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本府
寨子裏的慶祝還在繼續,蘇鳴鸞歡喜之意卻變淡了,她開始考慮祝纓說的話。
祝纓的意思她能夠領會一些,但是山上不同於山下。慶祝結束之後,蘇鳴鸞回房,望著桌上擺著的敕書、銀印、官服,想了半宿才睡去。
第二天大家都早早的起來,阿蘇家要祭拜過世的老洞主,告知先人敕封之事,以告慰亡靈。祝纓又帶了趙蘇的東西來,也要給祭到墓前,也與他們同去。一行人沿山路又走了一回,阿蘇家沒有燒紙、燒祭文這樣的習俗,是由巫師來主持通靈,蘇鳴鸞立在墓前訴說。
祝纓留意看著阿蘇家眾人的神情,隻見人人臉上都帶著傷感,蘇鳴鸞的三哥哭泣之餘尚能抓個人訴說一下思念亡父的心情、勸蘇鳴鸞不要悲傷,大哥就隻是默默地沉著臉肅立在側暗自傷心。很容易就能從這些人的臉上分辨出他們如今與蘇鳴鸞關係的遠近,以及內心是否滿足。
蘇鳴鸞訴說完畢,祝纓將趙蘇托付的東西都祭在墓前,阿蘇夫人再對亡夫哭一場,這一次上山正式的活動就算結束了。
回到寨中已過正午,吃完了飯日頭已經偏西,今天下山就太趕了,蘇鳴鸞留他們再住一晚,祝纓也痛快地答應了。
晚飯後,祝纓回到房裏,蘇鳴鸞緊跟著過來了。祝纓將手上的小刀和竹片放下,問道:“有話要說?”
蘇鳴鸞點點頭,在祝纓對麵坐下,道:“義父,我一直在想您前天說的事,我想,暫時還是不做為好。”
“哦?”祝纓沒有追問,慢慢地說,“你想好了,便成。”
蘇鳴鸞不由自主地解釋道:“寨子裏的事兒與山下是有些不同的。義父為我好,是想寨子裏的人各司其職、行動迅捷。可寨子裏呢,也沒有文字,更不讀書。不能像山下那樣管束的。”
祝纓道:“人口繁衍,事務劇增,還像現在這樣約束恐怕會很吃力。不然,就隻能不斷往外分寨子,分出去的寨子能聽你幾分,不好說呀。你不將人都攏起來如臂使指,你能管的就隻有這麽點地方。”
蘇鳴鸞道:“我明白的。我也想,不過現在不行。”
祝纓點了點頭:“慢慢來,拔苗助長肯定是不行的。不過,大哥身後他們鬧了一場,要安撫好。”
“我也有別的辦法安撫,義父,朝廷敕封的阿蘇家的人,現在隻能有我一個。”
祝纓了然,道:“我知道了。”
蘇鳴鸞道:“我會將阿蘇家、阿蘇縣管好的!”
祝纓道:“我從來不懷疑。”
蘇鳴鸞笑道:“都是義父栽培。”
“是種子好,草籽長不出米來。好,就先這樣,咱們都不要急,要穩妥才好。”
蘇鳴鸞認真地看著她的臉,從祝纓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端倪,她低下了頭:“是。”
“明天我就要動身啦,以後離得稍遠一些,心不要遠了才好。”
“當然!”蘇鳴鸞馬上說,“等小妹長大一點兒,我還想叫她也下山,跟義父也學些本領的。”
“好。”
蘇鳴鸞又問:“義父,我這個縣,歸誰管?”
祝纓笑道:“你知道羈縻,就該知道無論是南府又或者是州裏不能管你太多,你現在還是單列出來。你可以向朝廷上表,也可以請求朝廷敕封母親,追贈父親。如果有什麽要協調的事兒,可以來找我。”
蘇鳴鸞釋然一笑:“沒有義父在旁,我心裏總是不安,現在知道您仍在南府,真是令人安心。”
蘇鳴鸞有許多心事,並無一人可以全部訴說,隻能這個說一點兒,那個說一點兒,內心中最艱難的部分,竟是誰也不能講。對祝纓,她感激,也敬佩,自己的盤算卻又無法合盤托出。心道:義父雖好,我終究是要靠自己的。他是好人,朝廷裏未必都是他這樣的人。不可說,不可說。
祝纓看出來她有心事,也不逼問,蘇鳴鸞才掌家麻煩肯定不少,不過蘇鳴鸞之能力控製一個阿蘇縣還是可以的。她說:“安心就好。千頭萬緒,自己的心要穩,吃好睡好,好好休息,才能有精神幹事兒。”
“哎。”
蘇鳴鸞一塊心病就是朝廷,她擔心朝廷再給她的家裏弄個“副貳”,副職有了朝廷的敕封萬一封的還是她哪個哥哥,味兒立時就不對了。仿佛給皇帝指定了一個太子,事是那麽回事,但是很難讓人不疑神疑鬼。祝纓答應了不弄這個,她就放心了。隻要祝纓不算計她,自家的事兒,她沒有怕的。她笑著讓祝纓也早點休息,輕快地退了出去。
……
第二天是個陰天,蘇鳴鸞準備了許多禮物給祝纓帶走。祝纓道:“咱們之間不用客氣,你弄這些家裏可還應付得來?”
蘇鳴鸞道:“可以的。”
“那我就收下了。”祝纓不再客氣,又與阿蘇夫人道別,還說:“等我在南府安頓下來,過年熱鬧的時候,請阿嫂來做客。”
阿蘇夫人道:“隻要我能走得動。”
祝纓又與大侄子等人道別,對他說:“打起精神來,事情沒那麽糟。”她也想給這大侄子有個安排,實話。阿蘇家應該是她做出來的一個“友好典範”,既是典範,就要盡量皆大歡喜,實在不行,再快刀斬亂麻。
在那之前,先給蘇鳴鸞一點時間,她自己也要先回南府整頓一下。
南府的情況可比她初到福祿縣的時候要更麻煩一些。
蘇鳴鸞這回帶領幾個哥哥親自送祝纓、趙娘子等人下山,她還給祝纓隨行的府衙官員送了些禮物。在縣城居住數年,蘇鳴鸞多少學著了一些山下的“潛規則”。
一行人途中又宿一夜,一入福祿縣境,雙方隊伍都停了下來,祝纓道:“開始吧。”
蘇鳴鸞道:“好。”
福祿縣與山裏的界線之前是比較模糊的,一個約定俗成的“勢力範圍”大概是從西鄉再往西的山裏就算是阿蘇家的地盤了。具體從哪裏開始算,有時候是從山腳下一棵古樹,有時候又是從那一片樹林。現在又有一種新說法是榷場,但是榷場更靠近西鄉。
現在二人要做的是立一塊界碑,將福祿縣與阿蘇縣的地盤固定下來,以後與之相關的一切才好有一個清晰的界定。
界碑立在山腳下進山的道路開始變得崎嶇的地方,路邊立了一塊大碑,正反麵刻上兩縣的名字。她們殺了一隻雞,將雞血灑在地上、淋在碑上,這個儀式才算是結束,蘇鳴鸞目送祝纓進入西鄉地麵。
祝纓自入福祿縣,路上又被圍觀、尾隨到了縣城。
縣城裏,張仙姑等人幾日來已與熟識的人道了別。五年來,他們在縣城的茶館裏消磨了不少時光,又在集市裏尋找到了許多的樂趣。鄉紳們的想法有時候讓他們不舒服,也受鄉紳不少奉承。眼看著這個縣城一點一點的變好、變得熟悉,這就要走,女兒升官的喜悅在回到福祿縣城之後又添了一點傷感與不舍。
縣城的百姓又是一陣的挽留,祝纓道:“莫縣丞大家都是知道的,他會照顧好大夥兒的。”
莫縣丞忙團團一揖:“我要不好,父老鄉親隻管到府城去告我。”
府城的官員肚裏一陣哂笑。
祝纓上山的這幾天,張仙姑等人將衙裏東西也都收拾了一些。大件的家具都是竹器,笨重又便宜,府城已定製了新的,舊的就都留了下來,隻帶細軟、雜物之類,都裝了箱子。五年間,家中又零零散散添置了好些東西。張仙姑心裏有數,比如府衙那兒還缺幾個掃帚,她就把縣衙的掃帚也給帶上了。
侯五、小吳等人比她瀟灑得多,將幾件衣服、鋪蓋一卷,就大功告成了。小江主仆二人也比張仙姑痛快,她們也是各一個包袱卷兒,小江再多一口藤條箱子,裏麵裝著一些她當仵作的家什,江舟是多一個布袋子,放著自己的文具和卷了邊兒的幾本記的筆記。
各人收拾好了行李,祝纓又叮囑童立童波要好生幫著莫縣令,二人也灑淚答應。
一家人這才往南府進發。
福祿縣的百姓一路將她送到思城縣,思城縣的百姓又接著,兩縣都有人送到南府。祝纓又讓顧同去訂了席麵,招待這些人吃了一席。
赴任交割之事,至此才算結束。
……
顧同忙上忙下,他舅緊趕慢趕地監工,在祝纓離開的這幾天將府衙的家具給督造了出來。祝纓這裏回來,他舅那兒將家具往府衙裏運。顧同親自在後門那兒點驗。
花姐兒拿了個賬本,與他一起點貨、算錢。每間房幾件家具各多少錢,便宜的如院子裏隨便放的小竹凳子、小竹椅子,也有幾文錢的,也有十幾文錢的。搬進來一件,花姐就勾一件,在後麵注上錢數。
數到大件家具的時候,花姐皺眉道:“這不對!”
顧同緊張地問:“大娘,怎麽了?”
花姐道:“剛才給丁貴他們的訂的那幾張床,一百文,做工簡單。這一張給小祝的床,快頂上木床了,床柱上頭還有雕花,也是一百文?別欺負人家買賣家。”
顧同一頭汗,他光顧著點數了,好險沒留意到:“舅舅。這怎麽回事兒啊?”
他舅搓搓手:“呃,這個……”
花姐道:“咱們要與買賣家算清楚。杜大姐,你幫我請項安過來。”
杜大姐答應一聲,跑去前衙將項安請了過來。項安路上詢問杜大姐何事,杜大姐說:“大娘說,家具的錢數不對。”項安道:“大娘算賬一向仔細,家具那點賬她怎麽會吃不準?又叫我做什麽?”
到了才知道說的是“價格”,她是縣城的商人,因為常在外麵行走,府城竹器的價格也能估出一二來:“小件兒的價差不多,大件兒的收得少了,工貴得再加點兒。這是拿了尺寸趕工製出來的,不比隨手買的小件成品。這一件,少說得有五百文了。”
花姐道:“就先照這個價來。等會兒咱們去拿錢給店家。”
顧同他舅道:“大娘,您看這事兒辦的。”
顧同忙給他舅打圓場:“老師一向是這樣的,從來不貪這些小便宜的,舅,你心思別放在這上頭。我要的東西呢?”
顧同他舅道:“那個不得現安?等這些搬完了,府裏內眷方便了,才好叫工人進來。”
花姐問道:“是什麽?”
顧同笑笑:“好東西!大娘,項三娘,你們先叫丁貴他們帶幾個白直把家具搬到屋裏,我去帶人過來!”
他拖著舅舅一路跑了出去,路上又小聲抱怨幾句:“舅,事兒辦岔了不是?”
“兔崽子,長本事了?說你舅。你阿翁還在會館住著,咱們去他麵前理論理論。”
“不敢不敢。舅,親舅,我要的東西呢?快些裝好了,我給你陪罪。”
他舅白他一眼:“喏!就在前麵了。”
兩人到了鋪子裏,喚掌櫃帶著夥計拖著兩車東西往後衙去,後衙小黃看了一眼,道:“這是要幹什麽?”
顧同笑道:“我看老師京城的宅邸裏有樣好東西,想在這兒也裝上,你瞧!”
小黃幾個人湊上來瞧:“秋千架我認得,這麽老粗的毛竹弄這麽多是要幹什麽使的?”
“梅花樁!”
祝纓白天在前衙裏翻閱卷宗、研究輿圖、方誌等等,晚上回到後衙吃飯時,後衙已煥然一新。
後衙兩進,第一進有一道門與前衙連通,平常不開。前廳是日常見客之所,祝纓在這兒設一內書房,顧同把梅花樁給立到了這個院子裏,順手設了箭靶之類。祁家父女、顧同、小吳住在這一進東路的屋子裏。西路是項安、項樂以及幾間客房。
二進是祝家人住的地方。
這裏比縣衙更寬敞,幾乎與京城的宅子一般舒適了。正房五間進深三架,極寬敞,雖隻有一層,房間卻很多。正中客廳、東間住人,西間是書房、起居之處,青竹家具做工用料都紮實,上麵掛著青色的紗幔。張仙姑老兩口、花姐住西路,小江住東路。再往兩邊擴展,就是男仆房、馬廄、廚房、柴房等處。張仙姑把錘子、石頭放自己院子裏,給兩人安排在廂房住著。
從正房後麵繞過去,又是一道門通向一個小花園。地方不大,花木不多,有一塊空地,顧同把秋千架放這兒了。
至此,祝家的住處終於可以稱為“府”了。
顧同道:“仆人還是太少了,園丁也至少得有一個。廚娘、燒火丫頭也得有……”以他鄉下財主孫子的眼光來看,老師的生活太簡單了,不像個五品官。
祝纓道:“不急。”
張仙姑喜滋滋地催她去後麵換了衣服吃飯,祝纓換好衣服出來,大家到前麵廳裏吃飯。今天才算安頓好了,故而一起吃個飯,依舊是祝家的風格,男女也不用分開,大家都一張大桌子坐了。仆人們另開一桌。
小吳伸腳往侯五一桌去坐,被侯五笑著往前一推,將小吳推到了主人桌。小吳挨著顧同在祝纓左手邊坐下了。
祝纓道:“終於安頓下來了!以後咱們就要在這裏過活啦!都看了自己的屋子了嗎?”
顧同道:“都看啦,沒想到竹器也挺好的。這兒比在福祿還寬敞呢。”他的小廝在仆人桌上附和他。到了這裏,比在老家還好,小廝都能另得一張屬於自己的竹床而不是打個地鋪。不但有床,還有新帳子,好歹不用被蚊子叮了。他以前用的帳子是主人家用舊了的,上頭破了兩個洞,補了之後依舊覺得有蚊子。
祝纓道:“那就好。都歇兩天再幹事吧。”
眾人連日奔波忙碌,都歡呼了起來。
顧同心道:休息?才過來,不幹活了?
他留神著,等吃完了飯,張仙姑她們起身去後麵,他不好跟隨過去,緊跟著祝纓身後,祝纓察覺了,站住了問:“有事?”
顧同道:“老師,真要休息?”
祝纓道:“過來說話。”
……
後衙第一進也是五間,中間的廳是他們剛才吃飯的地方,左邊是祝纓當擺設用的書房。小吳和顧同的住處都是從第一進這裏往東去,小吳回頭看顧同沒過來,他腳跟一轉,也小心地跟了上來。那邊祁小娘子見二人都留了下來,將她父親也推了一把。
侯五剔著牙,原想好好休息的,見狀也跟了過來。丁貴等人不是曹昌這樣的老實人,四個人也過來了。
錘子留意祝纓,跟張仙姑說一聲,拖著石頭跑過來移蠟燭、排椅子。見祝纓沒趕他,他高興了,拉著石頭站在一邊,又打量這屋子。
他和石頭的小廂房裏有床有桌有書櫃,屬於他的書本並不多,隻有一些識字歌的抄錄、幾本簡單的課本。錘子現在讀不了太多的書,但是很喜歡這裏的擺設。
那一邊,張仙姑道:“哎?這都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怎麽又都往前跑了?不休息了?”
祝大道:“你跟過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兩人又要往前,帶著花姐等人也跟了過去,吃過飯後,幾乎所有人又都聚到了外書房裏。
祝纓愕然:“這都是怎麽了?”
顧同也不明所以:“有什麽事嗎?”不能夠啊!他這一天忙裏忙外的,還有什麽事是他不知道的嗎?
祝大不客氣地說:“你們怎麽都在這裏了?”
幾人對了幾句,才發現是一個看著一個都留下來的。
顧同道:“我是想請教老師些學問上的事兒。”
張仙姑道:“哎喲,你瞧瞧這事兒鬧的,花兒姐啊,咱們回去休息吧,她們有正事兒要說呢。”
祝纓道:“都這樣了,還說什麽?罷罷,我也歇著去了,阿同,有事明天再講。歇了歇了。這幾天都在衙裏休息,有事我再安排你們。”
待所有人都散去,祝纓也背著手,跟張仙姑她們往後衙去。
錘子站在張仙姑的院門口等著她,見她回來了,跟著她進了房,把燈燭給點了,見她坐到了西間書桌後麵,踮著腳尖過來要磨墨。祝纓道:“你那個頭兒,甭忙啦。我問你,字認得怎麽樣啦?”
錘子道:“識字歌上的字都認得了。”
“意思都懂嗎?”
“還有一些不懂的,不過我都背下來了。大人,您什麽時候教我讀這些書?”
祝纓道:“你呀還早呢!那些個東西讀太早了不好。”什麽君臣父子的,從小讀傻了怎麽辦?先放著吧。
錘子低著腦袋出去了,又拖了石頭去給祝纓打水。杜大姐道:“你們放下吧,我正燒著水著。”這個家人雖然從了一些,杜大姐現在多的事兒也就是打掃的屋子大了一點。平日裏,於貴等人因為補了衙役的差使,是在府衙那邊吃飯的。府衙管飯。
祝纓這一晚睡得比較早,顧同那兒就沒心思睡了,輾轉反側,將一張做工頗佳的結實竹床搖得吱嘎亂響。
……
這一夜,睡不好的人多得是。
司功姓王,才回來便被南平縣的郭縣令給請了去。到了郭縣令那裏一看,郭縣令正在那兒急得打轉呢,郭縣令問道:“怎麽樣?怎麽樣?”
他是所有人裏最愁的一個,縣令,跟知府在一條街上,就在上官的眼皮子底下,日子要多難熬有多難熬。前幾年,府衙裏住的是副職還好些,現在是正經的頂頭上司。郭縣令比所有人都擔心。
王司功道:“不得了!比咱們之前打聽到的都厲害!”
郭縣令道:“怎麽說?”
王司功道:“從思城縣到福祿縣,一路都有百姓迎過來、送過去,人還很多!男女老幼都有,貧富都有。還有追到這裏來的,你不知道麽?”
“這兩縣都是他舊部,又蒙他的恩惠得以高升,當然要好好迎送啦。”
王司功搖搖頭:“據我看,竟不是他們底下人安排的,竟是百姓自發的。咱們這位知府大人呀,別看他年輕,還真有些本事哩。”
“這還用說?咱們之前不是已打聽過的嗎?再者,當年魯刺史何等樣人?不還是拿他沒辦法?隻是沒想到,他竟成了咱們的上司!”
“是啊……”以前祝纓再能幹,跟他們有什麽關係?就算祝纓扳倒了思城縣,能將他們府城的官員怎麽樣?越能幹祝纓升得越快,直接能幹得調走!
郭縣令道:“你別總是啊是啊的,倒是出個主意呀。”
王司功道:“你別轉圈兒了,轉得我頭暈。還照原來商量的辦!交割已然辦好了,司戶、司倉都換了人,還能怎麽樣?你那兒還有冤獄?”
“那沒有,都放了!”郭縣令說,“本來也沒幾樁大案子呀。他是大理寺出來的,聽說是他,我還不連夜把案子結了?”
王司功道:“我在福祿縣城看了一圈,看到識字碑了,對了,他們又說了些宿麥的事兒。你看,他到福祿縣這些年,功勞就從那幾件事情上,獠人、宿麥、識字碑、斷案。案子你都結了,獠人,咱們不好下手,就宿麥和識字碑兩樣!宿麥已經開始種了,我瞧著還行,你就聽他的令,讓種多少你就下令種多少就得啦。再把識字碑給弄好,他好什麽,咱就弄什麽唄。我也得將本縣女吏再整頓整頓了。”
郭縣令又開始抱怨起已經升做儀陽知府的前上司:“他就隻顧支使我們糊他那一攤子事兒,竟沒給我們多少時間準備咱們自己的事兒!如今還得現幹!”
留給他們應付祝纓的時間就隻有這麽許多,丘知府彼時不知道自己要走,著重就在錢糧上。最重要的就是這個,別的事都沒大顧得上。
兩人又議了一回,郭縣令總是問王司功。王司功道:“你總問我,我問你,你看出些什麽來沒有?”
郭縣令道:“他到了這裏,還去了育嬰堂呀……”
“嘖嘖,那不是我管了,是走了的那位的事兒。”
郭縣令問道:“咱們這位新知府大人,有什麽喜好沒有?”
“還真沒有。”
“別騙我!”
“真沒有!連家具都是竹器,餐具都是瓷的也不用金銀。哦,對了,衣飾上頭看著倒是講究,可是老封君和老封翁又都很隨意。這個你是使不上力的,人家都是用的京城的貨。看他還有什麽別的花銷沒有?”
郭縣令道:“沒用,他家要換家具,我派人去那家具鋪子裏,給了錢。你猜怎麽著?那家人從上到下都是鬼精鬼精的,說數目不對!定價低了。居然有人知道行情!他們找上了鋪子付錢,掌櫃的好險沒把我給供出來!”
“哎?他家裏仆人少。也沒幾個女仆。”
“看出來了,正搜羅著呢,不知道他喜歡什麽樣兒的。唉,老王,你這些日子瞧出來咱們這位大人有什麽……”
“嗯?”
“不能對人說的東西,又或者是什麽……嗯,你懂的。”
王司功仰臉想了一下,道:“倒是有一件,我不說過兩天你也能看出來的。他好好兒的,把個瘸女人放到後衙裏,還說補的女差。”
“原來好這口!”
王司功道:“那小娘子生得確實不賴。對了,我們在外麵這幾天,有沒有邸報來?新司馬,有沒有消息了?知不知道是誰?”
“還沒有呢。福祿縣令也還沒有消息。有沒有的,什麽相幹?咱們這兒什麽時候人齊過了?”
兩人直說了大半夜,除了他們,隨行之李司功亦有好友、心腹等,各人都是又猜又估,著意想應付好這位上司。
……
第二天一早,顧同頂著兩個黑眼圈爬起來,想到二門那兒守著祝纓出來好問事兒,這回可不能叫一群人又跟了過來攪局了。
才出了屋子就止住了步子——祝纓正坐在最高的一根梅花樁上,垂下一條腿,另一條腿屈在身前,胳膊搭在膝蓋上,一副在思考的樣子。
顧同跑到梅花樁下站著,仰頭問道:“老師?”
祝纓低頭問:“我升了,大家高興不?”
“高興的!恭喜老師終於可以大展鴻圖了!可是為什麽現在又要歇著了呢?好些事兒還沒辦呢,眼見六月末,您又要去見刺史大人了……”
祝纓道:“現在啊,難的事兒才剛開始。”
“咦?”
祝纓盤算著自己現在能夠信得過以及還算可用的人手,慢慢地說:“知府,聽起來比縣令要大,現在我手上卻沒有了直屬歸我管的地盤。”
顧同張了張嘴巴,道:“怎麽會呢?”
祝纓道:“南府四縣,南平、河東、思城、福祿。現在,哪個是我的?我能直接管著的,也就府城外頭那點兒公廨田了。”所以魯刺史當年才那麽在意收拾手下的刺兒頭,一不留神底下就出溜了。
顧同仰著臉,呆住了。這是他沒有想到的情況。
祝纓俯下身子看看他,項樂、項安兄妹也已裝束停當,正往這邊走,邊走邊說:“小顧郎君立這個梅花樁著實體貼,我也想試……咦?大人?!”
祝纓從梅花樁上一躍而下:“嗯,是我。收拾收拾,準備吃飯吧。”兄妹倆也是補的府衙的吏職,不過時常與祝家一同用餐。
吃完了飯,祝纓換了衣服到前衙去。
自王司功往下,凡還在職的官吏都到得十分整齊。王司功特別留意,見小江主仆二人果然不是從前門進來,而是從後麵繞過來再與本府仨瓜倆棗的女差們站到一塊兒聽訓示的。
祝纓高坐於上,一眼便看到了王司功的小動作。再看本府女差,就有點歪瓜劣棗。南府幾個女典獄看著就不像是正經當差的樣子。凡幹衙差的,身上都有一股味兒,或輕或重,所以京城老馬一看她身後的人就問是不是來拿他的,而沒有將衙役當成白直或者仆人。有經驗的人賊看一眼就能猜個八九分。祝纓時不時換身破衣服往集市路邊蹲著,既是想聽些新聞,也是想衝淡身上的那股官味兒,至少偽裝的時候能夠不太顯。
這幾個女人七長八短,黑白美醜,老的少的都有,身上沒那股味兒,幾個人有一股老油子的勁兒。如果猜得沒錯的話,個個都得有點來曆。要麽是某吏的妻子,要麽是某人的親戚。南府能湊出這幾個人來,也怪不容易的。
她們也好奇地看著小江,眼神裏帶著評估。
王司功看了一眼就回頭,上前一步道:“大人,南府上下都到齊了,請大人訓示。”
祝纓辦完交割就宣布了自己的紀律,眼下是安排一天的工作。她說:“各司其職,用心當差,不可疏忽。”
眾人齊聲應了。
祝纓見王司功沒有動,問道:“還有什麽事嗎?”
王司功道:“是有幾件事兒……”他報的都是一些瑣碎的小事,最大的一件事也不過是祝纓開掉了南府十三個人,如今的缺額得補。
祝纓給補了八個人,即項家兄妹、侯五、丁貴、小黃、小柳、牛金。江舟倒是算成女差了。小江是有度牒的女觀,算個“外聘”仵作,不在這缺額裏。
所以現在還缺了五個人。
祝纓道:“張榜,你來考核,定下了人帶來我看。”
“是。下官這就去辦。”
王司功走後,祝纓便讓小吳、祁泰各自辦事去,問道:“還幹得來?”
小吳笑道:“下官再去巡一巡庫裏。大人,咱們是不是也再造幾座新庫?這下有一府的橘子可以賣啦。還有麥子,以後也會更多的。”
祝纓道:“什麽一府的橘子?幹你的正事。新庫也不是現在造。”她還得跟祁泰一起再定計劃,就南府現有的錢糧人口,規劃一下怎麽使用人力。
小吳手下也有幾個吏,又有一些看庫的差人之類,她不擔心小吳弄不服這些人。她比較擔心的是小吳過於機靈,這種機靈又帶著一股不學無術的味兒。她說:“你站住。”
小吳老實站著了,祝纓道:“阿同,每天你考他功課!”
小吳懵了:“大人?讓下官讀書?”
“對。以後你每天都要交兩頁功課。這樣吧,從識字碑上的字開始!我看你的字也要練一練!阿同,你與他住得近,晚上督促他。”
“是。”
小吳苦著一張臉被趕去了值房。
祝纓且不急著叫祁泰來算賬,而是讓顧同擬個文書,發到河東縣去,把河東縣的那位王縣令給叫到南府來見個麵。如果可以,祝纓其實是想自己把下麵的縣給巡一遍的,但是現在她得先把“手下的縣令”統統見一遍。
河東縣的王縣令,之前在刺史府的時候就見過,曾經主動向她討要麥種的,祝纓對他的印象還不錯。這次她赴任,並沒有要求各縣的縣令都出來迎接,王縣令實在,無故不得出縣,他就真沒出來。不似之前福祿縣的汪縣令,他敢住到府城一住數年。
顧同擬好了稿子,祝纓看完了,說:“就這樣吧,發出去。”
“是。”
顧同等祝纓蓋了章,將公文封好,交給丁貴拿去由驛站發出。丁貴從驛站回來時,手裏捏著一份邸報:“大人,今天的邸報到了。”
“今天的邸報”是指今天到達南府的邸報,這種邸報由京城發出,一站一站地送到各地官府逐級發下去。以南府所在的位置以及邸報的傳送速度,收到的時候,已是差不多十天前的舊消息了。
祝纓先看邸報的內容,旁的還罷了,有一條引起了她的注意——新任的南府司馬,在路上了。
司馬,她的副職,就要來了。
邸報上寫得很簡單,隻寫了一個人名。南府也不是什麽重要的地方,來的也不是什麽名人,祝纓對這個人也是毫無印象。隻知道些人是從北方調過來的,計算路程,如果從邸報發出之日出發的話,此人要到七月底才能到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