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寂寞
出了鄭府到了街上,風頓時大了起來。
燈籠被風吹得稍稍搖晃,鄭府的大門連同門邊的人都被晃得明明滅滅。
祝纓突然意識到,她竟然已經到了與鄭熹談論天下事的地步了。以往,鄭熹是教導者,是安排她的人。凡事,她總是不露一絲心意,照他說的做,奉承著、糊弄著就成了。
她的心事,全與花姐說,有時候也能同母親講兩句。論起天下抱負,又與王雲鶴也能說上幾句。
母親、花姐遠在千裏之外,王雲鶴……
我竟隻能與鄭七論天下了麽?
鄭川還站在門前沒有進去,祝纓對他點點頭,擺一擺手:“外麵冷,回去吧。我也走了。”
鄭府離祝纓的新宅不算太遠,祝纓回到家的時候正好吃晚飯。祁泰的訃聞傳來,府裏上下頗有些傷感。祁泰平時沒什麽存在感,但府裏許多人都被他教過算學。
這裏麵有祝纓起初理解的問題,她以為祁泰會算賬,則凡與算術有關的都要他教。弄得一群人雞飛狗跳,愁得想逃學。祁泰又是一個不大會看人臉色的人,學生們苦不堪言。
當祁泰過世之後,這些經曆統統變成了難忘的回憶,好些人飯也吃不香了。
祝纓道:“明天輪流去那邊看看。”
眾人一齊答應了。
與祁泰相處近二十年,一朝生死相隔,祝纓歎了一口氣。林風悄悄地看了她一眼,卻見祝纓又恢複了平靜,很正常地吃起晚飯了。
吃完了飯,祝纓沒再有任何一個字的吩咐,安靜地到了書房。胡師姐等人要跟過去,祝纓擺了擺手,她們對望一眼,隻搬了炭盆、點了蠟燭,將一壺熱茶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帶上門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祝纓不像她們想象的那樣傷感,她先扯過紙來,得寫一個祈泰出了缺的文書報給吏部。再打開今天訪客們的拜帖,今天不見,明天也得見,明天的時間安排就會非常緊。明天還要與各地的官員討價還價,要安排人去驗收糧草。
每日晨會的內容,頭一天晚上都得有個規劃。再將戶部的事務梳理一遍,以防明天皇帝又或者政事堂詢問。
公務都辦完,祝纓才起身往外走去。一出門,便見到簷下胡師姐與祝銀兩個人抱著手爐子,坐在那裏。就著簷下掛著的燈籠的光線,祝纓看到她們的鼻尖凍得發紅。
祝纓道:“不用坐這裏守著,冷。”
胡師姐將手爐子捧高了一點,道:“有這個。”
祝纓點點頭,疾走到小校場,除去外袍,練了一會兒功。祝銀悄悄退了出去,不多會兒,帶了兩個人來,往小校場四周點了十幾支火把。
胡師姐道:“天黑了,留神腳下。”她把手爐子隨手一放,兩隻胳膊不由自主地乍起,隨時準備救護祝纓。
祝纓在梅花樁上騰挪一陣,又打了幾套拳,身上冒出熱氣來才停下:“都看著我幹什麽?休息去吧。你們這麽盯著,我不自在。”
蘇喆倚在一根樁子上,哼唧著說:“沒人盯著,您今天看著也不像自在的樣子呀。”
祝纓看了她一眼,蘇喆馬上站得筆直。
祝纓笑笑:“沒事了,歇了吧。”
說著,帶頭回房了,人們才漸次散去。
祝纓回到房裏,洗沐完,看時辰還早,趿著鞋打開櫃子,摸出一套書來。王叔亮最後給了她一套書,打開封麵,裏麵就是一個薄薄的信封。信裏沒有什麽殷勤囑托的話,隻有一份名單。
名單,祝纓看完就燒了,現在每天抽空看幾頁書。看完今天訂的量,祝纓把書收好,執起燭台放到妝台前,看著鏡中的自己。
鏡中一個她、鏡外一個她,也算是有兩個人,可以說說話了。
不過不能說出聲,在心裏說就好了。
兩個人沉默坐了一陣,祝纓起身,吹滅了蠟燭,睡覺去了。
……——
次日一早,祝纓起身之後做完早課,吃了飯去上朝。
臨走前對項樂說:“賬上先支些錢,拿去給趙蘇。”
“是。”
往去上朝,今□□上還算太平,施季行還在查王氏的案子。江政帶來的證據祝纓看了,沒有明顯的破綻,則大理寺就得照著常規從頭再來一遍。先審江政帶上京的人證,然後還得拘傳在原籍的相關人等,最快也得一個月才能有個結果。
散朝之後,皇帝留下竇朋再說些事務,祝纓等人都各自回衙辦事。
祝纓回到戶部先開晨會,第一件事便是宣告了祁泰的死訊。
乍一聽祁泰故去,葉登道:“那要再補一個了,旁的時候都能細細地選,現在缺人。”
祝纓道:“一會兒發文給吏部,我已同姚尚書講好了。”
葉登哪兒知道祁泰的來曆呢?見有了安排也就不提了。戶部的書吏裏卻有幾個神色複雜的。
祁泰在戶部做書吏已是二十年了,當年的官員早不知道在何處了,現在還記得他的人多半是那個時候的吏目,如今也都兩鬢染霜了。一個個心中感慨,猛聽得祝纓道:“都打起精神來!開始吧!”
“是!”吏目們答得很大聲。
祝纓先是給戶部又去公文,一是告知祁泰的事,二是讓戶部再給補一個人——項樂。項樂此前沒有在一個正式的衙門裏做過事,且品級也不宜過高,算上之前在行轅積攢的功勞,祝纓調他來做個員外郎。
然後依舊是與一些已經排了次序的地方官員見麵,不必一一細述。
到得傍晚,吏部那裏來了文書,趙蘇的調令下來了,姚臻派人知會戶部,順便將告身之類統統交給了祝纓。
祝纓落衙後,預備先去給祁泰上炷香,順便把告身給趙蘇。
哪知回家換了衣服,祝晴天卻給她往另一個方向引。祝纓道:“錯了吧?”
祝晴天道:“沒錯,沒在府裏辦。祁娘子說,本來就是借住在您的府裏,再在府裏大辦喪事不好。商量著挪到廟裏去。”
祝纓道:“還有旁的理由。”
祝晴天:“嗯,祁家的人……祁娘子是女兒,又沒個兄弟的,把祁家一家子人引到您的府上,算什麽呢?趙大官人也這說。他們尋了個小廟停靈,順便做了法事。”
祝纓到了廟裏,見他們借了廟裏一個院子做法事。祁小娘子哭得滿臉通紅,上來對祝纓一禮:“累您再跑這一趟。”
在她的身後,有幾個男子躍躍欲試,想上來搭話。想是祁家的遠親。祝纓對他們點一點頭,不等他們說話,便對祁小娘子道:“令尊隻有你一個孩子,你該多上心的。”
然後上了香,把趙蘇叫到一邊,將告身給了他。
趙蘇苦笑道:“隻怕要請兩天假,這裏我不大走得開。她是獨生女兒,娘家有些事兒得應付。”
“哦?”
“應付得來。”
祝纓道:“那好,過了頭七,你就回來。家常事務她還能應付得了,這樣的大事,她不是能頂得住親族的。須得你在這裏鎮一鎮。”
趙蘇沒有拒絕,祁小娘子理家一把好手,卻不是蘇鳴鸞、蘇喆這樣的女子,一朝遇到大事,她知道找誰,但她自己卻應付不來。
祝纓道:“我家裏還有事,就不留下了。”
趙蘇送她出廟,路上又巧遇方丈。方丈慈眉善目,遇到她先宣一聲佛號。祝纓也站住,與他問一聲好,說一聲:“叨擾。”又命取二十貫錢給方丈。
方丈再宣一聲佛號,親自把祝纓送出廟。
祝纓轉陀螺一樣,府裏又有人來見她,她也須得與他們見麵。百忙之中,又抽出空來派項樂去給冼敬送了一張帖子:“明天,我去拜訪他,問他得閑不得閑。若不得閑時,再約。”
“是。”
到祝府的地方官都帶了不少禮物,今天祝纓要見五位客人。她也不敢托大,地方上的刺史,品級比她低得有限,禮物收,禮貌也得給人家。
陽刺史是北地離京城最近的,他到得最早,今年北地的賦稅是減免的,陽刺史此來是先給祝纓打個招呼,免得被戶部下麵的人為難。
祝纓對這些登門的地方官,也是問他們要一樣東西:人口、土地的實際數目。
五人見完,項樂上前報道:“冼詹事說,他明天掃榻相迎。”
祝纓道:“明天你不要出門了,就在家裏等著。”
項家在京城也置了房產,但是項家兄妹都還是寄居在祝府的,項樂因而問道:“家裏有什麽事要我做的麽?”
“到時候就知道了。”
“是。”
次日下午,項樂在家裏就接到了牛金送來的告身文書之類。府裏蘇喆在廟裏幫她舅舅,林風等人都攛掇著項樂請客,項漁也說:“二叔有錢!要請三天!要吃好的!”
“去!”項樂說,“祁老翁的事還沒辦完呢,好歹再等兩天再樂。還能少了你那一口吃的?”
項漁扮了個鬼臉,被項樂抬手就要打:“你還小嗎?這般不莊重!去,取錢來,請李娘子整治一頭豬、一頭羊,今天請大夥兒添個菜。”
他又拿錢去外麵訂一桌席麵,預備晚上孝敬給祝纓。
府裏人果然不再跟著鬧了,都說一句:“今天且享用,過兩天再吃你的喜酒。”
項漁跟著項樂,項樂道:“我去寫信回家,你跟來做甚?自己也去寫信,一同捎回家去。”
項漁道:“二叔,您怎麽不像高興的樣子呀?”
“祁老翁天真爛漫,能一直住在府裏。我這有一實職,不好再厚著臉皮住在上官的家裏啦。我與你姑姑追隨大人的時候,可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當時是想著做個仆人、做個管家來的。現在倒不好再住在這裏了。”
“咱家在京裏也有房子,就是沒這個大……”
項樂瞪了他一眼,項漁道:“那,我賴一賴?離大人遠了,就不好了。”
項樂道:“大人對咱們家有恩,我不在這府裏,當然要你們在大人跟前伺候。要記著,你可不是來做少爺的。”
“是。”
叔侄倆又是一番嘀咕,直到祝纓回來。叔侄二人不敢怠慢,一同出來躬著身子迎著祝纓進府。
到了廳上,項樂當地一跪:“大人對我,恩同再造。”項漁也跟在後麵跪下。
祝纓道:“廢話不多說了,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去戶部報到,要幹的事兒多著呢。”
項樂一抬頭,見祝纓神色一如往昔,他笑了出來:“是!”
“知道要幹什麽嗎?”
“是。便是不會,也可去請教趙振他們。”
這一天祝纓有安排,也不見外客,回來換了衣服就往冼敬家裏去。項樂沒留在府裏,跑去給祝纓牽馬。
祝纓道:“你在家裏準備著吧,明天開始,有你忙的。”
“是。”項樂不再強求,薅過項漁,叫他跟著祝纓出門。
……
卻說冼敬這裏,收到祝纓的帖子時很是緊張了回。他覺得祝纓應該算半個“自己人”,否則不會出頭幫著王雲鶴爭諡號,至少,也得是有香火情的。
但是“拉攏祝纓”這件事又讓他為難上了,祝纓對東宮都若即若離的,冼敬自己是沒把握的。他又想告訴祝纓,遲早是要做出選擇的。
祝纓自己送上門來,冼敬也十分的重視。
他一大早出門之前就下令把家裏打掃幹淨,讓夫人準備好晚飯的菜單,自己也推掉了其他所有的事,就在家裏等著祝纓。
祝纓一到門上,他就快步出來相迎,把握言歡,請祝纓到堂上去。他沒有請什麽陪客,在祝纓麵前,有些陪客不如沒有。祝纓不喜歡歌舞伎樂,他也就沒多安排,隻安排了幾個樂師在簾後助興。
冼敬道:“稀客呀!自從你搬走,咱們見麵的時候就少啦。”
“隻要想,就一定能見著。”祝纓說。
賓主坐定,冼敬道:“戶部正忙,還要你抽空過來,一張帖子,我去你那裏就是了。”
祝纓道:“有事請教,哪有讓您再跑一趟的道理?”
仆人上菜,冼敬讓了一回,才問:“是有什麽事?”
祝纓道:“與‘諸侯’們磨牙,少不得與他們翻舊賬,看了您與竇相公掌管戶部時的一些舊檔。”
冼敬懷念地道:“那個時候啊……”
祝纓道:“是啊,那個時候多麽的好啊。風調雨順,四夷皆服,君臣和樂,朝上也沒那麽多的紛爭。”
冼敬知道這個“紛爭”是題眼了,順著往下說:“誰不想太平安樂呢?我也懷念當初,不用想那麽多,隻要用心做事就好。上麵那些操心的事,有老師啊!如今老師不在了!如何忍心讓老師一番心血付諸東流?子璋,老師在世時最看重你。”
祝纓擺了擺手:“我沒讀過什麽書,不會打機鋒。那時候咱們為麥種爭得麵紅耳赤,從來有話就直說的。”
冼敬道:“你說。”
祝纓道:“朝廷不能亂。眼下年景也不如先帝之時,事情又多。您也說到了王相公,王相公也是不願意看到眼下這個情景的。你曾經也是個務實的人,可自從你做了詹事,倒好務虛。”
冼敬道:“我不在前麵頂著,鄭……那些人,能做出什麽事來?這個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吧?抑兼並,哪裏錯了?曆代不能抑兼並的,都會衰亡。你不是也極想要科考選材的嗎?”
他又曆數了王雲鶴遺本上的事項,說:“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老師要是早早拿出這一份章程來,咱們照著做……”
“做?做什麽了?也跟著兼並?”祝纓說,“又或者逼死人命?那些事兒我在大理寺的時候查過,沒冤枉他們。在北地的時候,餘清泉找到我,要我容忍一二。既是君子,如何一麵指責別人,一麵又能容忍做著同樣事情的人?”
冼敬道:“做一件事,總免不得妥協。我知道其中有庸者,不過是千金買馬骨,哪怕隻是副骨頭架子,也要讓人看到變法的決心。”
“花出去了不止千金,畸形怪樣的骨頭弄來了幾付,千裏馬呢?”祝纓問,“我沒看到,隻看您養了一群大叫驢!您帶著一群驢,把真正的千裏馬給累死了。累死了也沒討著好。”
冼敬眼睛一紅,放下酒杯。
祝纓道:“我在北地,看到太多的戰亂離喪。你見過家家戴孝嗎?我見過。我進了一戶人家,老婆婆的兒子死了,兒媳婦被搶走了,她煮了一鍋粥,糙米豆子雜菜,把勺子伸到鍋底給我盛了一碗最稠的,給我碗裏撚了一撮鹽。”
祝纓放下杯子,右手拇指食指對著輕輕搓了兩下。
“生民可哀。軍中積弊太重,早些變法就好了,忠武軍時日太短。致使百姓蒙難,喪命胡虜之手。”
祝纓道:“外亂是亂,內亂也是亂。兼並致人流離失所,是作惡。抑兼並是好,為了一個括隱的數目好看,逼死人命、逼得人流離失所,也是作惡。把心思放到爭鬥上,還有多少精力來治理國家?容忍貪暴,內亂就在眼前,外敵也會趁虛而入,到時候又要死多少人才夠?
都說治亂興替,亂起來,我能活得更好,可有更多的人會很難很難,比現在難上百倍。我吃了她的飯,就不能讓她僅剩的小孫子再填溝壑。”
冼敬涕泗齊下,道:“我倒情願河清海晏!誰不想做開創盛世的賢臣?!可是,你的這些話,為什麽不對鄭熹講?
他們!兼並!搶擄!對,內亂也是亂,逼死人命,與胡人直接砍掉人頭,哪個更殘暴?!你把作惡的,與為了阻止作惡而不小心犯的錯混為一談了!
我也想做實事,可我要不出來爭一爭,他們背後的手段能夠把所有的好事都敗壞掉,讓人幹不了實事!還會傷害為民請命的君子!”
“因為我對他沒有任何期望,他也從來不以君子自許。但你是不一樣的,”祝纓說,“我自入戶部,知道掌這一部的難處,你當時做得很好。你是王雲鶴的學生,不該與鄭熹比爛。
而我,想努力一次。即使對鄭熹,我也要說,不能亂。樹大有枯枝,那就剪枯枝。冼公,我想再試一次,可以嗎?”
“我容忍屍位素餐之輩還不夠嗎?”
“我在北地,你也知道的,招募新軍,與忠武軍相類。溫嶽帶著,做得也不錯。是新的溫嶽殺死了舊的溫嶽,你可以接受這種改變嗎?”
冼敬搖了搖頭,道:“他會幫鄭熹的。再說,枯枝有多少?如果根子就爛了呢?鬱鬱澗底鬆,離離山上苗。”
祝纓說:“寒士也是士。是鬆是苗,都比卑微的塵土強太多了。
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把最好的歲月都放到爭辯上,還是有許多人,願去做點庶務的。
有的時候,公正也會損害一些人。當你站在左邊,那站在中間的人就在你的右邊了。你要把站在中間的人也當成右邊的來打嗎?那站在中間的人也會成為你的敵人。
把正在修房子的人打了,房子塌了,屋裏的人誰都活不成。打架歸打架別把房子拆了,可以嗎?”
冼敬神色不定,他看著祝纓,祝纓的表情居然是真誠的!難以想象,這麽一個城府很深的人,居然還能保有純真。
他心中升起一絲絲的羨慕、欽佩與不甘,道:“我盡量。”
“一言為定。”
冼敬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