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身後
王雲鶴死了,也不算意外,祝纓這樣告訴自己,心裏仍然有些失落。
在皇帝“哦”了一聲之後,整個大殿一片安靜。宮女、宦官把頭埋得很低,杜世恩的身子前後微晃,腳卻始終釘在地上——陛下沒有痛哭失聲,不用他上前勸解。
竇朋臉上的空白表情閃了一下又消失了,他的心裏難過得緊。那可是王雲鶴啊!
可是,皇帝就“哦”了一聲,竇朋強忍著難過,請示該怎麽辦。
皇帝道:“依例。”
這個“依例”就很靈性,竇朋也簡略地答了一個:“是。”便匆匆出去安排了。
竇朋跨過門檻的時候腳下一個踉蹌,皇帝的身子不由往前傾了一下,杜世恩做個手勢,兩個小宦官小跑著過去扶著他送回政事堂去。
祝纓走到皇帝正麵,躬身道:“陛下,臣告退。”
皇帝道:“哦,嗯?”
祝纓也很疑惑,抬頭給了他一個不解的眼神。君臣二人對了一會兒眼,祝纓試探地問:“陛下還有事要吩咐嗎?那個,臣的差使都辦完了。”她的口氣顯得十分的不確定,手指還小心地往東宮方向指了指。
皇帝被她這個樣子也弄得一陣迷茫,脫口而出:“是要去王家嗎?”
祝纓道:“同殿為臣,王相公又是前輩,落衙後自然是要去吊唁的。”
皇帝知道王雲鶴對她也不錯,看她好像還不如竇朋難過,又問:“王雲鶴過世了,你不悲慟嗎?”
祝纓道:“臣有些不知所措,看不清自己的心。想回去找點事做做,靜靜心再去吊唁。”
“這又是什麽道理?”
祝纓道:“即使不是王相公,聽到有人過世了,心情也難免會變。臣一旦遇到有事兒的時候,悶頭去想,越想越亂。手上稍做些簡單的事,反而還好些。回去靜一靜,免得人前失態。這個時候,王相公家裏必是忙亂的,臣不去添亂就算幫忙了。”
皇帝道:“去吧。”
“啊?”
皇帝也覺得這話有歧視,補全了句子:“去你的戶部靜靜心吧。”
祝纓躬身退去,皇帝看到她的背影消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還是太年輕了。”
竇朋問王雲鶴死了之後要怎麽辦的時候,皇帝第一想的其實不是喪禮,而是:沒了一個丞相,政事堂得補個人吧?少了一座大山,天子的威儀能漲幾分呢?
頂好是往政事堂裏塞幾個皇帝自己的心腹,細細算算,先帝過世都幾年了?也該讓他這個天子做主了。
祝纓能力也出眾,也不給自己找麻煩,惜乎資曆太淺,否則,祝纓辦事,必能稱心的。
罷了罷了,便是天子,又豈能事事如願呢?
先帝老臣離開了,對新君本身就不是個壞消息了,不能太貪心了。皇帝這樣告訴自己。
……
祝纓回到戶部,卻見戶部的兩個侍郎葉登、李援正被幾個郎中之類圍著說話。葉登家姓葉,乃是先帝時很信重的葉大將軍家的近親。李援雖與今上的老師李侍中不是同族,卻是出自另一李氏大族。
一見她回來了,幾人都起身:“尚書。”
祝纓見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些惶然,問道:“怎麽了?”
葉登小心地問道:“您還沒聽說麽?”
“什麽?”
“王相公……歿了。”
“已經傳開了麽?”
“是。”
祝纓長歎了一口氣,擺了擺手,沒有說任何話就回了自己的房裏。在戶部,她也有自己的房間,也是很寬闊的。她安靜地在桌案後麵,一動不動,祝文輕手輕腳地把桌上冷掉的茶換了。
祝纓坐了一會兒,拖過一份案卷,又扯過一張紙,慢慢地演算起來。已經秋天了,各地陸續秋收,刺史和今年的租賦已經在路上了。他們進京,不但是要“交功課”,另一項事務就是“領任務”。
國家財政做預算是“量出製入”,估計一下要花多少,再定接下來要收多少。在刺史進京之前,戶部得先有個數。明年一定要花費的比如官員俸祿之類,再有應付突發事件的比如天災人禍,再有一些有可能需要預備的比如皇帝其他的兒子是不是也要開府之類,以及朝廷希望能夠有的一點盈餘,然後根據各州縣的情況,攤派下去。
此外,戶部又與九寺還有些公務往來,譬如司農寺下麵的太倉署。
算了兩行,回頭一看,突然覺得這些數字自己好像不認識了,疑心算錯了。推倒了重算,好像是把個四乘以二算成了六。重算了一回,發現那個四也不見了。
祝纓果斷地將筆放下,不算了。她起身,把書架上的書、卷等一件一件取下來,拿了塊抹布,取了根簪子裹著劃過架子上犄角旮旯縫兒,一點一點地清理幹淨。
祝文有點害怕地上前,道:“大人,我來!”
祝纓擺了擺手,重新投幹淨了抹布,再將架子擦幹淨,然後將書、卷、按次序一件一件擺好。
最後洗了手,再往桌案前坐下,慢慢地算了起來。這一回,好像順了一些。
午飯的時間到了,祝文也不敢催她吃飯,祝纓若有所覺,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你回家一趟,讓家裏準備奠儀。順道過四夷館,告訴趙蘇一聲,讓他也準備。哦……還有鄭家,也說一聲。”
“是。”
會食的時候,葉登、李援都湊到祝纓這裏一起吃,他們探聽了一會兒消息,心裏沒底,大家坐一塊兒好壯膽。
王雲鶴死了,無論喜不喜歡他,都得承認這是一件大事,沒了他,許多事情都會改變。
葉登感歎道:“王相公要是早兩年休致,就是個完人了。”
李援也附和一聲,又說:“不知道王相公身後會如何。鄭相公又丁憂了。明天早朝……”
說著搖了搖頭。
祝纓道:“戶部要將自己的事做好。秋天了,容易上火,不要叫別人挑出曹刺兒來,咱們不當別人的出氣筒。”
葉、李二人都說:“那是當然!”
葉登又說:“反正戶部就是這個樣子!想拿咱們做筏子殺雞儆猴,也得看他配不配。”
李援道:“不過,您二位說的是誰啊?”
祝纓道:“不管是誰。”
葉、李二人對祝纓早有了解,能幹是其一,還肯為下麵的人扛事,他們二人也還算滿意。“肯扛事”極大抵消了二人對於頂頭上司從丞相換成個“普通尚書”的不樂。
祝纓道:“對了,咱們戶部自己的賬上還有多少?理一理,上回說的宿舍……”
來了來了!祝纓的三板斧,清查、發錢、帶著升官。
葉、李二人安下心來,與祝纓邊吃邊聊。吃飯的時候聊輕鬆的,怎麽給戶部的小金庫裏存錢。也不知是哪位前輩聰明睿智,為戶部攢下了偌大的家業,比祝纓之前接手的地方都好。
葉登笑道:“咱們除了與各地算租賦錢糧,還會收各地土產哩。”
“互通有無。”祝纓說。
她是何等靈敏的一個人?當年,冼敬與她談過梧州的麥種,竇朋又她談砂糖,此外又有鹽、茶、鐵之類,還有各地的特色貢品。這些東西九寺、內侍局之類也能管一部分,戶部卻都能明正言順地插手。
既知各地物產,可做的文章就多了。
不知哪位前輩的遺澤,戶部除了放貸、收租之外,還掌握著幾樣交易,都是做老了的幾家商人去代辦的。譬如某地產絲、質量極佳,就由這些人往那裏去收絲再往他處販賣。這樣的信息,是許多商人完全無法掌握的。
葉登笑道:“正是。”
祝纓道:“先清查一下,以往有沒有舊貸,利息是不是太高。不能殺雞取卵。”
李援稍有些為難,道:“那……就怕牽一發而動全身。”
祝纓道:“理順了,接下來幹什麽都會順利的。也是趁勢把一些有的沒的給翻篇,接下來恐怕會很熱鬧。別在陰溝裏翻船。”
李援道:“是。”
吃過飯之後,稍做休息,三人又開始處理公務。祝纓已經恢複了平靜,葉、李二人見她平靜,又肯擔責,他們比她還要平靜。
直到祝纓說:“今年的節餘也太少了……”
葉登才說:“那個,北地的租賦,不是免了麽……”
李援咳嗽了一聲,祝纓也回過味兒來,當然是免了啊,她知道,還是她爭取的呢!現在這個窟窿扣她頭上來了!
祝纓道:“哦,知道了。”
預算不是一天能做出來的,到落時,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各自回家,換衣服去王雲鶴家吊唁去。
……
祝纓出了皇城,騎上馬往自己新府走去。不長的一段路,途中竟聽到了哭聲。
小販們收了攤子,也有老人倚著大門抹淚。聽到馬蹄聲,他們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別過頭去。
祝纓鞭馬回家。
祝家的人都知道祝纓心裏對王雲鶴很親近,都不說笑。家裏已經為祝纓把素服給準備好了,項安道:“奠儀,與送往鄭家的一樣,可以麽?我又多備了一些,不夠再添。”
祝纓道:“多取些錢,翻倍。”
“是。”
王雲鶴家裏不窮,但也比不上鄭家。祝纓還有一個擔心:皇帝看起來對王雲鶴並不很滿意,則在王雲鶴身後事上,就不會額外再給他什麽。
到了王府,祝纓抬頭看了一眼門楣,又低下了頭。王雲鶴兒孫不少,但派了在老家的、外出做官的都來不及趕回來,在眼前的隻有一個王叔亮。好在有冼敬、餘清泉等人都過來幫忙,又有鴻臚寺沈瑛親自帶人過來張羅。
祝纓與他們打過照麵,祝青君遞上了禮單,王家管事接了。王叔亮哭得頭發也亂了,冼敬像是八天沒睡過覺,餘清泉卻還有些不忿之色。
祝纓對王叔亮道:“還請節哀,相公走了,家裏的事兒現在都落到了您的身上。”
王叔亮道:“我如今不管別的,隻要家父入土為安。”
祝纓又遞給他一疊紙:“這裏還有十簍茶餅,二十匹白布,豬若幹、羊若幹,餐具瓷器、茶具杯之類,都在這裏了,您看著府上先應急用。”
“這……”
祝纓道:“我在鴻臚寺呆過,朝廷為官員治葬,物品未必齊全了。便是有,數目上也未必夠用的。撥了錢帛,現買,也得找著貨不是?派人拿著這些,到鋪子裏直接拿貨就能用。都是我在京城這些年用過的,好用。”
辦過葬事的都知道,這個時候普通消耗品的用量會是平時的幾倍、幾十倍,即使以相府之尊,也不能每樣東西都囤夠了。王雲鶴不是貪官,有錢還要周濟一下親族,身後事必然會有不足之處。
祝纓是不指望別人能把王雲鶴的後事辦好了,他們不在葬禮上打起來就不錯了。她在鴻臚寺呆過,也幫過溫嶽辦葬辦,經驗很足。所有需要的,都給準備好了。王家人拿著提貨單子,對著上麵的地址去取貨就成。拿來就能用。
果然,餘清泉低聲道:“便要用,難道朝廷會……”
祝纓一抬手,製止了他:“湊手嗎?一時不及,就挺在那兒等著?眼下第一要務,是把相公的後事辦好。這兒,現在還是相公的家,是他的地方,不是給別人唱戲用的。但凡還有點良心,就別指桑罵槐,借機生事。”
她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惹得不少人看了過來。祝纓禮貌地對大家點頭。
王叔亮又手接過了這一疊單子,向祝纓道了一聲謝。祝纓道:“這個時候我就不耽誤您。”
她看到了,鄭熹等人又過來了。
鄭熹的相貌一向出眾,一身素服,更好看了。鄭熹身後是鄭奕等人,他們的表情也都帶著傷感,並不顯出興災樂禍。鄭熹神色肅穆,上了香,竟流下了淚來:“王公,太匆匆!”
他的聲音裏飽含著感情,竟是一股哀戚,聽得人鼻頭一酸,眼淚也跟著落了下來。
祝纓捏了捏自己的鼻尖,看他與王叔亮致意、感謝之類。鄭熹致奠完並沒有走,祝纓走了過去。鄭熹道:“你也來了。”
祝纓道:“在陛下麵前聽到了噩耗。”
鄭熹看了她一眼,祝纓點點頭。
王府的人請他們到一旁的廳裏坐著奉茶。鄭熹道:“聽到這噩耗,我一時也不敢相信。”
祝纓道:“措手不及。”
鄭奕道:“說句不中聽的……”
鄭熹道:“不中聽就別在這兒說啦,安靜幾天吧。”
鄭奕把話又吞了回去。
過一時,施鯤、竇朋、冷侯、駱晟、冷雲、陳萌、魯太常等人都來了,比大朝會還熱鬧。
冷雲躥過來找鄭熹和祝纓,探頭看了一眼,問道:“哎,劉相公呢?”
王叔亮陪著竇朋進來,說:“劉叔父在為家父寫祭文。”
冷雲道:“差點忘了,他寫是最合適的。”
除了這幾句話,在坐的竟沒有人再聊天了,他們都靜坐在這處屋子裏,各自想著心事。
難得的平靜時光。
……——
皇帝說“依例”,大臣們也就很配合,接下來三天,沒人上朝。
死了個丞相,皇帝得輟朝表示一下哀思。
皇帝起了個大早,要往前殿去的時候,杜世恩小心地提醒了一句:“今日輟朝。”
皇帝站在當地,正展開雙臂等著穿衣服,聞言,架著胳膊又站了一陣,道:“知道了。”
朝不用上,竇朋又準時送來了一疊分好類的奏本。第一件便是請給王雲鶴死後哀榮。
袝葬先帝陵,竇朋認為王雲鶴是配的。此外,再有死後追贈、加官,等等。之前陳巒有的,竇朋認為王雲鶴也應該有。
這樣走過場的奏本,按照常理,是當時就能得到一個批準的。哪知皇帝聽了,隻點了點頭:“知道了。”
愈發古怪了。
三日過後,更大的麻煩來了!
到了王雲鶴這個地位,死後會有個諡號,冼敬認為禮部給擬的不好,應該用“文正”,禮部咬定了用“文肅”更合適。禮部就是幹這個的,道理一套一套的,而冼敬等人滿腹經綸,吵架就沒輸過。
吵了一天,沒吵出個結果來。
皇帝不耐煩地對禮部道:“你們早些定來,也好準備齊王出巡的儀仗。”
祝纓抬頭看了他一眼,隻覺得這位皇帝如果在自己回京的時候就死了也挺好的。
落衙之後,祝纓換了衣服,直奔王雲鶴府上。
王府的葬禮進入了後半程,家裏的賓客越來越少了,冼敬等人都在王府陪著王叔亮,見她又過來了,他們也有一點驚訝。
祝纓對王叔亮道:“借一步說話。”
王叔亮道:“好。”
兩人到了旁邊的一處小廳裏,祝纓道:“這宅子,當年是我收拾的。”
王叔亮不知道她沒頭沒腦說的什麽意思:“誒?”
“它是先帝賜宅,給相公居住的。相公一旦故去,你們再回來,也住不得這裏了。這個,我幾年前就準備好了,你拿著。”
說著,將上次送給王雲鶴但是他沒收的房契取了出來。
王叔亮推辭道:“太貴重了,如何使得?”
祝纓道:“收下吧,這個在這京城裏可真不算什麽呢。”
王叔亮正色道:“這個我可不能收。”
祝纓道:“是來路幹淨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祝纓道:“我也沒送過王相公什麽東西。”
王叔亮道:“待先父喪禮過後,我恐怕也回不來了。”
祝纓道:“這又從何說起?”
“您過幾天就知道了。”
祝纓道:“你可不要做傻事。”
王叔亮笑笑:“不會的,詹事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家父人已經去了,我隻想他早日入土為安。家父的知己為他寫了墓誌、祭文,也不必別人再誇耀了。諡號之類,家父自己也不在意的,別人為他爭的,有多少是覺得他值得,又有多少是想把他推做個牌坊呢?”
“這話說出來傷人。”
王叔亮道:“我的父親已經遍體鱗傷了,我就是想傷人。”
他將房契往外推一推:“心領了。以後我要是能憑本領回來,自然能有落腳的地方。回不來,要這房子何用?多謝您沒拿家父做筏子。”
祝纓隻得把房契又揣了回去。
次日,朝上繼續爭諡號,皇帝不置可否。大臣們不免有些猜測,看出皇帝似是不喜王雲鶴。
然而,即使是鄭熹也覺得詫異:王雲鶴難道當不得一個“文正”?有這樣的丞相,還有什麽好不滿的?挑剔王雲鶴,也得看自己配不配吧?
皇帝就是不放話。
此時,王叔亮又奏上一本——王雲鶴臨終有一份遺本。
竇朋擔憂地將奏本遞給皇帝,皇帝問道:“這又是什麽?”
竇朋歎息一聲:“請抑兼並。”
這個抑兼並不是悄悄幹的那種,而是一份很明確的計劃。包括如何保護小農的土地,如何增加兼並的成本,甚至寫了限製蔭官、增加科考名額,全國範圍內丈量土地、確定各級官員免稅額度等等。
他其實早就有一整套方案。
“嗡”!朝上交頭接耳了起來。
禦史忘了維護秩序,皇帝掃了掃群臣,指著王大夫說:“你就看著這麽亂?”
禦史維護一下秩序,餘清泉出列,發誓要為王雲鶴爭到“文正”。穆成周比鄭奕跳出來得更快,道:“難道你比禮部更懂?”
祝纓不動如山,冷眼看著這一出鬧劇。
一群垃圾!她想:文正就文正,你們爭不來,我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