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忙碌
底下的人忙碌,冷雲和祝纓更是不得休息。祝纓一邊指揮現場,一邊還要籌劃接下來的事兒。
冷雲睡不著,又沒旁的事好幹,看完了黑牢之後他就不想再逛處鄉下莊園了,拖了張椅子坐在祝纓身邊打盹兒。
祝纓讓他去休息,反正空屋子多得是,讓人清出一間來,黃家廚房有柴有水,燒熱水泡腳解乏好好睡一夜。
冷雲道:“沒事,先辦案子。除了隱田隱戶,還發現了什麽沒有?”
祝纓道:“那些都不急,隻要叫人看著朝廷懲治非法的決心,就會有更多的人來告狀的,到時候何愁沒有罪證呢?這裏是剛才說的幾件事,請大人用印。”
“哪幾件?”
“第一是穩住局勢,是我大意了,沒想到他的勢力能大到這樣,讓大人落在了險地,早知如此我自己來就行了,以後我會小心。如今天色已晚,不宜趕夜路回福祿縣。所以得……”
這話冷雲就不愛聽了,截口道:“是我自己要來的,不來看還不知道呢!”
祝纓道:“要是不走就得做好安排。先請大人一道文書,現在就擬。”
“什麽?”
祝纓雙手一攤:“查黃十二還能說是下官的案子,由此而來之案中案不是福祿縣令的職責。大人,咱們現在不是在大理寺了。您不下令,接下來的事兒我就不能幹。”
如果在大理寺,說這案子交給祝纓管了,底下各州縣涉案的,她都能去交涉。現在她是福祿縣令,原則上她隻有本縣的管轄權,雖然是民政軍政等等都能管,但是僅限於本縣。
到人家思城縣,有案子都很勉強,否則常校尉帶人到福祿縣來抓拿逃犯而不通知她,她也不能那麽理直氣壯給人臉色看。
冷雲一拍額頭:“我都要忘了還有這事兒了。”
這個好辦,他把官印隨身帶著,從腰間解下綬帶。祝纓又向他解釋了自己現在辦的就是黃十二郎的案子,但是看眼前這個情況,可能需要更大一點的授權,比如黃十二郎這些隱田隱戶的統計,如果思城縣有人包庇,那她就不能用當地的人,得從異地調人。再有,如果本地有人與黃十二郎勾結,需要拿這些人來訊問。
她將自己需要的授權一一給冷雲說明,一條一條列了出來:“除此而外,下官不用別的。”
冷雲聽得明白,抬手蓋了個印,指令祝纓來負責此事。
祝纓有了他的允許,讓冷雲第一次真正見識到了她是怎麽幹活的。以往在大理寺的時候,冷雲可不曾有這樣的體驗。
祝纓隨手寫寫畫畫一些文書,守宅子、清理宅子的證據、調兵調人、調南府那位上司帶幫手與南府的守軍帶兵過來。又請示冷雲給董先生那裏去一消息,讓董先生也有所準備——核賬。
再抽空讓丁校尉派人去福祿縣調顧同等縣學生、莫主簿等縣衙官吏過來。同時讓花姐帶一半的女典獄過來,讓小江留在福祿縣,留意李福姐等人的動靜。
又命項樂先粗略地整理一下黃家的賬冊,祝纓也不能一時將這些都看完,隻能抽檢幾本最主要的。項樂家是商人,多少懂兒,讓他歸個類,列個單子,接下來再細看。她讓項樂著重盤一盤黃家賬上現在的存糧有多少。
她還沒忘了派人拿了冷雲的印鑒,將裘縣令和常校尉給請過來。口氣是十分認真的“請”,而非問責。
還有給朝廷的奏章,現在就得開始有個想法了。不能等案子審完了再現寫,現在就是在積累寫作的素材。哪怕讓刺史府的筆杆子代筆,也得給他們提供材料,到時候再現刨可來不及。
雖然冷雲給了她授權,她每一項寫好發出之前都讓冷雲看一看,讓冷雲自己去蓋章。
冷雲看得眼花繚亂,手上提著個印上翻、下戳、下一件,不時問:“盤什麽存糧?”
“今年這樣一件大事思城縣必然震動,離秋天不太遠了,到時候收成不好,百姓過不下去就要生出事來,得讓百姓們有口糧。租賦如果不能如數上繳也耽誤您的考核。又有扯出案中案,您在外麵的時間比預計的久,花費也變多了。得預留個後手,有進項補這幾項,這個就是了。”
冷雲點頭,又指著給問:“對這個廢物還要這麽客氣麽?”
祝纓道:“他過來外麵就群龍無首了,省得有人給他出歪主意,再誤人誤己。一旦沒了頭領,再處分下麵的人也更容易些。”
冷雲道:“好!”
令都下完了,祝纓再請冷雲去休息,冷雲仍然說不用。祝纓想了一下,從抄來往來賬目來翻出兩本給他看著解悶。冷雲不大懂賬目,但是看得懂上麵寫的“某年月日,因某事給某吏財物若幹”的字樣。黃十二郎賬上單有一筆支出是用來行賄的,這個行賄不是像正常的年節給官府送禮,而是特別列明的支出。
他按月給縣衙一筆支出,補貼縣衙上下的生活。這事兒跟祝纓在大理寺、福祿縣幹的相仿,但是祝纓是管事兒的官員,如果類比的話,思城縣幹這個事兒的應該是裘縣令。從賬上看起來,這事兒裘縣令僅止於知道,錢糧都是黃十二郎每月派個管事給縣衙送過去的。一個縣衙,領錢糧的其實沒多少人,黃十二郎倒是出得起這個錢。
冷雲越看越氣,罵裘縣令:“真是個死人!這都不管!”
……——
裘縣令當然不是死人,他的動作還是很快的。
事發突然,黃家莊園很是亂了一陣,大管事被丁校尉殺了,青壯莊客一哄而散。聽說黃十二郎死了,莊上不少人扶老攜幼地跑了,還有許多人則留了下來,惴惴地、又帶點希望地等待天明。
跑掉的人裏有沒成算亂七八糟的,也有心知肚裏的。亂七八糟的第二天看沒事兒,又跑回來了。心知肚明者連夜奔逃到,天亮開城門之後才跑到縣城,一口氣沒歇跑去縣衙報案:“我們家遭強人打劫了!”
衙役正捧著早點才啃兩口,含糊地道:“什麽打劫?喘口氣,慢慢說。”
報信人道:“慢不得!他們幾百號人呢!都抄著家什!”
衙役想翻白眼,幹這份兒差二十年了,他見識過太多無知鄉民的誇張了……等等!
衙役手上的早點掉到了地上:“你不是黃家的人嗎?!”
“是啊!”
衙役心裏一突,突然就感覺不餓了,將早點一扔:“你仔細說!”
“我也不知道啊!天一擦黑他們就衝到了莊子裏,圍了大官人的家,啊!屋裏的人都叫他們圍了!”
“哎喲,你快跟我進來!”
報信人又累又渴,進了兩重屋子,說了一句:“水。”才得以潤喉。
這時也是裘縣令吃早餐的時候,他的餐點更精致些,桌上擺了四碟八碗,他的妾與他同桌吃飯,外麵來找,裘縣令依舊吃飯沒說話。那個妾放下碗筷,道:“什麽事?慌慌張張的?大人正在用飯呢。”
“快叫大人出來吧,這回真出大事了!”
裘縣令有些疑惑,以前還真沒遇到“真出大事了”,他漱口、擦嘴、洗手,不在意地將手巾落回仆人的手上,正一正衣領,走到門口問:“什麽事?”
“黃、黃、黃家莊園,被、被、被人劫了!出人命了!”
裘縣令大驚:“什麽??哪裏來的消息?”
“黃家莊園上的莊客逃出來報案,就在前麵!”
裘縣令臉上一片凝重:“走!”
他到了前麵,將黃家的莊客叫了過來仔細地問。莊客一把鼻涕一把淚:“也不知道招惹了哪路的鬼神,什麽話也沒講就將咱們府圍了起來。”
裘縣令問道:“是何人所為?”
那人一臉茫然:“不、不知道啊!”
裘縣令隻能問出來是有兩三個人打頭,他們看起來都像是悍匪、都騎馬、不像是山上下來的匪類。
裘縣令的心在打顫——冷刺史就在不遠處的福祿縣,幾百個馬匪跑到他的地界上挑最大個兒的莊園殺人越貨……
裘縣令道:“快!請常校尉!”
常校尉也才起床不久,兩人碰了個頭,常校尉道:“莫急,我帶人去。”正常的年景,官軍是不怕匪徒的,因為一般的匪徒打不過正規的官軍。
裘縣令又與他商議:“此事不宜現在上報,萬一虛驚一場反而不美。”
常校尉也有此意,兩人馬上定了主意,常校尉也點了一百多兵馬,他不相信在這兒會突然冒出來幾百號騎兵。他是帶兵的人知道養幾百號騎兵得花多少錢,他手下都沒這麽多呢,附近哪兒還有能養出這許多兵馬的?就是當年獠人作亂,獠人也沒有一次出這麽多騎兵的。獠人難剿,在於人家出事兒就進山,你退他就進,總是剿之不盡,須用重兵。
裘縣令聽常校尉一通分析,心下大安,道:“話雖如此,還是去看一看的好。”
常校尉也有此意,他手下兵馬比丁校尉多,自己也要再掙點外塊,救了黃十二郎的莊園,向朝廷報功是一份,黃十二郎怎麽也得謝他一份禮。
兩人一路煙塵滾滾殺往黃十二郎的莊園。
一氣跑到日頭偏西遠遠地看到了莊園的輪廓,常校尉命斥侯探路,其餘人下馬休息等待。
斥侯往莊園外圍一看,十分驚詫:哪裏有匪類呢?
莊園沒有火光,也沒有煙塵,不放火還叫匪類?黃家莊園有吃喝,不生火做飯胡吃海塞一頓,合理嗎?
他又小心地往裏進了一進,就被站在黃家牆頭上放哨的丁校尉手下斥侯發現了:“拿下他!”
丁校尉原是常校尉手下分出去的,彼此認識,一打照麵兩下都鬆了一口氣。丁校尉帶斥侯去見祝纓和冷雲,祝纓並不想用常校尉,人自己送上門來了,也沒有躲著的道理。祝纓問道:“二位都到了嗎?你怎麽這麽樣來了?”鬼鬼祟祟的。
斥侯道:“聽說有匪類……”
冷雲道:“我派去的信使沒說明白嗎?”
斥侯道:“什、什麽信使?是黃家的莊客到縣衙報案的。”
祝纓問道:“隻有常校尉一人來的嗎?”
斥侯道:“校尉帶了一百人,裘大人帶了四十名差役,都在外麵等著標下的信兒。”
冷雲聽到裘縣令就生氣,他這一天一夜過得驚險刺激,又累又氣,顧不得考慮為什麽自己這兒派出去的人沒到縣衙,黃家報信的反而早到,開口道:“叫他們過來。”
祝纓道:“丁兄,還要勞你走一趟。”
丁校尉道:“好。”他轉身背著冷雲就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拖著斥侯走了。
得知不是匪徒而是冷雲之後,常校尉有些怏怏,裘縣令卻惶惶不安,冷雲不聲不響到他這裏來,還到了黃十二的莊園,背後有什麽事他猜不著,但一定不是好事。上司突擊檢查,沒幾個下屬會高興的。
常校尉道:“裘兄,走啊。”
裘縣令隻得硬著頭皮:“就來。”轉身低聲囑咐了隨行的衙役幾聲,轉身要與常校尉同行。卻發現丁、常二人在耳語。
丁校尉將常校尉拖到一邊,常校尉有些煩他,丁校尉臉上五官直動,常校尉隻得湊了過去:“到底什麽事兒?”
“不幹咱們的事兒,你可別往裏抻著腦袋紮啊!”丁校尉覺得自己是仁至義盡了,如果常校尉還不聽他的好人言,那常校尉倒黴可就怪不著他老丁了。
哪知常校尉也不是個傻子,覺得不對味兒,低聲道:“怎麽了?”
丁校尉道:“那個黃十二,要壞事。”
“啊?”
丁校尉抱住了常校尉的膀子:“老哥,咱們一處這麽多年,你信不信我?”
常校尉長吸了一口氣,道:“黃十二啊,有點可惜。”
“他孝敬咱的那些,可不夠咱現在替他挨刀子。”
常校尉點了點頭,丁校尉也小小地放心了。黃十二郎此人十分有趣,他給軍官送禮,主要是給常校尉,丁校尉當年能分到的就很少。可是常校尉放話了,底下人也不敢不聽,捏著一個就捏著了一群。
但是對縣衙的官吏,他又是另一種辦法了。
……
祝纓站在門口對裘縣令和常校尉道:“二位,恭候多時了。”
裘縣令臉上不由浮出怒色來:“祝令,這是什麽意思?”
常校尉對祝纓之觀感相當一般,但是他不說話,看著裘縣令去碰釘子。
祝纓道:“從昨天晚上就等二位的意思。”
常校尉趕緊說:“你們二位都是地方上的官兒,我隻是個粗人,你們有話進去好好說,我們聽就行了,是不是,老丁?”
丁校尉心說,你現在想撇清是來不及啦,不過刺史大人估計現在不會跟你計較,算你運氣好。
祝纓道:“請。”
冷雲在前,裘縣令也不敢裝模作樣拂袖而去,隻得跟著往裏進。
天亮了,陽氣十足,冷雲的膽氣也回來了,他打著哈欠等裘縣令進去。裘、常二人來見了他,他沒讓二人坐,就讓二人直挺挺地站在當地,氣氛頓時變僵。
兩人獨個兒進來了,他們帶的人還在外麵,祝纓就不怕了,雖然她也奇怪為什麽派去的人沒有找到縣衙,派的可是丁校尉的人呐!
常校尉用力地瞪丁校尉,丁校尉小小聲地咳嗽。祝纓對冷雲耳語:“您要問裘令,是不是請校尉先坐?民政不歸他管。”
冷雲指著一把椅子說:“校尉坐。”
接著就劈頭蓋臉地罵起了裘縣令,到了此時他反而沒有什麽新鮮詞了,反反複複隻有:“屍位素餐!”“有負聖恩!”“要你何用?!”之類。
裘縣令被罵這許久,也有些下不來台,本州官員的心裏,冷雲實在比魯刺史差著不少。隻恨他有個祝纓助拳,才讓自己吃了個虧,裘縣令也不想就這麽認栽,他沉沉地看了一眼祝纓,轉而對冷雲道:“我等為官一任,當保境安民,不知大人被人引誘如此突入百姓宅中,是個什麽意思?”
冷雲被氣到了,深吸一口氣,指著祝纓道:“我不是命你辦這個案子了嗎?他也歸你辦了!”
裘縣令不服:“我有何罪?!”
祝纓沉著臉,大步上前。裘縣令個頭也不高,祝纓幾乎要比他高出一點,閃電般地出手揪住他的領口往地上一摔!在裘縣令摔得七葷八素的時候右手一翻,反手揪著他的後領往外拖去。冷雲看得有點呆,手下人忙了一夜腦子也有點呆,都看著。
丁、常二人心中喝彩一聲:好武藝!又覺得好像哪裏不對。
裘縣令也嚇傻了,像個被翻了殼的烏龜掙紮了好幾下,又想要翻身,反手往上攥著祝纓的腕子自救。祝纓胳膊一抖,又將他抖順了。
祝纓拖著裘縣令一路往黑牢走,將裘縣令往“仿官樣”一送,裘縣令才知事情大了。想捂當然也能捂住,不過那得祝纓和冷雲願意,人家憑什麽願意呢?裘縣令恨祝纓太不近情理,就因一件案子的爭執就下這樣的狠手。
他說:“你也太狠毒了!你既知道,為什麽不對我說?卻要拿來辦我?對我說了,我怎麽會不肯辦?”
祝纓將他踢到了黑牢裏,問道:“你要怎麽辦?當無事發生?還是當你自己的門麵?”
冷雲一路跟著看戲,一點也不覺得祝纓這樣幹有什麽不對,他覺得這樣可真是解氣!隻弄幾個破管事,算什麽?冷刺史覺得掉份兒,恨不得把整個縣衙連同黃十二也揪過來上回刑。
祝纓將裘縣令又扯出黑牢,扯到一處幹淨的院子。
從黑牢裏解救出來的人還沒有回家,丁校尉說傷得太重,黑夜看不清搬運的時候手勁大點兒說不定就死了,就還在這裏。
祝纓道:“他們是昨晚才從黑牢裏救出來的。他們是不是人?他們本該是朝廷的百姓,你放任黃十二將他們私刑拷掠,你良心何安?你保境安民保的是誰安的又是誰?隻有黃十二是人嗎?別人不是人?”
冷雲大聲喝彩:“說得好!”
祝纓沒有他那麽的激動,一來是覺得自己即便激動了,裘縣令這樣兒更多的還是考慮怎麽保命,根本沒功夫反醒。二來激動尖聲了,容易出宦官腔。
她隻盡力大聲,這質問其實是說給衙役和兵士聽的,他們奔襲抄家弄了一天一夜,已然很累了,事情還沒完,得給他們提提神兒。裘縣令,她是懶得去教化的。
衙役、兵士也跟著冷雲一起叫好,精神頓時一振。
冷雲見裘縣令開始哭泣懺悔,有點滿足也有點無趣,道:“先把他押下去,慢慢審吧。嘿嘿,我把黃十二收押,好吧?這樣他就逃不了了,這個案子還是你來辦的……”
他說著說著就有點含糊了,是真的睏了,祝纓道:“人已拿下了,下官等到他們來了會合,拿出個章程來給您審閱,您要不先歇會兒?”
冷雲道:“好吧。”他睏得連飯都不想吃,隨便找了個地方終於睡了。
祝纓又對常校尉道:“這算地方上的事,有勞校尉了,校尉——”
丁校尉搶著賣弄道:“我與老常也是這樣說的,祝大人你看……”
祝纓點點頭,對常校尉道:“我奉了刺史的命,來此辦案,如今這兒地麵上的事兒,由我暫掌。校尉那裏什麽事兒要參詳的,隻管說,我或有處置不及時,一有功夫必給回複。”
常校尉看她這樣,隱約猜出她一天一夜都幹了什麽,再看一眼丁校尉,心中有點意難平。本著人在矮簷下的原則,他點了點頭:“大人辛苦了。都像大人這般,思城縣怎麽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呢?”
兩人客套兩句,小吳一路跑了過來:“大人!大人!來了!來了!”
往福祿縣調的人來了。祝纓手下使的人比別的人更靠譜一些,連夜趕回了福祿縣,將祝纓點的人從**薅起來,看了祝纓的筆跡,顧同等人二話沒說奔驛站選馬趕路。此時正好到了。
常校尉壓下心中所有的感慨,低聲道:“有什麽用得著兄弟的地方,隻管招呼。”
祝纓點點頭,道:“項樂,先支柴米給大夥兒造飯,備草料。看看廚下有什麽,青菜豆腐也行,有魚有肉也燒好。尋地方,給弟兄們歇息。先安排常校尉的人馬,再安排昨夜當值的,最後給顧同他們。”
小吳道:“我來幫忙!他一個人忙不過來,我與他一人領一處。”
祝纓道:“忙完回來,有事給你辦。”
“是。”
常校尉本有點覺得她這樣示好是客氣,也是顯擺品格,他也打算稍稍領個情、客氣幾句。一看無論是昨夜當值的還是今晚趕到的,哪怕累得手在發抖臉上也沒個抱怨的樣子,忽然服氣:“多謝。”
祝纓道:“請。你們,過來。”
顧同等人一齊上前,祝纓道:“林八?幹嘛呢?跟上。”
林八郎左右為難,他被叫了來抄他姐夫的家。他知道姐夫有些不太合法的地方,弄到下獄也是他想不到的。討厭姐夫,可還有姐姐呢?怎麽辦?還有兩個年幼的外甥女呢?
可是祝纓做的又不能說是錯,他被同學們一路裹挾,到了祝纓麵前他又不肯上前了。低聲道:“大人,學生就……不合適了吧?得避個嫌的。”
祝纓道:“你避的哪門子嫌?你們也斷不了案!要你們清查戶口!自己知道對錯就行了,你姓林又不是姓黃。你是福祿縣的學生,不是思城縣的囚徒。過來!”
又命人單獨給花姐等人找一處安靜的宅院住下。
……
祝纓點的福祿縣的縣學生也是個無奈之舉,就福祿縣離得近,她得快點把這事兒理出個頭緒來才行,福祿縣那兒她還有事兒呢!思城縣與福祿縣靠挺近,縣內識字的人也不多,如今可能還不如福祿縣,她實在是無人可用。
人一到,祝纓將他們往賬房的院子裏一塞:“先在這兒歇會兒。”
她自己也拖了張椅子坐著閉目養神,大家都累得狠了,站著都能睡著。不多會兒,項樂和小吳把飯也張羅好了。小吳腳踩進來,祝纓就睜開了眼,道:“來了?你們也去吃吧。一會兒我來安排。”
她囫圇扒了碗飯就著一盤菜倒進嘴裏,再去冷雲那裏匯報。
冷雲強壓著起床氣洗了臉,問道:“怎麽樣?”
祝纓道:“差不離了,已經有一批人手了。您再忍兩天,咱們將這兒理個大概,留他們那些人在這裏清查戶口之類。您的儀仗和人馬都還在福祿縣,這麽單著來不合適。這裏的事兒隻是個意外,回去歇息兩天,咱們還得辦正事兒呢。”
“啊?”
“宿麥。”
“哦!那這兒?”
“讓他們先在這兒接狀子,我先回去把李福姐的案子給判了。”
冷雲點點頭:“你以前辦案也這樣的?”
祝纓道:“我性子急,也是怕有人給他通風報信,這才沒有思量就請您一塊兒來的。”
冷雲連著累了兩天,腦子已經漿糊了,道:“你弄吧。”
祝纓道:“我打算讓福祿縣的縣學生過來襄助丈量土地、清查戶口。思城縣的吏員暫時停職不用,比著黃十二的賬目,不得不同流合汙的,戴罪辦差,有劣跡的該抓的抓、該殺的殺,有缺額就招新的。讓常校尉維持一下秩序。至於官員,還是要上書朝廷的。我將案情查清,大人看怎麽判。事情有點兒大。”
隻是個土財主隱田隱戶是沒什麽的,私設公堂很難說後續是什麽。
冷雲道:“好。”
祝纓猶豫了一下,冷雲道:“有話就說。”
“咱們得加把勁兒,我奉您在秋收前把南府走一走,看一看,才好安排宿麥的事兒。得搶在秋收前。秋收之後您就沒功夫了,得收繳全州的錢糧、核對數目上繳朝廷。還要應付吏部的考核。您、別駕、長史,得有一個人過去。”
冷雲道:“你要是在我那兒就好了!”
祝纓道:“我先為您把這兒的事情辦好吧。”
“好。”
又過一天,南府的上司才和南府駐兵的梅校尉一同領兵前來。兩人都是累得不行,自己趕路和帶著大隊人馬還要維持好秩序是不同的。他們也不敢抱怨,到了之後也是由祝纓接待。南府上司對這個下屬是沒脾氣了,梅校尉則是很好奇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小白臉。
祝纓低聲將事情介紹了,說的是案中案引出來意外發現的。
上司吃驚地說:“怎麽這般大膽?各縣還有這樣的人嗎?我怎麽沒有聽說過?”
祝纓道:“別處不知,福祿縣那裏下官新近派人打聽到的,以前也有這麽一家大戶,還沒到私設公堂的時候,被前前前前任知府以造蠱毒害人的罪名給砍了。一家子流散,所以福祿縣富戶有、小富頗多,巨富卻是還沒來得及再有一個。事情不光彩,方誌裏也沒記著,是老人口中傳下來的。”
梅校尉聽了無語,上司又低聲說裘縣令也是倒黴。
祝纓道:“黃十二按月給衙門補貼。”
上司啞然。
祝纓道:“冷大人這兩天幾乎沒睡,脾氣有點急。”
“知道。”
上司到了之後又被冷雲罵了頓:“你在南府也不知道這個嗎?還要我來管?”
上司道:“自從前任知府走之後,本府再無知府了……”
冷雲就想接著罵,忽然想到再往上就是刺史了,他冷靜了一點,道:“人都帶來了麽?你們也幫著辦案。”
上司明白,這事兒冷雲肯定更信任祝纓,便將人交給祝纓。
祝纓以一縣令命令府衙的官員,她自知自己身份差著點,請上司也來坐鎮。上司道:“我如今也有個失職之罪呢,不好,不好。”
祝纓道:“下官連一縣都未能跑遍,今年才知黃家在福祿縣還有隱田。一縣尚且如此,何況一府?大人,趕緊把案子辦了,才好有話說。”
上司發幾句牢騷,被說了兩句,也覺得形勢比人強,隻得跟著一起幹活。祝纓冷眼看著,此人竟然不再生病了!
梅校尉又是常、丁的上級,三人一處說話,也問要他們幹什麽。祝纓道:“稍等。確有一事需要幾位相助。”
其實最好是不要用的,因為人家是軍,這裏是民,地方官隨便支使軍隊,這也是容易犯忌諱的。祝纓給他們先找理由,是因為黃十二郎家有莊客拒捕,而地方上的人手不夠。由祝纓擬稿,冷雲加印,往朝廷補一道手續。同時由梅校尉那裏也補一道手續,將所有文書辦全。
如此一來,兩下責任都撇清。再請他們留一部分人手待命。便在此時,之前派去找裘縣令的人終於回來了——他迷路了,因天黑,悶頭趕路,不小心拐彎的時候拐錯了,差點跑出思城縣,再折回來就晚了。
分派已定,連熬了三天,祝纓才得以痛痛快快地睡了一個好覺。打算醒了就回去先給李福姐一個交代。
次日太陽照到窗欞子上,祝纓起床,推開門,小吳端著水盆走過來:“大人可算醒了!都差不多了。”
各處文書也發到了,董先生不顧老邁,帶著儀仗來找冷雲,剛進門。
祝纓道:“走。”變化來了,冷雲的儀仗到了,再拖著大隊人馬回福祿縣就不合適了。
……
董先生一直疑心祝纓是故意的,到了黃宅之後他還想進言,先問衙役打聽經過。聽說了“私設公堂”之後,就不再說類似的話了,又聽說“隱田隱戶”他就更不提什麽案子,隻說一句:“這是好事。”
好事也得用好,董先生又問冷雲跟朝廷說了沒有。冷雲道:“都辦好了。”
董先生還要問,冷雲不耐煩了,幕僚問得太多了!
祝纓便在此時到的,她與董先生見過,道:“先生辛苦。”
董先生見她能講道理,打算一會兒與她私下聊聊,也對她很客氣:“大人才是真辛苦。”
兩人客套幾句,小吳跑了過來:“大人,有苦主也要告黃十二!”
祝纓罵裘縣令的話這幾天也傳開來了,黃宅裏被關押的男女仆人裏也有要告的,外麵的佃戶也有要告的。正好又來了不少書吏,祝纓就讓顧同統計這個。
冷雲笑道:“你說著了,果然有案子了。”
他們又在思城縣停留了數日,將黃家宅子抄完,東西裝車。祝纓請梅校尉留下人馬看守黃家大宅,尤其將“仿官樣”給看管好。留顧同在這裏繼續收狀子,將縣學生等分往各處去核查人口土地。
自己卻與冷雲等人到了思城縣衙,到了也是先封賬,再清查。此時有董先生在,比祝纓一個人又便利許多。祝纓借機與冷雲看一回思城縣的田畝等,冷雲看不出什麽來,祝纓比照著黃家的賬簿倒是看了出來。黃十二郎的田產隻有三分之一在縣衙的官冊上。
所以福祿縣有傳說,他有思城縣一半的土地。其實都是約數。
冷雲在思城縣公然收狀,初時也沒有人肯告。這事兒祝纓有經驗,先將黃家大管事的人頭拿出來在城裏遊街,次後果然接到了狀紙。
冷雲正在興頭上,來一份他看一份,後來漸漸看不過來。告狀的百姓也由準備好狀子來告狀變成結伴空口喊冤,祝纓又調了文書來記錄。
冷雲越看越是驚心:“一個人怎麽能做得了這麽多的惡事?我非辦了他不可!”
祝纓道:“那就回來再看吧,咱們先到南府。”
冷雲道:“案子呢?不管了?”
祝纓道:“接到的狀子太多,等他們都告完,得個十天半個月的。再整理出來,怕是要一個月開外了。時間寶貴,不能浪費。咱們先看看田地,南府所轄四縣,您已看了兩個了。另兩個看完,那邊案子也差不多了。”
其實是一個半,因為思城縣的情況還沒統計出來。
冷雲想看案子,他親自督辦還受了累的案子不馬上有個結果他渾身難受。
董先生卻另有想法,他是辦錢糧的人,以為錢糧更重要,努力勸冷雲:“您一直說祝大人辦事清楚,現他有建言,您也聽上一聽才好。辦案的事兒,人都抓了,到時候一氣審下來豈不痛快?”
冷雲這才同意往南府去。
這一路就由上司來安排,上司安排得不是滋味,祝纓跟著冷雲走得也不是滋味。就是糊弄上官,如果裘縣令是這麽對魯刺史的話,魯刺史不知道也是正常。魯刺史有點冤。如是走馬觀花是看不出太多的東西的,冷雲看不出來,就是祝纓,能看出的也不多。
一行人轉完南府所在之縣,又往王縣令的轄區看了一看,再轉回福祿縣。冷雲不喜歡思城縣,他倒想還在黃家大宅那裏審黃十二,那裏又無合適的地方,總不能到“仿官樣”裏審吧?且有個裘縣令,不能太過羞辱朝廷命官,還是得有個像樣的地方來審他。思城縣正在整頓,冷雲就選了福祿縣。
祝纓離開的時候沒想到自己在外晃了一個月才得回來。
她一回來,縣城人的心都放回了肚裏。黃十二郎被抓之後,林家也跟著哀聲歎氣的,不少鄉紳也有點兔死狐悲。偏偏人是冷雲讓抓的,祝纓很快又離開了,現在好了,她回來了。
為安人心,祝纓稍作修整便升堂,要公開審一審黃十二郎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