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糖坊
祝纓不讚同地看了丁貴一眼,丁貴心虛地低下了頭,心裏仍然是不服氣的。
唐師傅師徒幾人自打到了南府就不得他們喜歡,先是一副被強搶了的民女模樣,不情不願的。繼而提了種種的條件,然後就是漫天的花錢!沒幾天就要一筆、沒幾天就要一筆,間或還要發點小脾氣,雖然唐師傅大多是衝徒弟們發的,徒弟們受了氣之後說話語氣也衝,與他們接觸的人時常要挨兩句口氣不好的話。活沒幹出來,脾氣倒來了。自小吳開始,與他們打交道的人都不大喜歡這幾個人。
更不要提還要記錄他們的成果,趕上唐師傅脾氣上來的時候,去記錄的人就要看著四張臭臉。他們還要遮掩,有時候故意擋著不讓他們看。
就這幾個人,祝纓還交待了要讓他們吃好喝好。
丁貴敢打賭,這群貨以前在州城的時候能吃飽就不賴了,現在居然還挑剔起來偶爾一頓沒有肉了?!他丁貴都不能頓頓有肉!
祝纓道:“請進來吧。”
祝纓在書房裏見唐師傅,唐師傅連過了兩道門,意識到這是府衙,他要見的是一位知府,興奮的心冷靜了下來。
他放輕了步子,見到祝纓之後又要跪下。祝纓道:“起來說話。”
唐師傅打開一個小紙包,說:“大人請看。”
不多,但是細砂粒一樣的糖攏在紙包裏瑩白如霜雪,祝纓道:“這就算成了?以往也見過好看的糖。”
唐師傅道:“這不一樣,這樣的更好。”
祝纓道:“要用什麽東西?多少甘蔗出多少糖?要多少工?”心下奇怪,照說她派了人跟著記錄的,為什麽唐師傅來了,記錄還沒有送到她的手上?
唐師傅道:“一百斤甘蔗能出十斤糖呢!工也與以前相仿,可是省力,出的糖也好。大塊糖的製法也是有的!”
祝纓道:“走,看看去。”她如果要自己吃,雖貴些,怎麽也吃得起了,真正要看的是改進的製法能不能節省成本。
唐師傅的本心,並不想將這法子告訴別人。起初是聽命服役,那是不得已。祝纓雖有允諾,他看後來記錄的人越來越鬆懈,漸將此事給疏忽了,拿著糖見祝纓的路上心裏隻想著“我製出糖來了,該放我回去了,我能自己開鋪子了”。
等祝纓不止是要看糖還要看製作,猛然想起來當初祝纓說過的話,這方子是不可能成為“他的秘方”吃幾輩子了,回程的腳步就沒有之前的輕快了。丁貴扯過小黃,自己跑去把小吳給叫了來,如此這般一說。
小吳臉綠了:“這個老東西!”他記錄得不仔細,很怕祝纓罰他,趕緊跑了過來。祝纓已與唐師傅往唐師傅那個小作坊裏去了。小吳一頭汗,笑道:“哎喲,七百八十一貫錢沒白花。”
唐師傅和三個徒弟大氣也不敢出,七百八十一貫,把他們拆了賣了許都不值這個錢。唐師傅還想過,之前也試過幾個法子不如用那些法子頂替,自己留下秘方。現在他們終於想起來了——命都還捏在官府手裏呢,怎麽就敢大做美夢了?
唐師傅拿著糖,手有些抖,有點慌張地看著這個小院子。祝纓也發現了一些端倪,這裏麵亂七八糟的什麽玩藝兒都有,可見唐師傅是試了許多的方法了。祝纓看了看三個徒弟的站位,一眼就看到了他們比較重視的一個家什。
祝纓也不戳破,直言道:“開始吧。”
唐師傅起初沒動。
祝纓道:“怎麽?有什麽難處麽?嗯?那是什麽?”
小徒弟忙說:“製糖用的。”唐師傅幾人也回過神來了,他們現在用的家什又與之前的有所不同,小吳湊上前道:“哎?這不是前幾天你要新製的麽?”
祝纓道:“你別鬧他,叫他弄。”
唐師傅全沒了一開始的興奮勁兒,祝纓看他與幾個徒弟動手,將之前準備好還未用完的柘漿開始加工。要製漂亮的糖霜要緊一條就是脫色,為此唐師傅用了許多種辦法,最後選擇加入草木灰。
祝纓心道:如此倒是便宜,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出來的?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唐師傅被逼的。小吳看這師傅幾個是相當不順眼的,不止為了花錢,而是因為花錢幹不出事兒來。眼看著自己等人忙得要死,這師傅四人幾個月來加起來胖了兩圈不止,這要是養豬,貼膘的勁頭不用過年都能宰了!來了之後,人人換了衣服新鞋襪!現在看起來跟四個胖財主似的!也就大人還肯養著他們。
人吃成這樣,活沒幹出來,小吳生氣了。
唐師傅如何不想早日製出來呢?新技藝就是這麽矜持,死活不肯到他的腦子裏來。他試了許多法子,後來完全是亂試了!於小吳,製糖他是不會,跟著師傅幾人也看了些日子,正常的製法他也大概見過了。後來唐師傅幾乎是亂了章法樣的亂搞,他也看出來了。沒有直說,陰陽怪氣起來也是夠唐師傅受的。
唐師傅脾氣也不敢對他發,一日生氣,將一盆衣服用的水連盆踢了老高,弄壞了柘漿。當時不覺得,次後發現柘漿澄清了不少。唐師傅據此改良了方法,先將柘漿處理一回,再製糖。除了過濾這個手段,不但加草木灰,還加點貝殼粉——這原是洗衣服的一個法子。
他之前就帶過一個大的扁平勺子,那個是之前煮糖漿的時候撇浮沫用的,這個活兒說起來很簡單,卻也是其中一個竅門,使得他製的糖比別人的又好些。
此外又試過反複試驗等,最終弄出了一個流程出來。最後結出來的糖細如砂粒,潔如霜雪,才配得上“糖霜”二字了。之前製出來的,多少帶一點淺黃色。
祝纓指著大徒弟小心搬運的甕裏的東西,問:“這是什麽?”小徒弟沒說話,二徒弟說:“糖蜜。”大徒弟咳嗽了一聲。
他們將柘汁加工,上層是糖霜,下層是黑糖。
唐師傅又演示了製大塊糖的手藝,這個就更簡單了,拿結出來的砂糖化了重結。
祝纓從頭看到了尾,又看了小吳一眼,小吳趕緊摸出了一個本子,飛快地記了下來。祝纓道:“你呀!罰俸祿你也是不怕的,你也是個小財主了,看來隻好打了。”
小吳手一抖,筆落到了地上。
祝纓又問了唐師傅一些問題,比如添加草木灰的比例,熬煮的火候之類。唐師傅一邊回答一看著小吳,小吳揀起來了筆,又記得亂了。祝纓道:“不錯,唔,小吳,去騰幾間空屋子出來,我要試試。”
唐師傅摸索成了,不能量產也是無益的。也不能單靠某一個熟練工匠,還是得能夠讓差不多手藝的工匠都能做,這手藝才算成了。
她打算先弄個作坊,上畜力的絞盤來榨甘蔗汁,本地多山,水磨既多,則用水力榨汁也可以。不像那些寬闊平原上的河流,在這山區設水磨對農田、水運的影響比較小。她還要多留這師傅四人一段時間,定出一個標準來,使普通的人照著做就能製出糖來。
先得要木匠之類做出工具,還要用鐵匠等。
祝纓看了唐師傅一眼,道:“別哭喪著臉了。驗收成了,別人也能做得出來,你們就能領賞錢回州城了。”
她答應的事兒是絕不會忘了,但也不能讓人哄了她。錢都花了,製糖又不是她的長項,萬一唐師傅剛才演示的時候隱瞞了什麽關鍵的技藝,她錢不是白花了?唐師傅的情緒變化她可是看在眼裏的。這老師傅這作派,一看也是個有自己小算盤的人。巧了,她也是。
得別人來試。
小吳心道:就該這樣!他又心疼起錢來,唐師傅花了這許多錢,還要再領著賞錢走?真是便宜他了!
祝纓看了他一眼,小吳說:“小人這就去騰屋子!”
祝纓又對師傅四人道:“你們這些日子也辛苦了,休息幾日,他們早一日做成了,你們就能早一日回去了。要是手腳快呢,六月末我去見刺史大人,興許還能捎上你們。”
師徒四人才稍稍提起了一點精神,恭送她離開。
祝纓一走,三個徒弟就圍著師傅。小徒弟道:“師父,知府大人這是真的要放咱們走,還是故意拖延的呢?”
某些官府的信譽太差了,服徭役也是這樣的,說好的二十天,一拖拖成四十天,再拖拖成兩個月,拖來拖去給拖成個長工。離京城越遠,這種事兒越沒天理。
唐師傅語氣蕭索:“等著就是了!你有辦法?”
沒有,有也是不敢的。這些衙門裏的人,一個人長了八百個心眼子,比起這些小官小吏,知府大人都算是憨厚淳樸的。
二徒弟小聲說:“反正咱們弄完了也能歇一歇了,吃飯去?”
“吃吃吃,你是餓死鬼投胎?”唐師傅罵。
二徒弟耷拉著腦袋不敢吭氣了,大徒弟道:“如今弄完了,他們怕不會再給咱們送飯了,我去做飯,你來給我燒火吧。”二徒弟老老實實跟著走了。
大徒弟飯做好了,師徒幾人也吃上了,官衙那兒的飯也沒送過來。
祝纓之前吩咐過了,他們幹活的時候小吳還讓人給好好送飯,活幹完了,小吳哪有功夫管他們?丁貴等人也要小小地“教訓”他們一次,餓個一兩頓的算什麽?明天再送,就說府裏來了客人,他們給忘了!
……——
祝纓尚不知此事,她在府衙裏審小吳。
小吳的筆記能夠看出來一個明顯的從認真到敷衍的過程,開始是記“不成”,後麵幾頁幹脆直接在上麵畫個大叉。
祝纓很平和地問道:“你就是這麽辦差的?”
小吳汗如雨下,跪下道:“小人知錯了。”
“說了多少次了,要用心,你們都幹什麽了?”
丁貴見狀,膝蓋一軟,也過來跟著陪跪。祝纓道:“你們人人有份了?”
顧同想一想唐師傅開始不情願的樣子,也給小吳求情:“他們也不是故意的,一直沒見著效,也是急的。”
“機靈得過頭了,”祝纓評價道,又說顧同,“還有你,就這麽賣人情的?”
顧同也不敢多嘴了。
祝纓道:“嗯,不錯,我前頭幹事,你們後頭就敢給我偷工減料!”
小吳心頭一鬆,祝纓道:“沒有下回。”
小吳連連叩頭,丁貴也嚇得麵如土色,祝纓道:“都起來吧。”
小吳現在是朝廷命官,打板子就不合適了。他和丁貴都是住在家裏的人,不能讓他們心懷怨恨。以後類似的事兒就不能再讓小吳去辦了,還是項樂吧。
祝纓沒有再罰他們,卻不再讓小吳準備作坊了,屋子場地準備好後她打算將此事交給項樂。隻要地方準備好了、家什齊全了,無論是原料還是人工,都不是事兒。
顧同對項樂連使眼色,項樂不為所動,在顧同要放棄的時候,項樂對祝纓道:“大人,蘇縣令還在後麵等著您呢。”
祝纓道:“讓她們母女多說會兒話。小吳,你還不快去騰屋子?”
小吳爬起來就跑,祝纓對項樂道:“你親自去一趟唐師傅那裏,送些酒食犒勞他們。”
項樂道:“是。”
祝纓這才到後麵,設了個家宴來款待蘇鳴鸞一家祖孫三代。祝煉知機,見同學的家長過來了,他拉著祝石躲在房裏不出來,央了張仙姑房裏的幫傭的蔣寡婦給他倆將飯端了到房裏吃。蔣寡婦見他們可憐,低聲道:“成。你們吃完了碗碟放在房裏,我來收。”
祝纓這場家宴,幾乎全是女子,祝大與蘇老封君語言也怎麽通,想占一點輩份的上風說點場麵話人家也聽不懂。他與她們吃了兩杯酒,索性就說:“你們說你們說,我就不在這兒礙事兒了。”
他回了院子裏,正好看到兩個小子在吃飯,咧咧嘴:“咱們爺兒仨一道吃吧。”
祝石很高興,放下碗筷給祝大搬了張椅子過來,祝煉又給他布菜,祝大舒服極了:“你們倆別忙啦,來,吃飯。”
他一走,祝纓這兒酒都不上了。張仙姑跟蘇老封君語言上不太通,但是拿筷子讓人這個動作都是看得懂的,居然很有默契。
家宴,吃得很放鬆,祝纓對蘇老封君道:“有空就來住兩天,我在我招待,我要有事兒出門去了,這家裏也有人招待阿嫂的。”
蘇老封君道:“我一定要帶著她舅舅過來見一見阿弟,阿弟,真的許封官?”
祝纓道:“當然。地方大的,做縣令,寨子小、人口少,就並在別人的縣裏,分縣衙裏一個官兒。怎麽分,我看了人、看人地方給他們安排好。”
蘇老封君道:“我信得過阿弟。”
蘇鳴鸞道:“阿媽,義父這話已經說了一次了,你還問。義父說過的,什麽時候不算數了?”
蘇老封君不再問了,跟張仙姑兩個人笑著互相讓菜。
蘇鳴鸞道:“義父,我後天就回去聯絡舅舅。塔郎家……”
祝纓道:“他要有什麽越界的事兒,你隻管告訴我。”
“好。”
祝纓又想到了這兩家的“縣界”,他們與南府的界碑是立了,各自的界碑還沒定。山裏沒個特別固定的界線,等見了花帕族的人之後,得將幾個縣的大致界線也要再定一下。
設學堂的事兒她現在也不想就上本,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呢,一上本,萬一朝廷的安排與她的想法不一致,朝廷一道令下來,那就不好辦了。還得她這兒自己準備好了,條件、方案、人員都齊了,捧給朝廷去批整個計劃。
先期準備得花錢,糖坊得趕緊弄了!
她與蘇鳴鸞吃完了飯,蘇鳴鸞母女祖孫到蘇喆房裏去安歇,祝纓又回了書房重新列一下計劃。項樂也從唐師傅處回來了,他沒有猶豫,等祝纓放下筆就說:“今天唐師傅他們自己做的飯。”
祝纓了然:“哦,被排斥了。”
項樂道:“大人,以後這樣的事兒我會留意的,大人的心隻管往大事上頭放。”
祝纓笑笑:“也不能單叫你管這些小事。”
項樂道:“大人有事吩咐我,我就去幹。我去辦差了,還有三娘、還有師姐她們,大人別太累著了。”
祝纓一怔:“好。”又低下頭來看自己的計劃。
……
蘇鳴鸞緊著回去,郎錕鋙母子夫婦一夜商議,也想趕緊去落實。難得遇到個說話算數不耍詐的官兒,他們也想將事情給定下來。有了身份,以後就能少吃些虧了。郎錕鋙找了狼兄,與他約定,狼兄給他教南平土話。又找到了仇文,知道仇文心裏有怨氣,郎錕鋙也不拿話壓他,說:“大人說,我的衙門裏的官由我來定,你願意來做官嗎?”
仇文猶豫了一下,道:“我還要在府裏多學些事兒。”他對寨子的怨恨稍稍減了一點,但仍然想留在府城。祝纓也帶他學點文章之類,他喜歡這樣。
郎錕鋙無奈,道:“那好吧。我給你留一個位子。”
仇文道:“不用的。我也不知道我接下來想幹什麽,你還是留給別人吧。”他心裏有一個隱秘的願望,這話對誰都不能先講出來。
郎錕鋙隻好拜托了他最後一件事:“如果要再寫什麽東西……”
仇文道:“我幫你寫。”
郎錕鋙笑道:“好兄弟。”
他聯絡了這二人,轉天也向祝纓告辭,回到他的寨子裏準備接下來的事情了。他得擬定個官員的名單,然後交朝廷來批準。這不,馬上就要用到仇文了!
仇文不得不中止了在府衙裏的學業,暫時跟他回到山上,助他處理一些簡單的文書類的事務。
……
兩族的人一走,祝纓馬上就忙碌了起來。
先是糖坊。
房子不用現蓋,手上就有,不過現在要保密。然後是木匠等,都是熟手,之前也給唐師傅做過工具,連圖紙都是現成的。
祝纓召來木匠,道:“不要原來的那樣的,要做大些,做成這樣!”她畫的圖比較簡單,從榨汁的工具開始,都要求大一些,又跟鐵匠那裏訂鍋買鍋,又訂特製的扁平勺子,等等。
糖坊還要改進,要有存放甘蔗和糖的倉庫,還要有狗、有守衛。地方要大,她主要就是想要個“大量、低價”,唐師傅這一點做得非常的好,草木灰等物廉價易得。
她又將唐師傅的流程給分解了,不要一個工匠做全程。作坊分成幾個區,有專門榨汁的,有負責過濾的、有負責脫色的,還有負責最後成品的。
成品也要分成幾類,同樣分給幾個不同的工匠負責。管哪一樣的就單管那一樣。
祝纓又翻看了小吳那些記錄,雖然越往後越潦草,前期還是比較認真的。也不能很怪小吳,一件總也不能成功的事,人都是越往後越沒耐心的。她卻從中又品出一點味道來,糖要是想定型,都是在還軟或者還是稠漿的時候。
她的想法仍是由著一塊一塊壓出花紋的紅糖塊而來,隻要有模子,做成什麽形狀不是做?從塔郎家兒子來看,不過是變個形狀,新鮮感馬上就不同了。得弄更多的模子才好,如果弄出更大的模型,想必有很多不差錢的土財主、豪門大戶會喜歡的。
就看會不會賣了。
紅糖白糖飴糖都是甜,除了甜味之外又有點別的不同,糖是不是還能弄出別的味道來?
她打算等唐師傅他們走了之後,自己試這個。唐師傅的小心思她約摸能看出來一點,也能猜著幾分,強扭的瓜不甜。她也不怕唐師傅走後搶她的生意,誰擠兌誰還不一定呢。
府裏的事務她都有安排,需要她親自處理的並不多,她便一頭紮進了糖坊中。
知府親自督辦,工匠們也不敢怠慢。祝纓平素愛惜民力,從不過度征發,工匠們幹活的時候興頭也高。幹活的時候照例是不禁聊天的,有人說:“大人要弄這個做甚?要糖,或買或征他們匠人做就是了。”
也有人說:“大人要做什麽,哪是我們能弄明白的?趕緊幹完了,好接活計去。”
他們都猜不到祝纓是要做這項買賣,祝纓也不會親自去做這個,她還是照著賣橘子的思路,隻賺房租等費用。工藝、買賣,還是要讓當地人自己來幹。最開始,還是得選“聽話”的人來辦這件事。
糖的需求量必然是比橘子更大的,這樣能有更多的人有生計。
最需要體力的榨汁也不必全用人力,則婦女也可以幹。餘下的活計雖然需要體力,普通健壯的婦人也能做。如此一來,像家裏那幾個寡婦一樣的婦人,即便沒了丈夫、沒有土地,也能有個去處養活自己。
此外一個問題就是甘蔗的種植也不能過份侵占耕地。好在稻麥兩季,能夠騰出一些土地了。物產又多了一項,頂好再開設個南府的同鄉會館,之前那位盧刺史,種麥的事兒欠自己一個人情,正好拿來用。
會館也還得是本地富商、士紳去辦,這次她更有經驗了,從一開始就吸取福祿的經驗教訓,讓主持者輪流當值,以防一家獨大。
糖與橘子不同,運輸的時候不必太考慮腐敗黴壞的問題,可以賣得更遠!
祝纓看了看項樂,道:“你大哥做家裏的買賣,你和三娘有什麽買賣做不?”
項樂道:“我們都將本錢交給大哥經營。”
祝纓道:“那我再給你們一樣買賣,你們用錢贖買。”
項樂用心聽了祝纓的話,小聲地說:“好是好的,別人會不會說大人任人唯親呢?”
祝纓笑道:“不然呢?總歸有個親疏遠近。一開始頂要緊的,交給別人我也不放心,你盯著。先賺它一筆之後,再將製法傳授給鄉親。”
項樂道:“既是大人的安排,小人聽命便是。製法是大人花了心思弄出來的,要傳授也該讓他們領大人的情。大人要不教,小人也不將製法教他們。且大人說出去,信的人才多。要是由小人來說,還有人擔心小人無事獻殷勤,要挖坑害他們呢。”
祝纓道:“多大點兒事。行,那就我來。”
項樂這話又提醒了她,不錯,如果一件東西由她來帶動,跟風的人肯定比項樂這樣的小商人家裏要多得多!
咦?既然如此,何不再借一些更有名氣的人,將南府糖的招牌打出去呢?!巧了,她認識好些個有名氣的人,京城可是能夠引動天下風潮之地呢!糖不能隻在南府賣,得各處都賣!
祝纓微笑道:“走,咱們去作坊裏看看去。”
……——
祝纓親自監工,作坊很快準備好了,祝纓不帶唐師傅等師徒幾人,反而是項樂、項大郎等人帶著幾個夥計長工到了作坊裏。
祝纓道:“開始吧。”
她要不用唐師傅的情況下自製糖,製成了,就代表普通工匠也可以。項大郎心中微微有些激動,他家以前是做阿蘇縣生意的,現在隨著阿蘇縣自己人越來越精明,這買賣的盤子變大了,他分到袋裏的反而沒見漲。
此時弟弟妹妹給他又兜了個大活來!
項大郎手心裏捏著兩把汗,看著夥計趕著畜口帶動了絞盤,削皮、切斷的甘蔗被投進了鬥裏,絞出汁來。甘蔗渣也沒扔掉,又投到一個大水桶裏用清水浸一浸,再次壓榨。反複兩次,多榨出了一些柘漿來。
然後是投入一定比例的草木灰等物,澄清、過濾……
項大郎跟祝纓一道盯著這個作坊的每一樣工具,直到最後做出幾大袋各式各樣的糖來!
項大郎激動地道:“成了!”
祝纓道:“行了,一會兒讓祁泰把賬做平。東西先寄在福祿會館售賣,先在本府、本州試試,不要賣高價。”
基礎的產品薄利多銷,新奇的賣高價,窮人富人的錢都能賺到。
她也沒忘了掃尾。此事雖然有利於南府,弄出來說她以官府的力量造了個作坊給商人,將來又是一種麻煩。必須不留把柄。
項大郎趕緊答應了,他在心裏核算了一下成本。這樣的作坊主要是攤子大,銷路也不愁,又在甘蔗的產地,原料易得。配方也已經得到了改良,用料也便宜,得出來的東西也好。利潤可觀!
項大郎當即決定,要趁著別人還沒開作坊,狠狠地、盡量多地賺!
祝纓也不要他現在就將錢款結清,可以分期付款,也可以拿部分糖來折抵。項大郎滿口答應了。
祝纓道:“從現在起,你開始開工,幹上幾天,看看還有什麽毛病沒有。”如果沒有,她就要把唐師傅給放走了。
項大郎就住在作坊裏看著,到了六月底,一切正常。項大郎又自作主張,給糖起個名字叫“府君糖”,說是知府大人的恩典。又因定價極劃算,名字也扯了虎皮,在府城裏銷路頗佳,貧的富的,都能有合適自己的那一款。
他又另有主意,找來弟弟妹妹:“這買賣白拿了我十分不安,不如分些與朱大娘子!咱們各兩成,她拿三成。如此一來,別人也不敢找咱們的麻煩了。”
親戚代持,幹股,自來行賄的法子多的是。項大郎甚至不認為這是行賄,糖坊雖說贖買,實則是祝纓白給他一個買賣門路。
項樂項安也無異議,花姐卻慎重地反對:“這是把小祝當什麽人了?且現在我拿了三成,你們賺的少了,怎麽與旁人爭競?買賣不就做不下去了?小祝是想將事做成,看你們可靠才選的你們,不是為了你們的孝敬。”她又找到了祝纓,如此這般一說,讓祝纓去對項大郎講明。
項大郎依舊不安,私下將利潤中分出一份,都記賬上,給祝纓留著。
祝纓不知他還有這一手,等他核算出了第一批的成本,價格比現在世麵上的砍了一半利潤仍然可觀,便說:“成了。”
項大郎做出樣子來,讓他再賺一陣,她就再以官府名義做個“官糖坊”出來。一是補貼衙門收入,二是緊著她可以試驗出新,三也是防止接下來私營糖坊壟斷,成了氣候不便管理,官府反受轄製,養肥商人,而不能普惠百姓。
如果隻有官坊也不行,官味太足的各種弊端她可太了解了,不計成本專供貴人使用就浪費,對外經營就容易弄出價高質量差的虧本廢物。得兩種都有。
再圈出一塊地作為官糖坊的地盤回來開工,祝纓就帶上四縣的縣令以及唐師傅等人啟程再往刺史府去。
有祝纓在,唐師傅等人回程也與來時一樣的有車坐,他們的家什也帶上了,連同這些日子得到的新衣服、新鋪蓋之類,一股腦兒地都裝上了車。
縣令們不理會他們,都圍著祝纓打轉。南府出了“府君糖”,想也知道是怎麽來的。項家是幹什麽的?就沒聽說他們家會製糖!關、莫二人尤其清楚,這仿佛跟當年賣橘子是一個路數!
莫縣丞還罷了,關縣令就想討一句許諾:“大人,這甘蔗思城也有的。”
祝纓道:“嗯。”
關縣令繞著她打轉兒,伸出手來想給她捶背:“大人,不能光盡著他們南平縣吧?”
郭縣令心裏美,別人跟知府在一個城裏,像脖子上被套了根繩子。他不一樣!他白賺!開作坊、賣東西,得給他交稅吧?糖可是個值錢的東西,項大郎賣得便宜,也僅是對之前的高價而言。再便宜,它也比種地錢多。
他說:“還得是大人!”
王縣令這才回過味兒來:“大人,您最初可是在我們河東買的甘蔗呀!”
祝纓道:“都不用急,項家隻是試製,他們賠了,就不用你們做了。賺了,大家再慢慢做。現在也不必爭,都有。也不必著急,甘蔗還沒下來,沒有甘蔗也做不成。”
關縣令放心地大拍馬屁:“大人在福祿的時候就是雨露均沾,下官放心得很!”
祝纓道:“我卻不放心你們!甘蔗不得侵占農田!”
四個人都說:“是是,一定一定。”
關、郭、王三人又一齊說莫縣丞:“福橘還不夠你賺的?!去去去,這是我們的事。”
四個人吵作一團,都忘了還有一個唐師傅。這是個製糖的師傅,與“府君糖”必有淵源。關、莫二人想的是:橘子之前也有,能賣上價的隻有大人。糖,也還是跟著大人才能賺到。
祝纓道:“朝廷命官,不為農桑,倒為一口糖、幾個商稅打作一團。不像話。”
他們知道她的脾氣,這麽說隻是玩笑,也笑道:“為富民計,不得不如此。”
世人皆以為這些官員與商賈絕緣,實則不然,誰都不會跟錢過不去!祝纓總有一個辦法,能將賺錢的事做得不著痕跡,反過來再賺名聲。
祝纓道:“那可說好了,甘蔗,要地,回去都給我把那隱瞞土地人口的提起來抖一抖!你們抖出多少人口土地,將來就是多少甘蔗田。”
“是。”
“對了,還有商稅……”祝纓將自己之前的計劃於路上向四人宣布,並且征詢意見。先是項家做,然後各縣再擇一“忠厚殷實之家”學習技術。由官府支持他們開設糖坊,但是有條件,不能隻用自家奴婢、佃戶等幹活,得雇人,鰥寡孤獨優先。
郭縣令心道:來了!來了!鰥寡孤獨優先!說破了天去,這也是占理的!
一行人一路歡歌笑語到了州城。
……——
冷雲的心情不錯,他的宿麥成績不錯——這個不是他的首倡,又上表要種雙季稻——這個也不是他的主意,朝廷也給了他表彰。
是以祝纓請設塔郎縣的事沒有告訴他,他也沒有生氣。反而打趣祝纓:“錯眼不見,你就又出息了。”
祝纓道:“大人這話——”
“怎麽?”
“不大像是大人的味兒。”
廢話,這是冷侯寫信說冷雲的。冷雲翻了個白眼,道:“你真當自己是個勞碌命了?”
祝纓道:“我也沒忙什麽,遇著了就幹了。”
冷雲道:“罷了,反正你也閑不下來。”
祝纓也不問他有沒有補個幕僚管刑獄,也不問他苗縣令調走之後新縣令是誰,陪他說點閑話,聽冷雲說想回京,問祝纓要不要也調回去。祝纓稍稍提了一句:“就怕京裏亂。”
冷雲道:“這個你怎麽又不懂了?你不在其中,好處就一定沒有你的,壞處也未必就落不到你頭上了。”
祝纓道:“那是您。您不怕。我這身板兒在京裏不頂事兒。”
冷雲道:“七郎怎麽說?”
祝纓道:“沒說什麽。”
冷雲道:“他要是沒叫你回去,你……唔,就等任滿吧。”
“是。”
祝纓這下連京中的情勢也給避開了,隻說本地之風土,勸冷雲,如果想回去以後再采買本地特產就不這麽方便了,要提前準備。
冷雲主持開會也是越來越散漫,大家見個麵,著重表揚一下祝纓。提醒一下所有人秋收、稅賦都要上心,種好宿麥,他就沒別的好提的了,直接說:“散了吧!”
祝纓不多停留,將所攜之土儀留下,再將唐師傅師徒四人的名冊勾銷,留下賞錢便去福祿會館了。
郭縣令直搖頭,這師傅四人也就是遇到府君!他們現是不用跟州府服役了,但是因為之前冷雲將他們轉給了祝纓,現在這幾個人算是南府賬上的人。人落在南府得落到具體的縣裏,一勾,就落南平縣了。
不用祝纓出手,哪怕她有一點不悅,郭縣令為了討好上司都能讓他們生不如死。祝纓不計較,郭縣令思之再三,沒出手,放生了唐師傅,顛兒顛兒地跟著祝纓去了福祿會館。
祝纓要用福祿會館,也是要賣糖,項大郎拖著車跟著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