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55章 停滯

祝纓一般也不拿小事麻煩政事堂。

如果不是這一批官職略多,且學生們都還是白身,但凡略小一點的事情她跟吏部就能辦了。

比如童立、童波兄弟倆。

這兩個人是祝纓剛到福祿縣的時候親自選入縣衙的,祝纓升任南府,他們留在了福祿縣。祝纓掌梧州之後,各縣官吏的考課都在州裏,由州裏一總報給吏部。

國家太大、地方上的官吏又多,吏部能直接考核到的人並不太多,地方上數目龐大的底層官吏的考核、任命、舉薦之類,吏部多半是要看地方州縣的反饋建議。規定上是司功負責,實際上一般的主官權利很大。

祝纓很自然地就將這哥兒倆也給推了個從九品,文書都發到了吏部了,壓根沒告訴政事堂這件雞毛蒜皮。

政事堂裏假埋怨她的時候,她已到了福祿縣與阿蘇縣交界的地方,在阿姐家做客了。

迎接刺史比迎接縣令要隆重得多,趙灃親自下令整理客房,準備迎接祝纓。他與妻子親自迎出了三十裏,等著祝纓到來。

趙灃心中激動之情實難言喻,十年功夫,縣令變刺史了!自家算得上是與刺史大人“相識與微時”,這樣的一份人情是後來者很難達成的。

他快步上前,一揖到地:“恭迎刺史大人。”

祝纓跳下馬來:“姐夫請起。”

一聲“姐夫”讓趙灃心裏舒服極了,他忙說:“不敢。”

祝纓笑道:“你被阿姐休了?”

趙灃微愕,哭笑不得:“大人哪裏話?”

祝纓又看向趙娘子:“阿姐,好些日子沒見啦。”

她對他們一如往昔,仿佛還是在福祿縣做縣令時一般。趙娘子自她任南府之後與她見麵就少了,一看祝纓不擺架子,她也高興:“阿弟更加威風氣派啦!”

兩人寒暄幾句,趙娘子道:“家裏都收拾好了,外頭冷,回去聊吧。”

“好。”

一行人多半騎馬,趙灃將自己的田莊道路修得不錯,半天功夫就到了。路上,祝纓看了看周圍的宿麥長勢,又問趙灃情況如何。

趙灃道:“添了一樣糧食,又不需另開地來種它,自然是好極。他們旁的人又有些眼饞甘蔗。我就說,橘子還不夠種的嗎?不過糖的利確實重啊!”

祝纓道:“滿眼都是菜,筷子也隻有一雙不是?先把眼前吃進肚裏才是正經。”

趙娘子道:“我也這般說,小妹他們山上種完糧食再種茶,也沒再多的地方種再多的橘樹了。阿弟可也有些日子沒到寨子裏看看了,包你大吃一驚!我才從阿嫂那裏回來,可與以前大不同了!”

三人山南海北地聊著,既說到了山上,祝纓對趙娘子道:“我正要進山去。”

趙娘子大喜:“你可算又去啦,聽說之前總經利基家的地方,又與花帕做鄰居。那裏的集市一開,我這裏集市人就少了一些了。”

祝纓道:“我這不是來了麽?阿姐猜猜,我這回進山是為的什麽?”

趙娘子道:“什麽?不會是在也要常往咱們家去吧?”

祝纓笑著搖搖頭:“是一件現在就能看得見的好事兒。”

“那是什麽?”

“老大的告身下來了,今後三年,他就是梧州長史了。我這次來就是為了宣告這件事,再領他到梧州居住。三年之後,輪到別家,他身上依舊有官階。”

趙娘子更是高興:“那可真是太好啦!那麽大一個人,總窩在家裏像什麽話?我說他,別總悶著。他就背上弓往林子裏打獵。阿嫂同小妹都擔心他,怕他在林子裏出事,又要派人跟著他,他就跟人躲貓貓……”

趙娘子話匣子一打開,就沒別人什麽事兒了,趙灃對祝纓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祝纓一笑,趙灃隻好由著妻子同祝纓繼續拉近感情。她依舊是那麽的有活力,一氣說到了莊園裏。

趙灃此時才說:“你讓大人先歇一下,咱們備下晚宴,一會兒你有多少話都坐下來再說。”

“行!”趙娘子說。又風風火火地安排祝纓入住。

祝纓等人住進了之前的客房,這裏灑掃一新,一應擺設、帳幔之類比之前住的時候更好了,鋪蓋也都換了全新的。祝煉跟在祝纓身後,趙灃夫婦起初沒在意,等到祝纓安排祝煉住她旁邊的屋子,趙娘子才問:“這個……就是她們說的錘子了吧?”

祝纓笑道:“他現在叫祝煉,是我的學生,以前的事兒就先別提了。”

祝煉有點緊張,這位是蘇喆的長輩,也是阿蘇家的人,他據說是利基族的,兩族有仇。

哪知趙娘子與蘇鳴鸞一樣,並不曾對他翻臉,反而說:“原來是他!能留在阿弟身邊,看來是不錯的。阿弟可要看好他,別再叫個什麽鬼東西給拐走了。”

祝纓道:“那個呀?是他舅舅來接的人。”

“養了幾年,頭也不回!哼!那不是山裏人的做法!我們阿蘇家的人就不是!”

祝纓含笑聽著趙娘子抱怨,又看趙娘子派了兩人給祝煉聽招呼:“帶上他們,到了寨子裏別跟你老師走散了。”

祝纓讓祝煉謝了趙娘子,人也留下了,都放到祝煉的房裏。祝煉有點別扭,他並不曾用過什麽小廝,祝纓則是將這二人當做了祝煉的保鏢。既然是人,就難免有眼有耳,說話小心些就是了。

很快,宴席也準備好了,趙灃夫婦又請了周圍幾個陪客,場麵也很熱鬧。

祝纓對趙娘子道:“阿姐是知道了好消息,才準備得這麽熱鬧嗎?”

趙娘子道:“阿弟不是才告訴我的嗎?老大的事情。”

祝纓道:“我是說你自家的事。”

趙娘子想了一下,沒想到是什麽,趙灃卻突然說:“難道是大郎?”

祝纓點頭道:“我安排他今年考試,過了就能放出來做官。”

趙灃和趙娘子喜從天降。趙蘇離家上學有幾年了,也沒見讀出個什麽名堂來。福祿縣也沒幾個能做官的,頭一個是顧同,趙蘇比顧同還早投效,趙蘇至今沒個好消息他們也急,又不知道怎麽提一下才好。

趙娘子道:“做不做官的,好歹回來見上一麵,他都三十了,還沒娶親呢!我可真怕他在外頭鬼混。”

祝纓道:“這有什麽好怕的?他是個心裏有數的人。”

晚宴更加熱鬧了,換了三次席麵才告結束。趙灃夫婦仍是不放心,兩人又跟到了祝纓的住處。祝纓會意,請他們進房裏坐,告訴他們:“去年我上京的時候同他談過了,今年先考試,考過了一切都好,考不過我再為他安排。”

趙灃夫婦終於放心,趙娘子道:“一切就都交給阿弟啦了!”

祝纓道:“一旦授官,會有假期回來探親,到時候就能見著了。”

趙娘子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哎,阿弟,你快休息吧,明天我送你上山去!”

……——

趙娘子說話算數,第二天親自將祝纓送到山上去。她們一路走得急,趙娘子帶了不少人,人人執刀,看著十分警覺。

祝纓問道:“這是怎麽了?難道有山賊不成?”即便是她在福祿縣,與阿蘇家關係還沒那麽好的時候,路上也沒這麽緊張的。

胡師姐聽這一聲,悄悄地將手伸到了刀柄上。

趙娘子道:“誰個怕山賊來?還不是索寧家的那個鬼!”

祝纓問道:“他?怎麽了?”

“哼!他說,小妹誘拐他寨子裏的人,要小妹將人交還給他!呸!他說是就是了麽?憑什麽?他又沒證據!有本事他找塔郎家要啊?不給,就是不給!”

祝纓了然,比起什麽喜金、山雀之流,索寧家與阿蘇家都是奇霞族,語言相通、風俗相近,連地方都是連著的。別家跑,索寧家就更應該跑了。看趙娘子這個樣子,雙方是交過手了的。山下三縣倒是沒聽過索寧騷擾的回報,多半這矛盾還是集中在山裏。

祝纓也留了一個心眼兒,索寧家在山中稍深一點的地方,而自己現在是從福祿縣的方向進阿蘇縣。也不排除這個索寧家與阿蘇家的衝突在另一邊,並不曾涉及到這裏,今天這番作派是阿蘇家要在她麵前小告一狀。

一行人直到阿蘇家大寨,都不曾遇到過什麽索寧家的人。

到了寨子裏,看一眼才明白趙娘子說的變化是什麽意思。

寨子的圍牆往外擴了一圈,新砌的石牆,門也整修過了,與她的別業有點像。蘇鳴鸞帶著女兒迎了出來,見麵就拜義父。祝纓下馬將她扶起,道:“又見麵啦,我帶好消息來了。”

蘇鳴鸞笑道:“是。”

她們一路到大屋去,沿途的房子也比之前變了一些,除了修補殘破、新建大房子之外,裝飾也比之前豐富了。房前屋後的東西看著也多了一點。看路邊人的衣著也有更多的新衣,臉頰上也豐腴了。

到了大屋,阿蘇夫人與蘇飛虎也在,祝纓先叫阿嫂,又說:“老大的告身下來了!”

阿蘇夫人一推蘇飛虎:“快謝謝你義父。”

祝纓看蘇飛虎,一部胡子遮口,背稍稍駝了一點,人仍然健壯,她扶起蘇飛虎,道:“天下大著呢!”又讓蘇鳴鸞準備個香案,她好宣讀一下這個任命。

蘇飛虎的職務是長史,比山雀嶽父弟弟林淼的那個司馬要略高一些,在這上麵稍壓山雀家一頭,阿蘇家都比較高興。

蘇飛虎接了告身,外麵一陣歡呼,這邊酒宴也擺了出來,趙娘子與阿蘇夫人兩人交換著眼色,都是一種放心的高興。趙娘子喜歡侄女當家,但也關心侄兒,如今侄子也有個好處了,總算可以放心了。

宴會上不談“正事”,阿蘇夫人與蘇鳴鸞的三哥等人都說著阿蘇縣這幾年的變化,生活是越來越好了之類。絕口不提期間亦有人反對,不過都被蘇鳴鸞給收拾了。隻恨血祭已經取消了,不然拿去祭天真是個不錯的理由,現在隻好另外找理由安排。

祝纓留意看著四下的人,尤其是男子,看他們身上有沒有很明顯的外傷。看了一陣,讓她找到了兩個人。兩人都坐得比較遠,模樣不太真切。祝纓暗中記下了,仍是陪著阿蘇夫人他們說話。

又問樹兄哪裏去了,蘇鳴鸞說派他往外麵小寨辦事,現在還沒回來。

阿蘇夫人又問祝煉,繼而給了祝煉一盒金珠做見麵禮。祝煉看看祝纓,祝纓道:“阿婆給你的,你就收下。”

祝煉接了過來:“謝阿婆。”

阿蘇夫人道:“真是個好孩子。”

一旁蘇喆悄悄翻了個小白眼,扭過臉去同她小表姐說話:“那以後咱們就都在山下啦!”這小表姐是蘇飛虎的小女兒,比蘇喆大一個月,兩人年紀相仿。這孩子打小過得比蘇喆順利得多,有點兒憨,蘇喆喜歡同她玩。

大人們看著孩子和睦,心中頗為安慰。

到得宴散,祝纓回房休息,胡師姐堅持親自擔任守衛的任務。才將鋪蓋取來,便聽到腳步聲,胡師姐抽身到了門旁,一看卻是蘇飛虎。

胡師姐頗為躊躇。蘇飛虎會熟練地講奇霞、花帕兩種語言,對利基話也能簡單地對話,獨對山下的方言知之甚少,官話更是不會的。胡師姐會方言和一點官話,不熟山中語言。

兩人無法溝通。

胡師姐隻好回頭叫了一聲:“大人。”

祝纓已經走了過來了:“怎麽了?大郎?來,進來坐下說。”

蘇飛虎給自己打了打氣,說:“義父,我聽說這個官兒是不管事的,既然不管事,是不是住在哪裏都差不多?”

祝纓給他倒了杯茶,往桌上一放,兩人都坐下了,她說:“不想跟我走?”

蘇飛虎道:“我知道你們擔心什麽,阿爸擔心寨子,小妹擔心我在這裏與她爭,阿媽擔心我,義父受了阿爸阿媽的囑咐要帶我走。我不同小妹爭,但是眼下寨子裏有事,我走不開。小妹幹的事對寨子有好處,別人就要不好,索寧家一直找麻煩。我沒有管寨子的本事,還有一把力氣可以出。我也是阿爸的孩子,我得守護這個寨子。”

祝纓道:“索寧家?他們怎麽了?你慢慢說。”

蘇飛虎道:“還是之前……”

情況與趙娘子說得差不多。路果、喜金等人鬧到祝纓麵前,是因為他們已受了朝廷敕封。索寧家沒有敕封,祝纓召集縣令開會的時候當然沒有他,但是損失卻是實實在在的。索寧洞主也是個爽快人,直接跟阿蘇家幹上了。

索寧洞主親自帶隊巡邏著兩家的邊界,捉拿逃奴以及跑到阿蘇家的普通族人。山中各族的邊界又沒有那麽的嚴格,不時“誤傷”阿蘇家的人。索寧家不像五縣,五縣都接受了祝纓“不以人為祭品”的條件,他抓著了人還時不時放個血祭個天。

阿蘇縣並不想跟他們打,種地賺錢都來不及了,誰想理他們呐?!

阿蘇縣的茶餅做得多了,質量也有了一些提升,不能說上佳,銷路也比以前好。糧食又產得多了,再有一些其他的貿易。蘇鳴鸞於種茶之餘,因著姑父的關係又引進了一些橘子樹,連這買賣也涉足了一些。隻恨開出來的地太少,隻能少種一點,和姑父串通也充做“福橘”。

她這裏的山更多、更高,不像福祿縣,縣裏也有山,但都不太高,縣城周圍還是一片平地。高山,就意味著有比較陰涼的山洞,更易儲存一些物資。

蘇飛虎也得承認,妹子確實能幹。但是要幹事就得要人,阿蘇縣的人不大夠用的,一麵解了部分聽話奴隸的枷,讓他們仿著山下奴婢佃戶的樣子幹活,分少許收貨給他們,幹得好了給予少量的獎勵。一麵就是四處薅人。

親舅家的不太好意思,悄悄地、少量地收一點,對外人就不客氣了。

祝纓仔細地問蘇飛虎:“奴隸的枷卸了,有人跑嗎?小妹是怎麽做的?”等等。

蘇飛虎知道得不也不太多,隻知道人是經過挑選的,也確實沒跑幾個人。

蘇飛虎道:“我想留下來,幫寨子裏過這一關。小妹說,義父不願意開戰,那就我們來!”

祝纓道:“我還要去別業,這個事先不急。容我想一想。”

“義父。”

祝纓道:“莫急,一急就看不清路了。”

蘇飛虎道:“我能在寨子裏多一天是一天。”

祝纓道:“你已是梧州的長史了,敕封你也接了,總要隨我走一遭,好叫人知道是你、是阿蘇家的人做了這個長史。你須得見一見各位縣令,先走這一遭,接下來的事情,咱們再說,如何?”

蘇飛虎幹脆地起身:“好,我與義父走這一趟再回來。義父休息,我回去了。”

……——

第二天,祝纓等人起了個早,這一天她計劃在阿蘇縣裏暫休息一天,同行的商人也可在阿蘇縣做少量的貿易。

這一天她換了衣服在寨子裏瞎轉悠,說自己也是商人。有人不信,她就摸出一包針來與人交易。祝煉覺得有趣,不過他牢記不能在這裏說利基話,裝成啞巴跟胡師姐一左一右跟在祝纓身邊。

祝纓與人聊天,他也聽著,轉了半天不由納悶:蘇喆她們不是討厭利基人嗎?怎麽好像更恨索寧家似的?

正想著,忽然橫地裏潑過一盆水來,胡師姐護著祝纓、提著祝煉往旁邊一閃。祝煉又看到了一個老熟人——蘇喆的小侍女,原來她回來了!

祝纓看了看小侍女出來的屋子,問道:“這是你家嗎?”

小侍女之前隻看著仇人,沒看到祝纓,一見祝纓,忙將手裏的盆背到了身後。祝纓看得一笑笑,招招手:“來,給你的。”她摸了一把糖給小侍女。又同小侍女說了一會兒話,讓她別忘了功課,以後有用之類,然後隨便逛逛就回客房了。

在大寨裏看了一陣,確有與索寧家衝突受傷的人,祝纓就有數了。

這天晚上,祝纓去找了蘇鳴鸞。

蘇鳴鸞取笑道:“義父,現在可很晚了呀!”

祝纓道:“索寧家是怎麽回事?”

蘇鳴鸞一麵將她往裏讓,一麵仍是笑答:“不是什麽大事。”

“那老大就是個大事了。”祝纓不客氣地說。

蘇鳴鸞不再刻意地笑了,道:“大哥,也不是很甘心吧。他找義父說話了?”

祝纓坐下來,隨意道:“論跡不論心。凡事都論心,就要犯疑心病了。說說索寧家吧。”

蘇鳴鸞試探地問道:“義父還是不願意我們動刀兵?”

她還記得最早的時候祝纓是拒絕了支持阿蘇家吞並其他家族的,並且還說得非常有道理。在蘇鳴鸞看來,祝纓是不會輕易放棄這種道理的。所以即使與索寧家有種種矛盾,她都還是自己扛下來了。

祝纓道:“那要看是什麽事了,能化解還是化解的好。無論用什麽辦法,都不能這麽拖著了,我得把老大帶走。”

蘇飛虎的存在本身就是對蘇鳴鸞的威脅,如果在長期有外患的情況下還讓蘇飛虎呆在寨子裏,就是養他的威望。寨子容易亂,要麽蘇鳴鸞完蛋,要麽蘇飛虎被憋屈死,都不是什麽好結果,最好是拆開了。

蘇鳴鸞道:“義父的意思是?”

祝纓道:“兩手準備。”

“願聞其詳。”

祝纓道:“第一,設法和解。第二,和解不成,也不要怕事。”

蘇鳴鸞吃驚地說:“義父要動武?”

祝纓搖了搖頭:“不是我要動武,我是想大家都好好相處。這世上除了你們幾家,山外有山,人多得是。他要願意也與大家一般相處,我也願意。他要不願意,又要擾亂你的寨子,那就不行了。今時不同往日,往日是夙怨,我不願加深你們的仇殺。如今你關愛百姓、內修德政,我總不能留下‘做羈縻縣就是要白挨別家打’的評價。那成什麽了?”

“義父的意思是?”

祝纓道:“他若聽勸,你們就好好協商。若是不聽——”她往山下的方向指了指,“你可以到榷場買你想買的東西。”

“鐵器也可以?”

“鐵器也可以。”

蘇鳴鸞笑道:“好!我答應義父,隻要他願意談,我就同他好好地談。他要不講道理,我也不怕他!”

祝纓道:“還有一件事。”

“義父請說。”

“驛站。”祝纓此來其實並不知道索寧家的事,但是她之前的計劃卻又與之相合了。

祝纓原本就計劃在山中慢慢修路,但是山雀嶽父等人近來也不接這個茬。不接就不接,祝纓想先跟阿蘇縣把這事兒搞出來。

山中修路很難,比建個別業難多了!

蘇鳴鸞道:“人手本就不太足。”

祝纓道:“不是像山下那樣修,山間本就有些小路,先建小驛。每隔十裏、二十裏,路邊搭個小屋子,能避風雨就行。然後慢慢來。路線是通往別業。”

蘇鳴鸞放心之餘又好奇:“不是往山下?”

祝纓笑道:“你很放心山下的路直通到你的大門口?眼下阿蘇與福祿的路也差不多夠用了吧?”

蘇鳴鸞靦腆地笑笑:“別業的集市確實很有用。”

祝纓道:“那就這麽定了。”

“好。義父,我能買到多少鐵器?山裏也有產鐵的,鐵匠手藝很差,產出來的總不如山下的好。”

祝纓道:“你一直零散著買,我知道的。”

蘇鳴鸞心裏一突,端端正正地坐好,不再試探——差點忘了,這位義父雖然好說話但是不好欺負糊弄。

祝纓起身道:“好了,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祝纓沒有提過份的要求,山中各族都是比較警覺的,這一點祝纓很明白。蘇鳴鸞比山雀他們強不少,但對自身安全問題,她也不是全都托付給自己的。路要是不夠用,蘇鳴鸞自己就會修,不用她催。她要的是自己的“別業”的發展。

……

祝纓回到客房,祝煉還沒睡,看到她回來才去休息。

次日,祝纓便攜眾啟程,往山中別業而去。

一行人不少,路上沒有遇到阻攔,中途過路果家又休息了一陣。路果比去年又熱情了一些,他的奴隸已經都按完手印了!這下不怕丟了!

路果見大外甥蘇飛虎是長史了,對“長史”的職責他知之不多,但是知道這官兒不小,他就比較高興了。又問祝纓,別業裏那種據說好用的犁,他們是否可以獲得:“大人,大人已答應幫喜金那裏種糧,我這裏,也請不要漏掉呀!”

祝纓道:“不會忘了的,這次進山也要商量這件事。”

路果笑道:“那可真是太好啦!”

祝纓也笑了:“是吧?”

此行很順利,這天他們的抵達祝家莊的時候才到中午,遠遠的就有哨探發現了,還沒到城門,項樂又帶著十來個人跑出來迎接。

項樂見麵先行禮,說:“大夥兒都盼著大人到來呢!對了,郎縣令他們也到了。”

祝纓笑道:“過一個年,怎麽將你過瘦啦?走,安頓下來再說。”

稍嫌空曠的小城頓時熱鬧了起來!

商人們各尋相熟的住處,居民們樂得招待這些商人換取報酬。無論是房租、飲食抑或是一些他們自產的東西,都能換取不錯的收益。

蘇鳴鸞等人在客房裏先住下,兩個月的功夫,項樂已將這所大宅整頓得有模有樣了。他自住在一處客房裏,門房上有從城中居民裏選出的兩名男子值守。這個大宅裏又有十二名女仆、十個男仆。女仆負責灑掃等務,男仆還要兼著巡邏守衛。

祝纓住正房裏,但是安排祝煉的時候項樂有點犯難,請示祝纓:“這……錘子怎麽安排呢?”

別業與山下音訊難通,但是項樂過年的時候也按照規矩將一些別業的產出送到刺史府去孝敬。來人就帶回來了石頭的消息。石頭和錘子捆綁了好幾年,一時很難將他們明辨開。

祝纓道:“顧同以前什麽樣,他現在就什麽樣。”

項樂馬上說:“是!”給祝煉安排在了第二進,不能進後宅,卻也不算是整個兒的客人。又給祝煉找了個男童當伴兒,再給祝纓找女仆。

祝纓道:“我屋裏不留女人,打掃完讓她們歇著去。”

項樂也不問理由,將祝纓送到後宅,在門外說:“大人,我還有事要稟告。請大人更衣,我在書房等候。”

祝纓道:“知道了。”

祝纓將門一關,搜一搜房間,盆架上的水冒著熱氣,桌上一塵不染,被子曬得鬆軟。

此時房裏隻有她一個人,沒有父母、沒有花姐,又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些日子裏。她笑笑,洗把臉,飛快地換好了衣服,拉開了門走了出去。出了二門,胡師姐也放好了行李走了出來。看到她,胡師姐安靜地跟到了她的身後。

兩人到了書房。

項樂垂手站在桌前,祝纓讓他坐他也不坐。

項樂捧了茶到祝纓麵前,祝纓接了,問道:“怎麽了?”

項樂將書桌上一疊冊子捧了過來,低聲道:“大人,我無能。”

“嗯?”

“別業的人口沒能再漲多少。”

“現在有多少?”祝纓問。

“四百零一戶,一千八百五十六人。”項樂有點艱澀地說,大冬天的,才多了二十戶。本以為按之前聚集人口的速度能有個五百戶的,那這個別業的規模就比較能看了。現在的問題是增速放緩,照這樣下去,人口的積聚會停滯。隻有靠自然繁殖了。可人口繁衍需要時間,別業開荒需要大量的成年的勞動力,守護別業也需要壯丁。

祝纓道:“田呢?”

項樂道:“又多了三百來畝,冬天種不了什麽東西,隻是粗犁了一遍。開春再胡亂種些,能收回種子,節餘不多。”

祝纓道:“以後不用往山下給我送糧,放在別業吧。”

“是。”

祝纓道:“壯丁有多少?”

“十六歲至五十歲的男丁有五百來人。”項樂說。

“人的事急不得,再看一看,一著急是要出事的。”

項樂道:“是我無能。”

祝纓放下茶杯,從那一疊冊子上取了一本,看上麵是人口戶籍的信息。搖了搖頭:“那可不是!”

山裏的人本來就不比山下密,消息傳得也比較慢,山雀等人又開始嚴防人口外流,能突然聚齊許多人才是奇事。

祝纓將一疊冊子都取了過來,道:“這個我慢慢看,你辛苦了,我會在這裏多住幾天,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聊。”

“是。”

“項漁到府裏來了,知道了麽?”

項樂笑道:“是。他就是皮,但願沒闖禍。”

“有項安教著,我看他也很好,與阿煉也處得來。你們,就打算安排他經商了?”

項樂道:“我家世代經商,就是幹這個的。眼下也沒有餘力,等過兩年再多置些田地,以後子孫就不用奔波了。”

祝纓道:“想得周到。藝甘洞主那裏近來有什麽動靜沒有?”

項樂忙說:“正要說到他,他將女兒許給了索寧洞主,前陣子剛定下來。”

“謔!女孩兒自己看上他沒有?就這麽許了?”

項樂道:“雖說是青年男女自相擇配,父母也聽之任之,到底不會差得太多,索寧洞主在獠人裏也算是一方豪傑了。”

祝纓道:“那就巧了,你走一趟,去藝甘洞主那裏,請他明天過來一趟,我有事相托。”

項樂道:“是。要是他問是什麽事呢?”

“那就告訴他,想請他帶個話給索寧家。”

“是。”項樂怕自己再被帶偏話題,趕緊將剩下的事都匯報了。

“因人手少,工程進展得有些慢。原先建城的時候是借了塔郎縣的人手材料,現在內部修整,我也沒那個麵子,也就沒有再借他們的人。自家的事兒,還是保密一些的好。”

“很好。”

“大人說的小學校,已修了個大概,用的是他們的役。臘月裏還沒建好,工用完了,正月事多,就先暫停了,二月重新開始,用今年的工。在這裏記著了。”

祝纓道:“不錯。”

“臘月一次、正月一次,又集了二十來號人打了一回狼。”

“有人受傷嗎?”

“有三個摔傷的,兩個扭到了腳,被狼傷的有一個,都讓他們休養了。又獵著了五頭狼。正月裏聽到虎嘯,為謹慎起見,沒出城。”

“嗯。”

“別業裏的壯丁也算操練出來了一些。”

祝纓歎了口氣:“你做得很好,但是現在時間緊,你還要留在別業一陣子。”

項樂忙問:“不知大人要做何事?”

“別業通往阿蘇縣的路上要建一些‘小驛’不放人,但要有個避風雨的去處。別業周邊的路上,也要修一些,趁還沒有春耕,開始幹。”

“是。大人,是要修路麽?恐怕人工不夠。”

“不管別的縣裏的路,先在方圓五十裏內建。唔,這裏、這裏……”祝纓站了起來,在地圖上指指點點。五十裏,聽起來挺大一片地,從別業往各縣的路攏共也就三條,一共六個“小屋”,用不了什麽工,項樂放心了。

他看天色不早,趕緊向祝纓請示,現在就去找藝甘洞主傳話。祝纓道:“路上小心。”

“是。”

……

次日是開市的日子,祝纓主持完了開市的儀式,商人們熱鬧起來,藝甘洞主方才到了城門口。

項樂將人迎了過來,一路到了大宅裏的前麵正堂。

祝纓在上座,兩邊兩排的縣令,祝纓起身道:“洞主來了,叫我好等,請坐。”

藝甘洞主道:“不知道大人叫我過來是有什麽話要傳呢?”

郎錕鋙等人都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一齊看向祝纓,祝纓道:“聽說洞主喜得佳婿,先恭喜啦。”

藝甘洞主清清嗓子,臉上不由自主地帶上了笑:“大人也知道了嗎?等天氣暖了,請大人到我們寨子裏來喝喜酒。”

路果和喜金當著他的麵一個翻白眼、一個斜眼睛,兩家都想求娶藝甘洞主的女兒,最後竟還是給了索寧家,這讓兩家十分的不甘。

祝纓道:“既然是一家人了,就請為我給索寧洞主帶句話。”

“什麽話?”

祝纓道:“我知道索寧家與阿蘇家有點兒小事,總是流血也不是個辦法,我有意為他們說和一下。”

“這個我可不能替他答應了。”

“不用你答應,隻要傳話就好。”

藝甘洞主答應了。

祝纓禮貌地將他送出了別業,一回頭,幾個縣令都看著她。他們都不太喜歡索寧洞主。祝纓道:“還是以和為貴,能好好說話,就要打嘛。”

山雀嶽父道:“隻怕大人這樣想,索寧家不這樣想,嘖!仗著自己胳膊粗,他可喜歡惹事了。”

蘇鳴鸞心道:你女婿也好不到哪裏去。

祝纓道:“不說他們了,來,我帶來了好酒。”

第三天的時候,藝甘洞主來了,帶來了索寧洞主的條件:蘇明鸞要歸還他的人,另要賠他一百名奴隸。郎錕鋙也得歸還他的人,也要賠償奴隸。所有現在五縣的貿易他也要參與,價錢得跟別家一樣,不能壓低他的價格。同時還要祝纓再給他鹽若幹斤、糖若幹斤、糧五千石,刀若幹、箭若幹……

路果都忍不住說:“他瘋了嗎?”

祝纓麵無改色,問藝甘洞主:“他能給我什麽?”

“義父!”郎錕鋙驚呼一聲。

藝甘洞主有點尷尬地說:“他這些日子,可沒有動您這裏的人去祭天啊!您這兒的商人,他也沒動呢。”

祝纓道:“還有呢?”

藝甘洞主猶豫了一下,道:“他與您,互不攻打。”

祝纓很平和地說:“他要價太高了,您告訴他一聲,讓他減一減。”

藝甘洞主道:“您、您想減到多少?”

祝纓道:“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我想他心裏應該有個準星的。請讓他出一個覺得可以的數。”

藝甘洞主在五個縣令吃人的目光中硬著頭皮說:“好,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