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陛見
京城這時候已入臘月,天氣頗冷,兩人在書房裏圍著炭盆說話。甘澤等人自動跟趙瑞等人烤火喝茶去,祝纓和鄭川就在書房裏“密議”。
“諸王不安。諸王裏有幾個坐不住的,四處拉攏大臣,段嬰娶了魯王的妻妹,趙王的女兒嫁到了時家,安王大宴賓客仕林趨之若鶩……”鄭川與祝纓說話也不太講客套,領了親爹的任務上來就直說了。
祝纓道:“還真是熱鬧啊。段家也太小心眼兒了,竟然沒買我的喜糖,不然我早知道了。”
鄭川忍不住噴笑,笑了兩聲趕緊正色道:“爹有一句頂要緊的話要三哥記住——什麽事辦差一點兒都不打緊,唯有這件事連一個鞋尖都不能點錯地方。立儲之事,萬萬不可輕忽。”
“來,嚐嚐這個。”祝纓一邊說,一邊將一把熱乎乎的烤栗子遞給鄭川。
鄭川看祝纓絲毫不見著急之態,心道:三哥這養氣功夫,怪不得爹看重他。
鄭川跑這一趟並沒有帶手爐,接過了栗子暖在手裏,含蓄地道:“陛下天縱聖明,雖未至七十,已從心所欲,揮灑自如。”
祝纓道:“也就是陛下才能如此了。家裏都還好嗎?路遠長程,消息來得慢,也不知道府裏這幾個月怎麽樣了。”
鄭川道:“都還好。就是阿翁阿婆到了冬天不大愛動了,夏天又要出去避暑,家裏好些事情都落到爹的身上,好生操勞。”
“你也免不了要分擔分擔了,”祝纓說,“用過晚飯了嗎?”
“吃過啦,三哥不用招呼我這個。”
祝纓給他續了茶水,鄭川將栗子放到火盆邊上,接了茶杯,慢慢地說:“離得近的刺史已有些到了,陛下這些日子也接見一些人。臣子不敢妄議君上,不過看這些刺史,什麽時候得見,不一定,有的來得早見得晚、有的來得晚見得早。有的說兩句話就出來了,有的被問了一長串。真真天威難測。”
祝纓看著鄭川,緩緩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上覆鄭大人,我明天就去見大人。”
鄭川道:“三哥又太見外了,爹叫我來,就是為的叫三哥先安頓手上的事務,不必急著到咱家裏弄那些虛文。”
祝纓道:“明天我必是能見到你們的。”
鄭川笑道:“好,我就等著三哥啦。”
祝纓道:“好呀。”
……——
鄭川以為祝纓說的“明天見”是要等到落衙之後鄭熹回家,祝纓到府裏見他。祝纓說的卻全不是這回事,她白天就跑皇城去了。
皇帝召見是一回事,跟各部打官司又是另一回事了。刺史進京,就是要清算過去一年的成績,最重要的一個指標是錢糧,其他的也不能漏了。比如官員考核、官件審結、相關工程等等等等。
祝纓手裏還有一件很正當的事由:她這次進京帶了蘇喆等人,他們不是縣令,卻是縣令的子女,蘇喆是板上釘釘的繼承人,郎睿如無意外也是繼承人,其他仨雖不太確定,看著也都長勢良好。
萬一皇帝要見他們,禮部和鴻臚寺也得教授他們一定的禮儀。
她想第二天白天去找禮部,那就一定能進得了門。
早上出門先去鴻臚寺看看五個小鬼,幾個人才見京城興奮了大半夜,金羽成了五人小組中的明星,吹噓了半天他哥哥上次進京回去後對他講的種種見聞。大家都是第一次來的,昨天給了他們極大的震撼,此時聽金羽吹噓都入了神。
蘇喆等人肯聽他吹一些聽起來完全不靠譜的內容,單純隻是因為:阿翁從這樣的地方來,所以這個地方應該不錯,對吧?
祝纓到鴻臚寺的時候,五個小貨才剛剛入睡沒多久,揉著眼睛爬起來的,有兩個人的衣服扣子還扣錯了。
祝纓一麵給郎睿將扣子重新扣好,一麵說:“累了?那都先睡著。你們隔壁是別家來進貢的,不要與他們起衝突。我先去宮裏,看看安排你們麵聖的事兒再說其他。”
不用早起,五小又爬回去睡回籠覺,祝纓再趕到皇城,裏麵朝會都開始了。
祝纓帶著胡師姐同四個男女侍衛,胡師姐緊張極了,看誰都像在盯著她們一行。祝纓說:“來得多了就習慣了。”胡師姐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點了點頭,又摸了摸袋裏的彈子。
祝纓還是依著流程,先申請個門籍能夠入宮,等候的時候與熟人談笑幾句。見著她的人也有說恭喜的,也有取笑的,又有相熟的校尉給給她指指點點:“那個,早兩天來的,某州刺史,那個某州別駕。”等等。
兩人正說著話,又一個人叫了一聲:“三郎?”
祝纓一回頭:“大郎?”
陳萌身材微微發福,樣子開始向傳世畫像上的大臣靠攏。他下了馬,快步走了過來。兩人見麵又是互相一陣打量,祝纓道:“你胖了。”
陳萌笑道:“你長大啦。”
陳萌離得比祝纓近,也比祝纓早兩天到京,祝纓問他:“陛見過了嗎?”
“今天輪到我。”
“那不耽誤你了,過兩天咱倆各自忙完再聚?”
“好!”
陳萌進去等召見,祝纓就不緊不慢地等自己的腰牌,核對無誤,往自己的腰上一係,再將佩的長刀往外一扔,外麵胡師姐伸手接了。李校尉道:“你這怎麽帶個女人?”
祝纓道:“家母不放心我。”
李校尉笑道:“你隻要管一管自己的嘴。”
祝纓道:“那可不一定是因為嘴啊。”
說了兩句,祝纓就往禮部去。她的理由光明正大,到了禮部先尋熟人。上次蘇鳴鸞她們過來的時候,祝纓就與禮部打過一回交道了。熟人見她也是笑臉相迎:“尚書還未歸來,祝大人請到裏麵稍坐。”
鄭熹和侍郎乃至郎中都在朝上,到年底了,各種事務都多,馬上還有正旦朝賀這樣的大事,禮部也是極忙的。祝纓也識趣,不與人多談,客氣地招呼,謝過茶水就貓在一邊等著了。
鄭熹這天回來得算早,祝纓等他回來按歸習慣安排了一整天的事務,上回那位熟人上前對鄭熹耳語幾句,往祝纓這邊指了一下。鄭熹抬眼看過去,祝纓無辜地站在一邊對他拱了拱手。
鄭熹對她招了招手。
祝纓默契地走了過去,掃一眼鄭熹,隻見他兩鬢微透出一點霜色,算來此人已年過四旬,氣質愈發的沉穩了。鄭熹先止住了旁人回事,問祝纓:“你不忙正事,怎麽先到這裏來了?”
“為正事來的,羈縻諸縣感念天恩,我與他們語言又通,就帶了幾個孩子進京。他們是沒有學過禮儀的,萬一陛下一時高興要見他們,還得禮部教授。”
鄭熹看了她一眼,說:“你隨我來。”
兩人進了鄭熹的屋子,屋裏的熱氣撲出來,祝纓打了個噴嚏,鄭熹道:“著涼了?”
“沒有,”祝纓拿出手絹擦擦鼻子,“激著了,一會兒就好。大人事忙,我就長話短說?”
“我都不急,你急什麽?慢慢說。什麽孩子?”
“各縣縣令的子女,蘇鳴鸞的女兒,郎錕鋙他們的兒子。”
鄭熹微微一點吃驚,又笑道:“你是越來越長進了。對了,我怎麽聽說梧州那兒有點小麻煩?福祿縣怎麽了?京裏都有所耳聞了。”
祝纓道:“遇著個眼高手低的貨,先惹著了士紳,再傷著了百姓,嘖,我還沒見過這樣一口氣能得罪所有人的人。蔡侍郎還給我寫信呢,我一看,實在沒功夫管他,就叫他一動不如一靜了。聽不聽在他。”
鄭熹道:“幹不好了,你自會處置他了?”
“嘿嘿。”
鄭熹道:“別玩脫了。”
“是。”
因在禮部,不好說太私密的話,兩人也就接著講公事。鄭熹道:“下一代也攏住了,這事辦得不錯,陛下或許會一見的。不過他們的排序不會太前。”
“是。”
各番邦進貢、賜宴都有個位置,與各邦的實力、地位相當,你家地方大、能打,就往前排,地方小、不太能打、危害也不太大,就往後排。梧州各部都是羈縻縣,無論是在朝廷的州縣排序裏,還是番邦的位置上,它都不能算高。
祝纓又問鄭府夫婦怎麽樣,鄭熹道:“上了年紀就是懶得動。你父母呢?不會也同行吧?他們年長於我,這一趟可夠辛苦的。”
“我看天冷,沒帶他們回來。南方到底暖和些。”
“也是。沒去政事堂?”
“哪兒都沒去,先到您這兒來的。”
鄭熹事不少,見祝纓一切都能應付得來,私房話又不文便現在講,就說:“你且忙去吧,你的事我記下了,會安排人的。”
祝纓道:“那您現在就給個人,我與他同去鴻臚。”
鄭熹道:“你辦事還是這麽牢靠。”
祝纓笑道:“一次辦妥了,下次就不用為這件事來鬧您了,找您也為別的事來了。”
“你還就吃定我了。”鄭熹虛假地抱怨。給祝纓還是安排了上回的熟人,命兩人同去四夷館,教蘇喆等人禮儀之類。
禮部的人去四夷館之前得跟鴻臚寺打個招呼,鴻臚寺在皇城裏辦公,四夷館則在皇城之外。就手在皇城裏見過駱晟等人,再出皇城更劃算。
駱晟正在忙著,見到祝纓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是她,問道:“你怎麽到我這裏來了?一路可還順利?”
祝纓道:“托福,一路還好。下官有事來托鴻臚了,各族仰慕□□,將幾個孩子托我帶過來,若得覲見必是榮耀。”
駱晟擦了一把汗,道:“還有孩子?好不好養啊?小孩子最難纏了,還愛生病,這麽遠的路,你還敢帶過來。路上沒出事吧?”
祝纓多看了駱晟一眼,道:“都是很好的孩子,活蹦亂跳。”
“那就好、那就好!”駱晟說,沒察覺到祝纓的目光。
說話的功夫,又有人來向駱晟回事,說有兩個番邦為了爭吵誰的次序在四夷館裏打了起來。駱晟道:“我得去看看。”
祝纓道:“正好,我們正要過去的,那我們倆就跟著您一道走?”
駱晟不及多想,道:“好。”
祝纓與熟人狐假虎威地跟著駱晟進了四夷館,駱晟是個厚道人,進門之後先不問打架的,先跟祝纓說:“你們的人住在哪裏?”給祝纓安排了。
祝纓滿意地看著鴻臚寺分出人來接待她們,微笑著道謝:“我就不再打擾您啦,您那兒……”
“哦哦,我去瞧瞧。”
祝纓進下來就不多話了,由熟人來交涉,與熟人兩人熟門熟路地找到了蘇喆他們住的地方,幾個人都趴牆上往打架的那方看熱鬧。祝纓一聲咳嗽,幾人一看她來,一個一個從牆頭上往下跳。跳完了從高到低排了一隊,他們的隨從都縮在他們的身後。
蘇喆戳戳郎睿,兩個人上前要撒嬌:“阿翁~我們沒動手!就看看!”
祝纓皺眉道:“你們這梯子不安全,下回留意。”
“哎!”
“過來,要學禮儀。”祝纓給他們介紹了一下這個熟人師傅。祝纓從來不要求他們下山就非得講官話,所以他們官話雖然懂,講順口了的還是母語。幾句話說的都是瑛族的語言。
他們撣了土,站好了。
祝纓說:“行了。”
熟人到了一看祝纓叫出高高低低幾個孩子,最大那個臉上也是稚氣未脫。心說,小孩子學東西還快些。於是問道:“通譯呢?”
祝纓道:“你教就是了。他們聽得懂官話,你說慢點就行了。”
“咦?”
祝纓道:“要是話都聽不懂,我這一年不是白幹了?”
熟人嘖嘖稱奇。祝纓也不馬上就走,先在四夷館裏盯著,看著教學雙方漸漸熟悉了,又抽出空拜托駱晟照顧一點幾個孩子。
駱晟那裏的矛盾還沒完,兩家特別有毅力,從爭次序開始的,從次序到住的地方的大小,可以攜帶的隨從的數量、各自帶的商人的數目……等等。至今還在爭吵,雙方語言也不咋地,吵架還得通譯。駱晟和祝纓都聽不懂。
祝纓又折回來,等教授暫停的時候叮囑蘇喆等人不要輕易與人發生糾紛:“不許惹事,不許先動手。打了就不許吃虧。一家打,另外幾個都得幫她!出了山裏,你們就是自家人了!打的時候長點兒心,盯準了一個打,別四處出擊。”
蘇喆好奇地問:“阿翁,這裏常打架嗎?”
“上回你阿媽過來的時候沒有打。”那次沒趕上大事兒,這兒住的人少。
才教了一會兒毆鬥的要訣,外麵突然來了幾個人,匆匆地說:“梧州刺史在嗎?”
祝纓道:“我就是。”
來人匆匆地道:“快隨我來,陛下要見你!”
……
祝纓隻得將蘇喆等人托給熟人,再折返皇城。
出了四夷館便對來人說:“恭喜,你升了呀。”
小宦官有點意外:“大人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上回見你可不是這個樣子。”祝纓指了指他腰間的配飾。宦官也是分品級的,這小宦官上次看到還是跟在藍德身邊跑腿,現在雖然也是跑腿,看標誌是升了。小升,所以衣服沒變,隻在配飾末節換了點顏色。
小宦官道:“都說您是個周全的人,連小人都還記得住。”
“這怎麽會忘?不知陛下突然召見所為何事?”
來人道:“今天原本沒排到大人陛見,陳刺史禦前奏對的時候提到了大人,陛下想起來了,就說要見。藍大監就派了小人去大人家裏尋,哪知大人不在家……”
新人就是個跑腿的活兒,先跑祝家,說是去皇城了,再折回皇城,禮部說去鴻臚了,鴻臚又說到四夷館了,這一通跑!
祝纓道:“辛苦。”
“哪裏哪裏。”
兩人騎馬上,隨從跟在後麵,胡師姐等人的坐騎略矮,與他們高大的馬形成了一個明顯的落差。
到了皇城外,胡師姐依舊是留在外麵。祝纓與這人同往內裏去,祝纓又略問他哪裏人,到宮裏多久了之類,就不再多話。
大殿近了。她們沉默地走完了最後一點路程。
小宦官去通報,裏麵叫進,祝纓再進去、舞拜。上麵藍興代皇帝說:“起。”
祝纓爬起來,稍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已露出了明顯的老態。祝纓不便多看,移開了目光。餘光掃過全場,王雲鶴等人都不在麵前,看來隻有皇帝要問她。
藍興又說:“賜坐。”
椅子搬了過來,祝纓微微低頭謝了坐。等皇帝例行地問了姓名,路上走了多久之類的問題,祝纓一一答了。
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能憋死急性子的慢節奏,配著四下安靜的空氣,博山爐裏發出的香氣,木炭燃燒的熱氣,烘得人毛骨悚然。總覺得皇帝在憋著什麽壞主意。
皇帝看著她,腦子裏想著一句話“祝纓在彼經營十年,萬一行事有偏,冰凍三尺,恐釀成大禍一時難於收拾”。巧了,陳萌提到了祝纓,皇帝就要叫她來問一問。
皇帝慢吞吞地問:“你在梧州,除了勸課農桑、辦學校,還鼓勵商賈、放任婦女致使風俗變異?”
祝纓回答得也不快:“臣在梧州,是代天牧民。放牧麽,怎麽能趕好羊群,就怎麽幹。”
皇帝的聲音重了幾分:“就是有了?”
祝纓抬起頭,突然而有力地說了一句話:“界碑就是一塊破石頭!”
兩句話根本連不上,皇帝眨了眨眼,有一點茫然:“什麽?”
祝纓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有了一點興趣,接著說道:“界碑,有人守著它,它才能證明疆域在這裏。沒有人,它就是塊石頭。疆域是人定的,不是石頭。隻有人,才能讓一切有用。我要人!梧州一直隻有八個縣,暫時沒有能夠繼續擴張,是因為人口不足以控製更遠的地方。”
皇帝一點頭,這個他很懂,不然為什麽答應羈縻而不是把獠人征服了、地方都拿做郡縣呢?是不想嗎?
皇帝問道:“這與你鼓勵商賈、放任婦女有什麽關係?”
祝纓道:“人,無非兩點,養得活、留得住。梧州地方,羈縻五縣自不必說,窮山惡水。其餘三縣,至今還有流人營,是流放人的煙瘴之地,地方看著大,一多半是山,它耕地少!三縣計耕田若幹畝,人口若幹,京畿附近一縣就抵得這三縣總和了。整個梧州,說是窮困都不為過。至今稻麥兩季,畝產收獲隻勉強與沃土相當。耕地少、畝產低,糧食不多。
要守疆土,需要人,人要吃飯。太窮的地方縱使生了出來也養不活,養大一點,也留不住。沒有人,又守不了土。所以得想法子讓他們活。稅高了、役重了,人就跑了,進山去了。稅不高,又要維持,除了種地,還得有別的糊口的營生。梧州商賈與別地有些不同,他們販的是本地的產出,不是純然倒買倒賣,這些產出能養活本地人。隻有人多了,地方才算是咱們的。”
皇帝用力點了點頭:“不錯。”
祝纓又說:“耕地少,再繁衍人口,其結果可與兼並相提並論了。兼並,沒有耕地,就是流民,流民動**。離開土地不要緊,別亂。這些人口亂的時候看起來多,守衛邊疆又正需要人。”
皇帝兩頰上的皮膚愈發顯得下沉,嚴肅地道:“是了。”
祝纓又說:“臣原本見識淺薄,碰了壁之後才明白了這個道理。本想能為陛下、為朝廷再安撫下幾個縣,上手才知道還是得有人。可人太少啦,一代人得二十年。從別的地方遷移,那……已經有流放了。”
皇帝也搖了搖頭。
祝纓又說:“有男有女,才能婚配繁衍。”
她四下望了一下,看了看一旁在記錄的舍人,對皇帝說:“下麵臣的這句話,恐怕不敢叫記下來。”
皇帝不置可否,舍人也不理她。
祝纓道:“敢問陛下,一家四口,父、母、子、女,遇天災人禍就要餓死了,第一個被放棄的會是誰?”
皇帝的臉色十分難看,藍興也微微歎了口氣,舍人的手抖了一下,在紙上留下一個大墨點子。皇帝看了舍人一眼,舍人仍然堅持又寫完了一句。
祝纓雙手一攤:“她得有用,才能活下來。能養活自己,還能往家裏拿點兒錢,才會有人白養她七年,活到能去當個學徒的年紀。家裏的田不分給她,她得有個別的活路夠活到成人。教化人心是活下來之後的事情,臣出身寒微,沒讀過幾年書,不敢包攬教化,就先幹點活人的事吧。
人窮誌短,不是自己願意的。窮人有良心,良心是可以天生的,誰對自己好、誰對自己壞,是能感覺得到的。窮人很難保有道德,道德對窮人來說太昂貴。掃地不傷螻蟻命?易子而食的時候,還有不傷的?”
皇帝緩緩地道:“何不食肉糜。”
祝纓道:“晉惠也識得嵇侍中血。”
皇帝輕笑:“你書讀得不錯。”
“臣或許隻是空想、是癡人妄語,還是想先試一試,比事到臨頭再瞎想亂試、手足無措強。現在看來,梧州錢糧賦稅還算看得過去,人口也多了一些,也有別州過來的人口,地麵也沒有亂……”
皇帝指著她說:“自誇、自誇。”
“要是說出事實就算是自誇,那臣做得還不錯?”
皇帝笑道:“別人誇你就行了,自己少誇兩句吧。”
“是。”祝纓不敢再與他打趣,老實答應了。看皇帝沒有別的話了,她見機告退。皇帝擺了擺手,祝纓慢慢退了出去。
是哪個王八羔子告我的黑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