:“有吃有喝的,還好,還好。”

祝纓又問趙蘇:“他們的貨物也封存了嗎?”

趙蘇道:“是,都派人看管了。”

祝纓看完了他們,又往榷場去看望受到驚嚇的商賈。官府經營的榷場,都有號牌,各有攤位。時值夏秋之交,天氣仍然很熱,他們就住在這裏也不嫌寒冷。祝纓打著火把,一間一間看過去,看到一張張緊張焦慮的臉。人們漸漸聚集,有人隻知道叫:“大人。”也有人詢問出了什麽事,還有人說“冤枉”的。

祝纓大聲說:“榷場裏出了命案,人命關天,各位是證人,我要多留你們幾天!這幾日都不要胡亂走動,會不時來詢問案情。縣裏已調來了丁校尉帶兵前來,以後榷場會有兵士保護!不日就會有一個結果,不會耽誤大家的正事的。”

底下嗡嗡地議論紛紛,祝纓知道,根子還得是案子,隻有把案子辦得漂亮了,把案子辦成個普通的貿易糾紛才能不引起更大的動亂,才能把榷場繼續開下去,也才能與阿蘇家繼續交好。

她又安撫眾商人:“都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麵的人,稍安毋躁,我要挨個詢問。”

有個具體的步驟比虛言保證可信得多,商人們慢慢退回自己的地方休息了。祝纓先把榷場轉了一圈,打著許多火把到了案發現場,大商人分屬不同的鋪子,她逐一往鋪子前查看。榷場是泥土地,鮮血滲到了泥土裏,暗夜之中成了黑色。腳印還能辨認出一些,也有馬蹄印。

三匹馬,沒有遲疑就衝鋪子動手,結合屍身的狀況,是踩好點了的。

謀殺。

祝纓摒掉一切從趙灃等人那裏聽來的信息,隻以自己的眼睛來看,也是這個結論。

再看人的痕跡,商人顯然是事出突然沒有能夠很快的反應過來,他們才移動了兩、三步就被追上了,還有人滑倒了,地上留下了長長的滑倒的印痕。有人圍了上來,將他們扶起,像是他們的隨從。

榷場裏有人試圖阻攔,猶豫了一下又閃開了。凶手行凶完之後沒有馬上逃跑,又開始砍殺,根據血跡就能推斷出他們邊砍邊走的路徑。

趙灃帶人趕了過來,在離鋪子比較遠的地方攔下了其中兩人,這兩人是一前一後被攔下的,另一人棄了馬。她還看到了市令的足印,是攔在了一匹馬的前麵,又斜向倒去。

祝纓一手打著火把,一手扶著梯子,站在梯子上觀察了一下最後一名凶手逃走時走的房頂。避開足印爬上房頂,照著房頂瓦上的極淺的足印,看到人跳了幾個房頂之後躍下了榷場的柵欄,跑了。

她把這一切都看完,確認了三名凶手的身份,裏麵應該沒有趙蘇的那個“阿渾舅舅”。她在寨子裏見過阿渾,此人是個靈活的胖子,靈活是指他的表情,是所有人裏與祝纓說話比較親切的那一個。如果三人都是他的奴隸的話,他是主使的嫌疑就很大了。

往市令、趙灃等人休息的屋裏坐了,祝纓命童波去找人:“今晚先問五個人。”

五人裏就有一個是祝纓在縣城閑逛時見過的,她叫出了這人的名字:“王四,你是頭一回過來嗎?”

王四哭喪著臉道:“大人!我冤呐!”他一身布衣,肘上還打著補丁。商人也是有貧有富,並非所有人都是豪富,有小商小販好容易得了一張入場券就遇到這樣的事,見祝纓能叫出他的名字,眼淚也下來了。

祝纓道:“莫哭,說說你都看到了什麽?”

王四啥都沒看到:“他們有蹭著大戶的鋪子揀些買賣的,小人是新來的,也靠不上前,幸虧這樣才沒叫人砍人。小人就隻看到幾條馬腿從眼前刮過。”

祝纓又安撫了他兩句,接著傳下一個。

問完五個人,她才離開榷場,路上,她對趙蘇道:“事情處置得當,你們辦得不錯。”

趙蘇一點也不高興,道:“終究還是出事了。”

祝纓道:“應該的。這可也算寨子的變法了,哪裏變法不得出點事?下回有人砍我也不一定。我倒寧願有人來砍我了,沒的弄這些人做甚?這件事在你這兒就算結了,你甭管了。這都七月了,眼看收了麥子,就得完糧入庫、送糧入京。你的功課怎麽樣了?”

“啊?哦!案子……”

“功課,”祝纓提醒道,“你要趕在明年入學,最近就得動身了,不得先適應一下京城麽?去了京城也不必拜訪什麽人,先看京城。”

“是。”

祝纓道:“京城繁華,一擲千金的有,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也有,有好人也有壞人,自己掂量。”

“是。”

“要是帶仆人呢,頂好讓他懂些官話。”

“是。”

兩人一麵走一麵說,祝纓說一句,趙蘇記一句,末了,祝纓說:“案子結了你跟我縣城,我再給你準備些東西。”

“義父。”

“去吧。”

……

趙蘇將祝纓送回客房,自己去尋趙灃,說了剛才的事兒。趙灃一顆心放回了肚裏,道:“不愧是大人!”差點沒心再管案子的事兒,琢磨怎麽給兒子打點行裝了。錢是要的,禦寒的衣物當然也要,還有仆人,一定得是忠仆!

這邊父子倆忙忙碌碌,那邊阿蘇洞主父女也沒閑著。

阿蘇洞主對“寫下來”並不熱衷,蘇媛一聽說“寫法典”不由自由想起來祝纓讓她寫“史詩”的事了。

她說:“阿爸,我這就去寫!”

阿蘇洞主道:“你要寫什麽?”

蘇媛也有說辭:“咱們沒有文字,當然也沒有法典。如今遇到了案子,沒個本子給他們朝廷這事兒就不能了結。要寫本子,就得有東西寫。阿叔讓我來寫是給咱們機會呢,趕在索寧家前麵,咱們搶著個先!”

她遊說父親說:“咱們之前,沒人在朝廷裏細說咱們的事兒,現在咱們說什麽就是什麽,咱們寫什麽奇霞就是什麽樣子的。我寫,寫好了念給阿爸聽,再請阿叔來商量一下哪樣說更好聽。”

阿蘇洞主道:“咱們雖有求於他們,也不能他們說什麽就是什麽。”

“所以咱們才要搶先說呀!比如阿渾叔叔,咱們就說,以咱們的法,殺奴隸就行了,阿渾叔叔沒殺人,那個朝廷也不能算他是犯人!您說呢?以後相處得多了,免不了有些殺傷的事,阿叔說的對,得先有個準星。萬一以後哪一回鬧得太大,就怕他們真的派了兵來。”

上一回雖然是朝廷官員騙了人家頭領來燒死,朝廷還是派兵圍剿了的,打到“獠人”也打不動了,才互相老實了。否則以阿蘇洞主等人的脾氣,也不可能就嫁了妹妹給趙灃這樣一下山下的地主,一、二十年也沒什麽騷擾過山下。

一朝翻臉,確實打不過整個朝廷當後方的官軍。

阿蘇洞主道:“這倒也是。”

蘇媛道:“阿叔自然不會一心隻為咱們,他也有他自己的官兒要做,他人也確實很好,是會想著別人的人。我這幾個月在縣城住著、看著,他不止對咱們,對他們的人也很好。縣裏那個地主,嗤,也都不是好弄的人。阿叔看見了,也不很計較。他不是個狠毒絕情的人,也不弄奸計。”

阿蘇洞主緩緩地道:“也好。”

蘇媛道:“那我就去寫了。現在這個呢?”

阿蘇洞主歎了口氣,道:“明天我同他商議吧。”

“哎!”

蘇媛去現編個《法典》去了,她也不知道怎麽編,寫得長長短短的,心道:要學成本事、辦成事就不能怕丟臉,我先寫著,有不懂的再請教阿叔就是了。

阿蘇洞主站在窗前望天,思忖了很久、很久,久到天突然下起了雨。

父女倆並不知道,祝纓此時還沒睡,她又去詢問了一回傷者,詢問了他們的口供。那位活下來的大商人稱,聽到馬蹄聲他還以為來了什麽貴客,親自出了鋪子看,就看到了三人三騎。

其他的傷者有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砍傷了的,也沒看清人,也有看清了是某一個人砍的他。

祝纓將所有的情報匯總,得到了一個不算太糟糕的真相——洞主的堂弟沒有親自動手。隻能說這位投了個好胎,殺人都不用自己動手,他甚至不用償命。

……

次日一早,阿蘇洞主和祝纓都起得很早,蘇媛的《法典》根本來不及編完,草草寫了一點,又覺得不滿意,寫寫改改刪刪,最後竟隻留下一條“主人殺人不犯法”,蘇媛自己看著這一條都覺得太顯眼了,又把這一頁紙團一團給扔了。

父女倆兩手空空來見祝纓。

祝纓預備再問幾個目擊者,見狀就吩咐高閃等人去問話、記錄,自己則與阿蘇洞主協商。

阿蘇洞主道:“我把阿渾帶來了。”

祝纓道:“那就請來一見吧。”

阿渾看起來幾乎完好,除了左頰上一塊淤青,得是個巴掌印,大概是阿蘇洞主打的。他一張胖臉此時也不見了和氣生財的笑,而是有點橫肉的凶相。阿蘇洞主道:“你還不知道錯麽?”

阿渾與祝纓打過照麵,祝纓請他先坐下,道:“事已至此,還請給我一個原因吧。”

阿渾一聲冷笑:“你們奸詐狡猾,還要什麽原因?”

阿蘇洞主道:“是你的奴隸受你的指使,你還說別人?!!!”

祝纓跟阿渾論親戚還得叫他一聲哥,她這一聲叫得十分自然:“哥,我奸詐狡猾也沒對付過你呀。”

阿渾氣得胖臉一抖:“這個市集!”

得,斷人財路了,祝纓無辜地看向阿蘇洞主,阿蘇洞主道:“你就不管大夥兒了?!寨子裏不比以前好嗎?”

“我不是你兄弟嗎?我不是阿蘇家的人嗎?你想過我嗎?哦!你們弟兄倆都有好處,隻有我得到了壞處!你們才是一夥的!誰跟你是血親?”

眼看阿蘇洞主要被這貨氣死了,祝纓道:“大哥,你瞧,我就說凶案是因為貿易的事兒,就是為財殺人,不幹別的事兒。”

阿蘇洞主一口氣緩了過來,道:“他也做得不對!人我帶來了,你要怎麽罰便怎麽罰他!”

祝纓道:“且慢說這個話,昨晚我同大哥說的,咱們得定個準星,以後遇到涉及雙方的案子要怎麽判呢?”

阿蘇洞主問道:“你說呢?”

所謂“約法三章”並沒有那麽的簡單。

祝纓早有方案,便說:“當然要照著律法來,我知道大哥那兒法典未備,咱們不如先約定幾條絕不能犯的,餘下的再慢慢商量。比如,在誰的地方,受誰的法管。在此之下,也可以有特例,咱們把例子也給定下來。”

阿蘇洞主道:“哪些不能犯?”

祝纓道:“譬如十惡。”

蘇媛給阿蘇洞主解釋了一下十惡,阿蘇洞主道:“當然,不能叫奴隸反了主人。”

他們就當著阿渾的麵又議了謀殺的事,殺人當然也是不好的,阿蘇洞主道:“利基族、索寧家可與我們不是一家,你們不能管。”

祝纓道:“隻要是在我的地上,我就要管的。不過你也放心,雖歸我管,判了之後我也會知會你一聲,你有異議,及時說了咱們看誰在理。沒有異議,就照判的來。我的人到了你那裏,也是這般。”

“行,我的寨子裏,你不能管。”

“可以。不過即便雙方都是你的人,到了我這裏也得守我的規矩,譬如我這兒不興放血祭祀,你不能把我帶到我這兒幹這個事。”

“好!你的人到了我寨裏也一樣。”

此外,瑛族已到了“人有貴賤”的階段,而祝纓這邊的律條裏更是將人細分為數等,不但有十惡,還有八議。

雙方很快就達成了一個共識。

阿蘇洞主道:“我將三個奴隸交給你,隨你處置,砍頭也好、放血也好,都依你。阿渾不行!”

祝纓道:“他要賠償死者家人,以後也不能再犯。”

阿蘇洞主道:“好!”

阿渾跳了起來:“憑什麽?!”

阿蘇洞主果斷地說:“就這樣!”

雙方約定,由蘇媛和祝纓寫本上奏朝廷,將這件案子就寫成一樁普通的“為財殺人”的案件,不提及任何的兩族糾紛。阿渾因是“部中大人”,按照阿蘇族的習慣法,他也不用死,隻要交出殺手並且處以罰金。

祝纓計算了損失,給死傷者以補償,死者賠燒埋錢,傷者賠湯藥費。又有榷場受損需要修複的錢,攏共報出來二百三十九貫。阿蘇洞主一巴掌拍歪了抗議的阿渾,道:“可以。”

三個凶手由於不是山下的編戶齊民,阿蘇洞主完全可以強行處置,不用祝纓報大理寺去複核更不用刑部批準。兩人一合計,祝纓將商人往榷場一集合,阿蘇洞主的劊子手手起刀落,三顆腦袋落地。

阿蘇洞主對祝纓道:“還有一件事我也要給你一個交待!帶上來!打二十鞭子!”

他又將阿渾綁了上來,派了個強壯的勇士鞭打阿渾。祝纓留意到阿渾的眼神,說:“大哥,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後咱們也還照這樣辦。”

阿蘇洞主道:“好!”

商人們本有些疑慮的,因為祝纓一向對“獠人”寬厚,擔心她為了政績將此事隱瞞下去。現見三顆人頭滾落,阿渾又受了鞭打,都一齊歡呼。祝纓又示意丁校尉:“這位是丁校尉,以後交易都有他在。記著,我不是防備哪一個人,是防備所有為非作歹的人,你們當中有人誰心存歹念,也是一樣的擒拿格殺!”

蘇媛著她的話轉給阿蘇洞主聽,阿蘇洞主道:“又到日子了,你跟著你阿叔回去,將那什麽本子寫好。寨子裏有我。”

“阿爸。”

“家裏人要怨就怨我,不能叫你背著埋怨再管家。去!”

……

祝纓又留了一日才走,這一日,她重開集市,親自敲響了開市的銅鑼。

因為之前榷場的交易並沒有做足三天,商人們帶來的貨物也都沒有販賣完,又有一些從山上下來的商人,這幾日過得度日如年還怕有人報複,見恢複了正常,心思又漸漸穩了下來,想到十五日的時候少販些貨,看看情況,如果不被報複就再接著做買賣。

凶案現場被雨水衝刷一新,又重墊了土,已幾乎看不出來了——工費祝纓都算給阿渾出了。

丁校尉帶著二十個人,個個昂首挺胸,商人平常見到這樣的人都要擔心他們勒索,現在看著又覺得安心了。

祝纓和阿蘇洞主也逛一逛,順手買些小東西。阿蘇洞主看著衣飾、相貌像是自己這邊的人,也問一句:“你賣的什麽?能有多少錢?換回什麽東西?”之類的。

祝纓道:“大哥,回去寨子裏的事兒請多上心,後院不穩,前頭事情也不好辦呐。”

“當然!”阿蘇洞主一口應下來。

眼下祝纓也不適合再往人家寨子裏插手,隻得一勸而罷,反正她還有蘇媛。

交易結束,隻要沒死的,交易都還挺順利。幾個死者的家屬也趕了過來,祝纓又主持代他們交易了貨物。他們見凶手已伏法,竟也都沒再鬧,反而跪謝祝纓代他們主持公道。祝纓心中滿是遺憾,明明事情該怪阿渾,她竟也隻能這樣判,甚至不願意因為阿渾的事情而影響到兩族的交往。她現在隻能記下雙方的姓名。

祝纓道:“是我的疏忽,天氣炎熱,你們加緊回去辦喪事吧。莫主簿,給他們兌錢。”

阿渾現在也沒帶錢,先讓趙灃墊付,然後阿蘇洞主再收了阿渾的錢給趙灃。

一樁案子就此結束,祝纓與阿蘇洞主在榷場分別,阿蘇洞主捆了阿渾上山,祝纓則帶著趙蘇、蘇媛與自己的隨從回縣城。

趙灃被留了下來處置後續的事務,祝纓又派了他一項差使:“你再蓋幾間房子,給丁校尉他們過來的時候落腳。校尉要單間,其他人分兩間。就在榷場邊上,不要遠離。”

趙灃道:“大人放心,一定辦好。”

祝纓道:“大郎先隨我去縣裏,分麥種的事兒先由他料理。”

“是。”

祝纓於是啟程因縣城,此時從案發至今不過六日。

祝纓回到縣城,關丞等人迎人上來。祝纓道:“定了,凶手已然伏法了。”

關丞吃驚地道:“不上報大理寺嗎?”

祝纓道:“那是瑛族的人,現在歸大理寺管嗎?”

關丞道:“那……那怎麽伏法?”

“抓了殺了。”祝纓說,“阿蘇洞主也是深明大義的人。行了,以後有這樣的事甭一驚一乍的,給我累得。出個安民告示吧,就說凶手伏法了,以後兩族如果犯案,各依法辦。無論何族,我皆一視同仁。”

關丞大聲應了:“是。”

祝纓方與一行人重回了縣衙,祝纓對蘇媛道:“你也要寫個奏本的,寫出來一同送進京裏。”

蘇媛道:“奏本我也會寫一點兒了,可是那個律條有點兒難。”

“先寫奏本,寫完了我再教你寫那個。”

“好嘞!”

趙蘇道:“你留神著腳下,別絆倒了。”

蘇媛見他臉上笑都多了一點兒,道:“你遇著什麽好事兒了麽?笑得像個傻子。”

趙蘇也不跟她生氣,說:“寫不出來的傻子不知道是哪一個。”

兩人拌嘴的時候,顧同從縣學裏回來了,看到一堆人就知道祝纓回來了,跑過來就叫“老師”。

“老師!您將事情辦妥了麽?!”

祝纓道:“你幫關丞去。”

顧同看一眼那邊一對已經停下來的“表兄弟”,答應一聲就去找關丞。祝纓這邊將兄妹倆打發走,顧同又跑了過來:“老師!!!”

“這是怎麽了?”

“您辦成了!真不簡單!山上山下好些年沒這樣過了,出了事兒,就是打。據說在很久以前有過捉了對方的犯人交還對方的事跡,但早已模糊不清了。”

祝纓看他有點興奮,道:“還沒完呢,奏本還沒遞上去,你幫忙了沒啊?”

“我這就去。”顧同又興興頭頭地跑了過去。

祝纓回家先換了衣服在書房裏寫奏本。記述了事件的經過、自己查訪的過程、證據以及判罰的依據。然後寫了自己與阿蘇洞主的約定、屬地管轄、互相知會。

奏本的最後寫了自己的觀點:總體還是要對方與自己一致,不一致而不能勸說的地方就先保留對方的習俗。

然後鋪開一張紙,打起了《法典》的草稿,律法雖然是她的長項,讓她現編一套還是太難。她尋思著瑛族本身也沒個《法典》,弄得太複雜也不像。就先仿著她背過的律法分部,然後往裏麵填自己需要寫的內容。

最先寫的就是“繼承”,將女兒也列為有同樣繼承權的人,隻要還姓娘家的姓、生的孩子也隨母姓,就不算“出嫁”。她有意模糊了嫁娶與入贅的區別,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朝廷裏讀到的人將會以為這是一種並不鄙視的“招贅”。

她又將“殺傷”裏麵夫殺妻減刑,而妻殺夫加重的一條抹去了,特意寫“互相殺傷”。

凡她之前看不順眼的律條,在這新的《法典》裏想改則改。什麽“變法”?不如自己造一個。

唯有這“人有貴賤”阿蘇家比朝廷分得還狠,她實在是沒辦法在這上麵明寫。隻能含恨不寫。

她這裏草稿打好,蘇媛那邊奏本的草稿也寫好了。晚飯後,蘇媛捧著她寫的奏本來請祝纓給修改。

祝纓看她已掌握了寫奏本的要領,先敬問皇帝,再談正事,道:“照著這個模子寫,總是出不了大格子的。”

蘇媛道:“那咱們的《法典》怎麽寫?我想照著上回寫的那樣,您看?”她問得有點小心翼翼的。

祝纓道:“行。你的草稿給我看一下。”

蘇媛苦笑著拿了幾張添改過的紙:“就這點兒,沒想好怎麽寫。”

祝纓提起筆來道:“呐,律,先分幾章,再往裏麵填內容。你現在要的,讓人知道你與兒子並無差別,就照這個寫。不要寫什麽兒、女的差別就行,也不要寫什麽夫妻有差。什麽都不要特意去表白,更不要寫隻要女兒厲害了就能如何如何。把男人女人當成一樣的人,很難嗎?”

“是有點難,他們不如我。”蘇媛說,“阿叔你和我阿爸除外。阿叔,那要怎麽寫?我們斷事,沒個明確的法,怪隨心的。阿爸嫌寫了下來就像被捆住了手腳,我也說不清哪些事到底用哪些刑。”

祝纓道:“那這樣,我來填,最後你來看。”

“好!”

祝纓照著自己之前打的草稿,一章一章地往裏寫內容,有些內容,譬如宵禁,那是沒有的。此外五服、九族也分得不細,祝纓也就不費心把這些寫進去了,一概都省了。

兩人商量到半夜,才寫了個開頭。

此後數日,兩人都在商定這一部《法典》,祝纓隻管寫她需要的部分,蘇媛十分滿意這位阿叔的回護。在“酷刑”這一點上,二人又有些分歧,祝纓認為瑛族現在的刑罰有些不宜宣示,蘇媛則認為阿叔脾氣太好。

蘇媛道:“這些原本就是會有刑罰,咱們不寫,該弄還是要弄的,到時候或砍手腳、或挖眼睛,真幹了,又要怎麽說了?我可不想總用朝廷解釋這麽多的事情。”

祝纓將筆遞給了她:“那你寫。”

寫就寫,蘇媛接過筆就寫。

雖然有些條目祝纓並不喜歡,這本《法典》最後還是成型了,連同奏本一同發往了京城。

祝纓對蘇媛說:“不是緊急軍務回複怎麽也要八月以後了。你可先做其他事。”

蘇媛道:“朝廷能答應麽?”

祝纓道:“不是朝廷能不能答應,是咱們告訴朝廷有這回事兒。以後你當家了,要朝廷敕封,朝廷翻出舊檔就能用。”

蘇媛笑道:“我懂了,做到前麵去。”

祝纓道:“不錯,還有一件事,你要放心。”

“什麽事?”

“阿渾。”

“他怎麽了?”蘇媛問。

祝纓卻什麽也不肯多說了,隻讓蘇媛繼續讀書去。她不讓蘇媛讀六經,而是讓她先讀律法和史。蘇媛也沒有再追問,卻不得不記住要把阿渾當個事辦。

祝纓一麵處理縣內的事務,一麵等著政事堂的回信。她預計政事堂是會接受她的處理方案的。朝廷本來也沒有實際控製到阿蘇家,以往連緝凶都很難做到。現在連凶手都正法了,阿渾也被阿蘇洞主罰了,是正常人的朝廷能夠接受的結果。

幾十年了,這樣將觸手伸入到某一支“獠人”內的事這還是第一次發生。雖然不歸管轄,細究起來是控製得更強了,無怪阿蘇洞主覺得不太舒服了。

……

祝纓心情不錯,將士紳們又召了來,與他們協調分麥種的事情。她將大部分的麥種分給了有勢力的地主,小部分分給一部分家中有壯勞力的普通農夫。

祝纓不讓他們將所有的土地都種上宿麥,而是照名下田產的三分之一的數量給種子,這樣即便有問題,不妨礙另外三分之二的產出。

士紳們喜氣洋洋地接了她寫的條子,隻等時候到了去領麥種。祝纓又教他們種植的法子,這些人都識字,暫時不用刻碑去背——萬一種不好,又要改進種植的方法,碑也白刻、歌也白背了。

她因比也還沒讓小江提前譜曲。

顧同看著自己祖父高興地拿著條子走,起了點叛逆之心,低聲問祝纓:“老師一向體恤貧苦百姓,為什麽有這樣的好事要先便宜了鄉紳?”

祝纓問道:“這是好事嗎?”

“難道不是?”顧同又有點為自家擔心了。

祝纓道:“既然是好事,等到青苗出來了,我趕一群羊去吃草。是士紳有辦法把羊趕走,還是貧民能趕得走吃麥苗的羊?”

顧同恍然,又說:“人不至於這麽壞的吧?”

祝纓道:“人可以好,你不能不想到最壞的情況。真發生了你怎麽辦?苗都吃完了,哪怕罰了他,一年的光景也追不回來了。”

顧同道:“原來如此。”

祝纓道:“你阿翁還不讓你回家啊?”

顧同大驚失色:“您要趕我走嗎?”

“秋收不回家幫忙啊?”

“那……那也不用不讓我在您跟前侍奉呀!”

“你要能夠回家。”

顧同勉強同意了:“好吧,大不了被打一頓。”

顧同把鋪蓋帶回家,他一個人大模大樣地回家給顧翁問好。顧翁像沒事人一樣地問:“縣學什麽時候放假?”

顧同道:“跟去年一樣,還是秋收的假,老師讓我回家幫忙來的。”

“去吧,你的屋子都準備好了。”

他的祖母拉著他的手說:“我們阿同回來了呀!”

直到秋收,顧同都住到了家裏。他心中既有了個榜樣,也就要事事學一學榜樣,祝纓在秋收的時候往田間去,他也學著樣子跟著下田去看,看懂了多少不知道,農夫的忙碌卻是看得明白了。

他又忽然想起來,之前老師好像安排了個“防火防盜”,又趕緊巡查這個。農夫們收割稻穀就忙得要命,哪有功夫陪他玩?再懦弱好脾氣的農夫都要說他:“小郎君,我們收完了稻子不就不怕放火了嗎?!你到一邊玩吧。”

說完就不再理會他,隻管彎腰繼續幹活。

顧同隻得回家幫祖父記賬。

祝纓知道了他的行為,也是一笑而過,她自己也在緊張地盯著秋收,農夫在收拾稻穀,她又要巡查一下穀倉。稻子收完沒多久就要種麥了,今年計劃比去年早種個三、五天試試的,種之前要育種,開始的時間隻會更早。

今年的收成也還不錯,收獲的稻穀沒有去年漲幅那麽大,但是畝產也多了一點。祝纓的臉上,每天都帶著點笑。

這天,她正與趙蘇說上京的事兒,她拿出自己的兩件冬季的皮毛鬥篷給趙蘇:“帶過來也總穿不上,你到了京城正好用得上。先湊合著穿,到了京城看有更喜歡的再置辦。”

趙蘇原是想幫表妹給遞個話的,他看得出來蘇媛也很想要種麥,已經詢問了他好幾次了。他要上京了,想起母族心中也是滋味難辨。現在兩件鬥篷將他心裏一暖,隻知:“嗯嗯。”地應聲了。

緩了一陣兒才試探地提了麥種的事,祝纓道:“唔,我倒還有些,先與她一些試種,倒也不怕種壞。”

趙蘇笑道:“義父真是慈悲為懷。”

祝纓才要客氣,外麵突然跑了童立進來:“大人!不好了!”

屋裏的兩人看向他,童立扶著膝蓋道:“出事了!出人命了!還、還、還有強盜闖進人家了!”

“哦。”祝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