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291章 公主

祝纓從京兆府出來之後稍作修整便帶人往永平公主府去。

永平公主府占地頗廣,皇帝為了女兒操碎了心,於規劃之外又遷了數十家民宅,為公主營造了這龐大的宅邸。以致許多人都懷疑,若非旁邊不遠就是安仁公主府,皇帝能再多拆出一片地方來。

不但地方大,其內也極盡奢華。

祝纓上次來的時候未能入正堂,不曾得見更多的壯麗。今番不同,她是永平公主以夫婦二人的名義正式邀請來的。天雖然是晚的,自府門往內燈火通明,公主府的氣派盡入眼中。隻這一晚上的照明就不是一般人能夠負擔得起的。

反正祝纓負擔不起。她將新府許多院子給鎖了,就是為了節省些維護的費用。在她的身後,項安、項樂、祝煉、胡師姐都瞪大了眼睛!他們雖見過皇城的高大巍峨,對皇城之內沒有任何的了解。

一見公主府,便被震懾住了。

先來兩隊穿戴整齊的家仆,執燈相迎。再往內,又有穿絹綢的管事模樣的男子過來,詢問四人的身份,另有席麵安排他們。次後是一個穿金戴銀的中年婦人,一臉慈祥,身後四個年輕女娘,身上的首飾隨便拿出一件都是項大郎會特意讓人捎回家給母親妻子妹妹的品相。

他們都還隻是府中的仆人,頂多算是個普通的管事。

幾人都有點點暈。

祝煉見過的大世麵最多,此時也摒息凝神——公主比丞相家還厲害啊!阿婆在家的穿戴都沒有她們這麽晃眼。

祝纓獨將祝煉留在身邊帶著,連胡師姐也都交給公主府的人招待去了。

師徒二人再往裏走,才來一個官員模樣的人,三、四十歲年紀,燈光之下略顯年輕些,也是個美男子,白麵長須、身形頎長,步儀從容。上前先問個禮:“可是祝少卿來了?下官是公主家令史胤。”

祝纓也還禮:“原來是承文先生。”

史胤心中微訝,旋即恢複了平靜:“正是在下,今日忝作陪客。殿下與駙馬已經等候少卿多時了,請——”

到得堂前,又有幾名近侍過來,卻是永平公主自宮中帶出的內侍宦官了。他也是個中年,沒須,一眼就能看出根腳。祝纓也向他稱呼一聲:“王大監。”

這宦官倒沒什麽驚訝的樣子,笑眯眯地說:“那可不敢當,大人抬舉老奴了。請。”

再進去才算到了正堂。

永平公主上麵坐著,駱晟坐在她的旁邊。室內被無數燈燭映得亮如白晝,祝纓邁進門檻,隻掃一眼就發現今天隻有自己一個客人。

她先上前去拜見公主,公主是君,休說她現在是穿紅,就是穿紫,該行禮也得行禮。永平公主是個美人,歲月對她也格外的寬厚,算來她比祝纓還要大幾歲,但看起來好像還不到三十歲的樣子。一雙大眼睛很是溫和,她整個人極為舒展,但是坐在那裏的時候卻絕不是癱在位子上。

永平公主也在打量祝纓,她聽到祝纓的名字很多次了,一直沒有那麽強的好奇心,直到祝纓與駱晟產生了更多的交集。

祝纓應該已經三十多歲了,卻還沒有蓄須,白淨麵皮,不算很高,但是身材修長勻稱,五官很柔和,一臉的溫和單純。乍一看可以冒充個二十出頭初入官場的年輕人,仔細一看,卻又覺得不太簡單。祝纓的眼神初見時一片平靜清澈,細看一眼,讓永平公主又有一種熟悉之感。

永平公主平素不怎麽幹政,身為公主卻總能見著這個帝國最精華的那一部分人、事、物,隱隱覺得祝纓這股勁有點像一個見過的的人。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了。

永平公主笑笑,聲音不緊不慢的,吐字卻很清楚:“少卿一路辛苦,我與駙馬都等著少卿回來呢。”

祝纓連說不敢,又與駱晟見禮。駱晟見到祝纓倒很高興,邀她入座,又問:“這個就是子璋的學生了吧?”

祝煉有點僵硬地行禮,永平公主也好奇了起來:“這是哪家兒郎?”

祝纓笑道:“臣在梧州時收的學生,姓祝。”

“好巧。”永平公主說,又給祝煉賜座。

師生二人入席之後,上麵的夫婦二人並不談正事,舞樂聲起、侍女、內侍魚貫而入擺上各種珍饈。

先由史胤舉杯,為賓主暖場。

永平公主笑問:“老師不飲酒,學生能飲不?”

祝纓道:“臣飲酒必生事端,故不敢飲。他漸長大了,少飲幾杯卻是無妨的。”

永平公主並不強讓祝纓飲酒,給祝纓上的是茶,賓主相處頗為舒服。史胤這個陪客感覺也不錯,祝纓竟然知道他,言談之間還提到了他當年寫過的文章。

永平公主又問起祝纓當年田羆的案子,那件事情已經過去十多年了,祝纓又複述了一回,順便誇了駱晟辦事“穩妥”。

駱晟道:“子璋過獎了,我不過看你們辦案而已。”

祝纓道:“沒有您,案子不會辦得那麽順利的。”

史胤又從中調和:“駙馬素來可靠,少卿又是一時俊彥,有二位在,鴻臚寺必能上下通達。”

永平公主也加了一句:“以後駙馬在鴻臚寺,還要少卿多多用心。”

祝纓道:“敢不從命。”

永平公主顯出高興的樣子來,酒饌又換了一席。祝煉這一席上六個盤子隻各嚐了兩口,他自認跟著老師也算吃過好的了,這六盤菜隻嚐出來雞、魚、肉,剩下的竟不知道是些什麽,隻知道好吃,還想再吃。席麵被撤下了,又換了新的一種!

這一隻烤羊,廚子將肉切開,每席分一盤,自己拿著小刀切了吃。

又是沒吃多少,又撤了下去。

酒倒是一直滿著,祝煉代祝纓陪公主、駙馬喝了一杯。酒一入口,他就瞪大了眼睛。祝家隻有祝大每天飲酒,其餘人隻在節日自家關起門來喝兩盅,節日喝的都是好酒。印象中,這樣好的味道他也隻喝過兩次。

公主家,真是厲害啊……

酒過三巡,又有一個頭戴紗帽的人過來說:“殿下,西府那裏聽說殿下宴請少卿,送了酒食過來。”

卻是安仁公主聽說兒子兒媳婦請客,又送了一大菜——整隻清燉的小牛。

次後又有種種甜品,時已入夏,又有冰品、鮮果等等。

祝煉咬著一顆櫻桃,聽駱晟問祝纓:“子璋什麽時候到鴻臚寺來報到?”

祝纓道:“我才回京,新搬了家,這幾天收拾好了就過去。以後就勞大人多多指教了。”

駱晟道:“你行的,你行的,我哪裏教得了你?”

祝纓誠懇地道:“下官對鴻臚就隻知道個四夷館,必得大人指點的。今天有些晚了,到鴻臚寺前,下官還想再來向大人請教,不知大人近幾日哪一天方便?”

駱晟道:“哪天都行呀!”

祝纓道:“大人還有公務呢。”

永平公主想了一下,說:“少卿什麽時候家裏安頓好了,駙馬什麽時候去少卿家走走也好。少卿,要幫忙嗎?”

祝纓道:“多謝殿下,下官盡早將家裏布置妥當,便請大人過府一敘。”

永平公主與駱晟都含笑點頭。

賓主盡歡。

駱晟要親自送祝纓出府去,史胤請示永平公主:“殿下,已是宵禁時候了,是否用府裏的車送少卿回家?”

這話是有緣故的,一般人犯了夜禁高低得抓進牢裏關兩天醒醒腦子。官員能開到條子,可以在宵禁之後走夜路。但是也有一種人,什麽時候狂奔都沒關係。他/她們或是在車上掛一令牌,遠遠看著就知其來曆。或是身上攜帶,夜遇巡查一驗即知。

這類人的數目極少,其中就包括了永平公主。

永平公主微怔,道:“使得。”

祝纓沒說自己有條子,就勢謝過了她。那一邊,項樂等人也吃完了飯,小跑著過來站到祝纓身後。

一行人回到新府,祝纓又給送她回家的人包了紅包,關門休息不提。

……——

次日,祝纓也不去鴻臚寺報到。收到任命之後,官員一般都有一定的準備時間,具體時長視職位不等。

祝纓府裏已初步安置妥當,她多留幾天為的是拾遺補缺,趁自己得閑發現問題好馬上解決。此外還要交際一下,今天是一定要去京兆府、鄭侯府上的!

祝纓掐著點兒,算準了鄭熹從皇城出來就在道上堵他!

鄭熹騎馬從皇城出來,走到一半就勒住了馬頭,瞪著街邊的祝纓。個不要臉的,一身青衫、麵白無須,擱那兒裝年輕書生呢!

祝纓一笑,撥轉馬頭過來與他並行,鄭熹的隨從都認得她,也都笑嘻嘻地讓開了路。鄭熹瞥了她一眼,道:“你沒正事幹了嗎?你那新差使,黏得膠手,你還有心情呢?”

祝纓誠懇地道:“這不請教您來了嗎?”

“我又沒掌過鴻臚。”

祝纓道:“可您曉得事兒啊!頂頭上司我都不熟,您得幫我。”

祝纓吃虧在出身極低,京中高門深宅之內的種種並不是在官場上混上二十年就能了解的。哪怕是皇城內的六部九寺,她也不敢說自己就能看透了。她熟的是緋衣及以下。紫衣者她已不能盡知,又何況京中權貴之間的盤根錯節?

有些事,譬如,她能知道永平公主是安仁公主的兒媳婦,但是史胤的一些概況,還是昨天鄭熹現告訴她的。這些事,對鄭熹等人來說都是日常接觸到的,對祝纓而言,她與這些人並不相交。

祝纓對鄭熹道:“您先把京兆的事務安排完,今天給我半個時辰就行。我這兩眼一抹黑呢。”

鄭熹道:“你這是賴上我了?”

祝纓笑道:“安仁殿下還將兒子托給老夫人呢,您不得幫老夫人圓了這個人情?我要不曉事,辦不好事,您怎麽跟老夫人交代呀?”

鄭熹作勢要打她,祝纓也不怕他,還對他翻白眼。鄭熹罵道:“小狐狸!”

祝纓渾不在意,不緊不慢地與他並行。鄭熹問幾句祝纓新家如何之類,京兆府便到了。鄭熹還是那個習慣,每天要開個晨會安排一天的事務。

祝纓識趣地到一旁候著,然而京兆府依舊有她的熟人,或悄悄拱手、或點頭致意,動作小小地與她招呼,她也含笑點頭,又往後退了一點。

等鄭熹安排完,祝纓便隨他到了後衙。鄭熹的家眷不在這裏,卻也布置出休息的地方。兩人在小園中坐下,對著一池碧葉,甘澤親自過來上茶。鄭熹看了一眼祝煉,道:“你剛入京的時候與他也差不多大。”

祝纓道:“不知不覺這些年過去了,猛然調到鴻臚竟覺得自己仿佛沒有長進一般,什麽都跟當年一樣是生的。當年我隻要看大理寺這一點地方,做好一個評事,事情很簡單。如今放眼一望,還怪嚇人的。”

鄭熹道:“你昨天可不是這麽說的。”

祝纓道:“別計較那麽多麽……”

鄭熹哭笑不得,道:“還想知道什麽?”

祝纓不客氣地說:“我先不去鴻臚,摸摸底再說。我與駱鴻臚的交情不比您,也與冷大人有些不同。過兩天想再見他一次,多少問一問情形。他畢竟身處其中。但是如何做事,恐怕得靠我自己。據我所知,鴻臚攏共兩件大事,請客、吊喪。”

“噗——”鄭熹一口茶噗了出來。

祝纓無辜地道:“難道不是?”

鄭熹一麵擦嘴一麵點頭。

祝纓道:“再沒那麽涇渭分明的地方了,兩件差使,兩個少卿。另一個偏偏是沈瑛。”

鄭熹笑了。

祝纓又說:“怎麽分工啊?愁。請客,事涉外番,那裏頭什麽商人冒充之類的都有,鴻臚寺自己心裏也清楚,他們隻揀有國書的送到陛下麵前,沒國書的、隨行的卻也都好好待著。這裏麵有厚利。不定連著誰。”

鄭熹一點頭。

祝纓道:“再說吊喪,本是件極好的差使,五品以上的喪事都用得著鴻臚。我偏偏不熟這裏麵的門道。兩件都是厚利,兩件都牽扯著貴人。您再不給我指點指點,我一頭紮進去非得出事兒不可。您說了安仁殿下,我昨天見了永平殿下,二位生來順遂,人生快意,恐怕不會給我太多的時間,她們要的恐怕是立竿見影就能看到的好事。”

鄭熹不置可否。

祝纓道:“陛下調您做京兆,姚尚書掌吏部,鍾尚書掌禮部,禁軍連年調換,駙馬又管鴻臚。他老人家隻要天下太平。”

鄭熹笑了,十分舒展的,不帶一點戲謔,道:“你看明白了。”

“看明白的可不止我一個人。”

鄭熹道:“想知道什麽?”

“那咱們先從鴻臚家開始?”

“好。”

兩人“閑聊”了一整天,午飯都是在京兆府裏吃的。

……——

祝纓泡在京兆府裏請教鄭熹,她對兩位公主的評價不能說高,另一個地方,永平公主對她的評價卻是相當不錯的。

公主不用上朝,永平公主也不想在家被兄弟們堵著,她跑到了隔壁安仁公主家,婆媳倆一起泛舟說話。

安仁公主問永平公主:“昨天見著那個少卿了,怎麽樣?”

永平公主笑道:“滿室美姬,目不斜視,又不飲酒,也沒看出來有什麽失態的癖好。想來與段家的那段恩怨並不怪他。”

安仁公主也比較滿意:“那是鄭家的事。咱們不管那個,隻要他不胡作非為,將我兒帶壞就好。眼前也看不透陛下要做什麽,隻好自己打算啦!”

永平公主眉頭微皺:“大娘的親事,三郎家裏又透出意思來了。”

安仁公主有一點點的煩躁,道:“她才九歲,那些個又看不出前程。”

“大娘”是永平公主的長女,“三郎”卻指的是永平公主的三哥。永平公主素得皇帝寵愛,她的兄弟們不免有些親上做親的意思。這種聯姻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但是在此時此刻,卻又顯得格外的目的明確。

永平公主與駙馬共有兩子一女,算起來夠三門親事的。多頭下注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是女兒卻隻有一個。

安仁公主自言自語地道:“不能當未來的皇後,何必現在結親?”

永平公主道:“要是大哥還在就好了。”

“唉……他的兒子,年紀倒是合適的。”

婆媳二人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一絲幽怨:好好的太子,怎麽就死了呢?

安仁公主道:“我兒如今有了個得力的幫手,他若得勢,你我皆安。我聽人說,祝纓一向運氣好,能旺身邊的人!從鄭七開始,連冷家那個小子都露了臉。”

永平公主緩緩地點了點頭。

……——

祝纓猜著了一點公主們的心思,安仁公主特意找到了鄭侯家、永平公主又請她吃飯,擺明了給駱晟做臉。

她也沒敢耽擱,先在家裏擺酒請客,又為項大郎餞行。

項大郎此番南下,如無意外短期內是不會再回京的,因此將許多置辦的物事都要帶走。祝纓又讓他捎了一匣子的家書回去。

接著,祝纓就再次遞帖子求見駱晟。

永平公主也沒有打發駱晟去祝纓家,祝纓仍是進了公主府,到駱晟的書房裏與他見麵。這一次到公主府門前,與上一回情形大為不同。

上一次,燈火通明的熱鬧全是由公主府的鋪張來的,這一次,喧鬧是由無數的客人帶來的。公主府裏又在宴客,祝纓在門外的一輛車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孟弘。

祝纓不動聲色,帖子一遞,公主府門上的人認得她,忙說:“少卿來了?請!”

祝纓便得與駱晟單獨見麵了。

祝纓在書房外間等了一陣,駱晟才走進來,來便接過小廝遞的濕巾子擦汗,口裏說:“子璋久等了。”

祝纓欠身道:“下官才到。”

兩人坐下,駱晟道:“說好了我去你那裏的,你今天來是有什麽急事麽?”

“為公事。哪有讓您到下官家的道理?”

駱晟精神一振:“你隻管說。”

祝纓連日打聽,肚裏已有了主意,這個破鴻臚寺,從外麵看還是鄭熹說得準,黏得膠手。它不像當年大理寺,從上到下都被清理了,是從頭開始。也不像福祿縣,祝纓自己說了算,逮著小吏一頓暴打重新招人。

祝纓現在是既不能全換人,也不能上來就立威——上麵有個駱晟,既不比鄭熹,也不像冷雲,旁邊還有一個沈瑛,這位仁兄二十年來沒能寸進,也不知道現在得是個什麽鬼性子。

下麵兩項大活,一個典客一個司儀,想必是早有自己的勢力範圍了。

因此,她隻試探地問駱晟:“不知鴻臚寺如今是怎麽做事的?”

駱晟道:“就還照著以前的例來。”

祝纓沉默了,這位是真的“垂拱”。

祝纓又說:“下官有幾個用得順手的人。”

這個駱晟很懂,說:“你隻管帶過來。”

祝纓又問沈瑛,駱晟壓根兒就不知道祝纓和沈瑛之前的前塵往事,說:“他是個方正守禮之人。”

整個鴻臚寺,在駱晟眼裏沒壞人,小小的偷奸耍滑是有的,但那也是人之常情。祝纓看著這個好命人,心道,算了。

她對駱晟道:“下官明天就去報到,還有一個祁泰,也帶過去,讓他幫我。”

“這個可以。”

“明日開始,下官先將鴻臚寺的舊檔理一理,理順舊檔就開始做事。明天下官會給大人一份章程,還請大人審閱批示。”

“好!”

祝纓禮貌地從永平公主府告辭而出,天已黑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