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綢繆
州城之行兩個目的都沒有完成得很好,祝纓也還是在七月初一的時候按時啟程回福祿縣。幾月未見,也不知蘇鳴鸞等人情況如何了。她們本該每月下山半個月來學習的,幾個月來祝纓本人並不在縣城,蘇鳴鸞的功課她沒有親自監督,不知她和她的伴讀們是否將十六通識字碑都自學過了。
這次回程祝纓走得比往常更快一些,第一天跑了一百二十裏,當晚歇在驛站裏,估摸著再有兩天就能到縣城了。小吳又見識到了祝纓趕路的速度,第二天再宿下的時候,他給祝纓打好了熱水,自己隨便抹把臉倒頭就睡。
睡到一半,小吳猛然驚醒,披衣下床拉開了門,隻見院子裏影影綽綽站著幾個人。驛站裏簷下掛著燈籠,就著昏暗的燈光一看,來人他也熟:“老侯?”
侯五與驛卒同時回頭看他,上房的門也被拉開了,祝纓穿戴整齊地站在門口,問道:“怎麽了?”聲音裏聽不出一點睏意。
侯五道:“大人!有事!”
祝纓道:“進來吧,小吳,弄點兒水來。”
小吳答應一聲,拖著驛卒去灶下弄水,順手盛了碗飯,又催廚下給炒個菜瓜之類就著吃飯。驛站的灶在有官員住宿的時候是經夜不熄的,廚子揉著眼睛胡亂給炒了個素菜,一個菜炒完,廚子也醒了盹兒,問道:“大人不再吃點魚肉?”
小吳道:“不是大人,我餓了,你有什麽隨便弄一點兒就行。有勞。”塞給了廚子幾個錢。
廚子又拌了兩道涼菜,再炒一盤雞蛋,小吳道:“夠了夠了。”
拿個食盒往裏一裝,一手拎著食盒一手提著茶壺回到了上房。
上房裏,祝纓麵色凝重,侯五站在一邊抹汗,桌上放著一個空茶盞,旁邊有一點水漬。
小吳忙道:“對不住,來晚了,老侯,水晾涼了,你先喝一口。今晚跟我住?我把吃的也拿回來了。”順手斟了一碗茶給老侯。
祝纓道:“行。”
侯五道:“大人,我也不急著吃,您有什麽主意,我再趕回去傳信兒。”
祝纓道:“急什麽?你跟小吳先對付一晚,明天咱們一道回去,黑燈瞎火趕什麽路。”
“是……”
小吳提著食盒領著侯五去了自己屋裏,把食盒往桌上一放,道:“你先自己吃著,我給你打盆水。出什麽事兒了?”
侯五緩過來一點兒了,一屁股坐在桌子邊,一邊從裏麵拿吃的一邊說:“出事了!”
“啊?”
侯五扒著飯,含糊地說:“七月初一,開市的日子,山上那位也下來看著。聽說大人回來了,又要回來接著上學。她來的時候還路過西鄉榷場,說一切如常,話音才落,西鄉趙家就傳來消息——出人命了!你說她這什麽運氣?關丞叫我趕緊過來報信,顧小郎君搶著要來,我一看他哪兒認得路?又跑得不快,這不添亂麽?還是我來了。”
“什麽人命?”
侯五提著水壺灌了口茶,道:“是山上下來的匪類,穿著那個獠人的衣裳,騎馬跑進了市集裏先捅死了幾個大商人,接著見人就砍!”
“啊?!!!”
侯五又埋頭苦頭一陣,抬手抹了抹嘴,打了個飽嗝,長出一口氣:“市令受了傷,趙郎君帶人拿下了兩個人。結果還不如不拿呢!”
“什麽意思?”小吳一邊收拾殘肴一邊問。
侯五道:“你道那是什麽人?他是個奴隸,可他的主人竟是那位蘇小娘子的遠親,與趙家也有些親戚。你說,這可怎麽辦?”
“嘿!他們自己求的要開榷場,現在倒自己砸起鍋來了!”小吳憤憤地道,“虧得大人還說,不能將他們的錢全都榨幹了,不然要出事兒了,還讓著他們呢。怎麽他們還這麽亂七八糟的?”
侯五道:“我也不知道了,估摸著他們沒落著好處吧。十個指頭有長短,唉,我也見過的,一家子心不齊,這個想跟朝廷交好,那個就想壞事兒。別是那個洞主也做不了主吧?嘖!那還吹什麽牛啊?”
小吳道:“大人願意結拜必是看準了的,不用咱們操心那個。隻是……眼下可怎麽辦?”
兩人對望一眼,都有一點點擔憂。他們常在祝纓身邊,知道祝纓是重視獠人,要以此為一項功績的。本以為一切順利,瞌睡遞了個枕頭,阿蘇家自己肯貼上來,哪知……
……
比他們更憂慮的是趙蘇和蘇鳴鸞等人。
蘇鳴鸞和趙蘇連夜趕到了西鄉,趙灃此時也還沒睡!
兩人趕緊向趙灃詢問情況。
蘇鳴鸞道:“我下山的時候看著還好好的,是誰竟然敢這個時候壞我的事?”她每月下山半個月,初一、十五開榷場,她正好一來一回順路監督,這些都是籌劃得好好的事情,以往從未出過差錯。
趙灃陰著臉道:“我知道有人會搗亂,防著他們欺行罷市又或者詐欺財物、以次充好等等,沒想到他們是直接動的刀子!”
趙蘇寒聲道:“這些日子過去,還以為他們曉得利害了,竟是在憋著等機會呢!”
蘇鳴鸞道:“姑父,殺人的是哪幾個?都是誰家的?姑姑是去上山告訴阿爸消息的嗎?”
趙灃道:“你姑姑已經上山了。人我拿下了,都是奴隸!他們的主人家你都認識的,大郎更是知道的就是阿渾,以前他們倒是常與咱們有交易。”
趙蘇道:“當時情境如何?阿爹是怎麽處置的?”
趙灃道:“我把人扣下了,在咱們家暗房裏,捆好了,防著他自裁。另有一個跑了。”
趙灃作為鄉紳代表以及榷場裏的一個隱形的市令,每逢開市是必得出現的,他在地方上有勢力,榷場發生變故的時候他正在裏麵,緊趕慢趕還是晚了幾步,等他帶人把凶手控製住的時候,已有一個商人當場死亡,另三個受了重傷。此外還有些人也受了或輕或重的傷。他又安排人治傷,再安撫商人,忙了個不可開交。
蘇鳴鸞道:“我要看看是什麽樣的狗東西這麽大膽子!”
趙灃道:“跟我來。”
一行人去了暗房去看人,說是暗房,可以視作一間禁閉室,四麵沒有窗,隻有一扇窄門往內透出一點光來,裏麵有幾根木樁子,從房梁上又垂下一些鐵鏈繩索之類。兩個人被吊在了房梁上,身上已抽出了條條血痕,衣服也抽破了。
趙灃道:“你姑姑已經審問過一回了。”
蘇鳴鸞提著根鞭子上前,問道:“說!誰派你們殺人的?為什麽要殺他們?都命令了你們什麽?”
吊著的人悶不作聲,趙灃的手下又點了幾根火把,火光照耀之下蘇鳴鸞看清了他們的臉,怒道:“原來是他!”
趙灃說她還將信將疑,直到她認出了這是她父親的一個堂弟家的奴隸,那位叔叔以前是代表著寨子裏跟山下的趙灃聯絡交換買賣一些需要的物品的。房梁上的人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頭。蘇鳴鸞卻安靜了下來,繞著他轉了一圈,忽然問道:“還有別人叫你這麽幹麽?”
那人又看了她一眼,還是沒有說話。
趙蘇突然說:“說出實情,我放你走,包管別人找不到你。”
蘇鳴鸞看了他一眼,默許了他的話,那人還是一言不發,趙蘇道:“殺人賠命,除非另有人指使你。”
這人死活不肯開口,蘇鳴鸞叫來隨從,將這人一套暴打,又下令:“燒起烙鐵!拿大剪刀來!”
趙灃道:“且慢,不要把人弄死了,等到縣令大人回來看著你反而像是殺人滅口了。”
蘇鳴鸞恨得咬牙切齒:“就讓這狗東西多活幾天!”
趙灃低聲命令手下看好人犯,才說:“咱們出去吧。當時人不少,雖然維持了秩序,商人仍是逃走了一些,縣裏一定知道消息了,縣令大人很快就會回來,咱們要想好怎麽答話。”
蘇鳴鸞臉色鐵青:“他現在已經知道了!怎麽可能不知道嘛!”
趙蘇道:“出去說。”
出了暗房,趙蘇道:“小妹,這事兒你要拿個主意的。是懲罰肇事者,還是回護他。這個人是在壞你的事,留下來會是個禍害。要處罰了,你現在會難一些,過了這一關以後反而更順利。”
蘇鳴鸞道:“我明白的。”
趙蘇道:“那就好,你先休息,養足了精神才好辦事。”
趙灃道:“大郎說的對,小妹,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們就不多打擾了。”
他父子兩個拐去一邊說話,當真不再打擾蘇鳴鸞。
蘇鳴鸞心裏堵得慌,她眼見得跟山下關係越來越好,當然也知道朝廷要她一點“順從”,綜合考慮她得到的更多。她這次下山還有一個目的:想同祝纓商議一下,問怎麽種麥子。山上貧瘠,如果一年能夠多種一次莊稼,這得是多麽好的一件事情啊!
此時她不由佩服起祝纓來,祝纓早說過,如果隻是貿易,她家遲早被掏空家底。事實證明祝纓的預見是對的,由於早就考慮到了這種情況,情況還沒有變得很糟糕。想來祝纓也會願意讓她學習一些耕種之法,以便可以長期貿易的。
現在不說進展了,之前取得的都可能被葬送。
縱使祝纓有意,可是她不能做所有的主,出了命安案,這事就不能輕易過關了。
蘇鳴鸞慢慢地踱回了房。
趙氏父子步履匆匆,回了趙灃的正房兩人才將焦慮徹底地暴露出來。
趙灃道:“這可如何是好?!我要怎麽向縣令大人交代?!唉……”
趙蘇道:“先別急,義父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
“現在出人命了!大家都看到了,沒法兒遮掩!你的國子監……”
趙蘇眼角一抽。祝纓才要給他送國子監去,這是一個新的起點,趙蘇滿心的期待,他知道自己能被推薦去試入國子監這個“中間人”的身份也為他增分不少。一旦雙方交惡,嗬!
趙蘇眼睛氣得通紅。
趙蘇沉著臉道:“不管舅舅他們如何,殺人償命,這事兒咱們不能偏袒哪個!爹,凶手不能交給舅舅!得法辦!”
趙灃道:“我知道。哎,大人是真的收了顧同做學生?”
趙蘇道:“約摸是想著送我上京之後身邊得有個人吧。”
趙灃搓搓手,道:“哎呀,有點不妙。這要是他總在前麵繞著,恐怕要分薄大人對你關注呀。”
趙蘇道:“我本是要上京的。”
趙灃歎了口氣:“無論如何不能叫這事兒妨礙了與瑛族的交好。”
幾人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又派出兩撥人,一撥往進山的路上迎阿蘇洞主的信命使,問他的消息,一撥往去縣城的路上,等候祝纓的消息。
……
祝纓第二天照舊起床,照舊吃早飯,飯吃得與平常差不多,不多也不少。吃完了又暫歇兩刻時光,才讓人備馬回福祿縣。
一路趕得很急,天還沒暗就趕到了福祿縣裏。縣衙裏,關丞等人正在焦急地等待著祝纓回來。結交“獠人”是祝纓主導的,雖與關丞關係不大,但是主官倒黴,誰知道下麵的人是不是跟著倒黴呢?
他們都蔫頭耷腦的。
關丞坐在縣衙的門房裏枯等,聽到馬蹄聲就要跳起來跑出去張望。如果不是祝纓,他就要把人罵一頓:“混蛋!居然在在衙門口跑馬!拿下來打他二十板!”
連打了四個人之後,附近連條狗也不湊過來了。
他又聽到了馬蹄聲。
關丞又跳了起來,這一回祝纓是真的回來了。他跑過去,拉住祝纓的馬籠頭:“大人,您可算回來了!”
祝纓輕盈地跳下馬,問道:“出什麽大事兒了?非得急著把我叫回來?也不說清楚到底怎麽一回事。”
關丞低聲道:“趙蘇趙小郎君派人來說……”
兩人說不幾句,顧同風一樣地卷了過來:“老師!”
祝纓道:“你沒上學?”
顧同嘿嘿一笑:“上了,今天放學早。”
祝纓道:“好吧,你去辦一件事。”
“哎!老師隻管吩咐!”
祝纓道:“你與他們一道,請士紳們過來議事。”
“是。”顧同答應一聲,就與童波等衙差去各家門上通知了。
祝纓與關丞一麵往裏走,莫主簿等更多的官吏也迎了上來,祝纓問道:“市令的傷怎麽樣了?瞧過大夫了嗎?”
關丞道:“趙灃將人留下醫治了,前胸挨了一刀,不宜挪動,暫無性命之憂。”
祝纓點點頭:“怎麽福祿縣從來沒有過命案嗎?你們這焦急得不同以往啊!”之前斜柳村的案子,跟著她看熱鬧的居多,現在圍著她的人都顯得急惶。
關丞道:“要真是鬧翻了,山上的盜匪無時無刻不騷擾,也是麻煩的。好不容易不鬧了的……”
祝纓道:“唔,這倒提醒我了,瑛族畢竟還不是編戶齊民,究竟適應什麽樣的律條確實得說道說道。”
“啊?”
祝纓慢慢走到小花廳,坐下說:“本想著這件事兒緩一緩再談的,既然遇到了也就正好與阿蘇家將此事定個章程下來。看我幹什麽?一樁凶案,凶手都被扣下來了,隻走脫了一個,審一審,拿了走脫的那一個就是了。難處倒在於適用何法。”
關丞等人腦子差點沒轉過來,聽她說完,人們麵麵相覷,過了一陣兒,關丞小心地問:“您的意思,就照普通凶案處置了?”
祝纓問道:“難道不是?那你說說,它怎麽不普通了?”
關丞張口結舌:“額……這……不不不,沒、沒有,您說的是。”心道:不愧是京城裏出來的能賜緋衣的人,一句話就將事情最難的地方給邁過去了。
祝纓道:“司法佐呢?沒去西鄉嗎?”她掃了一眼,四個司法佐都在,他們也知道了這個事兒正擔心呢。
四人底下一陣拳腳把高閃給推了出來,高閃道:“回大人,趙蘇來報,說犯人已拿下了,我們不知道要怎麽處置他們,故而沒有過去。”
祝纓道:“明天你與我一同往西鄉去。”
“是。”
剩下三人悄悄地相對微笑,一人挨了高閃一腳。他們的小動作祝纓在上麵看得一清二楚,但也沒跟他們計較,這事兒確實不是他們能辦得了的。走脫的那個估計也得是山上的奴隸,讓他們進山抓人?怕不是去送菜的。
祝纓問:“還有什麽事嗎?”
關丞忙說:“沒、沒有了。”
祝纓問道:“安撫百姓了沒有啊?”
關丞道:“百姓也沒慌亂。”
“商人要是慌亂了,四處傳些謠言也不好。貼個告示昭告一下,就是生意上的糾紛引發的毆鬥,我自會料理,他們不必慌亂,錢財上的糾紛鬧出人命的事兒他們走南闖北見得還少麽?去把丁校尉也請來,我有事要勞動他。”
“是。”
……
丁校尉還沒到,顧同等人已將顧翁等士紳請來了。消息靈通的士紳已經透過商人知道發生了血案,都懷疑這次叫他們過來與此事有關。
到了卻發現縣裏的官員大部分也都聚在此處,他們又吃不準了。
祝纓看了一下,道:“都來了?”
顧同道:“凡在縣城的士紳都請到了,趙蘇現在西鄉,他沒過來。”他對士紳們熟得很,掃一眼就知道了。
祝纓伸出兩根指頭,道:“兩件事。本來是要與你們說一下種麥的事兒,現在有一個案子須得我親自跑一趟。那件事就要延後些時日,好在水稻還未收割,倒是來得及。這是第一。第二麽,你們秋收的時候,有無防範火災?”
王翁道:“秋收的時候男女勞力都在,有火災也即時撲滅了。”
祝纓道:“這樣不好。”
顧翁等人忙說:“但聽大人吩咐。”
祝纓道:“要防著有人縱火。這樣,各鄉、村的田地都要分若幹區,快要收獲的時候要安排人巡夜,帶上鑼,有事就敲。這是防。此外,還要有預案,萬一有火情也不至於慌亂。你們是本縣的大戶,田地也多,所以叫你們來一同吩咐。圖來!”
她對全縣土地的掌控高於曆任縣令,她指著輿圖,命司戶佐等人也一同觀看,道:“這樣,全村的地分成若幹份,以縣郊為例。這裏這裏、那裏那裏,劃分若幹地塊,一處著火,不要緊著救火。著火了,怕它燒著莊稼,那叫它沒得燒不就成了?秋收的時候就搶收,割出一片空地來,叫火燒不過來就成了。”
看得人都點頭,又有些驚訝:難道真的會發生這樣的災事?獠人這麽大膽?
祝纓道:“司戶佐,你們幾個照著戶籍田簿挨個鄉村跑一遍,讓他們警醒,防火救火也照此辦理——我要查的!”
“是!”
祝纓又說:“讓各裏正鄉老都留神些生人。”
“是。”
祝纓問道:“還有別的問題嗎?”
“那、那、那、那……那個凶案?”顧翁現在話少了些,張翁話又多了一點兒。
祝纓道:“你有線索?”
“沒沒沒沒。”張翁將兩隻手護在胸前連連擺動。
祝纓點點頭:“哦,那行,都去準備吧。我去將案子結了,回來咱們再說正事兒。都還有別的事嗎?”
眾人都說沒有,祝纓道:“那就散了吧,高閃,你明天與我同行。關丞留在縣衙。”
童波跑了來道:“大人,丁校尉來了。”
“請。”
丁校尉與一眾鄉紳擦肩而過,回頭看了兩眼,大步走了進來。祝纓起身道:“丁兄,請坐。”
丁校尉道:“大人有什麽事要吩咐我的?”
祝纓道:“不敢。坐下慢慢說。”
兩人坐下來,祝纓道:“丁兄知道西鄉有個榷場麽?”
“啊,是,聽說有,我家婆娘還從轉賣的人手裏買了些菌子野雞,燉著好吃。”
祝纓心說,野味哪裏好吃了?年載長的肉也柴,還一股膻味騷味的,家養的好吃多了。
對丁校尉卻是說了另一件事:“近來有人鬧事,就前天,見血了。我想請丁兄那兒每月兩次,派些人去鎮鎮場子。好叫他們不敢胡鬧。”
丁校尉道:“何必客氣?大人的事就是我的事!要多少人?”
祝纓道:“先二十,巡邏著看看。每次三天,食宿我這兒包了。”
“那怎麽好意思?”
祝纓道:“這可不是什麽好差使,要是有吃酒循私,又或者打架鬥毆的,丁兄可得管好了。”
丁校尉嚴肅地道:“你放心,下回我親自帶人去。”
祝纓道:“那我就先謝過丁兄了。”
“不客氣,不客氣哈。”丁校尉拿人手短,答應得痛快。天天在縣城和營裏,有時候還要被老婆打,他也呆得有點膩也想透透氣——這話就不用說了。
祝纓道:“還請丁兄明天就與我走一趟,先去看一看,心裏好有個數兒。瑛族的事已上報朝廷了,不能當是化外蠻夷來待。”
丁校尉道:“放心,我們知道的。上頭不放話,咱們不能拿獠人的人頭湊數兒。誰闖了禍,誰自個兒收拾,都明白。”
祝纓道:“見了瑛族的人,不可稱‘獠’,他們是瑛族。”
“鷹?那有猴兒不?”
祝纓笑道:“以後幫你問問。”
“那行。”
祝纓又留丁校尉在縣衙裏吃飯,丁校尉道:“不了,家裏母老虎備了飯了,我要敢不回去吃,她能吃了我!”
祝纓道:“嫂夫人是關心你。”
丁校尉連連擺手:“享不了這個福,我走了。”
……
顧同送完了鄉紳們,回來又與丁校尉擦肩而過。
他跟顧翁差點鬧掰,自個兒賴到縣衙裏住的,落到了眾鄉紳眼裏仿佛是顧翁故意將他給送過來的一般。也有姻親拉著顧同的手說:“你小子出息了。”的,也有人說顧翁可真是“好福氣,得了縣令大人青眼的。”顧翁被他們說得皮笑肉不笑的,隻想回家。
顧同與他們在門口說了一回話,才將他們一一送走,回來時連丁校尉的事兒也沒聽到。顧同心裏癢癢的,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了祝纓跟前。
祝纓道:“都送走了?”
“是。”
“走,咱們後頭吃飯去。”
“哎!”顧同趕緊撩開了簾子,同時問道,“老師,這就完了?案子怎麽弄?”
“老師還沒完呢,案子那當然就是照著案子來辦了。”
“要是獠、哦、那個瑛族人鬧起來怎麽辦?我總覺得這事兒不大簡單。就算事兒簡單,也容易被人拿去做文章,不然趙蘇不能這麽著急跑回家去。”
祝纓道:“他是關心則亂。既然明麵上是凶案,咱們明麵上也照著凶案來。暗地裏誰要拿這事兒做文章,咱們也就暗地裏也作一篇文章懟回去就是了。莫慌。”
“哎!”顧同笑了,這樣處事十分利落,他喜歡。
兩人去了後麵,張仙姑也認命了,走了一個幹孫子又來一個徒孫,她說:“來,吃飯了!”
趙蘇幾乎不與他家一處吃飯,顧同不一樣他是住過來的,張仙姑和祝大還都挺喜歡這個爽快的小子。祁小娘子就不太合適與這個年輕男子同桌了,她拿了飯菜去與祁泰一道吃。
張仙姑道:“才回來,你衣裳換了去。”
祝纓道:“不了,吃完再弄吧,對了,我明天還要去西鄉。”
張仙姑端飯的手停住了:“啥?你才歇了幾天呐?”
祝纓道:“我又不走遠,幾天就回來了。”
顧同跟著說:“您老放心,我陪老師一同去,一定會侍奉好老師的!”
張仙姑看了他一眼,心說,你一個年輕男子跟著我才不放心呐!
祝纓道:“是案子。”
張仙姑歎了一口氣:“哦。”
祝大道:“老三呐,你不是說的司法佐嗎?怎麽自己去了呢?”
“這事兒他辦不了。”
“哦。”
顧同心道,原來咱們家裏都一樣,老頭子們都是這麽的囉嗦。不過張仙姑和祝大比他祖父好點,祝大有時候愛裝腔作勢的,顧同開始還被他哄住了,後來發現他就是純粹的裝腔作勢,內裏什麽都沒有,也就不怕他了。不像顧翁,故作神秘,但是親祖父,有時候還真能出點賤招,令人防不勝防。
讓顧同選,他還是想跟祝家人在一起,輕鬆。
吃完了飯,祝纓才問顧同:“我什麽時候說要帶你一同去了的?你學不上了?”
“嘿嘿。學生這不是轉了科了嗎?辦案麽,總得跟著學著點兒,您說是吧?”
祝纓道:“你律條沒背熟,先學這個沒好處。”
顧同問道:“那是為什麽呀?”
祝纓道:“你背的東西是死的,就像地基,地基也是死的,它絕不能活!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活的,會妨礙你打地基。”
顧同道:“我不怕!我隻記住了什麽是該記牢的就行。”
“你留下來好好上學,先把該背的都背熟了,回來我要查的。”
顧同撇撇嘴,還想討饒撒嬌,祝纓就安靜地看著他表演,演了半天顧同突然不演了,說:“唉,騙不過。我明天上學去,老師,你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家裏都等著你呢。”
祝纓被他逗笑了,道:“知道了。睡去吧。”
顧同就住她家後衙客房裏,一步三回頭地回去睡了。祝纓將第二天要做的事準備好,也回去房去準備休息了。張仙姑已經給她準備好了熱水,祝纓道:“不忙,我又買回來些東西,你們收一下。”
張仙姑歎了口氣:“好吧。我去叫花兒姐來。”
祝纓回來了些珍珠,由於異形珠漲價了,她沒有多買,又勻了些錢買了點寶石。分一邊說:“留一份兒,在京城看鄭夫人已經顯懷了,得有五、六個月了,這會兒怕不快要生了。”
花姐道:“這邊又沒有好的綢緞料子,我這兩天四下討些碎布,給孩子縫個百衲衣吧。”
祝纓道:“這個好!我窮,就得想點兒別的招。”
張仙姑道:“窮還買這些寶貝!”
祝纓道:“還說呢!它還漲價了!漲了四倍,一問,宮裏說,鑲著好看,就要征一些做貢品了。要死!”
張仙姑驚訝地道:“什麽?那不跟你想一處去了嗎?”
祝纓看了看她的頭上,說:“是啊。你頭上這個,得值一百貫。”
張仙姑一時頭都不知道要怎麽擺了,趕緊把頭上的簪子取了下來:“這麽貴啊?”
祝纓點點頭,張仙姑不再跟她說錢的事兒了,攥緊了簪子先回房收好。祝纓與花姐偷笑,花姐道:“那這一包不是你先挑?”
“他們都挑過一回了,好用的他們都揀走了,我能挑出幾顆就不錯了。”
“一顆也好,一百貫呢。”花姐取笑。
兩人又笑了。
將她帶回來的東西都收好,花姐問道:“聽說死了人,又與瑛人有關,案子很大麽?”
祝纓低低地將事情說了,最後說:“我一直防備著有人反對,並不敢著緊就催著他們歸附,隻想羈縻便罷,免得激怒一些人。我以為要到阿蘇洞主過世,又或者蘇媛受封時才會有大波瀾,竟還是想差了一步,此時就有命案了。所以,你們在縣城也要小心些,不過我也有準備了。”
“怎麽準備的?”
祝纓又說了防火防盜以及鄉村巡查的事兒,花姐道:“你想得仔細又周到,縱有事,也能收拾得很好的。真的,我就想不到。”
“唔,我隻是想,要是我來幹,會幹什麽事。比如放個火之類的。”
花姐道:“你總能想到前頭去。”
祝纓道:“也不是回回都行的,這次就沒料到。我得好好想想了。”
光是自己防盜還不行,還得從源頭上給它掐了,祝纓決定與阿蘇家好好談一談這個事兒。她自己對整個“獠人”是有一個大致的想法的,總的來說是羈縻,既然是羈縻,也就算是歸朝廷管轄的一部分了,人口的歸屬、戶籍、律法的適用等等,最終還是要朝著“一體”的方向來的。之前沒有提出來,是因為連敕封、羈縻都還沒有做到。
現在遇到了這個凶案,隻好先把適用律條這一項拿來跟阿蘇洞主、蘇媛先敲定一下,同時,她也把給朝廷的奏本先打了個腹稿,定稿還要看接下來事態的發展。
……——
次日一早,祝纓就帶著一隊人馬趕往西鄉,丁校尉也帶著兩什人如約而至。兩隊人並作一處,丁校尉道:“可算能出來逛逛了。”
祝纓道:“咱們這是趕路的。”
“放心,這些人腳程可以的。”
他們又走了一整天,將將到了西鄉。趙蘇親自迎在道旁:“孩兒拜見義父,義父一路辛苦。”
祝纓道:“你也辛苦啦,來,咱們邊走邊說。”
趙蘇攏馬跟在她身側,一眼沒掃到顧同,低聲將:“舅舅到了。表妹已在我家裏了,凶手一共三人,拿住了兩個,跑了一個。都是阿渾舅舅家的人,阿渾舅舅先前與我爹娘很熟,沒想到偏偏是他。”
“沒有誤會嗎?不會是別人收買了他的奴隸?”
“舅舅親自問的,他認了。呃,許是覺得這不是什麽大事吧。”趙蘇說得有些艱澀。殺自己寨子裏的人,那是個事兒,殺外麵的人就真不是個大事兒。如果是殺的仇人家,就更不是什麽事兒了。這個破遠方舅舅是沒把山下人當自己人,甚至覺得山下商人背叛。
祝纓道:“最後一個凶徒拿下了嗎?”
“是。舅舅把阿渾舅舅也帶來了。”趙蘇心裏稍安,這代表他舅舅還是願意與朝廷友好相處的。
祝纓道:“我也有事要與你舅舅商量,他的身體還吃得消嗎?”
“是有些操勞,正在休息。”
一邊說著,一行人到了趙宅。趙灃又出來迎接,趙娘子和蘇媛也出來,蘇媛此時又是一身男裝,變成蘇鳴鸞了。
祝纓道:“阿姐。”
趙娘子道:“可算來了!”
祝纓順手將一枚珍珠串起的肩飾掛在了她的肩上,說:“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趙灃命趙蘇安置一行人,祝纓道:“阿姐,這是丁校尉,新到咱們這兒來駐兵的。”
趙娘子道:“咦?”她知道丁校尉,但是為什麽他會來西鄉?
丁校尉上前一抱拳:“娘子放心,以後開榷場我就過來,包管不會再出命案了。”心道,縣令大人這第二個姐姐了,等會兒不會再冒出一個來吧?
幾人才進大門阿蘇洞主就被那位“樹兄”攙著走了過來,兄弟相見,又是一番問候,祝纓看阿蘇洞主比上次更加衰弱了,臉色尤其的不好,說:“大哥這是累著了嗎?快些去休息吧。”
阿蘇洞主道:“這事兒我得親自過來同你解釋才好!”
他比較著急,兒子魯莽,跟利基族繼續打得亂七八糟,反而是女兒安靜發展,又同他講要學種麥子之類。搶擄、打獵等的收獲是不固定的,風險也高,耕種以前產量低,無法完全依賴,風險有時候也不低。如果產量高了又穩定,阿蘇洞主還是希望自己的部族可以穩定、持續地發展。
他也在思索著朝廷敕封的事兒,他希望,以後是自己家擇出一個好的繼承人向朝廷申請,朝廷批複。即,敕封可以,你不能代我決定。
有了敕封,哪怕像祝纓隱約提及的,要交一點稅,但這樣背後有朝廷,他也覺得安穩。如此便可子子孫孫、長長久久。
這樣的局麵他可不想敗壞了!
好在祝纓是個還可以講道理的人,希望她不會因為“瑛族殺了百姓商人”就悍然認為是兩族之爭。
祝纓一開口就給他吃了顆定心丸:“一場尋常凶案,你怎麽還當成件大事來辦了?”
阿蘇洞主道:“隻怕別人不這麽想。又要說什麽不是一族的人,流著不一樣的血,總不是一條心了。”
那肯定是有的,不過當著她的麵大家不太敢說罷了。
祝纓道:“我既然來了,就與大哥將這件事辦好,也為以後的事情做個樣子,怎麽樣?”
阿蘇洞主不顧勞累,道:“你說,要怎麽弄個樣子?”
祝纓道:“大哥已然稱臣,咱們就是自己人了,怎麽樣?”
“好!那個混蛋我已經帶來了!”
祝纓道:“且慢,還沒說完,姐夫,咱們進去說吧。”
趙灃道:“席麵已經擺下了,請!”
一行人入內,又不開始談正事了,丁校尉等人也都在趙灃的田莊裏安頓了下來,吃酒的時候也叫上了他們。
阿蘇洞主和祝纓都不喝酒,兩人看著下麵推杯換盞,自己卻交談了起來。祝纓道:“我知道,肥了這個就要瘦了那個,虧得姐夫心寬,沒有與我計較,他也有虧損的。”
阿蘇洞主道:“你上一回說的那個話,現在才顯出道理來了。隻可惜我不能為了他一個人、一家人吃得滿嘴油,就鎖著一整個寨子隻經他的手來交易。這個你放心,我絕不更改主意。”
祝纓道:“其實你照著原來的樣子過活,也能求了敕封,你的日子也是不會差的,不過底下的人過得苦些,奴隸更苦些罷了。”
阿蘇洞主道:“想過了。有時也想放棄的。可我這一鬆手,後代怎麽辦呢?你沒有壞心,下一個像你這樣聰明的人就不一定了。就算害死我阿爸、兄弟的那個人,他也是很聰明的。過一陣兒來這麽一個,我們就像外麵種的花,年年被剪葉子嗎?剪了,再長,再長,再剪。唉……所以我選小妹。”
祝纓點點頭:“大哥助我功成,我也要為大哥著想。大哥看,一個案子,寨子裏與縣裏的判法就不一樣,咱們是不是商量一下,定個準星?大哥家事事心裏有數,是不是給它寫下來,不然以後事事依著朝廷律法恐怕有些事大哥也不太方便的。”
阿蘇洞主驚疑地看著她,祝纓知道他的意思,不寫下來不公布,就是天威難測,寫下來就跟朝廷似的,有人敢跟皇帝理論兩句勸諫了,她解釋道:“咱可以不告訴別人,自家人心裏得有個底,跟朝廷說話也得有個譜,譬如……”
她輕聲在阿蘇洞主耳邊說:“寫下來,告訴朝廷,小妹當家是有瑛族的法可依的——至於法怎麽寫,在咱們。寫了就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