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天使
薑植和藍德都沒有動。
祝纓重複了一遍,薑植匆匆再瞥一眼黃十二郎的無頭屍身,點點頭。他看藍德還沒回過神,也喚了藍德一聲,藍德如夢初醒般地:“哦!哦!回去!回去說話。”
砍頭,他二人看著還不怕,祝纓將黃家老宅拆得一根不剩就出乎意料了,而最讓二人想不到的,是百姓的恨意。或者說想到了恨,沒想到表現出來會這麽的強烈。薑植也讀書,藍德也識字,也知道史上某些奸角被處刑後百姓分食其肉之類的描述,但那隻是文字。京城還是斯文的,多少年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了,兩人壓根就沒見過。
他們的心裏都有一絲震撼。
薑植不動聲色,看一眼祝纓,心道:祝三郎是個可靠的人。
藍德悄悄撫了一下胸口,偷偷看一眼祝纓,心道:這是個狠角色哩。
都覺得祝纓做事穩妥可靠,尤其是藍德,還想如何能讓皇帝憤怒的心得到滿足,這屋子一拆,藍德滿肚子都是:這怎麽不是我想出來的呢?!!!
他隻想到,比如把黃十二郎家成年男丁都殺了、全家流放、抄家、把黃十二郎他爹墳刨了,之類的。那些跟這個一比,就未免太過“俗套”了。
藍德恨不能敲一敲自己的腦袋。
祝纓隨口說了幾句:“將磚石木料碼好,我有用。”“死都死了,尋口棺材給他埋了吧。”“把那個地牢、水牢都給我填平了,別叫小孩子掉進去找不著。”
藍德好奇地問道:“祝大人還要蓋房子?”
“啊,一年兩季莊稼,肥力不夠撐不動,還得積肥,蓋個積蓄的池子挺好的。”
祝纓隨口一說,藍德的心裏又滿滿的全是悔:我怎麽又沒想到呢?
薑植對祝纓道:“積肥?”
祝纓道:“嗯,之前也有計劃了,這些磚木還不夠的,唉,還得另貼些呢。”她滿是公事公辦的口氣,黃十二郎的一頁已然掀過,現在討論的是莊稼施肥的問題了。肥很難得的!特別重要!肥力跟不上,就容易出現稻、麥兩季同時減產,加季加起來堪堪比隻種一季,算上人工還要倒欠的情況。
無論是綠肥還是糞肥,都還挺緊俏的。田邊砌點池子,或者路邊砌點茅房,挺好的。就怕到時候搶肥打起來,也挺頭疼的。
祝纓的計劃裏早有推動積肥這一項,以前農夫們也有積肥,不過沒個人統籌安排一下,效果總是不佳的。還有種桔樹,也是要積肥的。
現在遇到了趁手的材料,廢物利用一下,祝纓認為這樣挺節約的,不浪費東西就是積德。
藍德和薑植此時都不確定她這麽說是真是假,薑植心道:如此一來,再提及黃某人就不是良田廣廈、威風赫赫,而是真“遺臭”。黃氏後人或有飛黃騰達者,也再難覓祖先之跡了。
藍德不自覺地咬了咬拇指尖,心道:這案子他已辦成這樣,我要如何才好做些事情顯出我來?
祝纓舉起手來一招,隨從們開始拆掉方才的高台,準備坐騎等擁簇著三人回縣城去。
這個地方已然如此,用來招待這二人未免簡陋了些,急著辦案的時候他們二人沒空計較,案子辦完了再不給招待得舒服點兒,薑植還好解釋,就怕藍德不聽解釋回去亂說一氣。
祝纓道:“這兩天辦案太急,有疏忽處還望見諒呀。回到縣城二位就可以好好歇一歇了。我已將二位到來的事情告知本州的冷刺史,這件案子本是他讓我暫管的。”
薑植又看了她一眼,心道:冷雲是個什麽人咱們能不知道嗎?他在大理寺就是個活菩薩,不幹什麽正經事兒的。
藍德有點小得意,有點想笑,又忍了:“那咱們就等……不不不,怎麽敢讓刺史大人跑過來見咱們呢?”
祝纓道:“那先回縣城再說?”
藍德道:“好。”
薑植問道:“如果黃十二是明正典刑了,主犯都死了,案子還怎麽結?底下的人都推到主犯身上,下麵的案子還怎麽審?然而陛下、政事堂又要你仔細辦案,不容有失呀!”他說著看了藍德一眼。
藍德也吸了一口氣,又揚著脖子說:“反正陛下要誅黃十二,咱們的差使也就完了大半了!祝大人,陛下隻要我觀摩的。”對祝纓說話的時候,他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語速也緩了一點。
祝纓仍是重複了那一句話:“回縣城再說。”
途中要經過兩座驛站,祝纓計劃在第一座驛站裏就休息一晚,第二天再趕回去,中午在第二座驛站裏吃個飯,下午前趕到,回到縣城就又可以休息了。她將安排告訴了二人,二人都認為很好。薑植道:“不愧是你。”
休息的時候,藍德洗沐一新,倚在榻上喚個小宦官給他捶腿,問:“薑大人和祝大人呢?”
另一個小宦官道:“在那邊亭子裏下棋呢。”
藍德道:“讀書人的習性,真是不好。”居然是下棋,不是搖骰子,忒裝模作樣了!
……
薑植也有些乏,但是不想表現得懶散,一邊隨手落子,一邊說:“老了,精力大不如前了。”
祝纓道:“我可不愛聽這話。你正當壯年,比我大不了幾歲,要是現在就說老了,過兩年我豈不是也老了。我可不認。”她沒怎麽認真學過下棋,就是“會下”,閑時也不打棋譜,跟薑植也是胡亂下的。
薑植笑了,神情輕鬆了一些:“案子的後續你可有眉目了?藍德想殺黃十二全為討好陛下,殺完人之後的爛攤子他是不會管的。再者,陛下很在意‘私設公堂’這件事,你接下來要怎麽處置?你可要留神物議,落下酷吏的名聲就不好了。”
祝纓道:“凡告狀的,卷宗都已梳理完畢,該審的該取證的也都有了,並不會誤了案子。也不至於誤了秋收。連同宿麥,冷大人前番過來巡視就是為的宿麥的事兒。正事都不至於耽誤。是不是酷吏,見仁見智吧。薑兄,鄭大人一向可好?近來少聽到他的消息了。”
“你到此時才問,我還以為你不問了呢!”
“他要有急事囑咐,不用我問你也會找機會先說了。既然你沒講,就是不太急。我頂好是不要問,先將陛下的意思給辦了,免得著了痕跡,害鄭大人一起挨訓。我離得遠,不過是看文書,鄭大人可是天天在宮裏,舅舅訓外甥,還是當麵,嘖。”
薑植又下一子:“說不過你。我回去以後大概就要離開禦史台了。鄭奕也要有外任了,大概隻有邵書新、溫嶽還在皇城之內了。”
祝纓道:“這麽些年了,你們也確實該動一動了,早動比晚動好。你會去哪裏?”
薑植道:“宛州別駕。”
祝纓想了一下,道:“恭喜。”
“喜從何來?”
“升了。”
薑植搖搖頭,又下一子,道:“冷刺史還好?”
“他開始摸著門兒了,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辦法,他能找著自己的辦法就好。便是薑兄也是如此,地方上也有地方上的好處,在地方上幹幾年,再看地方上的事情會變得很有趣。”
薑植笑笑:“那我就信了你吧。今天百姓這般,我是沒想到啊。有這麽大的怨恨,竟然沒人告上官府嗎?縣衙行事不端就罷了,州、府都沒有管的?”
“他們不知道,不知道私設公堂是大罪,不知道可以自己到衙門報戶籍,”祝纓說,“反正是都是繳租、服役,給朝廷繳也是繳、給豪強繳也是繳。他們起初是因為朝廷興兵賦役重而逃亡,落到了豪強的手裏,時日久了,哪怕朝廷已減了租賦,他們到哪裏知道呢?直到被豪強盤剝得活不下去,再逃往別處。怎麽辦戶籍?不懂。連縣城都很少去,一輩子不出縣境的大有人在,戶籍於他們有什麽用呢?”
“讀書出仕……”
祝纓笑了:“倉廩實而知禮節,都要餓死了,還有功夫讀書呐?讀書也是要有錢供養的。窮人家裏,除了天資極高者,讀書是極不劃算的。又不用出仕,你說的那些對窮人是統統沒用的。就算租賦一樣、服役一樣,給豪強做莊客,就在莊上幹活,給朝廷服役,一竿子給你支到三千裏外守邊去。僥幸不死在外頭,回家一看早死絕了。朝廷,是在和組成朝廷的人,搶人搶地。”
就像她,連個戶籍都沒有還不是當了十幾年的神棍,日子照過、飯照吃。她是耳朵靈的,想開個小茶寮,才知道有個自報戶籍的事兒。她爹娘幾十年了,神棍不也當得挺好的麽?戶籍,那是什麽?能吃麽?要是有戶籍,祝大這樣的外來戶征發一準兒先找上他,然後,就沒有“日後”二字了。
薑植驚歎一回:“還有這些門道?”
祝纓又落下一子:“比如說打官司,隻有在籍的百姓才好打官司是不是?百姓平日裏也不好訴訟的。這你是知道的。”
薑植點頭,這個就不用細說了,就說黃十二郎的案子吧,幾十年了,也不見有人告得贏黃家。
“隱戶難啊!”祝纓說,“所以朝廷也不追究他們是怎麽跑,能清查出來就行。”
“南府隱戶也太多了。”
“已經好多了。整個南府、連同儀陽府等附近幾個府,都是當年獠人之亂的地方,亂七八糟的。平息之後戶籍數目之類就不太準了,當年據說籍簿都被放火燒了。選上的官兒,也有不愛過來的,也有來了病死的,南府多少年沒有知府了。怎麽幹活呢?不說這個了,鄭大人究竟有沒有話?”
薑植道:“沒有,讓我來看看你,與你聊上一聊。說你雖年輕,在地方上比我有經驗。”
祝纓道:“他對咱們是很好了。一個地方一個風俗,宛州轄下無府,直管幾個縣,每縣人口卻比我這兒多多了。你這麽聰明的人,必不會膠柱鼓瑟的。”
“仍是受益良多呀!”
兩人又聊一會兒,祝纓見薑植也有倦意了,一看棋盤:“謔!”她不怎麽會下棋,薑植卻是文士諸般技藝都不錯的,眼見她這盤要不妙,她說:“不玩兒了,你也累了,咱們吃飯去吧!”
薑植笑著把手裏的棋子往罐子裏一扔:“好,吃飯。”
……
用過了飯,薑植也休息了,祝纓又處理了一回雜務。她現在有著皇帝、政事堂的兩道文書,所有的授權都全了,可以放開了幹了。她又給冷雲去了一份文書,將後補的兩道文書的事情告知了冷雲,並且告訴冷雲——兩位天使都還在思城縣,要如何做,請速決斷。
繼而寫計劃,準備兌現給苦主的賠償。
她終於可以正式處置黃十二郎的財產了。以前在大理寺的時候,抄家她得設法從中折取一部分來。現在抄這個家,她得非常的小心,黃十二郎家產頗豐,但經不起太用力的花。
除了苦主的賠償。給各級辦案官吏的補貼是必須發放到位的,又有用了士卒的補貼。按照朝廷的規定,凡出了所屬轄區辦差的,每日都有些食宿料草的補貼。隻不過能到手多少既要看上官的人品,也要看上官手裏有多少錢。
還有冷雲出行多停留的這段時間的費用,也都折算到這裏麵。州、府的衙役她也曾借用了一段時間,他們的錢已發了,也要從這裏麵扣除。
其餘林林總總,都讓祁泰去算了一回,黃家錢糧浮財還能有不小的結餘。
黃十二郎最大的財富還是土地。這部分也“折抵曆年所欠之租賦”,按照市麵上的地價折算,都被祝纓給扒拉了回來。她預備給黃家無地的佃戶、莊客、奴婢分田。
照說奴婢作為黃十二郎的“財產”的一部分,應該是發賣抵債的,不過祝纓不打算這麽幹,她要將他們放良。奴婢要給縣衙耕種三年,種得不好的不給田,能夠種好、按規定繳租的,三年後這塊土地也能變成他們自己的。
佃戶、莊客會種地的,每家分一小塊土地,給縣衙耕種三年之後,地歸自己。
奴婢身份獲得的土地比佃戶、莊客要少一些,祝纓吃不準他們種田的水平,不敢輕易就將太多良田給他們擺弄。
佃戶、莊客數目約幾百,奴婢數目約幾十,分不去黃十二郎這許多田,餘下的祝纓撥一部分到公廨田內。另一部分中扣除要留給黃十二郎子女的部分,由縣衙暫管。
之前的隱田及隱戶,也以類似的方法辦理。都按成年男女的數目來分。其中未成年而無父母的奴婢等,暫由縣衙看管,等她閑下來的時候再來處分。反正餘田還是有的。
抄家所得中,她折取的大部分是黃家管事等人的財物,這些扣下來拾掇拾掇,主要取金銀。她望一眼窗外,得給這二位使者和隨從。不能少,但也不必太多。再額外封一個紅包給薑植,算是升遷賀禮。她自己從中幾乎不拿什麽。
不過沒關係,馬上秋收了,思城縣的公廨田的收成歸她了。
財物上這樣處分也就差不多了,再有些細節,她這裏也有餘量,不怕補不上。
第二件事情是正式在思城縣選拔文吏。她對思城縣的情況不如當初福祿縣摸得那麽的清楚,現在也沒時間讓她像對福祿縣那樣的觀察。不過最大的那個毒瘤已被摘了,辦事難度不大。
裘縣令等官員,她已查明且證據齊全,都不曾用刑,等冷雲的公文一到,由冷雲判了送京。她不再沾手。
縣中舊有的文吏與衙役分為三類,一類罪惡大的,與黃十二郎勾結且自己也有非法行為,譬如有買賣人命等事,追繳贓款,先打、再枷,然後判了死刑遞大理寺、刑部複核。一類有罪行,但是不重太嚴重的,也是追繳贓款先打再枷,然後免去差事罰勞役。最後一等是隨波逐流,不主動為惡的,打一頓,戴罪接著幹活。
然後再召新的衙役,讀書識字就不可能強求了。還是與福祿縣的時候一樣,要不能是鄉紳家三代直係的,因為“妨礙出仕”。中等人家識字的,可以做些簡單的書吏一類的文字活計。缺了的官員,就隻有等吏部來補了。
祝纓又將之前準備的推薦官員的文稿拿出來,重新刪改了一下,給小吳、顧同等人都是請的從九品的散官而非實職,因為這樣是以“功”請賞,比較容易通過。而有了“官”這個身份之後,再請補實職就會容易一點。她想了一下,把侯五、祁泰、曹昌也給列了上去,也都是先請散官從九品。這些人都是出了力的,成不成的,名字先寫上去。
不寫項樂,因為他才領職,不寫推薦官身而是與其他的縣學生一樣寫進有功賞格。小江等人也被她列在了受賞的後麵,官沒得做,都得留個名字下來。
她還在上麵添上了董先生的名字,董先生是“借用”,但是沒給她添太多的麻煩,也幫著看了幾天的賬,也給寫上。她不寫自己給董先生薦官,但寫了董先生有些功勞。董先生請官的事兒,得留給冷雲來寫。
祝纓熬了半夜,將這些都寫好。財、吏,是第二天到縣城就要發令做的,請功則是等到事情都辦完了,與總結一同送到京城的。
次日一早,藍、薑二人精神好了不少,三人一同往縣城趕去。日落前就回到了縣城,縣城裏正熱鬧著——大家都聽說了要發賠償了。
活了一輩子,沒見著縣衙沒事兒給發錢的!
就算是遇到了災,上頭撥點賑濟的錢糧還要被克扣呢!幾時見著這樣大的財主被打倒了,縣令不先緊著自己摟錢,給百姓發錢的?
一時都是呼喊感激之聲。
祝纓命人敲鑼,先說:“這兩位是欽差,奉陛下的命前來。”鄭熹教過,得先把皇帝擺在頭裏,你做再多的事兒,也得先頌個德。
然後才是執行。
諸苦主各有號牌,拿著號牌叫號領條子,再去兌換錢糧。一排的桌子擺了出來,由祁泰、項樂、項安、顧同等人一字排開給他們寫條子。拿著號牌的人蜂湧而上,衙役敲鑼也止不住,惱得很想拿棒子來打人。
祝纓從童立手中順過銅鑼,跳上一張桌子,敲了兩下:“聽我說!”
擁擠的人群很快就安靜了下來。祝纓道:“排隊,男的到男的那邊領條子,女的到女的這裏領條子。不許亂次序,不許插隊,誰插隊,我就把他按到最後。”
下麵的人居然很聽話:“是。”還有大聲說:“都聽大人的!”之類的。
隊伍漸漸有了秩序,項安麵前排隊的女子尤多,祝纓也不讓男子往項安麵前去排隊。小江(江騰)見狀,自告奮勇上前:“大人,我也會寫,能給小項搭把手的。包準不寫錯。”
薑植道:“唔,這樣不錯,男女分開,也免得尷尬。你能尋出這幾個會寫算的女子,可真是周到了。”
祝纓道:“這都是衙裏當差的,有些女差確實方便。”薑植有點興趣地繞到了項安背後,離她兩尺遠看她寫字。藍德見狀也湊過去看一眼。
小江見得到了應允,高興地對身後的一個女子說:“翠香,來呀。”祝纓掃了翠香一眼,小江忙說:“大人,這是我收的徒弟。識字的。”
翠香有點怯,往小江身後躲了一躲。小江解釋道:“是學仵作的。”
“嗯?”祝纓挺感興趣的,她還是很樂見這種情況的,又將翠香再看一眼,說,“倒也不是不行,將來有什麽打算?現在怎麽過活?”
後一句是問的翠香,一個縣能有幾個仵作?又能容下幾個女仵作?學會東西是好事兒,也得有個用處能活下去不是?
小江替翠香說:“我不想總教人唱。我不是不願領那個差使,我能教給別人的,不都是唱曲兒。她、她嗯,她,很好的。也很不容易,現在做些雜工,也替人縫補。她、她是我鄰居。先、先學成了唄,日子總要有些盼頭才好。”
“小王是吧?她的文書是我簽的。挺好。你們忙吧。”祝纓說。脫籍的文書。
翠香傻乎乎地站著,小江用力拉了她一把:“快著些!幹活了。”
……——
發放賠償是明麵擺著的,給衙役們等的補貼則不當著天使的麵幹。萬一他們或者隨從多一嘴,上頭知道了又是一番麻煩。
最討厭是上麵看不著下麵的難處,隻說“你們食君之祿,辛苦也是應該的”,字麵上的全對,就是沒有半點人味兒,或者說太有逼別人當聖人味兒了。
祝纓將此事暗中來辦,弄得薑植都要勸她:“我看那個孩子,是顧同吧?眼睛都摳進去了,可不好太累呀。”
藍德也說:“那個小吳,哎喲,這麽轉陀螺快比上宮裏當差了。那個奇先生?奇奇怪怪的,眼都不睜開的,是不是累成這麽個奇怪模樣的?”
祝纓道:“放心放心,有數有數。”
條子寫完了,再要派人去領取的地方維持秩序,這樣將人流慢慢地分開,以拉長兌換的時間,盡量避免擠兌和踩踏。
等條子都寫完,補償在慢慢分發的時候,冷雲也帶著薛先生又風塵仆仆地趕到了。
冷雲完全沒想到天使來了直奔思城縣,他拚出了吃奶的力氣往思城縣趕,身後是攜帶的禮物隱在滾滾的煙塵裏。
他一踏進地界,就有人飛奔過來告訴祝纓了。祝纓接前拿著詔書,在城門外等著他,一看到冷雲,便說:“大人怎麽才來?陛下震怒!”
在刺史府的時候薛先生就有點懷疑,因為祝纓比冷雲心眼多出太多了。別是祝纓用計從中做了些什麽,要將冷雲冷出局外吧?他這些日子才知道,祝纓這貨之前把魯刺史給晾了三年,活活晾得沒脾氣了。
冷雲說:“三郎不是那樣的人。”架不住薛先生總是念叨,祝纓又兩次文書催促,於是在薛先生等人的安排下,連給使者的禮物也一並帶了來。
被祝纓兜頭一句,冷雲有點呆:“什麽?”
祝纓道:“有詔。”
冷雲趕緊也跪了,祝纓道:“大人請起,大人請看。”
“噝——”冷雲吸了口涼氣,手詔,他認得這個字兒,以前看過不少。又看了另外兩道。
祝纓道:“看日期。手詔上沒有,後兩道有。第一道手詔,必是盛怒之下所為隻說立時誅殺,第二道旨意也是提案子居多,不提其餘安排。政事堂的公文才安排了其餘的事項。政事堂裏都是什麽人?一件事,用得著後麵追著發公文麽?這是要找補。藍內官一刻也等不得,催著殺人。殺完了,薑禦史才問,案子怎麽辦。”
冷雲道:“虧得咱們辦得利落。”
祝纓道:“下官要說的不是這個。陛下重視這個‘私設公堂’,大人一會兒無論是回話,還是奏本千萬不要疏忽了這一條。先寫這個,再寫旁的要寫的。”
冷雲笑道:“這還用說麽?怎麽樣?薛先生,我就說……”他住了口,又對祝纓說,“既然陛下要你辦這個案子,你就去辦。要我做什麽,你隻管說。”
祝纓道:“裘縣令等人還要大人具本……”
“已經寫好了。”
兩人邊走邊說,到了縣衙已經套好詞兒了。冷雲也知道了祝纓給董先生也寫了好話,祝纓也告訴冷雲,不妨給董先生記一功,成不成的,先寫。她又看了薛先生一眼,冷雲道:“老薛,要怎麽寫呢?”
薛先生頭上沁出點汗來。
祝纓打量了一下薛先生,道:“薛先生長於刑名,接下來幫忙唄。”
冷雲道:“那他就交給你安排啦!”
祝纓安排起事情來比他身邊這些人加起來都周到。他帶人回到刺史府,薛先生提醒他這樣離開州城一個多月,差役們容易疲憊,得給假。哪知差役們一個個精神抖擻,臉上帶著笑,沒半分不耐煩。連薛先生都覺得詫異,董先生道:“有錢當然就有精神。”
回到刺史府後,差役們也更容易支使得動,弄得別駕都半天摸不著頭腦。冷雲想想就覺得提氣。
就得這麽幹麽!怪道七郎當年幹事這麽順手,原來都是有人給安排好了。
祝纓也就接過了薛先生:“我先領二位見過天使,再與先生詳談。”
冷雲與薑植是相熟的,不過薑植一向不大看得起冷雲,旁邊還有一個藍德,冷雲隻與他有幾麵之緣,說一句:“藍大監還好嗎?”
祝纓就說:“這難道是藍大監的子侄?”
冷雲道:“不知道了吧?藍大監的兒子。”宦官認宦官當兒子,也是一家人。
祝纓道:“那就都不是外人了,請。”
冷雲與藍德扯起閑篇頗有心得,從京城好吃好玩的變化,到南府之濕熱。祝纓與薑植就跟薛先生閑說兩句,薛先生也不說別駕的壞話,隻說冷雲一切都應付得來。
冷雲與藍、薑二人又閑言幾句,便說:“案子我已具本上奏,待結案我會再上一本,不知兩位是個什麽章程?”
藍德忙說:“陛下命我二人前來觀摩,不過我卻有一個小小的念頭——縣城這個宅子,是不是也給拆一拆?還有黃賊的家眷,不知在哪裏?怎麽處置的?又有……”
他一口氣數了好多條,都是些“俗套”的做法以及新學的辦法,並且很為自己沒有想到新點子而感到遺憾。
祝纓道:“黃妻林氏,因黃十二郎毆打嶽父,已經嶽父遞狀和離,攜子女還歸本家。兒女不滿七歲。”
“不滿七歲怎麽了?怎麽還帶走了了呢?”
薑植道:“那就不能判。”
藍德道:“如何不能?你們打算怎麽判呢?!”他認真了起來,擺出一副要盯住的樣子。
祝纓道:“由林氏撫養,婚離了,兒女還在。”
藍德一定不肯,必要將這三個孩子沒為官奴。祝纓道:“依照律法,就是如此。”
藍德道:“我看你整治黃賊很順手,怎麽這個時候反而不開竅了呢?這是陛下要看到的!”他高聲說完,又想起什麽似的,好聲好氣地跟祝纓商量,“祝大人,這事兒開頭挺好,也得有個好結果呀。”
“陛下手詔立誅黃十二郎,沒安排別人。又要細細的審,審得很仔細了。”
兩人頂了幾句,薑植道:“按律也當如此呀。”
藍德反問:“如果陛下問起呢?”
薑植道:“如實稟告,據理力爭!”
藍德道:“黃賊形同悖逆,難道咱們必得陛下再發一道手詔才能嚴辦麽?”
冷雲道:“就照你說的辦!”他指著藍德說。又對祝纓、薑植使眼色。兩人都別過眼去。
藍德道:“不聽好人言!”
冷雲道:“就這麽辦了!人犯現在何處?”
本來已經被林翁帶回思城縣了,不過黃十二郎伏誅之後,腦袋進京身體還留著,一口薄棺盛了,莊園沒了,就拉到縣城外麵亂葬崗埋了。林八郎私下燒了兩刀紙,又托人捎信回家。
林氏住在黃十二郎在縣城置辦的宅子裏,天下人都知道,這樣回娘家的女人日子是不太好過的。尤其在家裏有八個兄弟,且家產不算太豐厚的情況下。一家子人擠一處宅子裏也住不下,祝纓將這處宅子間成幾個小院子,其餘的發賣,留一處小院給她們母子四人居住。
林氏在小院接到信,就要帶著兒女回來給黃十二發喪。大辦是不可能的了,怎麽也得讓兒女戴上孝,到父親墳前磕個頭才好。林翁不願意讓女兒跑這一趟,林氏是獨住的,就帶著兒女和一個丫環,套了車往思城縣來了。
現在正在思城縣。
藍德揚聲一問,外麵有人回答:“在亂葬崗呢!好些人去看她。”
藍德終於找到了一件自己可以發揮的事情,帶人將三個孩子搶了來判個沒官為奴。冷雲覺得這樣有點不近情理,他與藍德公然在縣衙大堂爭執:“怎麽能做得這般難看?”
“就是該叫人看到賊子的哭號才能震懾群小!”藍德認為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
祝纓和薑植都說:“黃十二郎一人足矣!”
官員與宦官吵架,不是隨時都能看到的,饒是思城縣沸騰了許久,也還是有人悄悄地圍觀了起來。顧同火速跑去找林八郎:“快,去告訴你爹,出事兒了!”
林八郎道:“我已知道了。”
“那也說一聲,好應對。就算沒入官了,等天使走了再贖出來也不是太難。”
林八郎道:“我這就回去……”
一語未畢,他姐姐跑了過來,顧同道:“你們離婚了,不關你事,你且回去!這裏還有我們呢。”
林氏道:“我的孩子在裏麵,你說不幹我事?”
林八郎也勸,顧同也勸,又把“你在外麵還能周旋贖回”的話說了一遍。林氏看著弟弟,說:“拿什麽贖?”林八郎道:“不是拿回很多……”林氏一聲冷笑。
幾個學生裏也有認識她的,看姐弟倆僵住了,也都勸:“大人正在與天使爭,有一位是不願意這樣幹的,或許會有轉機。”
“呸!便是你們的大人將我家害到如此田地!”
顧同的手一鬆,臉沉了下來,顧及同學的麵子沒有罵。其他的同學也漸漸停手,他們不想與一個“無知婦人”爭辯,也知道舐犢之情,可是如此說祝纓,實在是沒有道理的。大家還給她出主意,她卻在這兒發著不通情理的瘋!
一旁的衙役們更是不幹了,小吳跳了起來:“伺候你的丫頭小幺兒有多少是這樣被黃賊從父母身邊搶走的,你當家的主母沒個數?”
顧同等人愈發的沉默,他們這些日子忙的都是什麽事呢?看的都是什麽樣的案子呢?
林八郎也怒道:“阿姐!”顧同一推林八郎:“你快去!別耽誤了。”林八郎倉惶去找人送信給林翁,林翁知道女兒到思城縣後也緊追著過來,倒是省了送信的時間。
林翁才到縣衙,便遇到林氏說:“不放我兒女,便將我也帶走吧!”
裏麵祝、薑正與藍德爭執,三個孩子哇哇地哭,藍德喝道:“掌嘴!”一個小宦官上來一人兩巴掌把三個嬌養長大的孩子嚇得隻敢抽噎了。裏麵聲音一靜,藍德聽到小吳在吱哇亂叫,得意地說:“這是誰?說得好有道理!你們做官兒,多心疼心疼那些可憐的百姓吧。”
這狗東西收她的賄賂毫不手軟,擱這兒跟她講悲憫?賄賂是從哪兒來的,他心裏沒個數嗎?他收錢的時候怎麽不心疼心疼可憐的百姓?
冷雲和薑植一人一個,把祝纓往後拽,冷雲氣得要死,罵祝纓一句:“混賬!”可見是氣得狠。
莫主簿扒在一間值房裏往外探頭探腦:“小娘子,你都和離了,就別再多管閑事了。”
林氏被他們一指責,又聽孩子哭,心焦得不行。道:“我沒有!是他們弄的!我男人對不起別人,也沒對不起我娘家!他們一看他失了勢,就要弄個名目與那個官兒合謀……”
親娘哎!林翁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過去:“你失心瘋了!”
藍德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何人囂鬧?”
林氏道:“你把我帶走吧!”
眾學生幫著林翁父子七手八腳要壓製她,她發了瘋似的說:“我沒有離婚!我爹身上也沒有傷!將我與孩子一處吧!”
祝纓對冷雲道:“放手吧,管不了了。”帶不動,也就不必再浪費功夫了。反正林翁有訴狀,符合義絕的條件,她將自己摘出來就是了。
藍德高興了:“是麽?那一起拿下!”
林氏磕了個頭道:“多謝大人。”三個孩子見了她,衝了過來叫“娘”,林氏一看孩子的臉上鮮紅的巴掌印,道:“這是怎麽了?誰打的?”
孩子一指藍德。林氏從感激變成了:“你!連孩子都打,你們不是人!”
藍德大怒:“打她嘴巴!”
學生們道:“別、別打女人,還是不是男……”顧同張開雙臂,將同學們攔住了。
一個不男不女的打女人,你能說什麽?你還能說什麽?
祝纓緩緩地道:“敢罵內官,這村婦是真的瘋了。”
藍德見她不爭了,想笑,對上她平靜的麵孔想到她之前對付黃十二郎的手段,她說“拆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表情,藍德就得意不起來了,說:“那就是瘋了吧。”
命人把孩子薅走:“這個我得帶走發賣。哼,便宜這個瘋子了。”
林翁和林八郎趕緊把林氏拖到一邊,林氏被一頓巴掌打得頭暈眼花兩管鼻血流了出來,終於也安靜了。
祝纓道:“都散了吧。”
冷雲虎視眈眈,祝纓道:“我知道輕重。”
冷雲“哼”了一聲道:“你給我長點心!藍德那裏我去講!”說完去找藍德了。
縣學生們連日來的興奮漸漸褪去,心道:書上說閹人不是好東西,果然不假!
顧同猶豫地想上前勸,看花姐和小江等人聽到消息已趕了過來,想了一下,走到花姐跟前說:“大娘,勸勸老師吧。”
花姐道:“哎。”
祝纓一回頭,就看到花姐和小江並肩站著,她點點頭,沒說話。
……——
第二天,她去看著給佃戶、莊客、奴婢們發田,薑植不想跟藍德在一處,也過來看發田契。看著看著,突然問道:“婦人也一樣有田麽?”
“嗯。”
“為什麽單發?不是按戶?”
祝纓道:“她們有的就是獨個兒一人,給立個女戶得了。稅我照收,也不減她的。我吃飯的時候,可不分哪粒米是男人種的哪粒米是女人種的。我隻要他們都交稅就成。”
“這不太對,”薑植說,“布帛怎麽收?男耕女織。”
“種桑麻也要地的,要是這女人就是織不好布種田極好,那男人就不會種田,難道要給那不會種的?薑兄,先把繳給朝廷的糧錢總數合得上,再說其他為妥。”
薑植有些猶豫:“教化之事……”
祝纓道:“薑兄,倉廩實而知禮節嘛,我看我這兒,這是個什麽攤子?先吃飽了再說。人餓得狠了,是要出事的。”
薑植道:“也罷。”心想,我若做事時,倒不可這麽拘泥於他的法子。
那一邊,冷雲也將禮物給了藍德,又讓他給藍興帶個好。藍德道:“還是冷大人體恤我們。說起來祝大人辦事挺伶俐的,怎麽忽然糊塗了一下呢?”
冷雲道:“那就是個死心眼兒。你看著他伶俐,其實呀,上官叫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那不是伶俐,就是‘要把事辦好’。沒說的,他就認個死理兒。”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不轉彎兒。要不王相公也不能看他順眼。”
“我說呢?!”藍德大悟。
冷雲又請藍德去刺史府坐坐,藍德道:“不敢不敢,還有欽命在身,我們要回去覆命了。”
冷雲道:“我送送你們。”
案子在思城縣就算了結了,主犯也殺了,其餘從犯死刑的得複核,然後不管在哪兒斬,也是秋後。不是死刑的,重刑也得複核,要打板子的早就打完了。賠償也發了,地也分了,裘縣令也不歸她管了。現在連藍、薑都要走了。
祝纓似乎沒受到林氏的影響,也將奏本寫好,連同案情的詳述也寫了。冷雲不放心,必要看一看才肯罷休,祝纓遮住了前後文,隻讓他看一條:三個孩子未滿七歲,不過因為黃十二郎行為特別惡劣,所以沒官。
冷雲道:“你這不判得挺好的嗎?”
祝纓道:“我這頭放奴婢,那頭又添奴婢,真沒意思。”
冷雲笑道:“怎麽犯起傻來了?怎麽可能沒有奴婢嘛!該放的放,該罰的罰,有賞有罰,才能轉得起來。”
祝纓也輕笑著搖頭:“大人,秋收就要開始了!送天使的路上我看過了,已經能開鐮了。”
冷雲跳了起來:“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