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約定
塔郎家的寨子占地頗大,在祝纓等“山下外人”看來與阿蘇家的寨子差別不大,在他們“自己人”的眼裏,差別就很大了。從刻的石頭到屋角掛的鈴鐺,都說是自己的特色。
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它寨門前旁邊的空地上樹了一排長杆,杆上有一個倒放的圓錐形的、竹木條製成的盛器,每個盛器裏放著一顆長須的腦袋。這些腦袋還比較新鮮,暴露在暮春的陽光之下。
祝纓沒有在塔郎家的寨子踩過點,不過她隨身帶了仇文,這裏也是仇文的家,地麵也比較熟。仇文祖父的頭是早經取下安葬了,比起眼前這些祭品,算是結果好的了。
要進寨門必過這一排長杆,它們立得很高,走在它們的下麵須得仰著臉才能看到那個盛器。如果一直悶頭走路,看不見倒也不覺有異。祝纓等人是從遠處往寨門而來,遠遠地就看到了這一奇景,隨行的“久染夷風”的悍勇衙役們心裏也直打突。
祝纓麵不改色,由狼兄在前麵引路,直到了塔郎家的寨門前。
寨門開著,有人出來與狼兄接洽。祝纓聽得懂他們的話,裏麵那人有一部小胡子,說的是:“洞主就來!”
狼兄則低聲催促:“不是說好了他要親自來迎接的麽?”
仇文又小小聲地哼唧了起來,他對這寨子不能說沒感情,看著寨子卻是處處別扭的。小胡子為應付這尷尬的局麵,還要找他說話:“豹子,你可算回來啦!就說嘛!都是自家人。”
仇文一口氣梗在了喉嚨裏。
狼兄隻好借介紹為名,拖延一下時間,指著寨門外說:“那些並不是阿蘇家的頭,我們這兩年沒與他們怎麽打過了。”阿蘇家從山下確乎得到了一些好處,塔郎家一個直觀的感受就是——打起來比以前費勁了,硌手。
祝纓看了一眼長杆,心道:都得給我拿下來。
她身後不少衙役手也按刀上了。
祝纓道:“他們有捕捉你們的族人嗎?”
狼兄道:“他們也不過來了。”他又說了一下這個寨子,風格與那邊差別不大,但他說得頭頭是道,特別強調了與阿蘇家的不同。類似的話他剛才已經說過一次了,重複一遍令人感到異樣,胡師姐他們更警惕了。
祝纓看著這寨子裏的人,他們也好奇地看著她,膽大的大大方方站路邊,謹慎的就扒在牆角或者牆頭偷窺。祝纓察覺到了些目光也不在意,倒將隨從們緊張得不行,仿佛人群裏隨時會跳出個刺客來似的。
眼看要拖不住了,終於,一隊人大聲吆喝著過來了!
刀兄來了。
他與上回的打扮大同小異,也是坦胸的對襟坎肩,頭上裹著首帕,層層纏裹的首帕上插著幾根鮮豔的翎毛。他的耳垂上掛著大大的銀環,銀環中綴著顆大大的紅色寶石。他的手上戴著粗大的銀鐲子,腰間佩刀。黑色的衣服上也繡著鮮豔的寬邊花紋。
他的隨從也選的是寨子裏的強健男子,多半高大,少部分不太高的也是彪悍迅捷之輩。上次那個首帕上戴花的年輕男子可就不見了。
祝纓再看一眼刀兄,隻見他上次脖子上的四道血棱子已消了,卻又添了點新的裝飾。他的耳朵還是紅的,掛銀環的地方沁出點血珠來。胳膊上也一道一道的,看著也不像是貓撓的。
祝纓隻當沒看到,還與他搭話。
刀兄不同於之前說話的生硬,他這次會笑了:“知府真的過來了。”
祝纓道:“說了要來的。喏。”她示意刀兄向後麵看。那是幾輛大車,上麵一些棺材,裏麵都是一袋一袋的屍骨。
刀兄吃驚地問:“用車麽?”山路難走,所以他派的人是用了些馬匹帶上布袋,將了屍骨就往馬背上搭,也不用車。用車雖然拉得多,但上坡費力、下坡不容易控製。
祝纓道:“是啊。”她還給塔郎家也帶了一些禮物,比如布帛之類。不比當初給阿蘇家的差多少,與阿蘇家接觸的時候她還窮,現在錢多了,隨手就能湊出與當初差不多的東西了。
刀兄道:“裏麵請!”
狼兄是知道內情的人,與寨子裏的人說:“是大人從中說話,兩處將人換回。”他不比仇文,仇文識字,他通曉語言但是不識字,仇文又不肯離了祝纓左右生怕祝纓被人給謀害了,祝纓就留了個識字的衙役跟狼兄在那裏分辨屍袋上的標記字號。
已腐的骨殖已難辨認,認出個男女老幼而已,看著差不多像是就發給這家人家,給活人一個念想。
祝纓與刀兄並轡而行,刀兄才說:“那隻鳥一定不情願……”
就聽不遠處一聲極大的鼓噪之聲,刀兄的臉沉了下去,低低地吼著吩咐:“叫她們不許再打了!”
祝纓看了過去,刀兄不好意思地說:“家裏有點小事,我們山裏人沒你們山下那麽麻煩,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打一架、相罵一場,過後依舊過日子。”
祝纓道:“那這樣很好啊。”
刀兄摸了摸脖子,道:“啊,是啊。”
這個寨子也與所有山中寨子一樣,沿著地勢而建,屋子有高有低,刀兄的家也在靠上的地方。他的家是整個寨子最漂亮的屋子,屋前也有一片大場,也有許多人在迎接。他們來到大場前,刀兄下馬,祝纓也從馬上下來,有黑衣坎肩的人過來比劃著指引馬廄的方向。
刀兄道:“我這屋子也還住得吧?”
祝纓道:“不錯。”
刀兄見仇文很緊張,神色十分不讚同地道:“你不用當我是賊!今天沒有搗亂的人!要戲耍人的我也拿去打鞭子罰守林去了!”仇文又是一聲輕哼。
刀兄對祝纓道:“那天知府是怎麽看出來他要亂來的呢?”
祝纓道:“你小時候沒遇到過這樣的人嗎?”
刀兄道:“沒有。”
祝纓啞然,她遇到過。她小時候見過太多這樣好惡作劇的男孩子了,嘴賤手欠,人厭狗嫌的。外姓神棍家的孩子,經曆總會比別人豐富一些。如果一直被嚇到,就會不斷有人過來以恐嚇為樂,而不是覺得無聊,他們甚至會教更小的孩子這個好玩的遊戲。隻有選一個最好犯賤的,一見麵就打、狠狠地打,打到他害怕、打到看著的人恐懼,這種玩笑才會從此與她絕緣。他們又去尋更好欺負的目標去了。
此時,下麵一點的地方傳來一陣陣的哭聲,想是已有人領回了親人的屍骸。
大屋這裏,大門洞開,有兩隊人搶了出來!一隊領頭的是一個頭發花發的婦人,她除了臉上的皺紋和頭上雜夾的白發,行動間看不出年紀。另一隊領頭的是一個年輕的媳婦,一張圓臉紅撲撲的,大眼睛烏黑閃亮。
祝纓看這兩個婦人的打扮有著比較明顯的區別,仿佛不是一族。同一族裏,窮人與富人的衣服的差別往往極大,尤其是婦人的裝飾,窮女與富女之間跟兩個世界似的。但這二人又不是,她們的衣飾都很鮮亮,有不錯的首飾。
刀兄道:“這是我阿媽,這是我屋裏人。”
年輕的媳婦笑盈盈地看著祝纓,道:“你就是那個膽子很大的官兒嗎?”
祝纓道:“應該是我了。”
老婦人咳嗽一聲:“不要都在外麵站著啦,進來坐吧。”
祝纓道:“好。”
她表現出了對老人的尊重,跟著進了門,發現裏麵又是一片院子,過了院子才是一排幾間的大房子,石頭砌的底,上麵是木頭的。屋子裏也有火塘,上麵一張椅子是刀兄的,他的妻子和母親分在左右兩邊,刀兄請祝纓也往上麵主客的位置坐了。他們上了茶,祝纓發現這家用的也是山下的瓷器,茶也是山下的茶,並不是山上人自製的。
祝纓讓人送上了禮物,布帛、首飾、糖、鹽之類。她隻大概知道刀兄家的情況,爹和哥哥死了,嫂子改嫁了,家裏有老娘有老婆還有小孩子,家族人口沒有阿蘇家老洞主多。
有禮物送到,兩個婦人都很開心,老婦人道:“春天的鮮花、去年的陳釀,都為您準備好啦!”
年輕婦人也不甘示弱,道:“柴火也齊了,年輕人們也閑著,晚上正好一起唱歌跳舞。”
她兩個的語氣神態分明是互別苗頭,祝纓仿佛沒有發現一樣,都說“好好”,刀兄道:“先請客人住下來才好!”
她們又請祝纓住下,給她安排了一座小樓,祝纓往樓上住,樓旁還有幾間矮屋,給她的隨從們住。院中有井、有樹。
從樓上能看到大半個寨子的樣子,祝纓已然看到寨中有人家開始掛白燈籠了。山下人受山裏人影響,山裏人也受山下人影響,他們的葬俗裏的一些枝節也不免沾了些山下的習慣。比如黑白色之類。
隨從們都是年輕人,手腳勤快,胡師姐一個女子比這些男人都利落。祝纓因她是個女子,怕她住得不慣,特意讓她離自己的小樓近些。胡師姐道:“我在樓下守夜,有條氈子就行。”
祝纓道:“那不好,濕氣重,睡地上容易生病,臨睡前叫他們幫你把床挪到樓下來。”
同行的阿蘇家的人則住在了祝纓的隔壁,刀兄對他們口氣不太客氣,但也沒罵,隻說:“別亂走,亂走被人尋了仇我可不管。”
跟著過來的蘇燈也不很客氣地說:“你的人到我們寨子裏,我們縣令可是讓他們整個兒地出門的。”
刀兄道:“那是我的人不自己惹事!”
這兩人拌了一回嘴,主屋那裏又吵了起來,開始是互相罵,繼而是有砰砰聲,刀兄連忙抽身離開。
蘇燈就來見祝纓,打算說點小話,哪知祝纓正在小樓上看得津津有味。
刀兄他娘跟他老婆在打架,各帶著一隊人,在家裏抄家夥呢!
仇文也陪在身邊,臉上一股子的尷尬與生氣,道:“他們家就是這樣!老大死了,老二才做的頭人。老大的屋裏人好好的,老二的這個與老娘合不來。”
祝纓對此很感興趣,以往這些事兒知道的人不大肯對外講,樂得嘲笑的人不太知道內情。她一邊看,一邊聽仇文說,忽然問道:“老夫人不是利基人吧?”
蘇燈道:“這個我知道,她是花帕的,與咱們家老封君是同族不同家。”花帕族不如奇霞、利基凶悍,在更遠一點的山裏。隻有能打的才能占據著與山下接觸的一線,不能打的都被趕到更深的山裏了。刀兄的妻子卻是利基族的,隻不是塔郎家的。
不能打的弱勢一點的部族出來的,是老娘,很好地彌補了出身的些微弱點。而能打的、強勢一點的同族出來的是媳婦,又不太好跟老娘對立得太狠。
仇文道:“她也是命苦,大兒子死了,大兒媳婦原本合他的意的。”
祝纓道:“小兒子原本沒想叫他接位。”所以小兒媳婦估計也就沒太嚴格要求,婆婆喜歡不喜歡的,麵子上差不多就行了,還不是得分家?不幸造化弄人,兩個女人湊一塊兒了。
祝纓隻能聽得懂一半叫罵,她對仇文道:“你聽得懂花帕的話麽?”
仇文道:“會一些。”
祝纓點點頭,她想也是,估計下麵吵架的人也差不多。婆婆這邊罵一句,媳婦那邊頂的一句她就聽懂了:“你不喜歡我,怎叫你兒子求的我阿爸。”祝纓就猜婆婆罵的那一句是什麽意思,將這音給記下來了。
回去得再多學幾種話了,祝纓想。
她讓仇文給她翻譯一下,仇文略去一些髒話,簡要說了大意。婆婆的殺手鐧是:“兒子是我生的。”媳婦的殺手鐧是:“他不是你族的。”
她們大概天天鬧,刀兄處置起來也十分得心應手,衝到中間,仆人、奴隸就不敢動手了,兩個女人對他招呼上了。都要他來評理。
祝纓算是知道他身上那些痕跡是怎麽來的人,看來不是哪一個人的功勞。
又過一陣兒,刀兄胸口再添幾記,另一邊耳朵也被揪過了,兩個女人都昂起了頭回屋去梳洗打扮,準備晚上的宴會。祝纓則將仇文和蘇燈留下來,跟他們倆說:“來,回答我幾個問題。”
她抽了一個記了一半的空白本子,打開,左一頁寫“花帕”,右一頁寫一些“問好”“稱呼”“天氣很好”等等字句,然後將右頁的文字讓他們倆用花帕族的語言翻譯一下。
花帕也沒有文字,她就用注音標記。反正有時間,先學一點。
寫滿了正反六頁之後,到了點燈的時候,祝纓掃了一眼本子,滿意地道:“你們都去準備一下吧。阿燈今晚不要喝太多,明天還有正事呢。”
“是。”
當天晚上,刀兄一家三口又跟一個正常的家庭一樣了,他還有兩個小孩子,大的三、四歲的模樣,小的還不會走路。吃飯時抱出來,祝纓也給他們一人一枚金鎖片,又給大孩子一個小盒子,孩子看看父親,見父親點頭了,接了過來忍不住當場打開了。
那是一盒子糖,做成各種形狀的。這是很容易的,祝纓從唐師傅那個模子裏受到了啟發,弄了些模子給唐師傅,糖就不再局限於方型的了。方的圓的,大大小小的花、用器、小動物的形狀,隻要糖漿能冷卻成型的,就都能做出來了。
頭人洞主家的孩子,糖是常吃的,換個樣子小孩子還沒學會分辨。
祝纓拿起一顆放到嘴裏,他跟著學著,含糊地說:“糖。”
祝纓摸摸他的頭:“這些是你的啦。”
孩子抱著盒子到了一邊,覺得新奇又好玩兒,有點兒舍不得吃了。
刀兄等人沒再勸祝纓喝酒,各色食物還是流水般送上來,與傳說裏的“山裏人窮”毫不搭邊。
兩個婦人在家裏鬧得天下大亂,又都搶著跟祝纓說話,不在她麵前吵架。祝纓也與她們聊天,問年輕婦人是哪一家的,又跟年長的婦人說:“府城裏也有花帕人,我見過,他說道上遠,我還想去看一看呢。”
年長的婦人就說自己家族的景色也美:“知府要去,就要走很遠的路啦!那裏的水更甜、酒更香、姑娘更美。”
祝纓道:“我看她們的繡工,很好。布也有意思,比我常見的窄一些。”
年長的婦人來了興趣,道:“我們用腰機織的。”
年輕的婦人就說:“腰機不是很常見的麽?我阿媽家就有。”
祝纓跟她們聊到半夜,從織布聊到衣服從衣服聊到式樣,又聊到首飾等等,聽年長婦人說:“他們從江對岸帶回來的樣子比南府的好些呢。”一時意動,問是哪裏來的。年輕婦人道:“渡江的嘛!”
利基族之所以與南府打交道更多,皆因他們北麵橫著條水流湍急的寬闊大河,擺渡十分不易,費時費力它還費船費人,一個弄不好就翻船什麽都上供給了水神。渡河之後的平地也淺,不多遠就是高山峭壁,往這邊過來的路交易遠不如陸地相連的南府方便。
即便如此,也會有少量的物品的流通。尤其再往西一些的地方,與南府等離得更遠,倒值得冒個險渡江、翻山。這樣攜帶而來的多數是些小件。
祝纓又跟她們聊式樣之類。
刀兄硬是沒能插進話去。看著她同兩個女人聊得熱火朝天竟沒有吵起來,也有點驚奇。
冷不丁的,還聽祝纓說了一句:“那是他不對,哪有放著老婆和老娘吵吵鬧鬧,自己倒跑了的?家是他的家,不能說家全是女人的事,他能做主,就不能躲事反將麻煩推出來。”
刀兄心說:你還是不是男人了?我不走,倒是幫哪一個呢?
兩個女人大生知己之感,都說刀兄不好。祝纓道:“當家人應該對你們說明白哪些事兒他一步也不會讓,哪些事兒他並不在意,能給家裏人多少,而不是讓家裏人去爭吵。一天兩天、一年兩年,隻要公正而講道理,家人都會明白他是怎麽做事的,爭吵也就少了。”
女人們都聊得舒心,要不是還有旁人,幾乎要將自己的委屈統統倒給她了。
這一晚,賓主都十分盡興。
……
次日一早,祝纓起來,叫上蘇燈,又讓仇文去聯係刀兄。
刀兄家裏,奴隸們早就起床忙碌了,刀兄一家因有客人也早起了。
早飯是刀兄家的招待,依舊豐盛,祝纓給小孩子的粥碗裏扔了兩塊糖,再與刀兄說找人頭的事兒。
刀兄道:“我答應的事就不會反悔。”
塔郎寨子裏的氣氛稍稍有些凝重,昨晚雖然鬧,今天辦喪事的人家還在持續。自家的亡者找回來了固然是好,聽說對家要將人頭帶走,他們又有些不滿。兩種情緒糾纏之下,令人有些無所適從,都沉默了。
祝纓對此比較滿意,沒被圍攻、沒被叫罵已經很不錯了。
他們到了寨子外麵,祝纓還是如之前一樣設了祭桌,簡單的祭過之後讓蘇燈他們收拾人頭。由於之前也沒有講數目,隻是籠統地講一講要交換,雙方對剩下的屍骨也不是特別重視,就都答應了。沒有之前祝纓與阿蘇家換奴隸講的數目比例問題。
祝纓就讓蘇燈先揀出他們自家的,再將餘下無主的收拾好,或裝袋、或裝匣。
刀兄道:“知府這樣做不嫌事多嗎?”
祝纓道:“他們也會想回家的。你以後就會知道啦,朝廷其實講究這個,為橫死的人收屍骨。”
刀兄道:“你說是就是吧,你這樣,別人可不這樣。”從接觸開始,祝纓的表現他挑不出大毛病來,他對山下的其他官員仍然保持著戒心。
狼兄道:“我在這裏守著,不會叫人來搗亂的,洞主和大人回寨裏休息吧。”
刀兄又改了臉色:“知府,請吧。”
祝纓一點頭,道:“好。”
兩人回到大屋,婦人們都沒有出現,刀兄很嚴肅地請祝纓在火塘邊坐下,他有好些事要講。原本是打算到山下那片營地裏麵談的,祝纓既然來了,他就要好好說一說了。
刀兄先開的頭。
“他們在辦喪事,我想過將他們接回來,不過不是用這種辦法。知府會提這件事,我沒想到。”刀兄說,他的辦法祝纓也能猜到——打過去,把對家打服,搶回自己人,順手砍對家幾個腦袋。
祝纓道:“遇到了就辦了。原本我想做的不是這件事。”
刀兄順勢問道:“知府說的是哪件事呢?”
“律法。”祝纓說,“犯人的事兒。哪裏都有好人,哪裏也都有壞人。人的品性不因地方、家族而定。以後再有犯法的人,到處跑,怎麽弄呢?這次是山下的犯人跑到山裏麵,下一次如果是山裏人做了壞事跑到山下呢?咱們得有個約定,你看怎麽樣?”
刀兄道:“就像大人與阿蘇家的約定那樣?”
祝纓道:“與阿蘇家約定的時候還早,有些事兒也沒全講清,是後麵才明白些的。你家與她家有不一樣的地方,怎麽約定,咱們可以商量。”
犯法,如果是殺人、欠債等等惡性的事件,互相有義務為對方抓捕逃到自己境內的犯人而不是提供庇護。如果是山上的活人祭祀之類,那在山下它是非法的,祝纓就不能將人送還。這個祝纓得跟他講清楚了。
刀兄皺了皺眉,先問:“怎麽不一樣的?”
祝纓道:“她已經是朝廷命官了,你不是。她將地圖獻了上來,朝廷給她官做,她還管著她原來的地方原來的人,位子也還傳給她的孩子……”
這些顧同已經跟狼兄講過了,狼兄又轉述給了刀兄,刀兄已經想了一夜,此時卻不打斷祝纓,又從她的口中再聽一陣兒。
良久,他說:“她算你們自己人了?我不是?以後是不是你會幫她?”
祝纓道:“要看‘幫’是什麽意思了。我不喜歡你們互相打仗,隻要不妨礙我,我更喜歡你們好好的相處。我給你們找一個可以好好說話、不用動刀子商議事的法子。你們如今不但與官府不能信任,相互之間也很難好好說話。”
刀兄道:“大人願與我好好說話麽?”
“我與你現在不是好好說話?”祝纓微笑,“不但是現在,隻要我還在,也會讓你與阿蘇家達成約定。互相不收留犯人。怎麽樣?”
刀兄坐直了,他對這個比較感興趣:“能行麽?”
“當然。”
刀兄猶豫了一下,他的妻子從外麵突然進來,笑吟吟地說:“你們在說什麽?”
刀兄道:“男人家說事呢。”
那婦人道:“你們說成什麽了?是說好了咱們也做官嗎?”
她問得直接,祝纓看了看刀兄,刀兄道:“你出去,我自己會說!”
婦人輕輕哼了一聲,對祝纓說:“大人說得對,他就是這樣不痛快!”說完又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刀兄咳嗽了一聲:“她……嘴快。”
祝纓道:“說話痛快很好呀,她說的事你心裏是怎麽想的?”
刀兄道:“我要與阿蘇家一樣。狼回來說了,大人的學生對他說了許多,大人不會沒有緣故讓他知道這麽多。”
祝纓道:“活人祭祀不行。”她做了個手勢,接著給刀兄解釋了一下,祭祀,這個她會尊重的,也可以向朝廷將此事說明。活人祭祀,不行。山下人比較重視人命的,奴婢都不能隨便殺,活人祭祀是非法的,官府遇到得管,不可能支持。
祝纓知道,如果隻是說“蠻俗”祭的是他們自己的族人,朝廷不一定會管。
但是她不喜歡。
祝纓又拿出了替代的方案,儀式可以做足,祭品不能用活人。她甚至給刀兄安排了個劇本——篝火狐鳴。隻要冒充神的名義,說是不喜歡,將人頭祭給廢了改為其他,那都是可以的。
刀兄道:“祭祀可不止我與阿蘇家兩家。”
祝纓道:“他們會改的。我願意收無主的屍骨安葬,對誰都是這樣。”
刀兄道:“我與你們的官有許多的仇恨,我想報仇又找不到那個人了。為了我的族人,我又不得不走到這一步。我的祖先以前相信官,他卻被燒死了。與許多人一起被燒死了。”
“當年是那人做錯了。”祝纓毫不猶豫地代人認錯,“我絕不背叛朋友。”
刀兄點點頭:“我願走這一步,也願相信大人,但是不知道官府能夠給我什麽呢?”
祝纓道:“延續。敕封是眼前能夠看得到的,我不必對你許諾這個。你如果信我,我幫你延續下去。”
刀兄繼而請教,他的族人裏能吃苦的一大把,但是要種田等等又很生疏。再來,還有奴隸的問題,他不願意就將奴隸給放手了,他自己不願意,族中有奴隸的人也不願意。這事兒可比還人頭、取消活人祭祀難多了。
祝纓道:“你知道秩序嗎?”
“?”
祝纓想到了自己當年與王雲鶴的幾次長談,她歎了口氣:“咱們今天說的這些都是最淺的,像是地上的花草,根在土裏深埋。奴隸也好、犯人也罷,敕封也好,都秩序。有秩序,才好延續,否則就是比誰更奸詐。那樣不好。”
她點點自己的腦袋。
刀兄聽得很認真。
祝纓給他理順了秩序道理,刀兄道:“如今我學會了這些,還需要官府嗎?”
祝纓道:“你就是官府了,要一起來嗎?”她沒有向對蘇鳴鸞說的那樣以天下為**。也沒有對刀兄講太多的經史奧義,沒用的。於刀兄,能夠“不擅殺奴隸”、“取消活人祭祀”眼下就已經很難得了。
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
刀兄道:“好,我願意!”
他離座起身,對祝纓深深地一拜:“我願意將寨子托付給大人,也請大人公平的對待我們。”
祝纓將他扶起,道:“你隻是羈縻,我不插手你寨子裏的事,隻要你遵守約定。我也可主持你與阿蘇家的約定。如果以後官府背叛了你,你也可以不理會官府。你得到敕封之後就可以自己上書朝廷講道理,如果朝廷不聽,你也可以不理會朝廷。”
刀兄點了點頭,道:“好。我要做什麽?”
祝纓微笑道:“一個奏本,這個我可以為你寫,你可以讓你寨中識字的人來寫。輿圖,我還要知道一些利基族、塔郎家的事,好向朝廷為你請命。”
“地圖?”
祝纓感慨道:“山都不知道有多高的圖,就算給了也……”當年阿蘇家是有人給她講解的,那個還好。利基族的山不但更陡一點,還沒人給她詳細說明。回去得仔細問問仇文!
塔郎寨裏翻遍了也找不一個會寫正式奏本的人,這事兒還得祝纓來辦,不過刀兄托了狼兄跟祝纓說明情況。
刀兄也不是毫無準備,他說:“我聽說還要起個名字。”他與阿蘇家都算是“獠人”裏把門兒的,也算是最能打的,他一直標著阿蘇家。
以前,塔郎家比阿蘇家要強勢,塔郎家兩代頭人腦子比較好使,阿蘇洞主才不得不將位子傳給聰明的女兒以期抗衡。刀兄見阿蘇家的發展,也就生出暫時與山下和解的想法來。再難,也得幹。不然就得讓另外兩處聯手消滅自己了,那時候就晚了。
既是他的規劃,他也做了些功課。觀察了祝纓好長的日子,見她為人可信手段不狠辣,對人也寬容,這才有了接觸。
祝纓道:“你想自己起呢?還是朝廷給你起?你有什麽要求?”
刀兄搖搖頭:“我信不過別人,還是大人幫我想一個吧。”
祝纓與他商定了族名,取了一個“猛”字。刀兄在奏本上的名字也要取個姓氏,他們家叫塔郎家,於是就姓了“郎”。刀兄的名字也是祝纓給取的,叫做錕鋙,字是難寫了一點,反正也不用刀兄自己寫。他知道是個有名的兵器的名兒就行。
郎錕鋙聽了她的解釋,道:“大人給我取的名字很好,不像他們,以前他們山下總會給我們取些不好的名字。我們生氣也沒用。他們以為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就是為了叫我們難過,為了告訴我們不如人,低他們一頭。他們叫我們‘獠人’,也不認我們聰明、也不認我們勇敢。就像我為奴隸取名叫狗、叫草鞋、叫破碗。大人不看低我,我也不在心裏恨大人。”
祝纓道:“相處下來就知道了。一旦朝廷敕封下來,便是一家人,無論榷場還是其他,到時候都可以慢慢安排了。你也要將答允我的約定都做到,我不喜歡活人祭祀。我答應你的,也會做到。如果我有做不到的、看不到的,你可告訴我。如果我發現你有沒做到的,也會向你要個解釋。”
郎錕鋙道:“好!我們塔郎家的人,說話從來算數。”
他讓人叫來狼兄,又將仇文也叫了來,說:“我知道你記恨我,你總是塔郎家的人。你所憎恨的,我將改掉,希望你還記得自己的來處。”
仇文道:“你想做什麽?”
郎錕鋙道:“你是寨子裏最聰明的人,你也認得山下的字,大人要寫奏本,有要問你的事情,請你記得自己還是塔郎人,幫大人寫他們的奏本。”
仇文愣了一下:“你竟然?”
郎錕鋙點點頭。
仇文想了一下,勉強道:“好吧。”
郎錕鋙便將仇文交代給祝纓,又指狼兄道:“大人有什麽事,可使他們兩個上山傳訊來。”
祝纓道:“一言為定。”
郎錕鋙也設祭,這回不用活人,拿羊做祭品與祝纓做了約定。祝纓等人頭收拾完畢,才與蘇燈、狼兄、仇文等人下山。
郎錕鋙準備了許多禮物給她,祝纓隻收了其中的一部分,又將另外一部分剔出,道:“如果一切順利,我將把這些當作你的禮物送到京城。”
郎錕鋙沒見過這麽周到的山下官員,沉默了一下,道:“多謝大人。”
祝纓連人帶東西下了山,此時已過了半個月,山下翹首以盼。他們隻知道祝纓去阿蘇縣了,這個大家都是放心的。等她從塔郎族的地方下來的時候,他們才覺得不對味兒,祝纓已經回來了。
寫奏本是輕車熟路的,祝纓先讓仇文寫草稿,不用他管格式,將他知道的都寫一寫,最後她再整理。而她自己也要寫一份自己的奏本,奏本其中的一部分要視仇文寫出來是什麽樣而定,她先打另一部分的稿子——請設縣、敕封等一如阿蘇故事。
此外敘述這裏部族很多的,她願意為朝廷多設幾個羈縻縣出來這樣邊境外護,如今南府的範圍就比以前要安全、安寧得多了。再給熟人如王雲鶴、鄭熹等另外寫信,“行百裏者半九十”暗示不要將她提前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