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成了
南下的使者並不知道路過的人裏有一個甘澤,他們一隊人眼見到了地方,隻想快些到驛館裏稍作休整之後辦好差使。
為首者是一名三十歲上下的年輕官員,身後跟著數名隨從,他們都騎著馬,路上並不敢耽擱。到了驛館先是亮明身份,驛丞見了不敢怠慢,道:“上房是每日都灑掃的,大人這邊請。”
官員努力反應了一下,想明白這口音濃重的驛丞說了什麽,道:“南府府城距此還有多遠?”
驛丞道:“也就二十裏。”
官員道:“今天且住下,明天再趕路。”
隨從們都大大地鬆了口氣,腰瞬間彎成了個蝦米樣——終於可以休息了!
驛丞將他們引到了房中,腳不沾地地去安排他們的住宿事宜,又命人給他們準備飲食之類。順手薅過一個驛卒,附耳道:“快,去府衙跑一趟,就說京裏來使者了,還問了府城有多遠,預備明天到。”
驛卒飛快地溜了,天沒黑就跑進了府城,到了府衙門上說:“我有事要見大人。”將自己的腰牌一亮。
門上認出他是時常過來送邸報的人,讓他進去了。
驛卒進了府衙向祝纓報告了使者的事情,祝纓獲息後又將府衙諸人召集了來,安排迎接使者的事宜。這次來的使者品級不高,一個七品,將他放到驛館裏必是不能得到最好的招待,得把人弄到府城來。
府城也有館舍,小吳道:“下官這就給它準備好!”
此外還得通知一下郎錕鋙,讓他有所準備,祝纓又讓項樂去找狼兄和仇文。如果使者沒有特別的要求,祝纓還是打算跟上次蘇鳴鸞的一樣辦理,如果使者有別的要求,再視要求來定。
有使者來,府城也得收拾收拾,街麵得清一清,使者停留期間也不能發生什麽大案。再有,梅校尉那裏也得知會一聲。
都分派完了,各人趕緊去準備。
小吳雖說是要去準備館舍,又留了個心眼兒,先讓手下去收拾,他特意留了下來,等祝纓麵前沒有別人了,上前問道:“大人,給使者的禮物要怎麽弄呢?還是照著先前的例來?”
祝纓道:“可以。有點兒餘量。”
小吳笑道:“好嘞!”
顧同看小吳顛兒顛兒地跑了出去,問祝纓:“塔郎家這就算是定了,可是阿蘇家會不會有些怨言?是否需要安撫?”
“你聽到什麽風聲了?”
顧同撓撓頭:“就聽到了幾句。那不是,蘇小娘子的男仆就住在咱們府裏麽?漏了兩句擔心的話。怕您有了新人忘了舊人了,旁的倒是沒有。”
祝纓道:“唔,我有安排。”
顧同便不再多問,也去幫忙準備了。
第二天,使者到的時候,整個南府比之前更加幹淨整潔了,他進城之後路上便有人圍觀他。
祝纓這一天沒有出府,就在簽押房裏處理公務,門上報說有使者到來,她就帶著官吏等出門相迎。使者已然到達了府衙的門房裏——天氣悶熱,門房涼快一些。
祝纓稍稍加快了一點步子走到了使者的麵前,這是個生麵孔,品貌端正,比本地的衙役高出大半個頭,比祝纓也高一些。凡從京城往這煙瘴之地來的,大多灰頭土臉有些急躁怨氣,如果是使者,就還要添一點矜傲的派頭。這個使者稍好一些,脾氣沒那麽外露,看著精神還不錯。
她先與使者驗核了身份,得知此人姓韋名伯中,祝纓道:“原來去年登科的才俊。”
韋伯中被她道破來曆,心中是稍有些得意的,表情也和緩了不少,道:“些許微名,不敢擾動大人清聽。”
祝纓做了個“請”的手勢,將他迎進府衙裏。不在簽押房,而是在正堂見他,與他在上麵對坐,章炯等人在下手相陪。祝纓見他大大方方地四下打量,又不時微微點頭,怕是帶著點兒觀察考較的味道,便將府衙要緊的官員都介紹給了他,又將郭縣令也拎出來告訴這是南平的縣令。
韋伯中對她微微頷首致謝,才說:“大人的奏本,準了。”然後起身,開始執行起他這次的任務來。
祝纓等人也不敢怠,等他宣布。與邸報上說的差不多,就是批準了。此外,還有一件邸報上沒有寫得很詳細的事情,就是政事堂表彰她,皇帝也口頭表揚了她。
祝纓又依照禮儀謝了恩,接了給自己的那份旨意,上麵是政事堂那兒擬的稿,皇帝最後負責簽字畫押。祝纓將這一份接過,讓顧同拿去放好。使者又拿了一份給郎錕鋙的敕封,後麵隨從則捧著郎錕鋙的官服,沒有直接交給祝纓。
祝纓便問:“韋兄要親去宣敕麽?”
韋伯中道:“這是自然。”
祝纓道:“那我派人去知會一聲,山路不好走,韋兄還是休息兩天養足了精神再去。”
韋伯中好奇地道:“這麽難行?”
祝纓笑道:“要是好走,輪不到你我跑這一趟。”
韋伯中品了品其中的味道,道:“為國為民、不負天恩,也該不避艱難。”
祝纓讚道:“韋兄好誌氣。”章炯等人也跟著讚美了一回。韋伯中臉上並不因他們這幾句誇獎顯出意之色,隻說:“還請府君著緊安排,我也好回去複命。”
祝纓道:“好。請。”
她與韋伯中同去了館舍,那裏小吳已經準備好了,連禮物也都備下了放在那裏。這是慣例了,地方官兒就算不想巴結,也得準備些禮物最低也是些特產,有心的視使者重要程度財帛堆積,為的是使者回去別說自己的壞話。小吳按照慣例都給備下了,禮得一開始就有個意思,這樣在打交道的過程中會順利很多。
不意韋伯中到了館舍對住宿的條件也沒有挑剔什麽,看到禮物臉上卻變了色:“這是何意?我奉旨而來,並不為搜刮!可是先前有人這般做的?!真是豈有此理!府君是國家棟梁,也要受勒索麽?”
小吳的臉綠油油的,章炯猶豫了一下,在心裏打著腹稿,吃不準這人是真心還是假裝,又或者是別有目的。
祝纓道:“什麽?”
韋伯中道:“休要瞞我,這難道不是賄賂禮物?”
祝纓看了看他,道:“韋兄頭回出京?”
“府君難道要說這是慣例?”
祝纓道:“凡出去做使者,回京複命,不免會被問及所到之處的風土人情、特產特色。”她隨意地指了指那一堆東西,道:“有些東西,不見著了實物光憑口述也是說不生動的。韋兄既說時間緊,咱們又要去‘塔郎縣’,沒那麽許多功夫四處遊走。留著韋兄慢慢看。臨行也可帶上,算是個來過南府的表記。”
王司功、李司法等人暗中叫絕,這話說的,才是進可攻、退可守呢!
韋伯中果然改了臉色,道:“原來如此,是我誤會了。恕下官失禮了。”
祝纓道:“這話就見外了,那就,不打擾了。此地雖然偏僻,倒也別有特色,韋兄要逛不?小吳,你陪著。”
韋伯中道:“我不用向導,什麽都是新鮮的,就隨便看看。”
聽的人都笑了,章炯道:“不用向導,難道也不用通譯?”他剛來的時候可有一段時間才能聽得懂本地的話呢。
韋伯中這才謝過了祝纓,看小吳也穿著官服,也道了一聲“有勞”。小吳忙說不敢,仔細陪著他。
當晚,祝纓又設宴歡迎他,韋伯中休息了一個下午,晚上精神好了一些。席間,又詢問了一些南府的事情,宿麥、獠人之類。祝纓也都答了。次日,韋伯中等人起得稍晚,小吳從府衙趕過去他們才醒。
韋伯中問小吳:“城中有何處值得一遊?”
小吳笑道:“有個好去處,大人請隨下官來。”帶著韋伯中,一路到了府學門口。
韋伯中問道:“這是做什麽?”
祝纓從府學裏麵走了出來,道:“登科才子,不會吝惜講學吧?”荊綱跑了,韋伯中可得趕緊弄過來講一講課!
……
韋伯中是憑本事考中而非走的門路的樣子貨,他講起課來官話標準,各種典故信手拈來。府學生們也聽得十分滿足,祝纓給他們弄來了不少的書籍課本,那都是定了型的,所有新鮮的學問到能夠刊刻永遠要慢兩拍。
韋伯中長途跋涉,講了一個時辰就有些疲倦,祝纓就讓他暫時歇息,下午繼續。
韋伯中是來看情況的,硬是被她扣在了府學裏直到狼兄從郎錕鋙那裏帶來了回信:“寨子裏已經準備好了。”
祝纓就請來梅校尉,設了護衛,擺開了排場請韋伯中一同去上山。
韋伯中欣然同意!
他們二人與梅校慰並轡而行,韋伯中讓祝纓在中間,他與梅校尉一左一右,一路看著田間的水稻已抽了穗,才想起來——我不是來探訪的嗎?!怎麽淨在府學裏講課啦?
他狐疑地看向祝纓,祝纓卻忽然問道:“不知韋兄師承何人?”
韋伯中道:“怎、怎麽?”
“聽君一席話,好像見著了一個熟人一般。”
韋伯中語塞,祝纓道:“韋兄與劉先生有什麽淵源嗎?”從神態到口氣都有點像劉鬆年,學問的觀點也有點像,不過嘴沒有那麽毒,看起來人的城府也沒那麽深。
韋伯中道:“唉,先父與劉世伯都是當年嶽公門下弟子。”
韋伯中他爹是劉鬆年的學弟,倆人都是嶽桓他爺爺的學生。祝纓並不清楚這些文人之間的枝節脈絡,因此一開始隻因韋伯中的名字上過邸報,知道他去年登科了。今天安排他到府學講課也不是為了試探,純是覺得他一個登科的人,學問應該比小地方的強,讓學生感受一下。
聽著聽著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味兒,劉鬆年的風格還是比較明顯的,所以試探著說了一句。對一個讀書人而言,隻要不是有什麽世仇夙怨,說他有點像“天下文宗”是不至於讓他記恨的。
兩人聊著聊著,漸漸投機。祝纓便知道韋伯中三十歲才開始當七品官不是因為他不行,而是因為他死了爹,活活給耽誤了。守完孝,劉鬆年給薅過去又親自教了兩年,至今身上還殘存著點兒劉鬆年的味兒。
出來就幹七品,還是在朝裏,還比較清貴,很不錯了。
一行人在途中一處較大的鎮子裏宿上一夜,第二天再到“邊境”宿一夜,第三天就能進山到塔郎寨了,走快點兒天黑就能到。如果走得慢了,還得在山中小寨再宿一夜。
從府衙到塔郎寨這一路並不算好走。
韋伯中在鎮子上看到了識字碑,此時太陽還沒沉下去,他瞄了一眼就過去仔細觀摩,道:“這倒是像世伯的筆跡,唔,又不太像,徒有其型。”
祝纓道:“有原稿。碑能刻成什麽樣全看工匠的手藝,這樣就不錯啦。”
韋伯中連連點頭。
到了“邊境”的宿營地,郎塔寨的人已等在那裏了。郎錕鋙先看一大隊人馬到,命手下戒備,仔細數了一下人,百來號,不是大隊人馬,才警惕地上前與祝纓見麵:“大人。”
仇文上前對他說:“那個穿青的是朝廷的使者。”
郎錕鋙點點頭,又對韋伯中行了個禮,他行的是他們族中的禮,不抱拳而是按肩。韋伯中也在馬上作答,他兩個語言不通,郎錕鋙勉強惡補幾句土話,韋伯中現在隻會說官話和他自己老家方言。
仇文的官話口音也重,再經過小吳的轉譯,他們才算互相搭了話。
韋伯中隻恨自己不能在這裏多住幾天,至少將方言學習熟練,不像現在,兩重傳譯,問個好都費勁,更不要提再打聽什麽訊息了。
他們又在山中走了兩天,夜宿深山,白天濕熱,夜裏起了山風又將韋伯中凍醒。他打著噴嚏喊人加被子,幸而小寨中供他這個貴客的物資是充足的,給他又搬了條被子過來。裹著被子迷迷糊糊再要入睡,又被一陣狼嚎給驚醒。
第二天,韋伯中的精神便不如前一天,一路他也不太想說話了。他一向自恃年輕力壯,路上一個隨從病死了他都好好地到了南府,不想在這山裏吃著了大苦頭。
天黑才到塔郎寨,遠遠看到寨子裏的燈火,韋伯中心中也生出一股逃出生天的喜悅來。哪知寨子隻是看著近,七彎八拐又拐了小半個時辰才得進寨。
進寨已是天黑,梅校尉又帶了許多兵士也要安頓,足忙到半夜他們才得安歇。韋伯中此時已是什麽都不想了,腦袋也昏昏沉沉的。他南下的時候也是一腔的豪情,現在隻想好好睡一覺。
天剛亮,寨子裏的雞叫聲此起彼伏,韋伯中打起精神取了丸藥服了下去。這是他讀書時配的提醒補藥,因味道聞著不錯,就帶著當熏香。以為登科之後不用再吃這東西了,在這偏僻的山裏又勞動了它!
郎錕鋙很重視這次的敕封,他的母親、妻子也因為他得到身份,三人都有衣服。韋伯中用全寨子絕大部分人聽不懂的話讀了一遍旨意,祝纓又上前用利基話複述了一回——塔郎家現在的地盤以後就是塔郎縣了,郎錕鋙做縣令,他的妻子母親也依著他的品級有了命婦的品級。塔郎縣的官員,由郎錕鋙選拔,報給朝廷,朝廷批準,這些人也就有了朝廷的身份。
郎錕鋙的縣令是世襲。
她自己又說了一點補充的條款:以後塔郎縣與山下的貿易會比現在方便,等她與郎錕鋙商議之後會也設一個比較固定的榷場。
聽到“世襲”,郎錕鋙一家的心徹底地放到了肚子裏。他們熱情地招待祝纓一行人,又將韋伯中也拉過去喝酒。韋伯中喝了幾碗就開始醉了,連連擺手。
塔郎寨中人因為郎錕鋙高興,也就跟著高興,如果洞主、頭人隻是換個名字,其他的什麽都沒有變,他們也就依舊過他們的生活。不讓去狩獵人頭了,自家老人的腦袋也就安全了,也行。也有對舊規則改變頗有微詞之人,卻又不敢明說。
韋伯中第二天差點沒能起床,祝纓去看望他,見他兩頰泛紅有些發燒,祝纓道:“歇幾天再動身吧。”
韋伯中道:“不好,水土不服,我須得快些下山。吃幾劑藥我就北上!”他心裏清得很,南府這破地方是不太適宜居住的,這裏的土著又矮又瘦的,少見有長白俊美之人,可見不是個養人的地方。
他有點羨慕嫉妒地看著祝纓說:“府君真是令人羨慕啊!”
祝纓道:“這又是什麽道理?”
韋伯中不肯承認自己體弱,隻說要早點回去複命,陛下是比較看重這些事的。祝纓看他病著,也怕把他給病死了,遂與郎錕鋙道別,與韋伯中一道下山去。
韋伯中以府城休養了足有七天,吃了幾劑藥,才覺得病輕了些就要走。他乃是士大夫家養出來的才子,琴棋書畫醫學雜卜都會,花姐給他開了藥,他還要增刪些藥材、劑量,煎了自己服用,比花姐的方子見效更快些。
祝纓向他討了這個方子,又給他備了些禮物才放他走,向他建議:“不要再走陸路了,走水驛,船上躺著還便宜些。水裏顛也是顛,車裏顛也是顛,船上還能睡著,車上顛得狠了都睡不著。”
韋伯中道:“好囉嗦。”這回就不拒絕祝纓的禮物了。祝纓也不托他給劉鬆年捎信,隻給劉鬆年捎了份禮物。又派了小吳一路給他送到船上,看他上了船小吳才回來。
……——
韋伯中才走,郎錕鋙又下山來,以下官的身份來拜見祝纓,與她商議接下來的事務。郎錕鋙也與蘇鳴鸞一樣,沒有馬上確定屬官的名單。他這一次來除了給祝纓送禮物,就是想商量一下榷場的事兒。
祝纓道:“這麽著急?你想著榷場能做什麽了麽?”
郎錕鋙道:“隻要能換到我要的東西,大人要開什麽價錢都是好商量的。”
祝纓問道:“你能有多少錢來與我交換呢?要我說,榷場也要開,你的寨子,是不是也得整頓整頓了?”
郎錕鋙緊張了起來:“大人是什麽意思?”
祝纓道:“三件事,第一,榷場的規則比照著阿蘇縣的來,這是我答允你的,不會說話不算數。”
郎錕鋙道:“好。”
祝纓道:“第二,你已是朝廷命官了,雖是土官,賦稅等與山下不同,該交的還是要交,我不管你多要,你也不能拖延。你或者你的家人要學官話、寫字,這樣才能學好寫奏本。你自己寫不來,也要能看懂。不然,我們當著你的麵兒商議對付你的點子你都不知道。”
郎錕鋙道:“好!該給大人的我不會少。寫,我叫人來學。”
他想了一下,什麽稅賦他不大精通,就當交保護費了,免得山下幫蘇鳴鸞對付他。寨子裏他是走不開的,等會兒讓狼兄教他,惡補一下山下的話。再專門找個人到山下學說話、寫字。仇文能寫一點,人家說以後不想繼續幹了,郎錕鋙當務之急就是依葫蘆畫瓢,學著蘇鳴鸞的樣子,自己也得弄個能寫的人。
祝纓道:“找個會說話的過來,不然學起來太慢。”
“第三,你山上的物產如果不夠多,都換光了,你怎麽過活呢?還要再收一份稅賦,豈不是白刮你們的地皮?”祝纓又將先前與阿蘇家講過的道理又說了一回,建議郎錕鋙,“有合適的莊稼種一種、有合適的手藝也別丟下。要想種宿麥呢?我看看怎麽安排安排。還有農具。這樣,你安排些聰明健壯的人下來,學一學吧。”
郎錕鋙張大了口:“大人!您不是開玩笑吧?”這個是他列在最後的要求,這種要求是比較難被允許的。屬於“談妥了其他的事再提,行就是賺了,不行也是山下人一向的做法”。
“開玩笑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祝纓說。
郎錕鋙道:“真的教?”
“當然。我今年先安排給你一些麥種,派人上山教你種,他們都是原來利基家的人,但在思城縣紮了根,已入了戶籍,人是得還回來的。你也再派幾個人下來學,這樣快些。宿麥我教你種了,再給你將農具也整治一下。這樣收獲多了,繳的那些稅賦也就不顯沉重了。”
郎錕鋙是萬沒想到還有這個的,這就跟阿蘇家那隻鳥一樣了嗎?他一直以來所擔心的,就是山下人狡猾而無信,扶植著蘇鳴鸞來欺負他。如今祝纓是真的說話算數,一碗水端平了?他站了起來,鄭重地跪了下去:“大人與他們那些人全不一樣!我信大人!”
祝纓將他扶了起來,道:“不必如此,快起來吧。你隻要將約定的事情做好,這些就是我應該做的事了。”
郎錕鋙指天為誓:“我要違背約定,就叫人將我的頭砍下來,叫烏鴉吃掉我的眼珠子。”
……——
郎錕鋙高高興興地走了,回到寨子裏才想起來一件事——他阿媽讓他問的事兒,他給忘了!
郎老封君正等著他的話聽,見到他回來走過來問:“怎麽樣了?”
郎錕鋙支支吾吾:“那個……阿媽你等我安排些個事兒……”他匆匆將幾件事召人安排完,才一步一挨到了母親身邊。
當娘的一看他這個樣子就問:“你是沒辦成嗎?”
郎錕鋙道:“我……我這就下山再說。”
“我與你一同下山去!”郎老封君馬上做了決定,“不能叫阿蘇家的那個搶了先!他們山下就封一個呢!你舅舅家還在等你的消息哩,你要是自己說不成,我就告訴他們自己下山去找大人說。”
郎錕鋙拗不過母親,道:“好,咱們明天就走。”
娘兒倆正商議著,冷不丁郎錕鋙的妻子也過來了,兩個女人一向是別著苗頭的,一個要去,另一個也一定要去的。郎錕鋙道:“你們在家裏打架就罷了,到山下打架我可不依!”
兩個女人都說:“誰打架呢?我們是辦正事的。”
郎娘子道:“一個族裏隻有一家有官兒做,你做了,我也為我阿爸爭不到了,還不許我去看看熱鬧?”
郎錕鋙隻好又帶著兩個女人從山上再次到南府的府城去。一路上兩個女人果然遵守約定沒有打架,隻是拌嘴。
到得府城城門前,兩人連拌嘴的事都不幹了,一齊望向另一夥人——蘇鳴鸞,她也來了。她旁邊的馬上,也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那人穿著山下的衣服、與她們新得的一樣的官娘子的衣服。
狹路相逢!
兩邊人都別著勁兒,沒有馬上拔刀是他們最後的克製和對地主的禮貌,互相哼了一聲,又在府城的街道上表演了一回賽馬。郎錕鋙與蘇鳴鸞兩騎當先,搶著往府衙跑過去,路上行人聽到馬蹄聲都避讓開來,膽小的麵如土色、膽大的在馬屁股後麵啐他們。
郎老封君與蘇老封君目光一對,她們反而搭了幾句話。她兩個都是出自花帕族的,不過不是同一個寨子裏。郎老封君問道:“你怎麽來啦?”蘇老封君道:“來看我阿弟。”
祝纓是阿蘇洞主的結拜兄弟,從趙娘子起就叫她“阿弟”。話不投機,兩人交談不兩句,也緊跟著兒女的馬努力往府衙趕去。
府衙裏,章炯正在恭喜祝纓:“大人高升指日可待。”
祝纓道:“恐怕沒那麽快呀。”
他倆說著南府的事情,祝纓要將一部分事務交給章炯來辦,章炯隻要正經做事,能力在南府這片地方是比別的官員強一些的。章炯也樂意多承擔一些事務,祝纓大方,他也不能小氣了。
章炯道:“大人不費一兵一卒,就羈縻兩縣,這功勞近幾年沒聽說還有第二個的。以大人的年紀,前途無量。這並不是恭維,早早有個計較,才不至於升了之後覺得突然。”
祝纓道:“我才到南府多久呢。正因不費一兵一卒,所以接下來更要用心經營,一朝不慎炸在手裏……”
衙役就跑過來說:“大人!蘇縣令和郎縣令在門前爭道!”
祝纓與章炯對望一眼,說:“瞧,來了吧?”
章炯道:“大人必有辦法的。”說完他就先避開了。這些“獠人”——現在有族名了——這兩族,各有各的語言,章炯現在隻能聽說些南平的方言,別族的話還是聽不懂的。
他抱著祝纓剛才交待的修路的事務,跑了。
祝纓命顧同出去,將雙方請到了正堂,她自己坐在上麵,兩族自動分在左右兩邊。二人才坐下,他們的母親又到了。祝纓親自出去迎接,見了蘇老封君叫:“阿嫂。”
郎老封君側目。
祝纓也問郎老封君好,又問了郎娘子好,再請她們也坐下。當下,左邊阿蘇家、右邊塔郎家,都標著對方。
茶上來了,蘇鳴鸞這邊先喝茶,郎錕鋙這邊則是郎娘子先說:“早就想來看大人啦,今天終於到了。這城比我們的寨子大。”
蘇鳴鸞沒個老婆替她出頭,就自己說:“義父治下是寨子不能比的,福祿也比寨子熱鬧。”
祝纓笑道:“以後都會好的。”
郎老封君道:“那別家呢?大人,是不是一族裏隻有一家能做官兒的?”
祝纓吃驚地問:“誰說的?”
郎娘子忍不住搶了個話:“難道不是?那我阿爸也行嗎?!”她的聲間微有點顫。
以山下官府的奸詐,扔個果子讓所有人爭搶,競相討好他,他再從中占好處的做法,才是“獠人”心裏的常態。
祝纓道:“看他的寨子有多大、人有多少。”
蘇老封君也問:“花帕族也可以?不止一家?”
祝纓點了點頭,問道:“誰說一族我隻管一家的?”
郎娘子道:“他們傳說,奇霞是阿蘇家,利基是塔郎家,一族一家。”
原來是以訛傳訛了。祝纓笑著搖頭:“當然不是,我願與所有人都能處得好。”
蘇鳴鸞與郎錕鋙都是亦喜亦憂,喜的是自己舅家也能成為自己的幫手,憂的是同族就不止自己出挑了。且舅家如果有敕封,也要與自己平等。
蘇鳴鸞努力鎮定下來,知道此事無可更改,義父要的是“諸夷皆服”,不可能隻扶植她一個。而無論是利基還是花帕又或者是索寧家等,看到了她得到的好處,也不會不有所行動。郎錕鋙這不就自己送上門了麽?
那我要占個先!
蘇鳴鸞很快有了決斷,她將小妹都送到府裏來了,總比別人先行一步。此時,蘇鳴鸞由衷地感謝父親,阿蘇洞主的決定讓他們比別人先先了一步。郎錕鋙現在就沒有她當年得到祝纓那麽多的關注和教導了。
她露出一個大度的笑容來:“那可真是太好啦!我們這些族啊家的,互相攻打了多少年?流了多少血!從來也沒有辦法化解。還好有義父!從此我們可以放心地走路,各家的男子女子也可以放心地唱歌、尋找心愛的人。隻要義父答允,我便回去聯絡舅舅,可以還照咱們之前的章程來嗎?”
祝纓道:“你可以對他講,如果願意就來見我,或者等我從刺史府裏回來去見他。麵談。”
郎老封君道:“當真?”
祝纓點點頭:“當真。不過塔郎家得先將手上的事做好。”
郎錕鋙道:“我說話算數!”
祝纓道:“好。那就定個日子吧。”她現在如果硬擠點時間也能擠出來,花帕語還沒學好,就想再拖一陣兒,等到七、八月份普通對話能行了,再見麵更方便。她將日期定到了八月,那個時間雨水也少了,天氣也沒有那麽炎熱,路上好走。
雙方都同意了,又都坐著不肯走。祝纓先對蘇老封君說:“小妹這會兒正在學算術,我叫項樂帶阿嫂去看看?”
又問郎老封君住哪兒,讓丁貴去通知小吳安排住處,將雙方給隔開了。她讓項樂將人給送到後衙,又叫了仇文來——他正在書房裏收拾一天的功課。她讓仇文陪同郎家一家三口去下榻之處,權作翻譯。
自己再往後衙去,與蘇鳴鸞再作一番長談。
蘇鳴鸞心裏什麽都明白,愈發要做個大方的樣子,感歎一句:“我這兩年總擔心他們家背後給我捅刀子,現在好了,他也有個約束了,我也能放開手腳了。”
祝纓笑問:“不遺憾嗎?沒辦法並吞他家了。”
蘇鳴鸞道:“遺憾也是有的。不過再想一想,這麽大片的山,難管。費力氣並吞,不能有收益填補也是不劃算的。”
祝纓道:“那就說點兒現在自己能管得著的——讀書識字算術之後,管事兒是不是容易多了?”
“是!”蘇鳴鸞馬上來了精神。
祝纓道:“想不想再多幾個這樣的人?”
“義父的意思是?”
祝纓微微一笑:“你選幾個伶俐的少男少女過來,我給他們另建一個學堂,學點兒有用的。”
“像小妹那樣?”
“小妹學得比他們多,他們學好了,才能來跟小妹一塊兒學。”
蘇鳴鸞道:“好!”
“別急,這個事兒我還在籌辦,總要過幾個月都準備妥當了才好開課。”
蘇鳴鸞笑道:“那我先叫他們學點官話。”
“那就更省事兒了。小妹也能多幾個小朋友,免得總悶在家裏同那兩個拌嘴。”
蘇鳴鸞也笑了:“她是淘氣的。”
“小孩子打打鬧鬧的才正常呢,太悶不好。走,看看她去。”
二人一同出了書房去蘇喆的住處,丁貴從外麵跑來:“大人!”
蘇鳴鸞看他的樣子像有急事,道:“義父有事,我先去看小妹。”
祝纓點點頭,目送她去了後麵,轉而問丁貴:“什麽事?”
“唐師傅來了!”
“哦?小吳為難他了?還是……成了?”
丁貴道:“我看他那一臉褶子開了花兒,腰也直了,咳嗽也大聲了!嘖,幾百貫錢花下去,可算是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