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奔襲
祝纓進刺史府仍需要通報,這一切都由小吳一手包辦了,先跑進去找人說話,再跑出來請祝纓進去稍等。等的時候也是有茶水有座位,小吳還從一旁一個刺史府的白直那裏拿了把大扇子給祝纓扇風取涼以防她出太多的汗濕了衣裳。
過不片刻,祝纓聽到了腳步聲就站了起來,對小吳擺了擺手,小吳把扇子才放下,便見裏麵出來了一個人——薛先生。
薛先生迎出來拱手:“祝大人一向可好?抱歉抱歉,抽不開身,本該先親自去驛館見大人一麵的。”
“哪裏哪裏,先生正事要緊,有小吳在就很好。”
薛先生做了個“請”的手勢:“祝大人這邊來。”
兩人走動起來,不時與一、兩人擦身而過。薛先生低聲抱怨:“又是一個老油子。”又說幾句魯刺史留下來的人很坑之類,以示自己為什麽抽不開身。
祝纓心道:我聽你瞎扯!你根本就是自覺已經坐得穩了,才會不急著見我的。要是情勢差了,你能插上翅膀到福祿縣來找我。
世上哪有什麽想不到?其實就是用不著。
刺史府與之前有了不少改變,大框架沒變,其中的裝飾卻精巧華美了許多,冷雲與魯刺史之不同也由此可見了。祝纓以前到刺史府,隻在前麵兩、三處兜兜轉轉,要麽是開會、要麽是匯報,偶爾能跟魯刺史一起吃頓飯,就這麽多了。
如今更知道了刺史府的許多地方,冷雲先在刺史府裏他日常視事的地方接見祝纓。
祝纓到時,隻見冷雲一身正式的袍服,房裏放了許多冰又有小廝打扇,他的衣服還能穿得住。他比之前略胖了一點,之前路上辛苦、初到時水土不服掉的肉又養了回來。
一看到祝纓,他就笑道:“可算來了!”
祝纓老老實實照著參見上官的禮儀給他行了禮,冷雲道:“快快過來坐下。”指著離他手邊最近的一把椅子讓祝纓坐下。
祝纓坐在他的左手邊,冷雲左肘撐著扶手,身子往□□,道:“一路上還好嗎?”
祝纓心中一動,冷雲這樣兒比上回又顯親近了一點,不故意硬撐上官威嚴了。她說:“勞大人惦記,來了幾年,已經習慣了。”
冷雲歎了口氣:“我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習慣呢!這般熱!”
祝纓道:“熱也有好處,莊稼能多種一季呢。”
冷雲沒有說她掃興,似乎對“莊稼”很感興趣,道:“正要說呢!你先前寫的那些我都看了,隻恨冬天不早點到。”
“快了,快了。”祝纓含笑說,“大人要是等不急,過兩天先到我那裏看看如何?種宿麥還是福祿縣更有經驗。等到了秋冬,您得看著州城附近的宿麥,再想監督南府宿麥,分身有些為難。且那時候天氣也濕冷不宜出行,更適合在府裏烤烤火。頭一年過來得先適應一下氣候。
再者雖說明麵兒上是命下官留意種植宿麥之事,要推廣協調整個南府乃至全州,又豈是下官能做到的?其中必得有大人。如今下官也有些心得了,正好請大人來主持。”
冷雲道:“怎麽說?現在天還熱著,去了能看到什麽?又能幹什麽?”
祝纓道:“看看田、看看人。一州這麽大,不同的縣田地不一樣,與州城附近的田還是有些差別的。有的地方山多、有的地方地少,有的地方士紳多。”
“士紳多怎麽了?”
“免稅呀。”祝纓說。
“嘖!”
祝纓問道:“大人,如何?來不來?”
冷雲想了一下,現在天氣熱,不是出行的好時節,不過府裏住了幾個月,也確實有點想動一動。他看看祝纓,想祝纓做事一向有章法,既然請自己過去,那就能安排好。他說:“好。”
“那家父家母一準兒高興。”
“是嗎?我也想他們了,過兩天咱們一同去。”冷雲說。然後話鋒一轉,不似薛先生那樣對她報怨府裏的官員,而是問:“前任魯刺史以往都怎麽開這個會的?”
他問過別駕等人類似的話,大家說的都很含糊:“問上半年實務,問下半年計劃,有何不能決斷之事也好上報。”
聽著像說了很多,等他的幾個幕僚給拆解一下,就仿佛什麽都沒說。
祝纓道:“與朝廷每一考核各州之上計差不多,錢糧訴訟幾樣,預估能幹多少、已幹了多少、有多少是幹不完的。幹不完的原因也說一下,看合不合理。”她怕冷雲胡亂出題目,叫底下人看了就知道他是個水貨,給冷雲說得就比較詳細。又拿其中某一次魯刺史開會時的情況舉例子。某縣報賬多少,完成多少,原因是什麽,魯刺史怎麽答複的,怎麽挑刺的,又是怎麽解決難題的。
冷雲聽得非常認真。
他是吃過教訓的,他是真不懂庶務,問了幾個外行的問題之後被人看出來他的真本事,漸漸就使不動手下人了。幕僚們代他出頭,問話,官員不應,隻當出題目的幕僚不存在。必要冷雲學舌一遍,或者派個文吏學舌一遍才肯回答。尤其是別駕,他是可以與刺史輪流入京審核的官員,皇帝問話也不能派個白丁問他,冷雲怎麽能就派個酸儒來問?從他開始就不配合。
如是兩次,冷雲自己覺得不對味兒了,一是屬官們、二是幕僚。屬官有輕視之意,幕僚倒是想他立起來卻未免有指揮之嫌,這可不行。他很快就有了主意,你們不都是能人嗎?你們互相爭執去。
屬官與幕僚人前人後過了無數的招,許多時候冷雲因不通庶務完全品不出來,把幕僚累得幾乎吐血。
祝纓與裘縣令都是縣令,扯皮還能扯上一個月,幕僚沒個官身實在不妥。這個時候就顯出祝纓讓他先見吏部的高明了,冷雲如果與吏部關係好,這時就可以調走一兩個冒頭鬧事的,以自己的能幹幕僚代掌其職。
“代掌”的意思是,幹活、不一定有官職。因為刺史府的屬官品級還是比較高的,很難以一個白身馬上就幹這個活兒。但是拔了一根刺之後,再派一個人管事,事情就好辦了。
冷雲的問題是,魯刺史留下的人都不好應付,全換不現實。他的幕僚們人人想冒頭,扶誰?
磨了幾個月,冷雲才算勉強將前任這攤子接下了,還不是自己全盤掌握,而是控製著幾個幕僚和屬官鬥法,自己還不能全聽幕僚的。由此品出祝纓之能幹,今天見她就格外的鄭重和禮貌,帶了幾分看重珍惜的味道。
祝纓講的魯刺史時的那一次會議的數目他也記不全,不過不妨礙他理解大致的意思。下一個難題又出現了:太具體了!他不是個事無巨細都能掌握的人。
冷雲聽了,一時躊躇,問道:“這是幾年前的事兒了吧?去年末還是魯刺史的時候呢。”
祝纓道:“是。去年的賬目檔案都在,您盡可調閱。這兩年氣候也差不多。能說出原因的,您酌情給些寬宥。說不出來的,您現在先提醒了大家。”
冷雲點頭道:“這倒是。”春耕晚了的事兒,董先生念叨好幾遍了,他怕今年錢糧不如去年,頗有些憂慮。
他又問了一些州裏的事情,這回問的就比上次見麵時具體。最後問道:“據你看,這府裏何人更佳?”
祝纓道:“哪有什麽好不好的?就看合不合適,跟您搭不搭。”
冷雲滿意地點點頭,揉了揉撐麻了的胳膊說:“走,用飯去!”
午宴擺在前衙,冷雲沒叫自己的姬妾,而是叫了本地的官妓正經伴奏。吃完了飯才放祝纓回去,然後開始調舊檔。將一些數字記下,他隻揀幾個縣記一下具體的數,其他都是約數,他不打算完全照著去年的數目來,心裏劃了個底線,取一個比去年略少一些的約數。
頭一年,不如前任,他認栽!不過有宿麥,應該可以應付得了朝廷追問。
有了跟祝纓的這次長談,冷雲開會進行得很順利。因為特意背過了幾處去年的數目,他犀利指出的時候又震住了幾個人,這讓他比較滿意。又因他最終與地方官們討價還價,一口報了一個靠譜的數目,會議結果也讓人滿意。
結束之後他又請大家吃了一回飯,宴上盡顯出京城公子的風度,讓人覺得他也不是那麽討厭。
飯吃完了,各自回驛館,接著就是陸續打道回府了。
思城縣的裘縣令本是擔心祝纓會跟他告狀,到時候把黃十二郎的案子給搶過去,那裘縣令是搶不過的。不意祝纓根本沒提,冷雲也沒提,裘縣令心道:那就接著磨吧。
裘縣令並不擔心宿麥的事兒,他想要政績,祝纓一個身兼推廣的不想麽?不是誰求誰的事兒,是怎麽合作的事兒呢。
裘縣令打算在州城裏多盤桓兩天再走,不想祝纓卻早早收拾了行李,隻簡單買了一點東西就要動身了。裘縣令送她出門:“不多住幾天麽?”
“不了,還有事兒。”
裘縣令當時還在想有什麽事兒這麽著急,祝纓前腳走,後腳就見驛站那裏開始備馬——刺史大人要出行!
裘縣令呆立當場。
……
祝纓同冷雲講好了去福祿縣,刺史要出行動靜不免大了一點,冷雲留了薛先生看家,自己帶著董、錢二人與祝纓同行。此外又有小廝、丫環、廚子、管事等等,前麵有開道的,後麵有殿後的。又帶了二十名差役、十名白直。
這些人在路上有驛站按照冷雲的品級提供補給,到了福祿縣,縣衙也得撥出來一部分款子接待,接待他們,如果不能從別處找補,縣衙是虧本的。
祝纓不擔心這個,她陪著冷雲走了五天,就從州城到了福祿縣。這對冷雲來說算是很快了。一路上,不斷地有聽到風聲的官員追了過來。譬如南府那位上司,從進了南府地界,他就跟著隊伍走了。
冷雲這一路就比較威風了,不同於赴任時的不情願,這裏他到一處就有當地才回家的官員恭敬地迎接。這些人開會時給他搗鬼,場麵卻做得很漂亮,冷雲也就將不愉快暫時放下,吃一吃飯、聽一聽曲。
第五天進了福祿縣境,冷雲等人更覺得不太一樣。祝纓在身邊,迎接的場麵依舊很不錯。關丞等人過來迎接,也是排隊,臉上竟然都帶著真情的企盼。也有百姓圍觀,他們還會熱情地打招呼,與其他地方安排好了鄉老來敬酒的感覺全然不同。聽得出來福祿縣的百姓沒有事先套詞兒,說話全憑心意,以至於有說得不很靠譜被旁邊的人拉下的。譬如還有說“小白臉真俊”的。
百姓們也不怕祝纓,敬完了他都很熱情地跟祝纓打招呼,問她回來路上累不累。還有人跟她閑聊,說前天下雨了,路上可要小心喲,別叫馬滑了蹄子。
冷雲的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隻恨自己不怎麽會講方言,隻能聽個熱鬧。他會說的方言隻有:“來,給老人家拿些吃的。”等少數幾句。
進了福祿縣又走了一天,這才到縣衙,沿途不斷有圍觀的人和打招呼的人。有婦女大著膽子問祝纓:“來客啦?”
祝纓對冷雲道:“這是常與家母一處說話的老婆婆。”又跟老婦人說“這可不是客人呀”。
祝纓也跟百姓介紹他,百姓聽說他是誰之後都有點怯,頭磕得參差不齊。不過看他在同祝纓說笑,也漸漸放開,也問他好。冷雲也對他們揮手。
縣衙門口,也有衙役列隊準備好,祝大和張仙姑兩個熟人也在一堆人的圍簇下歡迎他。
冷雲心情舒暢,將刺史府的一切都暫時忘了,跳下馬來到了祝大和張仙姑麵前說:“怎麽出來啦?”仿佛與他們是關係極好的親戚一般。
祝大道:“大人貴足賤地,怎麽能不迎哩?”
張仙姑道:“這幾年了,就大人過來了哩。”
祝纓道:“都別堵在這兒了,請大人進去更衣吧。”天兒熱,冷雲略有點虛,容易出汗。
縣衙早準備好了地方,侯五引冷雲去更衣,再引他到正堂坐下,本縣的官吏來拜見。祝纓一一向他介紹這是何人,她照著品級排序,將男監女監安排一處,又將項樂項安安排一起,小江則是與本縣仵作一道見的冷雲。她著重點出小江:“她是京城人氏,旅居至此,縣裏官話多虧了她。”
冷雲心情極佳,連小吏白直都點頭說:“好好。”
本縣官吏以前接過一次魯刺史,關丞不曾安排所有人拜見刺史,不想這回人人有份。其實一般刺史根本記不了這麽多人,祝纓安排他們,他們心裏就挺美的——我看過刺史了,冷刺史長得還挺好看的。
接下來是丁校尉,作為本地的駐軍,他也是本縣的頭麵人物之一。冷雲也記得他,還說:“哦,你!我知道。”就是手下嘴不嚴的那個嘛!
然後是本縣的鄉紳們,黃十二郎被安排在林翁的身後,直到此時,他才覺得搬到福祿縣經曆的這些波折是值得的。隻恨沒有早些搬過來,眼下祝纓鄭重介紹的幾個人,一個是常寡婦,說她會經營很不容易,一個是趙澤,介紹他兒子趙蘇現在是太學生也是維係榷場出力的人,然後是顧翁,顧翁是頭一個響應租借耕牛的鄉紳。
鄉紳們沒想到祝纓將他們功勞都記得,不少人激動兼感動,王翁更是緊張得昏了過去,錯過了接下來的行程。黃十二郎就乏善可陳了,隻能跟著後麵當個背景。他有心往上搶個奉承話,被左右一邊一個夾在中間警告他老實點,隻得暫時作罷。心道:不知道縣令和刺史都喜歡什麽?
祝纓最後領著一男一女到了冷雲麵前:“大人,這兩個都瑛族的兒女。”蘇鳴鸞還在山上,這兩個是伴讀裏的代表,也管祝纓叫老師。
冷雲好奇地看了一眼,道:“你不說,我還看不出他們有什麽不同哩。”比起福祿縣的貧苦百姓,這兩位的相貌、打扮、舉止反而更讓冷雲覺得習慣順眼。
所有人都見完,祝纓道:“宴已設下了,大人,請。”
設宴的地方不在縣衙而在河邊,翠竹做樓,看著就很清涼,正中一塊匾額,寫著“清風樓”。冷雲道:“好!”
祝纓又分派了人去招待冷雲的隨從們,對冷雲道:“就是這兒了,也有宿的地方,您要覺得好,就在這兒住下,如何?”
冷雲登上三層,整個縣城一覽無餘,道:“好!”
祝纓指著下麵的屋子說:“那裏都能住人。”又介紹三層上也有休息的地方。比起冷雲之前享受到的,這處竹樓隻能說比較簡樸,勝在還算新奇。宴上擺的除了常見的雞鴨魚肉,又有福祿縣的招牌橘子、山貨。由於與阿蘇家的關係極好,平常少見的山貨福祿縣也非常的多,又有阿蘇家種的茶,雖入不了冷雲的口,底下隨從差役之類喝著還覺得味道不錯。
冷雲高高坐著,一掃胸中塊壘,道:“還是你好。”
祝纓心道:要叫你在這兒多住幾天,就該覺得簡陋、覺得我悶了。
就不能叫他多住!
祝纓掐著點兒,第二天到近午時刻才來見冷雲,冷雲剛好才起床。奔波幾天,他確實有點累了。一看祝纓沒穿官服,他也不穿了,問道:“有什麽給我看的麽?”
祝纓道:“有。”
先帶他去了倉庫裏坐在橘子堆前吃橘子,是與宴席不同的體驗,冷雲連吃兩枚。祝纓又帶他去看了存放麥種的地方,抄起麥種告訴他什麽樣的好。
午飯請他到自己家裏吃家常飯菜,是祁小娘子置辦的。
吃完了飯,就在後衙請冷雲換身更簡單的衣服,祝纓帶著冷雲到集市上去了。集市上最有趣的是一堆字寫得缺胳膊少腿的簡陋牌子,還有些諧音錯字妙趣橫生。
冷雲見祝纓蹲在攤子前跟小販聊天,他也學著樣子蹲著。不斷地有小販過來送各種小玩藝兒,有放下就走的也有放下圍觀的,似乎並不畏生。冷雲笑道:“你平日就這樣的?”
祝纓道:“嗯。人都避開,有什麽意思?家父家母在家也坐不住,也好個熱鬧,我忙起來也沒法陪他們,他們出來有人陪著。”
“不容易呀。”
兩人蹲小販攤子前聊到董先生、南府上司等人來找,才站起來抖腳——麻了。
這晚上又是吃飯,還是福祿縣的各種特產,祝纓又介紹商人,比如項家是經營山貨的。她還故意讓人在竹樓附近打包,讓隨從們看到她準備給大家帶特產回去。
第二天,祝纓在縣衙裏安排好了再到竹樓。冷雲依舊是才起床,看到她就說:“你都不用幹正事的嗎?忙你的吧。”
祝纓道:“不急不急,沒到秋收,旁的事兒都很快的。”
兩人正說著,就見小吳溜了進來,躲在一邊對祝纓招手。這竹樓一踩地板就響,冷雲早看到了。便問何事。
小吳將脖子一縮,冷雲道:“你小子!到了他這裏就不回我的話了?”
小吳趕緊跪下:“大人,是不敢勞煩大人,就是個案子。”
冷雲樂了:“案子?三郎,這事兒咱們熟啊!拿來看看!”
小吳將一封文書舉過頭頂。
……
想也知道,這就是李大告黃十二郎的案子了。
文書是思城縣之前發過來的那一封,祝纓看過了,裝成是著急去見冷雲還沒看到。小吳就裝成是自己才從刺史府回來,接手事務整理文書時發現的。
上麵並沒有寫“私設公堂”,寫的隻有“強搶民女”、“橫行鄉裏”等幾樣。冷雲道:“果然是小事兒。不過跟思城縣有什麽關係?”
祝纓道:“原是思城縣人,前陣子才搬過來的,苦主就從思城縣追到了這裏。下官行文思城縣,那邊說,該他們管。”
冷雲這陣子在刺史府裏的遭遇讓他最恨扯皮,道:“思城縣較的什麽真?!給你辦不比給別人辦更好?”
祝纓道:“也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到了下官的手上,下官就想給他辦好。小吳,叫顧同擬個文書,就說這事兒得歸咱們管。”
冷雲道:“還用什麽文書?叫他把人送過來!”
祝纓道:“原告被告都在我這兒。就是人證物證都不在,黃家也在那邊兒。等會兒您去巡視的時候,到了他那兒別提這事,這是我與裘令的事,您摻和進來了,倒像是我跟您告狀似的,不值當的。”
“哦。”冷雲一想也是,就不管了。
這天吃完了飯,祝纓還是帶著冷雲出去閑逛。
冷雲道:“你就逛?”
“逛也是熟悉民生嘛!”祝纓說,“這樣他們都認得我了,以後我說個話,他們不會當我是騙子。”
正說著,斜地裏衝出來一個婦人,見了冷雲就磕頭:“大人,求大人做主!”
冷雲道:“你是何人?”
來的就是李福姐的親娘,他們一家在牢裏養得胖了二斤,冷雲看著她依舊覺得她是瘦弱不堪。冷雲懂一點方言,李老娘求他做主:“大人,我們告了幾年,女兒還沒要回來。後來聽說祝大人肯為民做主,就跑了過來。哪知自己老家反而不肯可憐我們,他們都說,您的官兒更大,也願意出來跟咱們說說話,您一定是個好人,求您做主!”
祝纓道:“你起來,我答應了你的事就會辦到。”
冷雲見四麵圍觀的百姓很多,也不能輕易就說不辦,道:“你說的可是實情?”
祝纓道:“大人,問案也要回衙裏才能細細地說呀。”
冷雲道:“也好。”
祝纓隨意招呼了兩個婦人幫忙扶李老娘到縣衙,再陪冷雲回去,冷雲道:“咱們把衣服換了。”
逛街的便服不適合審案,兩人各自換衣服。冷雲回去換衣服的時候,董先生道:“大人,這案子是不是有點太巧了?不會是……為了讓您幫忙打擂台的吧?”
冷雲展著雙臂,斷然否認,道:“三郎不是那樣的人!他幹事向來周到,也自信能幹好。要用上峰出麵的時候都會直說的,從來光明磊落,你別拿那些人的作派來比他!”
穿好了衣服,兩人到縣衙一坐,祝纓早把李家人準備好了。
冷雲一問,人就帶到。主要訴說的人是李福姐,她比家人多見一些世麵,說得條理清晰。
冷雲問道:“怎麽能這樣?真是搶的你?”
李福姐一口咬定:“是。”
祝纓道:“被告另有說辭,奈何思城縣不給當時的物證。”
又傳黃十二郎,使二人當堂對質。冷雲聽黃十二郎的話似乎也有道理,又說還有契書。冷雲道:“被告收押。等我查過再說。”
好,被告給關起來了。經手此案的人無不想笑。
冷雲要發文書,祝纓製止了他,道:“且慢!李福姐,上回過堂你可沒說黃家還有旁的命案。”
李福姐會意:“回大人,上次是妾的哥哥來為妾告狀。如今是妾全家來出頭告狀,妾也將所知都告訴大人。”
冷雲道:“也有道理。”又要發文書。
祝纓卻搶先說:“將他們也先收押。”又對冷雲使眼色,兩人退堂。
轉到簽押房,冷雲坐下,道:“我看你在大理寺挺利索的,這是怎麽回事兒?”
“不對,李福姐可沒對我說過黃十二郎還有旁的事情,這就要扯出旁的案子來了,得慎重。再者,大人不會覺得不對勁嗎?”
“怎麽不對勁了?難道是以貧訛富?這樣的事兒咱們以前也遇到過。”
“不是,”祝纓道,“我讓項樂去查訪過,黃十二風評不佳,確有欺辱人的事。隻是鄉民沒讀過書,說不清楚內裏是什麽樣子的。雖無十分,五分總是有的。下官沒有親眼見過,不好說,隻能猜測一下,不證實了不敢同您講。”
“還猜什麽?我下文,你去辦!”
祝纓道:“那還請您借我些人,我帶著他們,快馬趕去,證實了下官的猜測,立時擒拿。再請您時刻警醒,下官一旦求援,還請及時派人來。”
“什麽事這麽嚴重?”
“罪名不小,不證實了是不能說出來的。說出來是害人。”
“難道是謀反?”
“那倒……也不是?”
冷雲道:“你在大理寺辦案何等的迅捷?到了這裏,難道要我親自動手?”
“不敢,白龍魚服可不行。再者,下官跑腿慣了,更快些。這事兒得快。”
冷雲有點不耐煩了,冷冷地道:“神神秘秘!!!”
祝纓道:“那咱們就一同去利索一趟?體驗一回?證實了,您就知道原因了。”
“行。”
“請更衣,要最輕便的衣服、最好的馬。我去找丁校尉!您得帶上健卒,另有身份的證明。”
冷雲聽她這樣的安排,好奇心是被勾起來了,就像他說的,祝纓不是輕佻的人。不耐煩之後,他也重視了起來。
兩人飛速安排,林翁得到女婿被抓的消息沒來得及有所動作,祝纓和冷雲已帶了幾十號人出城與丁校尉會合了!
丁校尉自打上回的事情過後已閑了有段時間了,當兵的太閑就不容易能夠晉升,他也盼著有點事,一聽祝纓有事要請他幫忙,隻恨自己手下人少,不能盡點兵馬來與祝纓同行。
他先拜冷雲,冷雲道:“我不知,你問他!”
祝纓道:“走!思城縣!李大,帶路,項樂,你帶著他。”
項樂與李大共乘一匹,當先一騎衝出,祝纓和丁校尉緊隨其後,再後是冷雲。冷雲自己的騎術不能說頂好,但是馬好,自家有馬天天騎,勝在熟練。一行人一天功夫便衝到了黃家的莊園外,眾人胡亂紮了些火把點起來。
冷雲隻覺得骨頭都要散架了,死撐著咬牙不說。
項樂沉聲道:“就是這裏了!”
冷雲對著一所民宅無從下手,他沒有親自辦過這樣的案子,問祝纓:“怎麽辦?”
祝纓道:“項樂!”
項樂道:“大人,還請丁校尉人隨小人過來。”
祝纓道:“且慢,來人,把門給我守住!”
她是幹慣了抄家的,先把門一堵,分片往裏進,一進院子一進院子的封。一隊人先找府中賬冊之類,另一隊人直入正堂。由於黃家主人已搬走了,正堂這一路就免了。改而由項樂拖著李大撲到“仿官樣”。清理出一處院子,將宅子裏的人集中關押。
她怕刺史府的人不聽調遣,就讓他們看門,不許人走脫,自己的人和丁校尉的人搜索。項樂到了“仿官樣”就丟下李大跑了出來:“大人!裏麵有個……”
“私設公堂。”祝纓說。
冷雲道:“怎麽會?!!!”
祝纓道:“我猜著了一些,李福姐說的,她見的事兒就有五、六樁,沒見的呢?”她將自己之前的猜測說了。
冷雲道:“猜著了為何不早說?早就該剿了!”
祝纓道:“萬一錯了,豈不是……”
她話沒說完,就見外麵也有火把聚集,烏壓壓的人頭拿著鋤頭、棍棒等物,跟著幾個拿樸刀的圍了過來——他們是黃家的莊客。
冷雲道:“這是要造反呐?!!”
祝纓道:“大人,這話不能隨便說的。他們或許是被蒙蔽了。來人,把莊頭押上來。”
項樂認得小管事,一把刀架到脖子上,道:“讓他們把刀放下!”
“我就是個聽差的,我說的他們不聽。”
丁校尉道:“我來!”他去揪了宅子裏的大管事,讓他喊話。大管事還要囉嗦,丁校尉一刀穿入他的腹中,繼續逼問。大管事挨了三刀,直到斷氣也不肯合作。丁校尉殺得性起,又揪起二管事來。
冷雲道:“囉嗦什麽?動手!”
祝纓一見不妙,道:“來人,喊,黃十二死了!”
管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呢,隻要頭兒死了,不信這些都是孝子。丁校尉將大管事人頭割下,提起來道:“人頭在此。”
黑暗中許多人也認不清是不是黃十二郎,隻當他死了,眾人一哄而散。冷雲出了一身白毛汗,怒道:“這狗東西蓄養死士,是真的要造反!”
祝纓道:“把宅子清一清,今晚就住在這裏吧。再行文,我記得這裏是常校尉的?還是避一避他吧,不用他了。大人,本地的衙役不可信了,請調南府衙役來參與辦案。哦,還有,得上書朝廷。”
本來是跟著祝纓來湊一熱鬧,體驗一下辦案的,現在真有一個大案擺在了麵前。冷雲道:“你安排。”
祝纓道:“是。”
董先生老邁,跟不過來,冷雲現在眼前就是一個祝纓。兩人又有了一點回到大理寺的感覺了。
祝纓理直氣壯地指揮著抄家,現在的手下雖然沒怎麽幹過這事兒,但是有她指揮分派,也都很鎮定。她又說:“這案子大,不許私藏金銀珠寶。用心辦,我虧待不了你們。”
無論衙役還是士卒都信她這句話,雖眼饞,還是盡量忍住了,偶有忍不住的,也不敢拿多。
衙役從黑牢裏撈出幾個不成人形的人來,冷雲看了一眼隻覺得疲憊一掃而空,他今夜是睡不著了——嚇的。他往黑牢裏看了一回,回到正房坐著,說:“狗東西的土財主,這般無禮!你給我狠狠辦他!”
祝纓道:“是。”她翻了一回賬本道:“恭喜大人。”
“有什麽好喜的?”
“隱田隱戶呐。”
祝纓幫忙交割的時候在刺史府見過一些檔,思城縣的數目她知道,黃十二郎這裏賬上的田畝與人丁數如果是真的話,思城縣除了他就沒別的地了。他隱瞞了不少的田地戶口。查出來了都是政績。
冷雲開始罵裘縣令:“屍位素餐!”
祝纓毫不同情這位同僚,這麽多的人受黃十二郎的折磨,這麽多的隱田,裘縣令都沒動黃十二郎,姓裘的是死人嗎?
案子還沒斷,不能稱為“抄家”,幹的人是生手,直幹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