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屏風
麵聖的時間不算長,沒多會兒祝纓就從殿內退了出來。出來的時候身上多了一個鴻臚寺少卿的銜,但她現在還不能馬上就去鴻臚寺,因為她還沒有拿到上任的文書。
祝纓便哪裏都先不去,徑自回家。
這天不是休沐日,要緊的幾個人都各有自己的職事,並不在家。祝纓且不忙著交際,她帶上祝煉等人,先去看新府邸。
這府邸位置不錯,離皇城也更近一些。同坊裏有幾個數得上號的街坊,其中一個就是冼敬。
項大郎給祝纓置辦的府邸是照著四品的規格來的,與動輒占地十幾畝、家中可以泛舟的豪邸固不能比,但也比祝纓自己蓋的房子大了許多。
三進大宅。前宅後院、仆人房間、馬廄、倉房、庫房、廚房之類布局規整,亭台樓閣俱全。馬廄裏已有兩匹馬,看著還不錯。倉房裏有米麵,庫房裏也堆了一些絲綢、銅錢、當季不用的擺設。
或許是看到祝纓自己蓋的宅子是樓房的緣故,項大郎特意選後院帶樓的樓局。內部的陳設他也給配齊了,仿著祝宅的樣子,做些“古拙”的安排。又特意為祝纓布置一處大房書,連練功的寬敞前庭都有。
項大郎沒有料到張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這次沒有回京,他把這三人的房舍也都布置好了。更因祝宅裏有秋千架,他於新府的花園裏也架了一個。
新府花園不在屋後而是位於府邸西側,裏麵隻有一個小池塘,但也精心蓋了個臨水的小榭。
仆人房修在一側,並不使主人、仆人雜居,以免混亂。
這麽大的府邸,仆人也是不能少的。
看完了宅子,項大郎奉祝纓往堂上坐了,下麵男一起、女一起,仆人都來磕頭。項大郎拿著花名冊給祝纓看:“男女一共十七口。人都在這裏了,大人看他們哪個好,就留下哪個。”這些仆人裏本來也有頭兒,項大郎並不提自己之前給他們安排的職務。而是指其中一個男子說他識字、會算賬。
祝纓看過去,這人姓趙,叫趙吉,四十歲上下,衣著幹淨體麵,看祝纓的眼神有些殷切。他的妻子是女仆的頭兒,也略識幾個字。
他們又有一兒一女,一家子都在府裏了。除了這一家四口,又有兩個廚娘,帶著兩個打下手的燒火丫頭,廚娘也是個離任的京官留下的。兩個園丁,是師徒二人,老的五十歲了,小的才十五歲。府裏花園不大,兩人還應付得來,自買了府邸之後,花木都是二人在打理。
此外又有兩個門房。餘下五人三男兩女,就是各處房裏灑掃、粗使的人了。項大郎知道祝家本來就有自己的心腹仆人,也不想去與侯五又或者杜大姐起衝突。
祝纓道:“都是很好的人,但我不用這麽多。”
她從別業帶出來二十個人,十男十女,都是跟著她姓祝的,在自己的府裏這些人當然是靠前的。項大郎尋的這些人,看著都還可以,但如此一來一個府裏,她一個主人家,加一個學生祝煉,倆人。一個祁泰寄居在她家,就算再添胡師姐一個“門客”,攏共配三十七個仆人?
祁泰自己還有一個從梧州帶回來的小廝,三十八個。
過於奢侈了。
堂下站的仆人們的心提了起來。做仆人,當然是主人門第越高越好,其次是主人家和氣、人口簡單。這裏,“新貴”府邸,攏共四、五個主人,再好不過的地方了。看向祝纓的眼神個個可憐。
項大郎上前問祝纓:“大人的意思是?”
祝纓道:“先讓廚娘做飯吧。園子看過了,園丁也留下。”十七個人,她就留了六個幹活的。門房她也不打算用外人,指了隨從內兩個男丁暫時充任。
項大郎答應一聲,項安將其他人的身契揀了出來了,祝纓道:“餘下的人你妥善安排吧。”
項大郎道:“是!”他對這些人擺了擺手,趙吉等人眼中仍有留戀。
項大郎掃了個眼風過去,他們才拖拖拉拉回房收拾包袱去了。
祝纓又對項大郎,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接下來我會忙一些。二郎、三娘我要留下來幫忙。”
三兄妹忙說:“但憑大人吩咐。”
祝纓道:“老宅須得安排一個人守著,告知搬遷的事。新宅也要收拾起來,你們幫同準備,我得設宴。就在這幾日,我須宴請故舊同僚。他們也會有禮物送來。貼子,二郎與阿煉抄寫,往來賬目,三娘先管起來。”
“是。”
祝纓又對項大郎說:“會館那裏,你也要做好安排。那個,我就不細問了。”
項大郎忙也答應了一聲。等到廚房做好了幾桌飯菜,祝纓一樣一樣嚐過了,說:“差不多夠用了。家常不用這麽奢侈。”
項大郎見她尚算滿意,這才將鑰匙等都留下,帶著祝纓沒要的仆人離開了。
他一離開,祝纓就發了幾道命令:“關門!”
然後,將剩下的人粗粗一分,十男十女的護衛,在梧州的時候就有自己的頭兒了。女子裏是祝銀,是個曾上跟隨進京的利落女子。男子裏是一個叫祝文的。叫他祝文是因為他識字比較快。
接著,她親自搜檢全府,檢查府內有無漏洞。再給護衛、仆人們排班,安排日夜看守警戒等事務。重申府內禁令。各人各安其職,內宅、外宅有別,不得引外人入府。
又購置新鎖,後宅現隻有她和祝煉兩處院落有人居住,用不了這許多屋子,將項大郎為祝大等人準備的房舍內的陳設之類一收,關窗鎖門。
祁泰、胡師姐住在前麵客房,項安、項樂也在客院有自己的住處。項安帶著她很喜歡的那個阿金,項樂也有自己的一個小廝。其餘多的房子也都鎖起來。
借此將之前的鎖鑰都換了新的,項大郎交出來的鑰匙便都沒了用處。
最後才是放在老宅的一部分行李搬取至新府。命丁貴四人分作兩班在老宅先守著,但凡有人過來,便告知新府的位置。
最後從舊宅裏捎了個籃子出來,往裏鋪了塊花布,將狸花貓往裏一放,提著放到自己睡房裏。
……——
祝纓親自安排,條理清晰,府裏事務並不複雜,當天幾個來回,夜色降臨的時候,她就已經在新府裏,吃上廚娘李大娘母女做的晚飯了。
李大娘原本也是給官宦人家做廚娘的,手藝雖比不上鄭府,比巧兒強出八百個杜大姐。唯一的毛病就是略費食材,凡做飯,都要用好料,米要當年最新的,肉要當天現宰的,菜蔬要買生的時候就長得好看的。
她們母女主要管祝纓、祝煉的吃食,順便做祁泰、胡師姐的飯。護衛們另有一個大廚房,護衛們輪流值班做飯。
吃完了飯,祝纓先不休息,帶著祝煉、項樂繼續寫帖子。有些人的帖子,得她親筆去寫。祁泰閑來無事,便幫著項安清點祝纓的家產。
除了從梧州帶來的一部分,項大郎放在府裏的也有不少,兩人開始做賬。
祁泰也不擔心自己的前程,祝纓讓他一起回京,他連自己回京之後幹什麽都沒問就收拾包袱跟過來了。現在也不見驚惶,隻要一看祝纓還在上麵坐著,他就什麽也都懶得去想了。
隻是用略帶一點遺憾的口吻對項安說:“要是巫家丫頭在,咱們就能更省心啦。”
祝纓道:“她得留著幫大姐,你莫打她的主意。”
一家人正忙著,大門被拍響了——丁貴來了。
丁貴才進新府,心道:這才像是個大人的樣子呢!老宅太小啦!
祝文引他到了祝纓的書房,丁貴上前先一禮,麻利地說:“大人,有鄭侯府上、王相公府上、施相公府上、廣寧王府上、永平公主府上……”
他一口氣報了許多家,他們都派人回了帖子,都是貴人,丁貴報名字都報麻木了。
祝纓道:“告訴他們我搬家了麽?”
“都告知來人了。”
祝纓不動聲色地道:“帖子拿來我看。”
她沒給永平公主府上送過帖子,這位公主的消息可謂靈通了。她依次將帖子看過,看永平公主的帖子時,見上麵還寫了駱晟的名字,卻是公主攜駙馬請祝纓明天到公主府去赴宴,一起吃個晚飯。
祝纓將所有帖子看完,對丁貴道:“明天你跑一趟公主府。”得回個帖子告訴公主,她會去。
丁貴答應了,像要說話,又忍住了。祝纓問道:“還有事?”
丁貴小聲地問:“大人,小人和牛金他們三個,我們……就、就守老宅嗎?什麽時候到新府當差?”
祝纓笑道:“套我的話呢?”
丁貴忙說:“小人這點兒道行在大人眼裏算什麽?大人向來有計較,都比小人們周全。”
祝纓道:“知道了就把差使辦好,明天去送帖子時要有禮貌。”
“是、是。”
祝纓當場寫了兩張帖子,一張給了丁貴,讓他明天送到公主府上,另一張給了祝文,讓他送丁貴出門的時候順便送到冼敬府上。冼府現在與她同坊而居,值得再多送一張帖子表示親近。
……——
次日,京城的大鍾響起,祝纓猛地睜開了眼——這聲音委實熟悉。
她起身穿衣時,女仆祝紅端了水進來。祝纓道:“放在那裏吧,我自己來。”
她全家都習慣自己動手,祝紅也不覺有異,放下了之後說:“大人在哪裏吃早飯?”
祝纓道:“拿到這兒來吧。”
“是。”
一問一答之間,祝煉也起來過來給老師問早安。祝纓道:“你也早點吃,一會兒咱們還有得忙。”
“是!”
祝纓這一天的安排有幾樣,一是等朝廷給她的正式任命,二是繼續巡視自己的新府,最後是準備禮物。到了晚間,她得再去公主府上。
如果所料不差,今天上午,皇城裏的人就都該知道她是鴻臚少卿了。
因要等朝廷的消息,她不能四處亂跑,吃完早飯就先去冼敬府上拜訪街坊。冼敬上朝去了,他的夫人在家,祝纓也求見夫人,隻是要在冼府露一下臉。回來繼續收拾自己的府邸,挨個兒把門鎖又檢查了一遍,再拔起身形、躍到樓頂,居高臨下審視一回地形。
午飯前,皇城裏果然有人來傳她的任命。
少卿是從四品上,她現在的行頭不太用換,稍作修整就要進皇城去。祝纓先給來人封了紅包,來的是中書的官員,遇這種事就不客氣地收了。
到了皇城,重新備案了門籍,祝纓先去見皇帝。
皇帝也沒嫌她煩,將她一打量,給她賜了座。又笑著對屏風後麵說:“喏,人來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祝纓順著皇帝的目光看去,隻見一架雲母屏風後麵隱隱約約似乎有人。從屏風的下緣看,似乎是幾個女子。
屏風被叩了兩響,後麵不聞人聲,皇帝又笑了,對祝纓道:“你到了鴻臚寺可要好好地襄助駙馬啊!”
祝纓道:“臣豈敢懈怠?”
皇帝比較高興,又賜了祝纓一些綢緞、文具之類,才放祝纓離開。
祝纓猜度,屏風後麵的人可能就是永平公主。她也不點破,又轉到政事堂去見王雲鶴和施鯤領訓。
政事堂裏不少人認得她,見她便笑著說:“恭喜。”
祝纓也笑著說:“同喜同喜。”
政事堂裏王雲鶴與施鯤前天就收到了祝纓的帖子,收到的時候天已不早了,兩人當天的日程都排滿了,又想祝纓身上沒有任何緊要事務,就沒有連夜加急叫她過去囑咐任何事情。
哪知昨天皇帝突然把祝纓給召進宮裏來了,召見祝纓的時候丞相們並不知情。等他們知道了,就是皇帝寫了張紙條告訴他們已經決定讓祝纓做鴻臚寺少卿,催他們趕緊發文。
兩個丞相都不太高興,祝纓是他們放到京外的,曆練得不錯。二人看祝纓,不免有一種看自己傑作的親近之感。有感情就不想這“作品”在完工之前受到意外的損傷,給她挪個地方,到一個比較大的州去是二人有默契的想法。
二人都是老人精,鄭熹做了京兆,祝纓就算不回京,也已經是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境地了。正好,北地這個鬼樣子,把她扔過去,給一個上州,好好整頓一下。
多好!
可皇帝把人召回來了,丞相問,皇帝就說:“他在那裏夠久了,該回來了。”
他們建議了給祝纓的新職位,皇帝說:“我自有安排。”
什麽安排呢?
皇帝又不說。直到給他們寫了張紙條。
皇帝一張紙條,丞相就要給他擦屁股。祝纓早早跟政事堂講好了條件,不能給她調成個光杆兒,一個幫手也沒有,要調她,她就要帶著祁泰等人一塊兒走。政事堂不住要管祝纓的任命,還得給祁泰也鴻臚寺給安插了!這一調動靜就大了。
今天,祝纓就新模新樣地到了他們的麵前了。
三人見禮畢,王雲鶴讓祝纓坐下,問道:“一路可好?”
祝纓道:“還好,走的陸路。順便回了趟老家,拜祭了一下先祖。”
麵聖的事情不能問得太直白,施鯤便說:“你是陛下親自調回來的,不要辜負了聖恩。”
祝纓忙答了一個“是”字。
王雲鶴本想囑咐的,一想祝纓這些年幹的事又將所有的囑咐都咽了,隻說了一些官樣文章。
祝纓也都應了下來。見丞相沒說到細務,祝纓主要提起了祁泰:“相公,總不能叫我獨個兒去鴻臚吧?”
王雲鶴沒好氣地說:“忘不了!不就那個祁泰麽?!”
祝纓挨了一句,笑容不改:“他寄住在我那裏,沒見著告身,那我就去吏部問一問了?”
“去去去。”
……——
祝纓以前沒有見過姚臻,姚臻看著比實際的年齡年輕一點,但有一個大肚子,蓄美髯,很合傳說中的大臣形象。
祝纓向他見禮,姚臻笑吟吟地道:“祝少卿新任,真是恭喜呀!”
“尚書客氣了。”
“坐。”
祝纓謝了座兒,茶上來,兩人寒暄幾句。姚臻笑問:“少卿新任,不去鴻臚寺問事,到我吏部來是什麽道理呀?”
祝纓笑道:“無論什麽事,都是人的事。隻要是人的事,都在尚書囊中。晚輩這就求到您了。”
“什麽事用一個求字呢?”
“未識同僚。”祝纓說,她要向吏部借看鴻臚寺的人員履曆卷宗。
姚臻道:“原來如此,這倒容易。”
祝纓忙向他道謝,又說了祁泰的事情。
姚臻一挑眉:“少卿如此看重此人,想必是個能人了?”
祝纓笑道:“是不是能人見仁見智,我用著順手就是好人,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姚臻道:“這倒是了。”又說政事堂已下了文,吏部也給祁泰辦好了手續,但是一時找不到祁泰的人了,正好遇到了祝纓,這事兒今天就能辦妥。
然後又派人將鴻臚寺的卷宗搬了來給祝纓看。
祝纓看過了卷宗,向姚臻道謝,出皇城之後一頭紮進了京兆府——此時還未落衙,她得先見了鄭熹再去公主府。
鄭熹詫異地問:“祝纓?他到這裏來做什麽?”
陸超笑道:“想是等不及到府裏拜見您?”說著自己也覺得不太可能。
鄭熹道:“請進來。”
京兆府的布局沒有大變,鄭熹家眷不住在這裏,後衙隻作小憩之所。陸超陪同祝纓往裏走,邊走邊說恭喜。祝纓道:“同喜同喜。”
鄭熹在後衙見祝纓,這次見麵不同以往倉促相見。祝纓有了鴻臚寺的官職,此番回京就是長駐,鄭熹將她仔仔細細從頭看到腳,歎道:“可算是回來了。”
祝纓道:“您這口氣,說得像經過了千難萬險似的。”
鄭熹笑道:“你總是這樣,什麽樣難的事兒都像耳邊吹陣風,渾不在意。”
“在意也沒用,反而弄得心情不好。有事辦事,無事睡覺,多大點事兒?”
鄭熹道:“隻有能幹的人才有底氣說這樣的話,怪不得安仁公主特特地跑到家裏來,要我囑咐你好好幫一幫駱駙馬。”
祝纓詫異地道:“安仁公主嗎?不是永平公主?”
鄭熹道:“原來還有她!”
祝纓道:“旁的不知道,昨天居然收到了永平殿下的帖子,叫我今晚去她府上赴宴。”
鄭熹嚴肅地道:“陛下鍾愛此女,許多人都巴不得與她交好,你要理會得清。”
“殿下是我上司的妻子。”
鄭熹一笑:“小滑頭!這樣想就對了,陛下雖然鍾愛這個女兒,朝廷大事,可也未必就是她一句話能夠求來的。還是要陛下覺得可行。不要本末倒置,將前眼睛放到女人的裙帶上。”
“那不能夠,眼睛放到女人的裙帶上不就成流氓了麽?”
鄭熹隻覺得祝纓一回來自己心情就變好了,他虛指了祝纓幾下,放下手來又問:“他們回來說你搬家了,家裏怎麽樣了?忙得過來嗎?”
“就我一個人,已經搬完了。”
“哦?”
“家父年輕時受過傷,上了年紀之後病痛纏身,愈發地信神求道,看中梧州山中清淨,執意在梧州山中靜修,家母不得已留下來照顧他。如今家裏隻有我。”
鄭熹聽到祝大就腦殼疼,這破神棍真真初心不改,毀了兒子婚姻之後還想修仙?真想問祝大有個好兒子,讓他養尊處優二十年身體怎麽反而養不好了,突然想起來,哦!祝大犯過案子,他受過刑。
一時語塞。
到外麵宵禁的鼓聲開始響起,鄭熹道:“不是要去永平家麽?該動身了。”
祝纓掌心向上:“大人,給張條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