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00章 條理

府衙內無人在意關縣令的想法,正如之前也沒什麽人會很在意祝縣令的情緒一樣。

府為上、縣為下,從來下對上都是沒有什麽辦法的。誰想到祝纓能夠就地升成了知府呢?這種情況是極少的,府衙諸人連同已經去了儀陽府的那位丘知府也不曾料想到會是這麽個結果,他們煩惱自己的事情都來不及了,誰會管關縣令?

從縣丞升成縣令,還不好嗎?

關縣令一根腸子扭出了百八十個結,莫縣丞、顧同、小吳等熟人還過來跟他道個喜。顧同順手將他往一邊拉了拉,免得讓他呆立在中庭出醜。莫縣丞取笑道:“高興得傻了?”關縣令很想小刺他一句,提醒他福祿縣是要有縣令的,縣丞別高興的太早,張張口。

卻聽那位宣讀任命的官員說:“下官所有差使已畢,這便告辭。”

祝纓道:“未免太匆匆。”

“已滯留數日啦,還須複命呢。”南府真是個煙瘴之地,他上次來召祝纓回京的時候還是春季,比北方暖和,濕氣也不太大。現在炎熱潮濕,並不想多留。

關縣令忙跟著眾人一起附和祝纓,將自己的事兒暫往後放一放,陪同祝纓將這官員送走。再揣著一顆有點抑鬱的心,回到府衙聽祝纓訓話。

他們的列隊也有趣,府衙的人按著官職大小站一邊,下麵縣裏的官員在另一邊排著隊。“府裏的”和“下麵縣裏的”形成了兩團,祝纓都看在了眼裏。

府衙諸人內心都頗不安,他們對祝纓本人不算了解,但是對思城縣的大清洗的結果卻非常地了解。思城縣衙幾乎洗了一遍,稱一句“心狠手辣”絕不為過。這樣一位人物來做知府,眾人心裏的壓力可想而知。都想:不知道要怎麽倒黴了。

果不其然,前兩天交割的時候司戶、司倉兩個就和十幾個吏員一塊兒被拿下了。然後祝纓又換上了自己人。

餘下的人都擔心新知府再瞧誰不順眼再幹點兒什麽。

他們也不是完全的沒有準備。從任命下來到祝纓過來,期間也有一些日子的時間差,大家在已經走了的丘知府的帶領下也幹了些事。彼時丘知府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儀陽府,準備的時候主要是平一下他自己那一攤子事兒,譬如先把府衙給收拾出來,其他的事情,他姓丘的還在南府,又是個副職,大麵兒上掩一下,有的是時間慢慢糊。

現在丘知府走了,再有什麽事兒就得他們來扛了!

回到府衙,後衙尚未完全搬遷完成,祝纓已坐在了前堂召集眾人訓話了。

她這一路已有了計劃,她也知道,交割之後必然還有一些窟窿,府衙也必然有一些遺留的弊端。但是今時不同往日,管一府必然不能用管一縣的辦法。大麵兒上先立個規矩,剩下的隻能慢慢的調整。

司戶、司倉,管著土地人口錢糧倉儲等等,錢袋子得先攥自己手裏。

她說:“餘下諸人,各司其職,不必驚惶。”

眾人唯唯,祝纓道:“大家都不是生人啦,客套的話我也不講了,從今而後,咱們好好相處。顧同。”

顧同大步上前:“在。”然後掏出一張紙來,開始大聲誦讀。

“不得索賄。不得買賣官司。不得私加賦役。不得……”

攏共讀了十三條“不得”,沒說“得”了後果,但是想到前任司倉、司戶的下場,官吏們一陣頭皮發麻。心裏又怕又怒,暗罵了許多句“活閻王”。

顧同念完,將紙一卷,退到了祝纓的身後。

祝纓道:“祁泰。”

祁泰僵硬地出列,聲音平平板板地念著:“自下月起,本府官員於俸祿外再添米若幹、錢若幹。吏員於祿米外再添米若幹、錢若幹。”

他的官話講得很好,雖緊張,仍算清晰,祝纓起手先給本府官吏再添了一成的津貼。

諸官吏心頭一喜。

兩番弄完,祝纓道:“自今日起,各司其職,不可懈怠!若有貪贓枉法、辜負朝廷、魚肉百姓者,我必不饒他!”

眾官吏唯唯。關縣令、莫縣丞在一群縮著脖子的人中就顯得十分的從容了,他們已然習慣了嘛!

司功上前,請示道:“不知大人還有什麽吩咐?下官等好做準備。”

祝纓道:“張貼告示,與民休息。本府官員與我同往福祿縣。”她將司功等人帶走,留些熟手文吏看家,擬定三日後往福祿縣去,途經思城縣,府衙隨行的有八個官員、十幾個吏員、一些衙役。

莫縣丞與關縣令都十分的緊張,恨不得現在就跑回去開始準備。司功心道:正好,我親自跟到福祿縣再打聽打聽他的喜好,也好應付。

凡做下屬的,最怕不知道上司的心意。應付上司,多少準備都不嫌多。

祝纓道:“好了,那就這樣吧。博士,前麵引路,咱們去府學看看。”

司功想說:你不是說沒什麽事了嗎?怎麽又要去府學了?

博士稍有著慌,祝纓前兩年親自送了福祿縣的學生過來考試選拔,還給他送過禮物。博士道:“是。”

顧同跟在祝纓的身後,同往府學去,小吳想要跟著,被他表弟丁貴拉住了袖子:“哥,你不得去忙你自己的事兒嗎?”小吳一怔,悵然若失,他已習慣了在祝纓跟前打轉,一下子不讓他跟著,他心裏不免發慌。

司功等人也想跟著,祝纓一笑,也沒有拒絕。她今天並不想在府學裏幹什麽,隻是為了表達重視之意。她讓侯五:“你帶人到後頭,將我帶來的書搬取了來。”

帶了書籍到了府學,博士忙將學生召集來。府學裏的學生也是四十人,都是學習經史類的。此外又有醫學博士,也帶著幾個學生。祝纓心道:花姐有事做了。

她帶來的書卻都是經史一類的,近來尋找到的醫書早就給花姐了。

府學生們業已知道了新來的知府是她,有好事者圍著福祿縣來的兩個同學問長問短。趙振十分振奮,已對同學宣讀了許多日:“咱們祝大人真是個樣樣都出色的人!學問也好、斷案清醒、樣貌也是極好的!又撫鰥寡孤獨,又勸課農桑……”甄琦口拙,說得不多,也要承認:“會為學生籌劃。”以前的縣學同學裏,趙蘇去了京城,顧同做了官,尚有其他的同學都已在思城縣的案子裏施展了拳腳,甄琦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想。

府學比福祿縣學要像樣得多,占地更大一點,校舍也更好一點。這裏的學生是四縣學生裏的尖子,各縣都有,以府衙所在之南平縣為最。

祝纓沒有在府學裏多做逗留,命人將從京城帶來的書展示:“巧言令色鮮矣仁!我不與諸生空談許諾,這些都是國子監新定的經史書籍,諸生當用功,不要虛度光陰。”

諸生心道:趙振說的果然是真的。可恨趙振這斯,不肯給我們抄錄一下王相公的文章,甄琦又性情古怪,也不好借。

有大膽的學生便問:“大人!王相公的文章可否授與我等?”

祝纓道:“你們月考合格了,我來講。”

諸生又歡呼了起來。

祝纓雙手往下一壓,他們漸漸安靜。祝纓又勉勵他們幾句,便讓他們散了。自己又把這府這轉了一圈,再去看看醫學博士與學生的地方,那地方就要小一些。祝纓將各處都看了一遍,道:“還行。”

博士們在前麵引路,將祝纓帶到一間大廳,裏麵打掃得十分幹淨,桌椅一塵不染——就是脫漆破損的很多!

又引她到校舍,裏麵也是灑掃一新,可惜床鋪也十分的陳舊。

博士們都聽說了,祝纓對縣學是十分舍得花錢的。

祝纓都在眼裏,一個字也不說。博士們眼巴巴地看著,祝纓道:“不錯不錯。”

博士們有點傻眼,又說:“前番屋頂破了,請府裏撥些錢糧工匠來修,丘大人竟還未批。”

祝纓抬頭看看,道:“唔,知道了。回來叫流人營那裏尋幾個工匠吧。”

不是,就這樣嗎?

博士不太敢相信,祝纓已經帶人走了。

她初到,前呼後擁的,沒辦法自己往外麵親自去看。將幾處地方都看了看,司功留心看著,她去了府學、育嬰堂、集市、監獄等處,又在南平縣衙外麵轉了一轉,再算上交割時的倉儲、種種案卷,新知府在意的事情或許就是這些了?

祝纓一回到府衙,就讓眾人散去,自己再往後衙去。

……

後衙裏忙碌得緊。

丘知府暫代的時候也是住在這裏的,這裏又寬敞,升堂、理事也方便。丘知府離開,帶走了許多在這裏置辦的東西。此時的府衙,雖比剛到任時的福祿縣衙好不少,餘下的幾件家具也還算給看,總體看起來還是缺床少椅。

這幾天,祝家一邊收拾後衙,一邊還是住在驛館裏的。

進到了後麵,張仙姑就開始念叨了:“都清掃幹淨啦,還是缺!你瞧瞧,這床板都不好使了。他們幾個人睡上去還不得塌了?”

府衙比縣衙又大不少,三進、三路,還帶一個後花園。前麵是衙署,後麵兩進、兩路是住的地方。這回不但祝家一家住得綽綽有餘,祁泰父女倆加一個小丫頭、顧同連他的小廝、小吳,都各有自己獨立的住處了。

丁貴等四人與侯五一個小院子,也覺得很便利。

張仙姑道:“還有小江,她們路遠長程地跟了來,又不熟這裏,一時哪裏賃房子去?我做主,也住這兒。你瞧瞧,這得缺多少呢?”

祝纓道:“知道的,這就去福祿縣搬取行李,再訂些竹具家什吧。”

顧同進來就要幫忙安置,又要看祝纓的屋子,又要看屋子。一看之下,也出來:“老師,這裏頭的家俱是得添置,都零零散散湊不成套的。我回家也搬一些來。咱們再去家俱鋪子看看。總用竹子的也不好。”他在京城看了祝宅,發現那裏雖然“古樸”用料、做工無不紮實。就知道用竹具是權宜之計。

祝纓道:“竹子的怎麽了?活計也快,得來也容易,先將屋子填滿再說。都用新的。你要是有用得順手了的,就自己帶。你是財主,我不管你。”

顧同忙說:“那我同老師一樣!”

祝纓道:“成,你去叫同鄉會館的人來。”

她之前給同鄉會館又添的新規矩,輪換。今年府城的福祿縣同鄉會館輪值的是顧同的舅舅,顧同答應一聲,跑了去。

祝纓對花姐和小江道:“你們兩個多上點心。每間屋子都配上家具,每人都要有床、有櫃、有桌有椅。算一算要用多少,量了尺寸,等會兒交給他們去外麵訂。咱們現在是生人,同鄉會館在府城日子久,熟。”

小江驚訝之下也答應了,心道:這個倒是好辦。又想陰差陽錯的,自己竟也住了進來?看這個樣子,是不會攆自己走了的。還接著做仵作的麽?也不知道翠香在思城縣能不能頂得住。更不知道福祿縣沒有女仵作怎麽辦。

她問道:“大人,那福祿縣的女仵作……我……”

“你想回去?”

“我、我想帶給福祿縣帶個徒弟。也不知道府衙裏,還接著用我不用?”她最後一句問得小心翼翼的。

祝纓道:“當然。你和小丫過來了,福祿縣確實也不能空。府城,也缺識字的人嗬。”

南府終究是偏僻地方,女監雖有,識字仍是奢侈啊!

小江道:“哎!那我就也準備著。”

張仙姑道:“哎喲,你先別顧那個啦,先算算,你在縣裏有多少家什,咱們好一總雇車拉了來。”

那邊顧同將他舅舅也帶了來,顧同他舅激動得要命,大聲叫道:“小人拜見使君!”

祝纓道:“你氣色不錯。”

“托大人的福!”

祝纓道:“閑話不說啦,以後顧同也隨我在這裏住了,你們甥舅今年倒好常見麵了。”

“是是,”顧同他舅說,“大人新到,事務繁忙,小人前幾天在外麵瞧著沒敢過來。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祝纓道:“幾件事兒,一是府城這些日子有什麽事情發生,二是你地麵熟,府裏有些事情還要托給你。”

“不敢不敢,隻管吩咐小人就是。府城的新鮮事麽,就是他們趁您沒來,從牢裏放了不少人出來!”

“哦?”

顧同低聲道:“又是假公濟私的吧?或是小官小吏拿人撒氣,尋個借口就抓了進來。”

他舅小小地橫了他一眼,對祝纓道:“他們打聽大人的喜好來著!聽說您會平冤獄,又關愛百姓,這些日子都急得不行,將幾年來對咱們百姓的關愛都在這幾天灑了出來了!”

“誇張啦,他們之前也不是很過份。”消息還是同鄉會館傳來的呢。

“比您可就差遠啦!”顧同他舅又說了一些。

顧同越聽越越氣,心道:這是拿出糊弄那些庸常官員的手段來糊弄老師了!

祝纓又問百姓的情況,顧同他舅舅說:“還好還好,他們不但放人,又抓了一些地痞無賴之類。街麵好了不少!也有富戶來向小人打聽的,小人說!”

他一挺胸脯:“看看小人,隻要奉公守法,日子是越好越好的哩!”他這話倒是真心,雖然鄉紳都怕當官的不收禮,不收禮就容易公平,一公平,他們就得不到優待。但是祝纓平衡得很好,雖然總有“要是肯多收我些禮物,待我比他們都好就好了”的遺憾。日子確實比之前有滋味。

祝纓笑笑:“這話說得對。”

兩人又聊了一陣兒,祝纓因之前放了同鄉會館收集了不少的訊息,主要是問近幾個月的情況。說完之後,便留顧同他舅一起吃個飯,吃完了飯就托他打造家具。竹具做得快,她從福祿縣回來,正好得用。自家的行李隻是分揀了,大部分都還沒拆開擺放。封條一封,自是無賊敢偷到府衙。

顧同的舅舅拿了單子,找到了鋪子,顧同覺得舅舅的審美十分之土財主,親自登門與匠人交涉一番,才滿意離開。

回到了府衙,祝纓卻又不在,她又請了南府的梅校尉一起吃席。

她雖不飲酒,卻拿出了從京城帶來的酒請梅校尉喝,這次並未請托什麽事,隻是敘個舊,告知自己來了,現在才接手。等理完了手上的事兒,再與梅校尉來協商。

梅校尉看她脾氣比尋常的文官要好,待她也頗禮貌,兩人約定了回來再聚。

祝纓最後將南平縣的縣令又召了來,囑他看家。南平縣衙與南府府衙在一條橫街上,府衙居中,縣衙偏東。府城即是縣城。這樣的縣令是最難的,僅次於長安、萬年的縣令以及刺史府旁邊的苗縣令。

祝纓對南平縣令還算客氣,道:“我知道你是個能幹的人,還盼能夠與我同心協力。老郭你隻要用心公事,我絕不會讓你白忙一場的。”

以祝纓的年紀,七品以上,蔭官不算,現遇著的普通官員年紀都比她大。她管誰都叫老兄。南平縣之郭縣令聽了她近乎直白的許諾,忙說:“敢不盡力!”

祝纓敢許諾,他就敢信,因為不信也沒辦法。

不老實幹,怕不要被你整死?郭縣令想。我還不如老實幹著,興許還能升一升呢!

祝纓笑道:“我在福祿縣還有事,回來再與你詳談。”

“下官靜候大人歸來。”

……

祝纓將府城的事理了個大概,各方暫時安撫下,便拖家帶口的啟程了。

第一站是思城縣,思城縣百姓聽說她又來了,有閑的又都來圍觀一回。凡受過她的好處的人都趕了過來看她,一邊看一邊說:“好人有好報!”、“做咱們的知府更好!”

祝纓到了思城縣,將一些自己封存的卷宗、倉儲之類解了封,正式移交給了關縣令。

關縣令心潮澎湃,他既接受了自己沒能得到福祿縣的現實,又開始暢想起自己主政一縣的風光來了。

祝纓道:“你的本領如今管這一縣也夠用,隻不要再像代管福祿縣那樣就好。”

關縣令忙說:“不敢不敢。”

祝纓道:“水利規劃、宿麥播種等等,萬不可懈怠!你若偷奸耍滑,不必朝廷問罪,我先收拾你。”

關縣令道:“下官一定謹記教誨,不敢辜負大人提攜之恩!”他和莫主簿心裏都很明白,自己這把年紀還能升一升,指定得上自己的上司有力。

祝纓道:“要愛護百姓!有些事情,你離不開鄉紳,鄉紳比貧戶本就為強,你不可幫著強勢者欺淩弱者呀!鄉紳太強了,比你還強,你算什麽?再養出個黃十二來,砸到誰手裏,誰全家上路。”

關縣令一凜:“是。”

祝纓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幹。”

關縣令忙說:“下官也有些行李在福祿縣,請與大人一同回去搬取。”

祝纓道:“好。”

……

祝纓回福祿縣,最大的事情不是搬行李,而是兩件:一、給蘇鳴鸞宣布敕封、幫她立個威、坐穩位子;二、安排好福祿縣的事兒。

一進福祿縣,百姓、鄉紳就開始又哭又笑地迎接。

顧同沒有得到實職,顧翁心裏還稍有不安,一見到祝纓,就將不安拋到了腦後,老淚縱橫:“大人!大人怎麽就走了呢?我這心裏,既為大人高興,又為自己難過呀!”

祝纓道:“有什麽好難過的呀?”

“您這就不在我們這裏了呀!”後麵有人搶答。

祝纓道:“我還在南府嘛!也還會過來看看的。走,咱們回家慢慢說話去。”說著,又囑咐隊伍不可踐踏了田裏的水稻。

丁貴咬著指頭對小柳說:“原來,故事裏講的都是真的。”

小柳道:“反正,我也隻見過這一回。”

侯五一人給了他們後脖子一巴掌:“站好了!別給大人丟臉。我這輩子也沒見過兩個這樣的人呢。大人有這樣的場麵,那是自個兒辛苦換來的,你們可得跟著大人好好地幹。”

“是是。”小年輕們一疊聲地答應。互相暗中做了個鬼臉,又恢複了一派威風的樣子。

他們不曾參與過福祿縣的過去,雖是有些感動,終不能與侯五的感覺相通。四人同是京城人氏,到了南府隻覺得山青水秀、窮得掉渣,隻有官衙因為規製略顯氣派,也不能與京城那些宮殿樓台相比。再看祝纓連著幾天忙得跟陀螺似的,也不吃酒看戲,更不與妓-女鬼混,是真覺得清苦。

從府城出來至福祿縣這一路,才品出些味道來。

祝纓到了縣衙,裏麵還是她走的時候的老樣子,帶走的衙役們到了家,也沒有歡欣之態,與留守的官吏們一起又哭又笑。

祝纓道:“老莫,商量個事兒。隨我上京的,每人給三天假。”

莫縣丞慌忙說:“大人哪裏話?大人說什麽就是什麽。”

祝纓道:“咱們也要先辦個交割,我將這片家業交給你了。你幹得怎麽樣,拿什麽樣的東西給下一個人,就看你自己啦。”

莫縣丞心跳得飛快,臉也紅了、汗也出來了,忙說:“是是。”場麵話也不能擠出一句來。半晌,想起來一句早想好的詞兒:“必盡心竭力、不負所托。”

祝纓給福祿縣留下的,可是一個福祿縣曆上最豐富的家底。不但是庫藏充盈,還有幾乎要翻倍的糧食產量、完好的水利係統、比較便利的交通、比較老實的鄉紳,以及比較信任官府的百姓。連“獠人”都是史上最友好的。

此時之福祿縣雖然仍是“煙瘴之地”,百姓已是非常滿意了。

莫縣丞也是非常的滿意。此時關縣令自己不緊張了,旁觀者倒有閑心來提醒莫縣丞:“別急著拿大印,聽大人調度。”

莫縣丞依舊請祝纓住在縣衙裏,祝纓也不推辭,親自走到人群前排的趙灃夫婦麵前,對趙灃道:“大郎如今很好。”又當眾將趙蘇所托之手劄捎回之事告知眾人,普通百姓不太懂這個,隻知道“趙家那個,混的,還惦記著鄉親,把學到的東西要傳回來”,也稱讚趙蘇幾句“以前看著古怪不愛搭理人,心地倒好”。縣學諸人又是另一番心情了,博士很想現在就拿到手,隻是不敢現在就催促。

祝纓又對趙娘子道:“小妹的敕封下來啦,我要親自去寨子裏告訴她這個消息。咱們一同回去吧,也好同大哥講一講,好叫他放心。”

趙娘子吸吸鼻子,握著祝纓的手說:“阿弟!阿弟!”

祝纓又向圍觀之人宣布了這件事:“從此之後,隔壁就是阿蘇縣了。先前在縣城裏讀書的蘇鳴鸞,就是老洞主的女兒,如今是朝廷敕封的阿蘇縣令,正六品!”

聽到的人都驚呆了!交頭接耳一陣兒之後,想一想,都說:“女的?”“女的當家?要瘋啊?”“這不亂了套了麽?”“那也……行吧。”“反正是山上人的事兒。”“她當不當得好家,與咱也沒關係。”“這兩年不都是她在管事兒麽?”

議論一回,倒也無人罵街罵祝纓。

祝纓笑著對他們揮一揮手,道:“大家各自忙去吧!日子該過還得過呀!我不過是去南府。別哭哭啼啼的啦。”那邊張仙姑、祝大、花姐,乃至侯五等人都被人圍著說舍不得。他們各有熟人,女人們已經抹起了眼淚。祝大還硬挺著不哭。

祝纓率先進了縣衙裏,將趙娘子夫婦也請了過來,家人也陸續跟著進去了。張仙姑等人到後衙收拾,祝纓還在前衙說事。

趙娘子高興極了,她嫁到山下三十多年,當時是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結果的。

她拉著祝纓的手說:“當年,咱們幾乎也要接受羈縻了。哪知道那一把火啊!咱們有今天,也是看人呐!真不知道當年是為什麽!為什麽啊?!”

聽得人心下惻然。祝纓知道原因卻不能說:為了功勞。如果是大破獠人,斬首若幹級,擄幾千上萬戶的山民下山來,可比她這樣沒什麽響動弄個羈縻威風得多,功勞也大得多。

祝纓道:“阿姐也收拾收拾,咱們上山。”

趙娘子道:“那遲兩天再動身吧!我派人送信,叫小妹好好準備準備!得大大的慶祝一下!大哥升天之後,阿渾鬧的那個事……”

祝纓道:“好。有個信兒,小妹也不至於等得太心急。”

“咱們都是信得過阿弟的!”趙娘子說得斬釘截鐵。

祝纓道:“正好,我也在這兒再多住兩天,唉,以後可不得常來啦。今晚我請大家到清風樓吃飯。”府城那群鬼,且有得磨呢。

……

清風樓,祝纓不但將本縣官吏、鄉紳一總請了,順手也把項安、項樂的母親和哥哥也捎帶上了。

她是很滿意這兄妹二人的,現在她到了南府,不知道這二人家裏是否依然支持他們跟隨自己。項樂還好,是個男子,項安一個年輕的姑娘,家人如果有有顧忌也是很正常的。但她確實更想留一些女孩子做事。

吃飯的時候她又不說,隻與人們敘些閑話。

到了第二天,換上便服,帶著小黃和項安、項樂去了項家。項家一家都在,項樂拍開門,祝纓就走了進去。

家裏開始還以為隻有兄妹倆帶了朋友回來了,近前一看是祝纓,忙來拜見。祝纓扶起項母道:“不必行此大禮。我是來謝謝你的。他們兩個很好,幫了我很多的忙。”

項母的臉一陣兒紅、一陣兒白的:“大人這麽說,折煞我們了。他們沒犯什麽錯兒吧?”

祝纓道:“他們很好。我是有些離不開他們。不過我如今不在縣裏,他們要是跟我走,你這裏就冷清啦。”

項母道:“不怕的,家裏還有這些人呢!”

項安嗔道:“說得跟我們在家裏顯多餘似的。”

“就你話多!”項母斥道,“大人,她就這樣兒,您多擔待。呃,這個,一個姑娘家,是不是……不合適?”

項安忙說:“娘!您說什麽呢?我挺好的!大人,您別信那個話,很合適的!京城都有女差呢!”

項大郎試探地問祝纓:“大人,您的意思是,還肯要他們麽?”

祝纓是擔心他們不願意讓項安再出來,項大郎母子是擔心祝纓不肯再收留項安了。雖然一個姑娘家放到衙門裏不太好聽,但如果是女差,正經的吏職,於商人家似乎也不壞?

雙方你來我往說了幾句,祝纓看明白了:“那就讓他們跟我走吧。以後我要去了別的地方,再說。”

能去哪裏呢?項家母子一想,總不會是壞地方,馬上答應了。

項母又要張羅收拾兄妹二人的行李,項大郎想了想,打算給弟弟妹妹各帶個仆人。一家人項父死後,重又回到了溫情脈脈。

項家兄妹要跟著祝纓,他們在福祿縣的吏職就要轉到南府去,莫縣丞一點也不介意再空出兩個缺來由他來處理。項家更是喜歡兒女再進一步,雙方都很歡喜。

唯童立童波有些失落,他們是祝纓在福祿縣時一手帶起來的,現在祝纓走了,他們留在這裏了。雖不是必得上府衙當差,他們的家小都在這裏,莫縣丞與祝纓的差別擺在那裏,這讓他們低落了好些天,直到小吳提醒他們:“你們這樣叫莫丞看著了,可不好呀。你們隻好好好幹,受了委屈,難道沒長腿沒長嘴?”二人才打起了精神。

第三天的時候,山上樹兄親自下來迎接祝纓。

他與初見時比多了一些白發,待祝纓也更禮貌尊敬了。見麵先跪了下來:“奉洞主之命,來迎接大人。”

祝纓將他扶起來:“不必行此大禮,或許,還有你的好事呢!”

一旁趙娘子也說:“以後還要叫小妹是‘大人’啦!她現在是縣令了!”

祝纓道:“咱們動身吧。”

此時天氣炎熱,張仙姑和祝大不便往偏遠地方去,都留在了縣衙裏收拾東西。祝纓帶著南府的官員,由樹兄與趙娘子前麵引導,一行人往寨子裏去。

中途宿在一處小寨,酒食頗豐,由大侄子親自迎來。見麵先叫:“義父。”

大侄子看起來稍稍萎頓,祝纓見他臉上沒有生出戾氣來,也放下心來,道:“好。家裏還好嗎?”

“都好,都安頓下來了。利基家聽著葬禮的號角,前陣兒又要來犯,被我們打退了!”

祝纓一挑眉:“利基啊。回家再說。”

次日,隊伍到了寨子裏。南府司功等人此前並不曾見過這樣的山寨,一見之下並不如想象中的簡陋,圍牆也算高大,城門也頗牢固。整個寨子竟也有個縣城大小,不由驚奇。祝纓道:“不是看過,我也不會為他們請立新縣啊。”

蘇鳴鸞親自到寨子口迎接,她的臉上充滿了喜氣,當先一禮:“義父。恭喜義父高升。”

祝纓道:“等急了嗎?”

“急的時候想想是義父在辦這件事,忽然就不急了。”

祝纓道:“敕書來了!”

蘇鳴鸞道:“請!”

二人並肩而行,身後是阿蘇家的近親以及南府的官吏,再後麵是普通的族人。一行人緩緩到了阿蘇家宅前的大廣場上,那裏清洗一新。蘇鳴鸞知道山下的禮儀,沒在案板上捆個人準備放血。而是正式設了個香案。

祝纓站在案後,蘇鳴鸞拜倒在案前,祝纓宣讀了敕書。她念一句,那邊蘇鳴鸞的伴讀們翻譯一句,再一句一句以奇霞語傳下去。

讀完之後,祝纓將敕書交給蘇鳴鸞,蘇鳴鸞再拜。祝纓又以奇霞語告知寨中族人:“以後大家就是阿蘇縣的人了,與福祿縣是鄰縣,彼此和睦,並不比別人差。”

然後才是蘇鳴鸞下令開始狂歡。

祝纓等人都到了阿蘇家大宅內,祝纓與蘇鳴鸞坐在火塘的上麵的位置,旁邊是阿蘇夫人以及大侄子等人。祝纓對阿蘇夫人道:“阿嫂,我總算辦成了一件事情。”阿蘇夫人道:“是她阿爸心心念念的事,要多謝你呀。”

祝纓道:“我也想對大哥說一聲呢,對了,趙蘇托我帶了些東西來。”又將趙蘇之物轉交。阿蘇夫人接了東西,打開看看,道:“他是個好孩子。”

南府官吏一麵覺得新奇,一麵又覺得不可思議,他們見過一些“獠人”,多半是“獠奴”,少數是一些頭人或是小頭目,有些交易。都有這寨中的放鬆情況全然不同。思及一路所見,也是嘖嘖稱奇。

祝纓對蘇鳴鸞道:“你是縣令了,全縣不能隻有你一個人在管吧?不得有兩個幫手嗎?你自己想想,要怎麽設個僚佐屬官,就照一個縣的規模來。”

“義父?”

“唔,你哥哥們要安排,還有你的那些個幫手,也得另給人一點說法呀!怎麽設置,你看著辦。想好了,擬定了,可以上表。我與你聯署。也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正好,借這個機會,將你手下的這些寨子呀、人口啦、事務啦,梳理出個頭緒來,接下也方便你管。以後交給後人時,也是個清楚的攤子。”

蘇鳴鸞道:“我也覺得山下的法子能管好更多的人。”

“那就這樣吧。我再住一天就下山回南府,你想好了,去找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