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調解
祝纓看了這個年輕男子一眼,將他接下來所有的話都塞回了他的肚子裏。
當先一騎隻是探路,他打了聲呼哨,聲音尖銳持久,不遠處,來路上也回了一聲呼哨,緊接著,蹄聲驟緊。
“寶刀”臉色也是在變,他也發出一聲呼哨,隨從中除了持刀之外,又有人拿出了弓箭。
祝纓轉頭看向來路,蘇鳴鸞的人也打著旗子過來了。
仇文、胡師姐是祝纓身邊反應最快的人,他們驅馬上前斜攔在祝纓與刀兄之間。祝纓抬起了手,仇、胡二人都留了餘光瞥著祝纓,見狀一時拿不定主意。
刀兄對仇文道:“你好,倒護著別人。”
仇文冷冷地哼了一聲,並不與他答應話。
祝纓俯下身拍了拍馬頸,輕快地跳下馬來,在顧同等人的驚呼中緩步向前走去。對麵,刀兄身後的人將手中的指向了她,臉上全是緊張的神色。
刀兄皺眉,看著祝纓拉短了與他之間的距離。他們之前為了談話距離已經拉得很近了,幾步路而已,祝纓走得再慢轉瞬也到了他的麵前。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祝纓離刀兄三步便站住了,道:“沉不住氣可不好。”
刀兄與她對望,兩個人、四隻眼睛都不移開。刀兄的眼瞪得大大的,祝纓能夠看到他的鼻翼一扇一扇的、呼吸也顯得很急促。祝纓很從容,該眨眼的時候眨眼,她的腰背挺直,表情卻很放鬆,甚至顯得有點無聊。
胡師姐的手放到了腰間的袋子上,對麵的人也不曾放出一箭,更不再有喝斥之聲。
兩人隻站著很短的時間,蘇鳴鸞趕到了。
她聽到呼哨聲就將車隊留在後麵,親自率著二十名好身手的青壯策馬上前。遠遠看到了兩撥人,她的心裏諸般念頭翻騰。她很早就明白,祝纓不可能以整個官府來支持她與各族征戰,壯大她橫掃各部。然而在得知祝纓有可能還會扶持其他部族的時候,她心裏還是有點不是滋味的。
猜測成真,蘇鳴鸞在奔跑的距離裏努力壓下種種思緒,盡力保持冷靜,思索著接下來自己應當如何應對。撒潑打滾兒是不可取的,要脅也不可行,奉上更多的利益她又不太能提受,那就隻能就事論事了……
真等跑到了麵前,看到眼前的情狀,她也愣住了:“義父?”
她在這一段的距離裏心思電轉,設想了許多的場景,什麽義父與利基人相談甚歡,什麽義父一臉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的一樣又與她打招呼,跟她介紹一下利基人之類。這都是義父能幹得出來的事,義父遇事從不慌亂。
到了跟前,蘇鳴鸞才發現自己對這位年輕義父的了解還是太膚淺了,仔細一想,似乎又是祝纓能幹什麽的事。
祝纓輕輕轉了個頭:“來啦?”
蘇鳴鸞警惕地看了刀兄一眼,道:“正要去拜見義父,不想在這裏見到了。義父這是?”
她的預案裏,甚至有“大聲斥責利基人,激怒利基人對義父無禮,使義父與利基人不能和平相處”的構想。眼前祝纓的站位,又讓她放棄了這個計劃。
蘇鳴鸞雖然沒有再有進一步的舉動,但她的身後護衛也不是善茬兒,一見此狀,撥刀的撥刀、拈箭的拈箭。利基人見此情形,握刀的手也更緊了幾分。
他們一動,祝纓身後無論是仇文、胡師姐、項樂這樣的練家子,還是衙役、白直等,也抄起了家夥。先前那個犯人在囚車裏動了動,被押車的衙役一棍捅在小腹上:“老實一點!”
祝纓到此七年,她的衙役們才真正顯露出一絲“與諸獠雜處、久染其俗”的苗頭來,表情凝重而凶狠。
所有人連罵都不肯罵了,人人喉嚨發幹,又不敢咳嗽,生怕一點兒的響動就會引發什麽不好的事情來。
劍拔弩張。
真正放鬆的可能隻有祝纓了,她看到利基人身後一個小夥子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笑容也有點不懷好意。他的喉嚨抖了幾抖,肩膀也微微動了一下,眼珠子左右掃了兩掃。
祝纓突然輕笑出聲:“管好身後那個戴花的貨!別叫他犯賤。”
她說著,下巴一揚,點向了刀兄。
刀兄不由自主往後一看,準確地看到了那個鬢邊纏頭巾上簪了朵花兒的小夥子。年輕男子的主意正是“這個官兒一副小白臉的樣子,擺著架子好生討厭,怕不是個樣子貨,我嚇唬他一下,叫他出個醜,不能在我們麵前再裝好漢”。
他的主意很簡單,都是年輕男子好做的玩笑。突然跺腳口中出發威嚇的“吼”一聲,又或者突然抬起手作要打的姿勢之類。足能令人嚇一跳,真正的一“跳”,膽兒小的也要尖叫一聲,膽兒大的反應快,也得很快地拉開拳架子警戒。這時候,惡作劇的人又收回了手,就顯得對方反應過度,十分膽小。惡作劇者就可拉幫結派,與人哈哈大笑,嘲弄對方。
就是犯賤。
哪知道祝纓竟然一語道破了。
年輕男子打死也不知道祝纓是怎麽看出來的。他的想法沒能馬上收回來,當著三方近兩百人的麵、在頭人的注視之下他竟將之前腦子裏預演的那一套又做了出來。隻見他突然一跺腳,口中發出一聲:“嗬!”手裏的刀往前猛揮,半途又快速地收出來。
把“恐嚇”的動作當眾表演完了。
“噗——”有人沒忍住,笑了出聲。緊接著,南府這邊、阿蘇那邊都笑了出來。刀兄一鞭子打在了這戴花男子的身上:“滾!”
他一身的冷汗,深呼吸了幾下,才轉過臉來沉沉地看著祝纓。剛才如果讓他身後這混蛋突然發難,知府丟臉是小事,知府身後的人以為是他要謀害知府,起了衝突打起來就無法收場了!他又看了一眼蘇鳴鸞,這隻鳥一定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的。
蘇鳴鸞也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放心,她吐出一口濁氣來,又喚了一聲:“義父。”
笑的人漸歇,祝纓還站在刀兄前麵三步遠的地方,緊張的情緒又籠罩了過來。馬匹不安地刨著地,人拉緊了韁繩。
隻有祝纓還一如既往,隨意地說:“行了,都甭擺那副沒出息的樣兒了!收了吧。來啊,擺起來。”
她回頭一看,衙役、白直們果然沒有反應過來。祝纓道:“都傻站著幹嘛?小妹,來。”她又對著刀兄揚了揚下巴,蘇鳴鸞和刀兄互相警惕地看著對方,肢體擺出警戒的姿態,也從馬上下來。
衙役們忙碌了起來。
他們從一輛車上往下卸東西,蘇鳴鸞對這些還算熟悉,刀兄看其中的東西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隻見他們從車上先是拿下幾卷麻繩,理直了,下樁,在平地上圍出一片場地來。
將地上的石子之類揀出,從車上取下了幾條大的氈毯,鋪出了幾個席位。一套大屏風被從車上慢慢地抬了下來。一扇一扇的,看起來有點重。搬下來之後擺到主坐後麵再組裝成出來。這是竹子製的框架,中間是幾幅畫。刀兄辨認了一下,好像都是畫的山下大城裏的熱鬧場景。他雖然與山下抱有戒心,山下好享用的東西他也是見過的,一如阿蘇家女眷們的首飾盒裏總有一些山下流行的精致首飾一樣。
接著,桌子被取了出來,山下人愛用的倚靠的木頭架子也擺到了桌子後麵。
祝纓招呼二人:“來都來了,坐下來聊會兒天吧。你們兩個也沒多少見麵的時候吧?”
刀兄與蘇鳴鸞對望一眼,也各自帶人在祝纓的左右手下方的客席上坐下。衙役們又開始擺茶,還拿出點心、水果之類。二人都無心食用,他們各有各的打算。
刀兄心道:這個知府比先前那些官兒都好。看他對這娘們兒,也不像很偏袒,這便好。
他與身後的使了個眼色,身後人回馬上取了幾個水囊來。刀兄道:“我們利基人從不白吃白用別人的,你要喝得下,就喝我們的酒吧。”
顧同喉嚨裏咕嚕了一聲,咬咬牙,上前接過了酒囊,道:“老師不能喝酒,我代他喝,並不是疑心你會下毒。仇文,你幫我說給他們聽。”
仇文不知道知府為什麽不能喝酒,但他是很讚同祝纓不要喝這個酒的,忙給翻譯了過去。
蘇鳴鸞道:“我本來就是要拜見義父的,正好,也有些東西。”她下山帶的也有野味活物,也有山珍果蔬,隨從們也整治了奉上來。
祝纓道:“都先別忙啦,我看你們都是沒心情吃的。”她又對刀兄用利基語說:“酒我是能喝的,別人能不能麵對,我就不知道啦。”她發現了,利基和奇霞至少有一部分人是互相能夠聽得懂一些對方的日常用語的。
顧同很為難,被祝纓一眼看過去,隻得咬咬牙,將酒囊拿過來,哭喪著臉給祝纓斟了一碗。那邊,刀兄自己也倒了一碗,他看了一眼麵前的碗,是山下的瓷碗,還行,不太小。蘇鳴鸞這邊也跟著滿上了。祝纓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刀兄和蘇鳴鸞也跟著亮了碗底。
祝纓放下碗,一邊剝橘子一邊說:“你們倆都還吃得下嗎?”
蘇鳴鸞道:“有義父在,別說吃,就是現在睡也能踏實地睡著。”
刀兄道:“哼!少裝大膽。”他對祝纓的態度緩和了不少,說,“知府,咱們既然已經坐下來了,就是要開始說話了嗎?”
祝纓剝出一瓣橘子塞進嘴裏:“唔。正好,遇上了就說了吧。你們兩家打算這麽打著,有多久了?因為這樣比以前過得更好了嗎?還是多了幾家孤兒寡婦?”
壞了!顧同捂臉。
仇文輕輕地繞到他身邊,低聲問道:“小郎君這是怎麽啦?”
顧同絕望地說:“老師一旦飲酒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對麵人凡不想叫人知道的事兒,他都會給說出來的。酒醉的時候,他隻說實話。”
仇文心道:那不可能吧?
刀兄與蘇鳴鸞的臉色都不太好,祝纓對蘇鳴鸞說:“你也不用這麽急著趕到我這裏來,這麽些年了,你是沒見過我行事嗎?不,你是因為還有整個阿蘇家,做什麽都要往最壞裏想,這樣很好,是對族人負責。不過呢,做得明顯啦!這兒,這是你去府城的必經之路嗎?我說過,你不負我、我不負你。怎麽還這樣呢?”
蘇鳴鸞唯唯。
祝纓又對刀兄說:“都說你是個沒有禮貌的人,你也表現得很魯莽,自從咱們見麵——在她家寨子外麵的那次不算——你並沒有做過無禮的事、也沒說無禮的話。你心裏清楚得很!你也怕,怕我給她糧食、給她兵器,怕我幫她。這樣你的部族會受傷。”
刀兄臉色微變,身後的人已是一臉的憤慨。
祝纓又對顧同道:“上酒。”
仇文聽她在三種語言之間切換自如,心道:這醉的比別人醒的還利落。
祝纓道:“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要你們凡事都跟我想的一樣。我到南府之後就聽說了以前的恩怨,你們對官府有戒備,這才是人該有的想法,要是什麽都不記得,我才要懷疑你們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刀兄道:“你是個說實話的人。”
祝纓道:“當然。她阿爸在世的時候,我就說過,我不會幫著一家去消滅另一家,我現在還是這個話。那樣幹的人,一定會再有另外的辦法,將你也消滅掉。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們互相放血,但我不幹。我都不做的事情,你們兩家為什麽卻在做呢?你們互相之間的仇恨,比對山下人還要深?你們活人獻祭也很奇怪,這又是什麽道理?”
同行是怨家,同一片地區的不同部族也有點這個意思,但有時候又不全是。這種關係是難以用幾句話解釋清楚的,刀兄便隻回答了後一個問題:“天神喜歡這樣的祭品。”
“我不喜歡,”祝纓說,“你喜歡嗎?回家推開門,突然有人給桌子上擺一桌子的人頭,放壞了再疊新的。這樣的神也夠奇怪的。”
刀兄啞然,很難對祝纓解釋更多,這是他們的習俗不是嗎?且也有這個需要。
仇文對祝纓的態度是讚同的,但是他有點不安,覺得祝纓現在說這個是很不恰當的。
哪知祝纓話鋒一轉:“我倒要為你們兩家說和,這些年來,阿蘇家也抓了你們許多人,你們也砍了阿蘇家許多頭。”
蘇鳴鸞和仇文都以為她要說“你們別再互相傷害了”,那樣會讓他們為難的。
祝纓接著說:“你們交換一下吧,將已祭祀過的屍骨交換歸還。如何?”
蘇鳴鸞有些意動,刀兄也在考慮。他們兩個所顧慮的乃是族人,如果沒有祭祀,他們的地位如何保證?如果隻是簡單的交換“已經用過的”,倒不是不可以。刀兄又看了祝纓一眼,心道:我確實不能讓他站到阿蘇家那邊,他的要求不算太過份。
蘇鳴鸞心道:反正血已用完,能將一些人頭換回,倒不失是為一件好事。
她說:“既然義父這樣說,我當然沒有異議。不過屍身都在山穀裏。”
刀兄也說:“人頭都在坑裏堆著,人身也不全。你們要,倒也可以。”
祝纓道:“好,那咱們商量商量怎麽換。”
祝纓是早有這個想法的,用屍體換屍體作為開端緩和兩族關係。蘇鳴鸞這邊是血祭,血放幹了的屍體其實已經沒什麽用了,如果本寨的老人的腦袋能夠回來,那是對族人很好的交代。這個提議蘇鳴鸞答應的可能性比較高。
而蘇鳴鸞一旦同意,這位刀兄如果不想被兩麵夾擊,他就也隻有同意。當然,祝纓不想將人逼到絕境,對方如果想要拚個魚死網破,她也不想讓南府百姓受苦。所以不能讓利基族這邊先交出人頭。
交換中會有一些問題,比如刀兄說的,“人身也不全”,就是他們並不是抓整個的老頭回去現砍。有時候是跑別人家揀胡須多的砍個頭帶出來,身子不要,苦主家就隻能拿個身子再跟個木頭雕的腦袋一起下葬。有時候祭祀特別隆重,才會抓個活老頭現殺。仇文的祖父,就是大祭的時候湊數殺的。
人頭用完了之後,他們不至於亂扔,但都是堆到某處一埋,也不會特別的“護理”。因為總有新的祭品到來。
蘇鳴鸞這邊也是,放完了血的屍體,阿蘇家也不重視,山穀裏一扔,野狼野狗之類也會叼,沒腐敗的也散亂了。
祝纓道:“既然我開了這個口,就為你們兩家做個見證。你們各選信得過的人,或十人、或二十人,我領他們去收屍。先利基人往阿蘇寨裏去,再阿蘇家往利基寨裏。如何?”
刀兄與蘇鳴鸞都答應了。
祝纓又說了路線的問題,如果拉著許多的屍首從南府經過,是不行的,山下不興活人祭祀。為此,她願意辛苦一點,陪同他們走山路,從阿蘇縣穿過群山到利基人的寨子裏去。
刀兄和蘇鳴鸞就更沒有異意了。
祝纓道:“那好,就這麽定了!下個月圓的時候咱們還在這裏會合。”她得回去安排點春耕的事兒,蘇鳴鸞看起來還有事要同她講,她也得安撫一下蘇鳴鸞,再回去看看府衙裏的其他事務等。他們雙方也得回去跟自己的族人安排一下,這都需要時間。
刀兄道:“我不用月圓就能行。”他被祝纓說中了心事的,他確實擔心山下官府扶植蘇鳴鸞,很怕兩家聯手打他。這幾年眼見一個女人當家反而將阿蘇家治理得興旺,他是眼饞的。阿蘇家越過越興旺,利基人心中不能不嘀咕。
最近又聽說阿蘇家那個女人當了官,刀兄也有點眼熱。嘴裏罵了蘇鳴鸞一萬八千回的“叛徒”“沒骨頭”,心裏卻隻遺憾“叛徒”竟不能是自己。他嘴上說得硬氣,一試探,見祝纓沒有針對他的意思,抓犯人的事也配合得緊。
今天如果碰不到蘇鳴鸞,刀兄甚至想問一下祝纓,為什麽要給蘇鳴鸞官,是不是他們族人也能做。
他看了一眼仇文,又看一眼狼兄,心道:今天不行,過兩天也要問的。我問不出,也要派人問。
祝纓起身道:“你還要回去跟女人好好說話呢!不好好說,會再挨打的。”
刀兄半截身子都發紅了,忍不住摸了摸脖子:“誰誰誰……誰挨打的?”
顧同道:“快,老師要回去了!”可千萬別當麵揭人的短了啊!說點正事就行,正事上頭說實話沒關係的,男人私事,可不敢說他怕老婆啊!誒?老師怎麽知道的?是仇文告訴她的嗎?
仇文被他看得一個後仰,搖了搖頭,他說這個幹嘛?!
祝纓是自己看出來的,不過她不說怎麽看出來的,隻說結果,且說得略含糊一點,很能鎮住一些人。
顧同等人七手八腳,還要跟刀兄解釋:“老師酒勁兒上來了!我就說我代老師喝的,他老人家一喝酒就會說實話。”
刀兄大怒,對他發脾氣:“什麽實話?!誰挨打的?!”
蘇鳴鸞抄著手:“不敢認,真不是個男人。”
雙方因為這個又吵了一架,眼見天色不早了,這才各自散去。
……
祝纓坐在馬上,吐出一口酒氣,對一旁的蘇鳴鸞說:“管一個縣也容易也不容易。隻顧自己享受,就很容易,頂多人人討厭,想反抗你。要是想顧著大家,就不容易,有時候自己還要受委屈。可是呢,這無限風光啊,人都敬你、畏你,凡事聽你的,一言斷人生死,是不是又很快樂?”
蘇鳴鸞小心說:“我也還在摸索。”
祝纓道:“你已經做得很好啦。是,我是不會單扶植哪一個的。你與利基人也沒那麽差的,私下相處,也不是一見麵就拔刀子的,是也不是?”
早就看出來了,真要那樣還不得天天打?她在福祿縣的時候,也隻遇到過那一回。他們雙方大部分時間裏還是比較和平的。
蘇鳴鸞道:“遇上了也會打。”
“嗯。有時候是因為生存,有的時候是因為貪婪。”
蘇鳴鸞道:“是。”
“如果能夠一起生存,而貪婪的時候不會那麽殘忍,就好啦。”祝纓慢慢地說。
“那很難。”
祝纓道:“也都存在到了現在。總有人搗亂你的日子也便過不好——你們各自的勢力都太弱小。”她向來是這麽個風格,今天就借酒裝瘋,給蘇鳴鸞將話擺明。無論是聯合還是怎麽的,更富庶的山下他們很難去占領,也就隻有在山裏打轉。想要發展,就得一個比較和平的環境。
蘇鳴鸞歎息一聲:“是。”
祝纓道:“你要想管更大的地方,得能管得著才行。就算是朝廷,也不能管得到每一個地方的一舉一動。山裏的路途更是不通暢,你還是先將自己手裏有的管好。看,一隻手,握成個拳頭才能有力。你管不著的地方,我來管,我讓它和平。”
蘇鳴鸞與她一路走,一路聊天,晚上借宿到了一個村子裏。這一夜,蘇鳴鸞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祝纓的意思很明白,還要把利基族也納入到朝廷的範圍之內。蘇鳴鸞不是獨一份了,但是這個事實她無力改變,她得盡早找到應對之法,讓自己能夠在這個規劃裏占到盡大的利益。
第二天早上起來,祝纓又神色如常,沒那麽多話了。
祝纓看到了蘇鳴鸞的禮物,誇讚了蘇鳴鸞治理有方,也告訴她蘇喆的一些學習情況。到了府衙的時候,兩人已經交流完畢,呈現給府衙官員的,乃是一種極和平的相貌。
章炯等人見祝纓出去一趟,身後囚車裏關著利基族給抓來的逃犯,身邊馬上是阿蘇縣的女縣令,不由嘖嘖稱奇。
蘇鳴鸞到來,蘇喆便可以放假陪伴母親,她拿著自己學習的成果給蘇鳴鸞看。蘇鳴鸞也關心女兒的學習,一一翻看她的課業本子,又看到蘇喆的一些記錄。聽到蘇喆提出的懷疑:“真的沒有狐仙哦?”
蘇鳴鸞道:“你願不願意相信?”
“我願意就會有嗎?”
蘇鳴鸞還是相信的,她說:“隻是這一個是假的。”
她在府衙住了三天,期間又與祝纓進行了一次長談。沒有喝酒的祝纓說話多了點圓滑的味道,她告訴蘇鳴鸞:“你看,南府這幾個縣之間怎麽樣,以後你與利基人也便怎麽樣。道理都一樣的。土地人口有限,財富卻是可以無限的。”
見蘇鳴鸞還有疑惑,祝纓道:“我希望蘇喆的眼中有天下,她不能隻盯著一個利基族。哪怕是阿蘇縣,旁邊還有索寧家,還有花帕,還有西卡、吉瑪,不是嗎?沒有大格局就幹不好小事情。”
蘇鳴鸞道:“隻是難。”
祝纓笑了:“那做不做?”
“現在還是想做的。我回去便準備交換的事情,義父是不是想廢除活人祭祀?那樣更難。”
祝纓道:“又不是廢除祭祀,另定一套禮儀就是了,就像我們寫的史詩。”這可太簡單了,不說朝廷儀軌,就是她自己,定一套新的跳大神的祭禮也是容易的。不就是將人趕到一起,相信某一種事麽?這個隻要有個儀式,隻要人足夠多,氣氛到了,就什麽都不是問題。
而神是一個很玄乎的存在,想信就有,人總能為神的行為找到解釋的詞語。
蘇鳴鸞眼前一亮:“義父,我還有事請教。”
總抓人放血,真的很麻煩,她現在需要更多的青壯年的勞動力,而不是損耗他們做祭品。如今不是荒年,還養得活這些人,山下的生活令她向往,多留些青壯總是好的。荒年想消耗的時候,有的是辦法!
她臨時決定延期,再多住幾天,自己將祭祀更改,改一稿便拿去與祝纓討論一下。
祝纓也很樂於讓她將阿蘇家的一些舊習改變,隻要有空,也與她討論。
期間,唐師傅又管小吳要錢,小吳又跑到她麵前訴苦,她再給唐師傅撥錢。這筆錢不能省,她今年的春耕規劃裏,已規劃了一部分的甘蔗田。如果到甘蔗收獲的時候唐師傅還沒有更好的製糖霜的法子的話,這批甘蔗的利潤就會很低。
祝纓又給福祿縣那裏下了令,訂製了一些薄皮棺材。
等蘇鳴鸞定好祭禮,並且做好了循序漸進改變禮儀過程的計劃時,春耕也開始了。蘇鳴鸞向祝纓告辭,告別了女兒,她也要回山上準備春耕了。
……
祝纓這裏,也將春耕的任務向各縣發布,安排好甘蔗的種植。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點了上次的人馬,再次趕到約定的地點。
她到的時候離十五還差兩天,她也不著急,就在臨近的村子裏轉一下,看看春耕的情況。思城、福祿縣有她遺留的辦法,春耕的時候有官府做保租借耕牛的事,南平、河平則無此事,還是有牛的人家自己安排。
不過祝纓以府衙的名義,將新農具出租的事情倒是辦起來了,哪怕在這“邊境”之地,亦有人租到了新農具。祝纓特意問了他們租金的情況,又詢問了去年收成等,再問閑置土地等事。
兩天很快就過去了,阿蘇家、利基人也都來了。阿蘇家來的不是上次那個藍衣鑲邊的年輕人,他躲了,這回來的是祝纓的另一個學生,叫蘇燈的。利基人是刀兄帶著狼兄來的,看到狼兄,祝纓道:“是你嗎?”
狼兄與刀兄也是同族,血緣比較遠的族兄弟。狼兄本人由於有爹,對獻爹當祭品並不感興趣,也願意為刀兄跑這趟腿。不為別的,狼兄的爹也算有點身份,祭品身份越高,越有誠意。看到仇文家的下場父子倆才山下的。如果能夠取消這一條,那可真是太好了。
祝纓先是與他、蘇燈一起往阿蘇縣去,狼兄會南平話,顧同就陪著他聊天。顧同深知老師之意,對狼兄就說了阿蘇縣的好處,洞主做知縣,正六品,可以上書朝廷,跟山下最大的縣令一樣大!對了,山下的縣令分好幾種呢。
顧同又對狼兄講了好些與阿蘇家的事兒,什麽還是以前的頭人管、官員也是頭人自己選,隻要報給朝廷批準就行,這些官員也有品級的!朝廷給發官衣和官印,俸祿你們自己想辦法,可是朝廷不管你們收重稅啊,每年意思意思交點兒就行了。還有律法也是可以商量的。
對了,還有榷場,蘇鳴鸞沒當縣令的時候就有榷場了,那會兒隻能交換點兒山貨之類的。現在鹽鐵都能有少量的交易,糧食也可有一定的交易……
要是考顧同,他可能說不出那麽多,一想到這些都是他老師辦的,他就有說不完的話了。走過一處,看到什麽他都能講得出來。虧得狼兄有耐性,也能聽得進去,雖知道他是吹牛,看看府城的新貌,倒也承認有幾分真實。
顧同這兒沒吹完全篇,他們已從南平縣到了思城縣。思城縣百姓聽到祝纓來,春耕之中猶有人站到田頭看她。從思城縣到福祿縣又是另一番的景象,福祿縣的鄉紳們也非常的想念祝纓,恨不能將孩子送到她的手上。
祝纓三兩句便套了出來:“讓他們考就是了。”
鄉紳們便說:“大人能保送的哩,咱們縣隻有兩個名額,是不是太少了點啊?”
他們說的這是府學,以往一個沒有的時候也就不想了,過過嘴癮,混個學生身份好說嘴。現在是真的能送上去,雖不說一定能做官,眼見得越來越有希望,誰不爭?
祝纓但笑不語。不但府學,就算是保送到了國子監,能做官的機會也不是特別的大。取士是吏部的事兒,其中又有舉薦、蔭職等等,國子監的學生因為“學生”這個身份直接做官的,比較少,且每次也都是要選拔的。如果要爭這個“配額”,那是相當難的。
她都含糊過了,隻說:“好好讀書才是正經。”
鄉紳們點頭答應著:“哎哎。”心裏小算盤打得飛快。
祝纓在福祿縣城稍做停留,取了之前訂的棺材,說是棺材,其實就是一些大木匣子。
直入阿蘇縣,在蘇燈的引導下到了一處山穀。祝纓先命人設了個祭桌,拿點香燭果品擺一擺,又拿燃燒一些草藥以驅瘴氣。這一套做完,才說:“開始吧。”
她命人拿出一些布袋子來,看狼兄那裏也有人拿出布袋。祝纓道:“你們要是不夠,我這裏還有。”
又命人拿出筆墨來,預備在袋子上寫字。
狼兄搖頭:“也分不太清誰是誰了。”
祝纓笑道:“起碼能分辨出男女。小江。”
多好的實踐機會啊!怎麽能不把仵作給帶來呢?她將府衙的男仵作留給章炯,自己帶了小江過來。
小江看著滿坑的屍骨:“大人?”
祝纓笑眯眯地:“來吧,在府城你可沒什麽機會見男屍。”
由於年代久遠,這裏的屍骨層層累積,業已分不清了。有些還沒有腐敗幹淨的,能憑屍身的佩飾勉強分辨,日子久的就不行,骨頭都不全了,有些骨頭也配爛了的。且這邊殺人,也並不都是利基家的。狼兄就揀夠自己還記得的數目,裝夠袋子就算完成了。祝纓讓他們一袋一袋地放到棺材裏,一口棺材能裝好幾個袋子。裝了的棺材都交給狼兄,狼兄也不推辭,帶人將棺材抬到路上,慢慢搬運。
祝纓看著剩下的骨頭,對小江道:“你接著拚。我裝屍袋都留給你。”
小江道:“大人真要去那沒去過的地方?安全麽?”
胡師姐低聲道:“還有我呢。”
“該請梅校尉派人護送的。”小江說。
祝纓道:“他不罵我就不錯啦,放心,沒譜的事兒我也不會做。”
“又沒個人質,怎麽敢的。”小江低聲抱怨。
祝纓道:“他們全族的人都是人質。”
她將小江等人托付給了阿蘇夫人,又帶蘇燈等人與狼兄往利基族的寨子裏去。沿途用心記下了路徑、山川等,又估算著距離。
這一段直接線路並不很長,如果在山下,不過兩天,然而他們卻走了足有五天!
祝纓手上的那個粗糙地輿圖可謂坑貨——這鬼東西沒個標高的。繞山而過跟直線通過,路程能多出兩倍來。她隻好都記在心裏,預備回去之後再修正輿圖。
心道:要機會,我一定要再深入山中自己走一趟、多摸摸底,隻這些路還不夠。
山中常生出嵐煙來,狼兄道:“再往西一點兒,也有不太高的山,那兒人也多一些。”
祝纓點頭。
如此數日,利基族的寨子到了。祝纓問狼兄:“奇霞分幾家,利基也分的吧?你們這是哪一家?”
“塔郎。寶刀就是塔郎的洞主。”狼兄說。
他們一同看向寨前,那裏有一條大路,正通向塔郎家的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