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國相
肖校尉與張校尉並肩而立,他二人商定夜間輪流住在四夷館,白天的時候兩個人都在。胡使進駐的場合,二人是必須到場裝充一充麵的。
他二人今天的角色就是當個哼哈二將,出頭露臉的事兒讓鴻臚寺的人去幹,萬一遇到胡人“無禮”,他們也要展示□□男兒的氣概,不能令胡人囂張了去。為此,二人將甲胄穿好,手按佩刀,將肚子挺起,眼睛也瞪得比平時更大了幾分。
然而看到胡使的一刹那,他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威風也減了幾分——這是胡使?
外邦使節進京,沿途官員都會派人隨行護送,一程一程地直送到京城,由鴻臚寺的人接手。祝纓帶人迎接,互送者給雙方介紹,祝纓再與胡使見禮。
胡使由遠及近,祝纓的眉毛動了一點點。來人一襲白色的胡服錦袍,衣服上繡著藍色的花紋。他身形頎長,冬衣在身也不顯臃腫,體態比昆達赤養眼多了。再近幾步,五官也明晰了起來。
他與劉鬆年長得並不像,卻有一點劉鬆年的風韻,白麵有須,目光炯炯,顧盼生輝。四十上下,正是權勢財富學識已積累了不少而沒有被衰老所威脅的時候,從容鎮定又不顯刻板。既沒有被生活折磨出的疲態,也沒有誌得意滿的高高在上。
他抬起手來,行了一個胡人常用的禮。手指纖長勁瘦,戴一枚大大的戒指,戒麵鑄成狼頭形狀,非但沒有破壞掉手的美感,反而襯得手指更加秀氣了。很容易讓人忽略掉他手上幾處繭子。
儼然是一位儒雅的文士。
雙方都帶了通譯,互相致意。來人事先已知會過鴻臚寺,此人是胡人的國相,名叫累利阿吐,意譯過來是青色的氈房的意思。
通譯翻譯完了客套話,累利阿吐笑道:“少卿如此年輕,□□果然人才濟濟。”
他的官話說得比祝纓那些梧州學生還要好一點!祝纓才學了幾個月的胡語,能聽得懂一些他說的話,但絕沒有他說官話這麽熟悉。
夜路走多了遇著鬼了!
祝纓含笑道:“國相過獎了,天下俊才多矣,我不過是其中末流。館舍已各下了,國相,請。”
累利阿吐道:“有勞少卿。”
在他的身後,無誰是副使還是隨從,都看著他的舉動行事。一行人一路往館舍行去,累利阿吐對京城的街景滿眼欣賞,不時詢問祝纓一些京城特色。他的官話幾乎聽不出口音,用詞也很準確,成語、典故都沒有錯訛。雙方交談的時候完全沒有通譯能夠插口的餘地。
到得館舍,又有掌客迎出,祝纓先陪他到了下榻之處,奉上茶點來。賓主坐下,累利阿吐先是恭賀了冊封太子的事:“於途中聽聞冊立太子,不勝欣喜。”
祝纓向他道謝,繼而指著掌客說:“貴使有事,隻管告訴他。館內之事讓他做,做不了的,讓他傳達。”
累利阿吐也道了謝,祝纓又說:“貴使遠道而來,請暫在此歇息,我就不再打擾了。”
累利阿吐道:“少卿且慢。”
“國相還有何事?”
累利阿吐微笑道:“冊立太子是一件大事,想必比使節重要得多。今日一別,少卿恐有要緊事。我這裏有幾件事,一並說與少卿,將咱們的事理會清楚,少卿豈不方便?”
祝纓眨眨眼:“國相請說。”
累利阿吐對身後招了招手,身後有人捧出一軸紙來,上有漆封。
他一共有幾件事:“國書我已攜來,不知何時可以見到皇帝陛下?”“既有太子了,不知可否見到太子殿下?”“我此來另有一件要事,乃是榷場,近年敝國歉收,不知可否購買些穀物?”“此外又有些邊境上的事,不知可否與知兵者一談?”
祝纓道:“國相這可問倒我了,我為相國請示去。”
累利阿吐又拿出財帛來,祝纓推拒道:“份內之事。”累利阿吐卻說:“叨擾館驛,心中不安。”
祝纓道:“要是國相住都住不安心,就是我的失職啦。隻管安心住下。我這就稟報去。”
“有勞。”
祝纓又對掌客等人說:“你們過來,領一下器物。”
將四夷館內人招了過來,從典客丞開始叮囑:“胡使不簡單,要小心招待。不要對他下暗哨了。在使者麵前說話都小心些!”
“是!”
典客丞道:“難得有這樣的使者來,換一身衣裳,真是一點兒也瞧不出來。”
“那你可別一錯眼叫他真的換了衣裳沒了。”
典客丞一縮脖子:“是。”
祝纓道:“他要打聽朝廷裏的任何事,都不許掏心掏肺!”
“是。”
祝纓又讓掌客額外多領一份文具筆墨之類:“拿去給他,你領的就是這個。”眼見天色不早了,飛快離開四夷館,直奔永平公主府去。
……
駱晟今天還沒回家,永平公主先見的祝纓,笑問:“今天你們要見二郎,怎麽樣?”
祝纓道:“太子殿下如今還好。鴻臚寺有點兒小麻煩。”
“誒?怎麽說?”
“今天來了個厲害的人物,胡使是他們的國相,很厲害。”
永平公主道:“你都說厲害,想必是真的厲害了。”
祝纓笑笑:“也不是不能應付,不過要好好準備。一會兒說不得還要請駱大人同去,見一見兩位相公。”
永平公主道:“這麽嚴重麽?”
祝纓想了一想,道:“有備無患,說與殿下也無妨。胡人在北,北地近來歉收,就是今年也不能說風調雨順。胡人與北地相接,他們也要受氣候之苦。”
“這個我知道,他們一旦有事,就又要叩邊了,好煩的。”
“已經有零星奏報了。”
兩人閑說幾句,駱晟回來了,對永平公主點了點頭。對祝纓說:“他們說你來了,今天如何?”
祝纓道:“胡使不好應付。見麵就提了幾件事,把咱們安排得明明白白,可得商議一下。”
駱晟道:“好。”
永平公主就說:“邊吃邊聊吧。”
三人一起吃飯,祝纓將累利阿吐的種種一一述說。然後問駱晟:“之前從未聽說過有這麽一位國相,這般人物竟沒有人提起!他的身份是真,已經核驗過了,並不是商人之流假冒,實在可疑!”
鴻臚寺看起來人畜無害,對藩屬國的情報還是設法掌握一些的。尤其西番、胡這樣的大勢力,尤其祝纓到任後。路途遙遠,口耳相傳,或許有以訛傳訛之處,但一個國相,此前從未聽說,這就有意思了。四十上下,姓氏不是可汗家族,就能做國相,不簡單。
永平公主問道:“番邦竟有如此人物麽?”
祝纓道:“就是他了。”
駱晟道:“那要怎麽辦呢?”
祝纓道:“這個人確實有宰相之才,胡人也不可輕視,也不宜公開宣揚,頂好是私下向陛下、相公們說一說。還有一件事,各地刺史入京,多半要攜貢士的。這些文人聚到一起,正是揚名的好時候。”
駱晟道:“這與我們有什麽相幹?”
“要是讓累利阿吐與這些書生多相處幾次,嘖!我是相信不會有人叛國,但是他能從這些人身上看出什麽來就不一定了。他這一路過來,也不知道已經探詢到了多少訊息了。”
駱晟道:“今天是施相公值宿,咱們去見王相公。”
“好。”
兩人匆匆吃完了飯,跑到王雲鶴家裏去求見。
王雲鶴這幾日心情不錯,太子終於立了,皇帝雖然還別扭著,看得出來對“太子”的忌憚與不滿。但是那又如何?你還能再廢一個不成?
王雲鶴難得地翻了兩頁閑書,門上就報說駱晟與祝纓來了。王雲鶴道:“必是三郎弄鬼!請進來吧。”
他將閑書一扔,返身往書架上抽出一個手抄本來,封皮上寫的是《使胡手劄》。隨手翻了兩頁又放了回去。
祝、駱二人到後王雲鶴道:“坐。”
三人坐下,駱晟有點拘謹,大部人見到王雲鶴都很小心。他又看了一眼祝纓,卻見祝纓仍然沒有什麽改變。
王雲鶴道:“有事?”
駱晟道:“是、是,鴻臚的一點事。子、子璋,你來說。”
祝纓又將今天的事原原本本給王雲鶴複述了一遍。她在公主府裏沒有說得特別詳細,駱晟現在聽她說得這麽細,許多細節好像也沒必要講,怕王雲鶴聽煩了。
不想王雲鶴聽得很仔細,聽完了還說:“這個人此前果未聽說。他說的事,明天你們報與陛下,政事堂會騰出人手來議一議他們的事的。四夷館那裏,要看好他。”
祝纓搖搖頭:“已經囑咐過了。說了恐怕也是白說,那人不蠢,不動聲色之間就能套出許多話來。如今叮囑,不過是心到神知罷了。相公明鑒,無論貿易還是邊境兵事都不是鴻臚寺的職司,朝廷派人與他接洽時萬不敢隨意派人,務必要是精明強幹之人才好。”
王雲鶴點了點頭道:“看來此人不簡單。”
“是。”
王雲鶴對祝纓道:“你去鴻臚,竟也合適。”
祝纓笑道:“陛下問的時候我就說,我不挑活兒,給活兒就幹。”
王雲鶴又對駱晟道:“你待人赤誠,見胡使的時候不要太心軟。”
駱晟道:“是。”
王雲鶴又看了一眼祝纓,道:“這個胡使固然需要重視,也不可忽視了旁人。”
駱晟已經老實地回應了:“是。”
王雲鶴心道:看來,我得見一見這個胡使了。又有駱晟在,於是不與祝纓多聊,端茶示意,駱晟與祝纓識趣地告辭。
……
次日一早,王雲鶴與駱晟在早朝時提到了胡使。
皇帝才為立太子的事熬過一回,不想馬上在大朝上再接見一個胡使,說:“政事堂先管一管他說的事吧。”
王雲鶴躬身領命,散了朝就把祝纓、駱晟叫到了政事堂。王雲鶴將事情交代給了施鯤:“我去看一看那個人。”
施鯤卻緊盯著祝纓道:“你看得準?”
祝纓道:“不是他拿主意,也得有一個精明能幹的人在支招。”
施鯤點了點頭:“差不多。”
王雲鶴很難得地親自去了四夷館,祝纓眉頭微皺,心道:看來北地的情況比想象中的還要糟糕一點,否則他不會親自去四夷館。
這涉及到了談條件,像昆達赤,與他談條件就是鴻臚寺先跟他聊著。現在王雲鶴出動了,祝纓不以為兩個丞相都是因為自己一句話就願意過來的。
駱晟已經問出口了,他很驚訝:“這怎麽還要相公親自去?這也太……”
王雲鶴道:“你們不知道,政事堂扣下了一些戰報。”
哦!祝纓恍然,就說!怎麽北地旱一次就要從南方轉運許多糧草!就算之前有虧空,也不至於這麽大張旗鼓。你們可真能瞞!怪不得有這許多調動!之前的一切安排都補足了充分的理由,鴻臚寺以前的熊樣確實不大應付得來。
腦子轉得飛快,人也到了地方。
累利阿吐不像昆達赤那樣的坐不住,不但自己坐得住,他還約束隨從,也不挑釁西番爭次序。四夷館一片安靜祥和。
張校尉和肖校尉肚子更挺了。典客丞哆哆嗦嗦地拜見王雲鶴,緊張興奮得都結巴了,還要誇一句:“真是個懂行的人。與他一比,西番來的簡直像是猴子了。”
王雲鶴慈祥地說:“是嗎?那倒要見一見他了。”
累利阿吐那邊聽到這邊的動靜,走出住所往外。他換了一身淺紫色的衣服,仍是胡服,繡黃色的花紋,氣質果然是京城名士一流。隻不過京城名士們著胡服的時候身上佩飾都沒有他這麽地道。王雲鶴看他一眼,就覺得祝纓說準了七、八分。
兩下見麵,祝纓為他們做了個介紹?王雲鶴麵前,駱晟幹脆裝啞巴了,隨王雲鶴施為。即使不裝,駱晟也很難說出什麽話來。祝纓竟沒有誇張,這個胡使國相真是見之便如沐春風!
緊接著,更讓他說不出話來的一幕發生了。王雲鶴上前兩步,握住了累利阿吐的手說:“國相風儀,令我傾倒!”
親娘哎!駱晟抖了一下,去看祝纓。祝纓臉上還帶著點笑,但也微僵了一下。
王雲鶴哎!他什麽人沒見過啊?就這樣?累利阿吐雖然不錯,你可是天天看老劉的人啊!鄭熹是賣相差還是能力差?每年晉升的官員總有幾個儀態出眾的美人,也沒見這麽誇張的!
他看冼敬的眼神都沒有這麽慈愛!
青天白日的,這個老鬼可真是……
難怪他能當丞相!
一定在打什麽主意!胡使此來肯定還有別的事!
那一邊王雲鶴已經與累利阿吐聊上了,累利阿吐還拿出了自己的詩作請王雲鶴品評。王雲鶴讚不絕口,還說祝纓:“你,就這個上頭不上心!韻書背完之後你還幹什麽了?”
祝纓痛快認了,道:“我俗。”
累利阿吐馬上誇祝纓年輕有為,舉重若輕:“絕非隻知附庸風雅者可比。”
他陪著王雲鶴聊了一陣,然後提到了自己的難處:“敝國雖有共主,然而……”
胡人名為一國,實則還不如分封,大汗對各部的控製並沒有那麽的強。因此,每年叩邊的人,未必就是大汗授意的。大汗的部族強大的時候,各部更聽話一點。勢力衰弱,有人就要爭位了。現在的大汗不弱,架不住各部得吃飯。
北地旱了,胡人各部日子隻有更不好過。胡人也有一部分是半定居耕種為生,天氣不好,就要轉為劫掠。所以累利阿吐希望能夠換取一些糧食,以解燃眉之急,維持邊境穩定。
“對你我都有利。”
王雲鶴歎息道:“百姓都苦啊。唔,你們要多少呢?”
累利阿吐道:“當然是多多益善啦。”
王雲鶴道:“我讓他們議去,貴使有事,可隨時讓人說與三郎。三郎,你要居中聯絡。”
祝纓低眉順眼地:“是。”
累利阿吐大喜:“多謝相公。”
王雲鶴笑眯眯地說:“我還有事,讓他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