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340章 解惑

有了憑據,王大夫向皇帝奏報完實情便提議召祝纓回來重新上朝。九卿之一,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謠言在家裏悶了一個月了,不像話。

皇帝也覺得一個月的閉門思過也能抵消一些祝纓在朝會上的失禮了。

杜世恩說得好:“滿朝文武裏,大理是能辦事、會辦事的人。”

對,得薅回來辦事了!過去的一個月,是天氣最炎熱的一個月,皇帝覺得自己漸漸了解了一些國政。但是大臣們用起來仍然不順手。他也明白,自己潛邸的人有忠心但能力欠缺。東宮的僚屬,大部分是先帝攢給他撐場麵的,也不大好用。

要治理國家,還是得從現在有的人裏找有能力,且願意為自己做事的。

找來找去,覺得祝纓應該可以。雖然沒有指天咒地的要效忠,但是在宮變的時候,祝纓是堅定地心向東宮的。

皇帝認為,祝纓現在犯了個錯,是非常好的收為己用的機會。這樣九卿裏就有一個真正聽自己話的人了!所謂用過不用功!一個會情緒外顯的孝子,用起來放心。

以前祝纓總給他一種不動如山的感覺,麵對她就像麵對峭壁,無所攀附。登基後,很多大臣都有點這個意思。“嶽峙淵渟”雖然聽起來可靠,但也讓人不好親近。現在不同了,皇帝認為自己找到了祝纓的“所求”,那就有可以談的餘地了。

皇帝很快就下令:“你們拿著別人的家書做甚?給人送回去。告訴他,最煩人的夏天已經過去了,消暑也該回來了。”

王大夫忙應了一聲,轉手派了個禦史餘清泉到了祝府,先把信交給祝纓,再轉達了皇帝的“口諭”。

餘清泉領命到了祝府,宣告完結論,與祝纓兩個望向室外白花花的毒日頭,此時正值六月,熱得要死。

誰說夏天過去的?

祝纓恭敬地接過了家書,請餘清泉喝點冰飲消暑,再與餘清泉閑說幾句。

餘清泉道:“關擎已死,許多事情都死無對證了。他母親的死有蹊蹺,是施少卿的夫人的侍女發現的。這案子就由兩家並案同審了。可事情是在他們家裏發生的,家人必不敢多嘴。咱們都估摸著,許是與關宗明有關。可惜人死了不能說話,關宗明急怒攻心,指天咒地。可死了一個人,必得有一個凶手的。您說……是吧?”

祝纓點一點頭,道:“是啊。多半是……哦!不能以子告父。但是母親又遭不測所以要做點引人注目的事?可是這與我何幹?關宗明殺妻也很奇怪啊!真要表忠心,去年末宮變的時候就該動手了。”

餘清泉道:“那就不知道了,後來把關家侍女拘了來一審,她倒是說,事發時隻有關宗明夫婦二人在房內。”

“她是仆人,能說到這樣就不錯了。”

餘清泉雙手一攤:“可不是!死了的段氏也是她的主人。嘖!”

“結論呢?”

“關宗明治家不嚴,又謀害妻子,以官爵贖罪。那個侍女,大理寺說,放回關家她就沒命了,讓關家出了一紙放良文書,不愧是您帶出來的人,總有些慈悲之心。倒是您,白受了這無妄之災。”

祝纓總覺得這裏麵是不是還有點別的事,她實在難以理解關擎這個“爹殺了娘,我去參大理寺卿爹娘死了”的做法。沒有因果聯係,自己要報複關家他也跑不掉,也不一定就會查他母親的死因啊!總不能是為了報複全家,給全家招惹一個仇人吧?

餘清泉道:“冼叔父也說奇怪,王相公也說奇怪。對了,相公說,您該回來了,勿再君前無禮。”

“是。”祝纓起身聽了這一句。

餘清泉道:“那晚輩就告辭啦!”

“慢走。”

他一走,祝纓把兩封信都看過了,確是二老的筆跡,再仔細瞧了一下紙張、墨跡,確認是近期書寫。

人沒事兒,她也該回去上朝了。

祝青君與項樂還在梧州沒有回來,祝纓給祝青君派了任務,而項樂妻兒都在老家,在家裏多住些日子也是應該的。

讓祝銀把上朝的衣服收拾出來,祝纓去看了一眼那隻在角落裏趴著的狸貓,天氣熱,它好像也不太想動了。懨懨的,抬眼看了祝纓一下。

祝纓拿著籃子懸在它的身上比劃了一下:“壞了!你怎麽長這麽胖了?窩都要塞不下了!以後少喂它點兒!”

祝銀把衣服搭上衣架,道:“是~”

狸貓的耳朵一抖,瞬間精神了起來,身子微弓昂首看向祝纓。

祝纓道:“先換個大點兒筐吧!不然裝不下。”

狸貓又委委屈屈地趴到了一隻蒲團上,把那蒲團整個兒給蓋滿了。祝銀笑道:“哈哈,是個胖子。”

狸貓“嗷嗚”了一聲,祝銀道:“竹筐我就會編,明早就能拿來。”

“好。也不急,記著有這個事兒就行,不行就去買一個。它自己吃胖的,明天就先委屈一下也沒什麽關係。”

狸貓敢怒不敢言地嗚咽一聲,攤得更平了。

祝銀收好衣服,又把祝纓的腰帶、笏板之類找出來,拿竹笏在肥貓身上比劃了一下長短,對要新編的竹筐大小有了個數,放下竹笏就出去了。

祝纓看著衣架上的紫色袍服出神,父母年事已高,她不甘心從此要與至親天涯海角分處兩地。她還有許多事想做,但是身為九卿之一,權勢比以前強多了,要承受的惡意也多了、也更加不自由了。

羽翼未豐,尚不能護父母享天倫。

她絕不在“實現抱負”與“奉養父母”之間做選擇,她全都要!

是時候回去上朝了。

……——

次日一早,祝銀交了一個大了一圈的竹籃過來,往裏麵墊了兩層舊布,胡師姐撈過了狸貓往裏一塞:“它又沉了。”

祝纓問祝銀:“熬夜弄這個了?”

祝銀爽快地道:“沒有!我們本來閑著也會做點兒東西的,怕荒廢了手藝。剛好有些做了一半的,找了個大小合適的,就手給它編完。不用花太長功夫。”

合著是捎帶著幹的。

大家笑話了一會兒胖貓,貓很生氣,把胡師姐的袖子抓脫了線。胡師姐把它又摁回了竹籃裏。

今天不是大朝會,但祝纓還得上朝。

在皇城外麵等排隊的時候,她熟稔地與一些熟人打招。丞相們來得晚一些,冷雲等人先到了。冷雲笑道:“不錯嘛!顯精神了,就是有點瘦了。”

祝纓展開雙臂道:“苦夏,腰帶隻緊了一扣。”

陳萌道:“精神還好。”

“那是,”祝纓笑道,“心情好呀。”

陳萌道:“家裏有好消息?”

祝纓笑眯眯地點頭:“嗯!收著他們的信了。梧州的信可不容易來。”

鄭熹一聲咳嗽,祝纓看過去,隻見他邁著四方步過來,將祝纓打量了一下,道:“倒是從容。”

劉鬆年剛到,聽了這一句,說:“他從容什麽?當朝發狠。”

祝纓道:“對啊,現原形了,我不裝了。”

把劉鬆年給氣得找王雲鶴罵人去了。

“年輕人”們背後笑得歡樂,看出鄭熹好像與她有話要說,冷雲擺了擺手去找冷侯了,陳萌也去找熟人說話了。

鄭熹道:“卞行的案子結了,知道了麽?”

“聽說了,沒為難他。”她雖然是閉門思過,但是外麵的一些情況,尤其是大理寺的情況,她都知道。

蘇喆、林風得去劉鬆年府裏應卯,二人的嘴也越發犀利了起來。祁泰更是要天天去大理寺,回來就把一天的事兒給說了。祝煉還要去鄭家附學一二,項安仍舊要出去忙生意,街麵的新消息一點也不少。

祝纓除了休息一個月,什麽事都沒耽誤。時間多了,還能再多練會兒功,因而顯得稍稍瘦了一點。

卞行的案子三天前結的,當天晚上她就知道了,雖說做官的多少會沾一點毛病,卞行這毛病算比較大的。當年冷雲走的時候給他的那個刺史府,從頭裝修就花了一筆巨款。再算上其他撈的,沒鬧出大毛病來是因為他在吃老本兒。

林讚把這事兒往上報的時候,冷雲聽了就冒火:“什麽?!我留下的家底被這老狗吃盡了?!!!個敗家子!”

冷雲左顧右盼想找同盟,發現祝纓沒來,冷不丁看到了魯太常,他與魯太常沒有麵對麵的交割,但也是前後任。他拉上了魯太常:“您留給我的府庫充盈,我走的時候又新建倉儲以貯宿麥,這個敗家玩兒!他把咱倆的心血都揮霍了!”

好氣!

魯太常沒有特別的生氣,地方上就是這樣,一任一任的,時好時壞,你幹得好了,下任受益。隻要自己問心無愧就行。

魯太常就事論事,道:“苦了百姓啊!此輩為惡,百姓會以為是天子拋棄了他們。陛下,請派員前往宣諭百姓,以示並非朝廷本意。”

冷雲沒這麽冷靜,他為官近三十年,特別出彩的政績就是在南方!冷雲痛心疾首,差點沒當殿逼著再給卞行罪加一等。

最後的結論是罷官,把賬麵上的虧空向他追索。本該判刑的,也讓他贖了,念他年老,罷官、遣回原籍。他的兒子就沒這麽好運了,兒子還沒出仕,著實挨打流放,不許輸銅贖罪。

卞行夫人說得也不能完全錯,皇帝的舅子穆成周也不是什麽清廉的人,那就沒有被清算。

鄭熹道:“段氏告上京兆府,要析產別居。”

祝纓挑眉,鄭熹發出一聲嘲弄的笑:“我還沒有狹隘到要報複段家出嫁的女兒,她有財產,說不願意拖累夫家,我就準了。卞家把她的兒子留下了,她爭不過也沒強要。段家終於有一個長腦子的人了,不然,她手有巨資,卞家又是那樣,嘖!”

就是另一種吃絕戶唄。祝纓想。

祝纓道:“能想了這樣的法子,多半就能保全自己。”

鄭熹道:“關家的那一個死之前,她常為夫家的事往關家去,關家的那個發了急,怕你記仇報複她們,於是想先發製人。”

祝纓:……我冤枉!我都沒有打沈瑛!怎麽會與她們計較?

“您怎麽知道的?”

鄭熹道:“關家的侍女得在京兆上戶籍。”

祝纓終於勉強串起來了“因果”,仍然困惑於一個人怎麽會這麽想事情。我對付你幹嘛?!

鄭熹道:“甭管她了,反正無能為了。喏,站到你該站的地方去吧。”

祝纓抖抖袖子,冷雲正在那邊隊伍裏對她招手,祝纓快步走了過去。

……——

今天的朝會,祝纓吸引了不少的目光,但是沒有一個人提她的事,就好像她沒有“休假”一個月似的。

朝會很平和地結束了,皇帝沒有提冊封其他兒子、給自己的舊人加官晉爵、把女婿一下子提到一個九卿的位置。

統統沒有,他變得安靜了許多。

祝纓等大家把正事說完了,再出列向皇帝請罪。

皇帝道:“卿受了委屈,此事我已知了。”

祝纓道:“臣亦有錯,臣不後悔為父母張目,但是年少輕狂,確在禦前失儀。這是不應該的。所謂君父,父的事,臣辦好了,君的事,臣請陛下降罪。”

皇帝道:“卿是純孝之人,何罪之有呢?”

祝纓仍是堅持請皇帝懲罰自己:“先前不請罪,是因為臣還要等父母的消息。如今心願已了,還請陛下降罰,否則不足以顯朝廷法紀。”

皇帝道:“我怎麽能罰一個孝子呢?”

兩人推辭了好久,皇帝說她閉門思過已經反省了,意思意思地加罰了她一些銅贖罪。這個懲罰在普通百姓那裏比較肉痛,在祝纓這樣的人這裏,就是很輕的了。

朝會到此結束,皇帝又把祝纓留了下來。

祝纓很少有與皇帝單獨見麵的機會,雖然此時旁邊還有一個杜世恩以及一些宦官、宮女,但這也算是單獨召見了。

皇帝給祝纓賜了座,祝纓又先不坐,先鄭重謝了皇帝允許派人去“探望”她的父母而不是讓二老上京。再謝過皇帝之前派杜世恩到她家裏給他賞賜的事。

她說:“彼時臣惶恐不安,陛下教導過後,才漸漸安心。”

皇帝道:“坐下說話。”

等祝纓坐好了,皇帝打量了一下這個年輕的大理寺卿,他是有些滿意的。祝纓白皙無須更給了他一種“此人年紀小”的錯覺。年輕,就代表著不是老頭子,不是已經定型了的,他還有養成“自己人”的餘地。

皇帝道:“自去歲末你就忙不個停,在家一個月,可休息好了?”

“是。”

“你倒清閑了,朝上事卻不少。”

“臣慚愧,陛下日理萬機。”

皇帝忽然傷感地說:“我有什麽可忙的?”

“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抱怨道:“我的話,誰也不聽,下的旨,總被封駁。功臣我已論功行賞,親貴我也,逆黨已誅,我也不廣行誅連!也不大興宮室,也不寵信佞臣。為什麽還是這樣呢?”

他說話的時候,緊緊盯著祝纓,祝纓知道,此時不能再糊弄了。眼前這個皇帝,他已經咂摸出了一點點皇帝的味道。

“臣鄉野出身,少不曾讀詩書,離聖人道遠,離法家道近,故而不敢對君父妄言。”

皇帝道:“言者無罪,但說無妨。”

祝纓道:“臣不敢說為君之道,因為臣也沒正經讀過聖賢書,不懂。為臣之道,陛下也不需要聽臣講。陛下年長於臣,臣亦無閱曆可以教陛下。臣能說的,隻有自己看到的。”

皇帝道:“說。”

“臣入京的時候才十二、三歲,那個時候的先帝與陛下現在的年紀相仿,或許略長幾歲,但相差不多。”

皇帝點了點頭。

祝纓道:“可那個時候,先帝已經禦極二十載了,陛下今年才是元年。恕臣直言,雖是同齡,陛下少了些許經驗。許多事不過是日子久了,手上純熟了而已,現在差不多就是這麽點日子。

臣初入京時,區區大理寺評事而已,遇到的是龔逆案、頂替死囚案,看到那麽多的舊案卷宗、那麽多荒唐事,我懂怎麽處置,但都輪不到我去做。滿池子魚,往水裏空撈了兩把,我就退後砍竹子做釣竿去了。”

皇帝笑問:“不是結網嗎?”

祝纓道:“撒網,得要船。我要網沒用,有根竿子就夠用了。”

皇帝歎息道:“我已經有白頭發了,隻怕沒有二十年了。”

祝纓道:“那可說不好。一天幹一天的事兒,日積月累,把日子攢出來就是了!”

皇帝笑了:“要是我現在就要我拔擢我的駙馬呢?”

祝纓道:“那請先給駙馬派一樣差使,譬如,施相公現在還是營建山陵,陛下必是關心先帝陵寢的。等辦完了回來……”

皇帝拍了拍手:“妙!你呀,神神秘秘,我不問,你便不會說!說了,也是禪語機鋒。真不知道你的心裏想的是什麽,更不知道你的心裏親近誰。”

祝纓道:“臣一向忠於陛下。”

皇帝道:“忠臣孝子。快去你的大理寺吧!沒個人領頭,他們做事都不爽利了。”

祝纓起身道:“施、林二位盡忠職守,大理寺的事情他們做得來。臣告退。”

說完一禮,倒退了三步,轉身離去。

皇帝看著她的背影,陷入了思考。他之前與王雲鶴、施鯤、劉鬆年都聊過,起初他們也說些套話,什麽三年無改父道之類。

後來問多了,逼急了,劉鬆年說了一句:“陛下,您現在,三年之內,改得動麽?”

那是改不動的!怪不得要三年不改呢!

施鯤則告訴他:“請陛下先修聖德,親賢臣。”有了劉鬆年打底,皇帝品出味兒了。但是仍然沒有教他具體的做法,提到駙馬,就說駙馬還年輕。別提先帝,您覺得自己比得過先帝嗎?

王雲鶴說:“民為國本,請陛下先愛百姓。”這倒是王雲鶴能說出來的話,怎麽愛呢?輕徭薄賦?也得他說的話能算數才行啊!王雲鶴教他冷靜,靜觀百官中可用者,先選人,再做事。然而依舊需要時間。

比較起來,還是劉鬆年更可愛率直一些。祝纓被逼急了,倒像劉鬆年了。皇帝倒有點感謝關擎了,要不是這小子一鬧,祝纓遇不著為難的事兒,皇帝還開不了這個口子呢。

皇帝心道:祝纓雖不是儒家,可也不是法家吧?

杜世恩一直安靜地侍立,直到皇帝起身,他也跟了過去。皇帝站在百寶架前,抬手取下一個玉雕的龍舟來,說:“你晚間再去一趟祝纓家,拿這個給她。”

“是。”

……

祝纓回到大理寺,一番熱鬧自不必說。

晚間回到家裏,杜世恩就來了。杜世恩不止帶了一隻放在錦盒內的玉船,又帶了一些金帛珍玩,裝了一車,都是皇帝賞賜的。

祝纓道:“這……也太多了。”

杜世恩道:“陛下說,您今天又要交罰銅,別委屈了自己。”

祝纓道:“那是不會。”

杜世恩也不要她的紅包,祝纓道:“縱你不要,他們大熱的天也要多喝一杯茶的。”

杜世恩才讓小徒弟從項安手裏接了個紅包。

兩人少敘幾句話,杜世恩便回去複旨了,祝纓拿著那透著寶光的玉船,心說,上船嘍!

把玉船放在自己房裏收好。

第二日,皇帝果然說自己的女婿年紀已經不小了,該學會為君父分憂了,把他派給施鯤做營建山陵的幫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