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理事
在場官員的臉色都不是很好,幾位刺史都板著臉看向祝纓。
祝纓對他們點了點頭,說:“何必這麽驚訝?我不但是安撫使,還是采訪使。話我放在這裏了,給所有人一個機會,把我的事辦好了,功過我自會斟酌上報。”
官員們互相看了一眼,神色稍安。
祝纓道:“卓玨。”
卓玨拿出了祝纓出使的敕書,開始誦讀,所有人馬上起身行禮。一個一個唯恐聽漏了一個字。
讀完了,祝纓接過了敕書,問道:“誰要看?”
陽刺史忙說:“先時已有文書來命我等襄助天使。”
祝纓點了點頭,把敕書又交給了卓玨,卓玨捧了敕書站在她的身邊。祝纓對陽刺史等人做了一個手勢:“先小人後君子,現在該說說咱們的正事兒了。項樂,報。”
項樂嘴皮子利落,報的是一些賬目,都是祝纓從戶部那裏抄來的,各州、縣的人口、田畝數,以及曆年的稅賦,又有報災的情況。
祝纓道:“我也是從地方任上回京的,咱們便說些實在的吧。你們現在手上的實數究竟有多少,自己有數沒有?”
王刺史忙說:“下官轄下受了兵災,與往年差得太多,天使見過的,邊民實慘!”
丘一鳴等人也顯出了些悲傷的神色,想起了胡兵又是憤憤。
祝纓問他:“你手上有多少,總不能顆粒無收吧?莫與我哭窮。現在是講實話的時候,胡兵縱火之後尚且能收攏些餘糧,你手上有多少?我會統籌北地四州的錢糧諸事,朝廷官員,也要拿出擔當來!我隻與能做事、能做主的人說話!誰在這個時候還做小兒女態,隻知道哭哭啼啼撒嬌弄癡地討糖吃,這輩子都別想翻身了。”
王刺史的臉難看得要命,還是說:“今年又有旱災!收成隻有豐年的七成,邊境幾縣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算是絕收,能收上的隻有兩個縣。”
祝纓道:“好。”
然後陽刺史與另外兩個刺史也報上自己的情況,另有一州也有一城被胡兵洗劫過,也報了災。陽刺史又說:“因知胡兵縱火燒糧,各縣為防意外,隻好搶收,收成愈發不堪了。”
一旁,項樂飛快地摸開了腰間的招文袋,抽出筆來記錄著。
待所有人都講完,祝纓道:“我知道了。諸位各位報上的數準確嗎?不是信不過諸位,諸位也知道,而是下麵層層上報,必有些餘量。咱們現在說的是實量,接下來是要分配的。做得好不好,也是考核各位能力的標準!今年諸位的考核,要是拿到吏部去,恐怕是不大好過的。與我說明白、把我的事辦好,吏部那裏,我具本為你們爭!”
王刺史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道:“下官說的應該……是準的。”
陽刺史猶豫了一下,看了看門外,旗杆上掛著兩個**秋千的人,歎了口氣道:“我雖未受兵禍,可是……”
祝纓道:“嗯,知道了,給你減一成的量。時間緊急,容不得咱們仔細摸查了,隻好放些餘量。圖來。”
一張北地的輿圖被擺開了,祝纓提起墨筆在上麵寫寫畫畫:“以縣為準,分為三類!”
她將整個北地劃作三個部分,第一類就是臨敵最近、被洗劫過的,這些地方今年得其餘地方支援。第二類是離內地近的,保存得比較完整,這些地方的賦稅按比例征收,是有比較大盈餘的地方。第三類介於兩者之間,賦稅減少,在保證收支平衡的基礎上,有少量的盈餘以防萬一。
各縣都有具體的數額。
分配完了,祝纓問道:“如何?使君對各縣的情況,應該還了解吧?”
這個,還真不是特別的了解。陽刺史道:“天使稍待。”他很快回頭,對手下的縣令使眼色,縣令開始報自己縣的數目。
王刺史也開始掏袖子,翻出具體的數目。
在此基礎上,祝纓與四位刺史又將數目做了些調整,定了一個調子。
然後是關於征發人伕,丁役是要征的,各地冬季修渠是一件,糧草轉運又是另一件。此外還有留一些備用。因為打仗,必會有臨時的征發,所以要留一些民力。同時祝纓又安排:“要準備冬衣、被褥之類以過冬。”
王刺史道:“是呢!四城被洗劫,這個冬天難熬的。”
又是一番商議,數目又定了出來。祝纓特意要了一些餘量:“今年大家都過一過苦日子吧,各衙司的俸祿照發,多餘的讓他們把手都縮回去,共克時艱。”
祝纓自始至終沒有提“抑兼並”的話題,卻說:“蕭何之所以貴重,因沛公至鹹陽,諸將皆爭走金、帛、財物之府,分之,何獨先入收秦丞相、禦史律令圖書藏之。沛公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處、民所疾苦者,以何得秦圖書也。諸位一定要慎重。”
眾人唯唯,陽刺史看了王刺史一眼,兩個難兄難弟都被折了點麵子,交換一個眼神,想要晚上再私會一番,商討一下如何應付這位“天使”。
祝纓又說了:“陳放,念。”
陳放念的是從吏部那裏抄來的名單。
祝纓道:“還差了不少,要做事,須得先把人補齊了。”
要說北地百姓也是倒黴,日子過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有了災荒,本以為朝廷賑個災就完事兒了,沒想到從此再沒有了安寧日子。不但生活變糟糕了,管著自己的官員三天兩頭的換。
開始換了一批,說是把貪官給換了。不幸先帝駕崩,跟魯王沾邊的又被清洗了一批人,再換人,又來了為什麽抑兼並、新法之類的官員們再互相揭老底兒,又清掉了一批人。
如今北地四州還缺著不少人,得補。
她先把自己的學生們能提的提一到兩級,能暫做一地的主管最好,這些人她是用過的,做些庶務是極佳的。再有缺,就地再選。
祝纓道:“選資曆夠的,再考個試吧。本地良家子,都可以報名。要快!”
陽、王二人無可奈何,隻得暫時依從,祝纓說得對,他們今年進京的考核是個很大的問題。如果祝纓能扛了這個事,他們倒也願意先聽一聽。王刺史腹誹了一句:形似閹人。陽刺史腹誹了一句:神似紈絝。
雖然祝纓這個“考試”很有點王雲鶴的味道,但是“本地良家子”,好像又……
然後是安排監督,她有四十個北地子弟可與本地溝通消息,又指派蘇喆、卓玨、陳放等人為她收訴狀,凡有冤屈之事,都可以報過來,由她來核定。蘇、卓、陳、項等人以及祝青君,每人配幾個本地子弟,以方便傳遞消息。
一切安排完畢,祝纓笑道:“正事說完了,各位用過了飯再走吧。我這裏有從京城帶來的一壇好酒。”
刺史們推辭不得,隻得留下。
祝纓又對顧縣令道:“為我將鄭翁留下。”
鄭翁一直在屋子裏幹聽著,也聽出自己的心得:這倒像是個幹事的人。
他是個經營家業的鄉紳,平素需要自己管的事情也不少,以己度人,也覺得祝纓能把這麽大一片地方的事兒瞬間理會明白是個能人了。
聽到說他,鄭翁一個激靈站了起來!臉脹得通紅。
祝纓對他壓了壓手,轉到後麵去了。顧縣令笑道:“你坐呀,大人對父老一向很好的。”
……——
祝纓往後麵換衣服的功夫,一位別駕將陳放來回打量,陳放與他撞了個對眼兒。那人便含笑問道:“可是陳家大郎?”
陳放道:“正是在下,您是……”他肚裏明白,這位別駕的名字就是他剛才念過的,人家姓施,是施鯤的族侄,算起來他得管人家叫“叔”。
施別駕笑道:“果然是你!前番收到大哥家書,說是選了一位東床快婿,極是稱意。如今一看,果然是一表人材!”
兩人迅速攀談了幾句,陽刺史是施別駕的上司,也插了兩句話,道:“難道是先前的陳相之孫?”
“正是。此番蒙叔父提攜,隨叔父至北地。”
“叔?”王刺史問了一句。
陳放含笑道:“是,祝叔父與家祖家嚴是同鄉,我們兩家乃是通家之好。”
“原來如此!”
耳聽得腳步聲起,他們匆忙約定尋個時間再細談。
祝纓從後麵轉了出來,她已經將紫袍換下,著一身繡著金線的錦袍,除了官帽,換了一頂小金冠,蹀躞帶。看著又年輕了幾歲,好似一個初入官場的年輕人。
眾人忙起身相迎。
祝纓微笑道:“諸位請坐。”
她坐下了,別人才跟著坐,祝纓道:“剛才是說公事,不得不說清楚,諸位都年長於我,實在是冒犯了,還請恕罪。”
眾人都說不敢。
祝纓道:“現在是私宴,咱們就不必客氣了。北地離京遠,難見天顏,其中的難處我也是知道的。我二十歲的時候出京,去的福祿縣,那兒更遠,兩千七百裏。”
她說著,指了指蘇喆、顧縣令等人:“就他們家那兒,一路險阻不必說。到了地方上,也是很難的。什麽樣的情形會被派到遠離京城,我都有數,大家都不容易。”
刺史們將心中的不快消了不少。
祝纓也知道,北地的日子在之前還是不錯的,有榷場有貿易,冷是冷,但是做到刺史的人日子過得還挺好。但是比起膏腴之地,那確實是差不少的。
他們與冷雲還不一樣,當年冷雲南下,遠則遠矣,到了就有現成的政績可拿,又沒有戰爭的危險。與這幾位還是不一樣的。
祝纓又說:“各位有什麽難處,也盡管說出來。不能隻安撫百姓、監督官員,反而不體諒官員的難處,也不管束劣紳。”
另一位袁刺史道:“大人,您安排的都好說,卻隻有一件難事。”
祝纓問道:“什麽事?”
“官軍所行之處,軍紀欠佳,與地方上常有摩擦。”袁刺史說。
這位刺史一張方臉,端正肅穆,他的轄下是秩序最好的,是個能幹的人。四十來歲,寶相莊嚴,剛才報人口、田畝數之類的時候,他也是信手拈來,不用再詢問估計。之所以與陽、王二人一樣在北地做刺史,乃是因為他姓袁。
是先帝第一次給太子選妃的那個袁家,後來袁氏出了事兒,近枝倒了個大黴,遠枝倒還入仕,隻是在朝中暫時失勢。
他開了這個口,陽、王二人,以及另一位張刺史都跟著說:“是呢,將官裏好一些的還知道下個令,不踩踏莊稼。差一些的,並不管束。百姓與他們理論,還要挨幾道鞭子。說是將士們為了保護百姓不惜性命,倒要被人管了。”
祝纓道:“這個我來辦。還有嗎?”
一頓飯吃下來,祝纓沒再提多餘的要求,反而再次許諾,隻要照她的安排辦,她為刺史們扛吏部和戶部——其中戶部已經扛完了,今年的錢糧由她來分配了。
祝纓道:“我這人不好虛言,諸位與我相處下來就會知道我的為人了。無論是大同還是小康,是聖人之道還是王圖霸業,都要落到百姓的碗裏。要人辦事,要麽給錢,要麽給權。錢糧的事兒,我已先兌現了。接下來,還請諸位助我。”
陽刺史道:“豈敢不從?”
錢的事兒祝纓扛了,四州就得拿一些處分的權利給她來做交換。祝纓才會再接著兌現為他們扛住吏部考核的承諾。
王刺史起身端起酒盞來,祝纓的杯中仍然不是酒,但也無人挑剔。
他們好好地吃了一餐飯,祝纓將各人送走,再留下鄭翁,詢問一些北地士紳的情況。北地四州,情況也是略有不同的。祝纓薅來的四十個子弟,是“子弟”,多半是還沒有執掌家業的,鄭翁不同。他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年事已高就不大管事,都是鄭翁在打理。
到得他的父親被逼死,他又為父告狀,顯是通曉許多人情世故的。告狀,還能告成,須得有些能耐。
祝纓又留他談了許久,才讓顧縣令好生帶鄭翁回家。
祝纓自己則叫來金良,金良是第一次見到祝纓這樣“理事”,從頭看到尾,隻覺得她“會辦事”。見祝纓叫自己,也有些躍躍欲試,不知道要安排自己做什麽。
祝纓道:“金大哥,你也收拾一下,過兩天咱們去拜會鄭侯。”
金良驚訝地道:“拜見君侯?”
祝纓道:“是。先前派人問候他,是因我脫不開身。如今把公務安排完了,我在這兒看兩天,看他們辦事沒有錯訛了,也該去拜會鄭侯了。否則豈不是失禮?”
金良高興地道:“好!我就去準備!”
……
金良當晚高興得半宿沒睡好,幾位刺史也與他一樣。
離了行轅,陽刺史作為地主,請幾位同僚到自己的府裏一敘,除了刺史,還捎上了個施別駕。
幾個人的心情都有些複雜,他們都是年紀比祝纓大幾歲、出身比祝纓強百倍,雖然資曆未必比祝纓老,然而家學淵源。
如今一見,卻被這麽個人拿捏得死死的。
到了刺史府,幾人一坐,陽刺史先開口,一張口卻是一聲失落的笑:“可真是個能人!怪不得有人誇有人罵。”
王刺史道:“現在怎麽辦?”他本是不開心的,祝纓提的條件他們無法拒絕。
袁刺史道:“大敵當前,我等食君之祿,也當庇護一方百姓。”
張刺史道:“無論如何,先把這一關過了才好。百姓流離失所,”
陽刺史道:“也隻好如此啦,施公,那位陳公子?”
施別駕忙說:“我明日請他過府一敘。”
“好!”
袁刺史道:“我明天再留一日,後日啟程。”王、張二人也是如此,都想等一等施別駕探聽到的消息。
四個人第二天早早起床,施別駕也早早下了帖子,請陳放到家裏喝茶。施別駕特意又準備了一些北地過冬所需之物,統統交與陳放:“早知是你,前番天使從這裏過,就一並交給你了。”
陳放道:“叔父費心了。”
“哪裏哪裏。”
施別駕做出一點點嶽父家親戚滿意的情狀,與陳放先話家常,問了施鯤的身體之類。陳放道:“都好。”
因施季行是大理寺的少卿,由他做引子將話說到了祝纓身上。
陳放道:“祝叔父素來寬和機靈、有勇有謀,念舊情,父祖都說他是值得相交之人。魯王謀逆時,是叔父及時通知的太子,又與劉相公守在先帝榻前。當時小侄也在,叔父格外在今上麵前提到了小侄。”
施別駕聽了兩耳朵的祝纓的好話,陳放又說了好些祝纓的事跡。最後說:“叔父做事,向來不會虧待自己人的。不過,他老人家從來一是一、二是二。劃下的道兒,也不容別的去試探。向來恩怨分明、賞罰分明。”
施別駕道:“如今王、鄭二相,咱們這位天使,究竟是個什麽章程?看他行事,有些像王相,然而,似乎又與鄭相有淵源。”
陳放微笑道:“叔父是陛下的大臣,隻知依法而斷。您隻管放心,他是個公平持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