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名單
祝纓走進庫房,挑選了一些皮裘。項安家中豪富,同行的其他人卻沒有這樣的家底,祝纓給每個人都選了一套厚厚的冬衣。
適宜出行的日子是特別卜算過的,那一天祝纓一大早就要上朝。所有的人都起得很早,蘇喆與祝青君手牽著手,姑娘們的眼眶紅紅的。
祝纓道:“早飯吃飽些。”
祝青君應了一聲:“是!”
祝纓沒再說話,與她們一起吃了個早餐,帶上胡師姐就要走。等她回來的時候,她們就已經不在家裏了。
祝青君放下了碗筷,道:“我送您去朝上。”
祝纓看了他一眼,祝青君道:“天還沒大亮,城門口堆著好些人,擠來擠去的耽誤功夫。”吐字太多,語音漸漸哽咽,她忙住了口。
祝纓道:“行。走吧。”
項安也默默地牽了馬出門,將要南行的隨從們無聲地搶過了燈籠,大步走在前麵照路。一行人很快到了皇城前,祝纓左右看看,道:“行了,去吧。”
祝青君與項安下馬,一同拜倒,與同行者齊齊磕了個頭,旋即起身,牽上馬、整齊地離開了。
胡師姐吸了吸鼻子,回頭看著項安的背影漸漸消失。
這邊的動靜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他們都不知道這是在鬧哪一出,大部分人選擇旁觀。隻有冷雲邁著四方步踱了過來:“這是要幹什麽?嫁閨女?又不像。”
祝纓道:“誰家嫁閨女是這樣的?”
兩人慢悠悠地接上了話,冷雲道:“哎,聽說了嗎?京兆現在可忙了。”
祝纓道:“京兆豈有不忙的?”
冷雲道:“別裝,別對我說你不知道,我都知道了。陳大到底是個什麽章程?”
祝纓道:“您都說到‘章程’二字了,哪有那麽容易定的?”
冷雲顯出一個深沉的表情來:“也對。咱們最好裝成不知道,叫他們自己把這事兒給弄了。七郎不會讓這件事情拖太久的。”
冷雲拿出腦子來用了——當然也可能是他爹把腦子借給他用了一會兒——祝纓卻不再糾結此事,說:“嗯,那就看著吧,反正就快出結果了。”
冷雲的正經沒有維持太久,開始抱怨起鄭衍來:“一把年紀了,也不知羞!要是他兒子幹的這個事兒,倒還能說句年輕不懂事兒。他……”
祝纓道:“就算是個年輕的,那麽幹也不對。”
冷雲點了點頭,無聊地四下張望:“哎,那邊那個,看著麵生。”
“哦,吳刺史,是同鄉。”祝纓看了一下,吳刺史正在與陳萌說話。
天色亮了一點,祝纓對冷雲道:“還有一件事,您得幫我。”
“嗯?”
祝纓道:“趙蘇。”
“他怎麽了?不是挺好的嗎?才幹了件大事,幹得挺漂亮的。”
“我現在得用他。”
冷雲往後退了一步:“你要幹嘛?我用得他挺好的。”
祝纓道:“我在戶部,沒有自己人。您在鴻臚寺,都是自己人,李彥慶又不是一個會藏奸的,您那兒應付得來。我呢?您瞧,這些‘諸侯’,哪個好相與了?得有人來幫我一幫。”
冷雲的眉頭皺得死緊,眼睛看著祝纓直搖頭。
祝纓道:“拜托啦,這麽著,我總要托一托姚尚書的,您有什麽相中了要調到鴻臚寺的人,咱們一塊兒同姚尚書講了,您看怎麽樣?”
冷雲道:“我一時到哪裏找一個這樣的人?哎?你那裏有這樣的人不?”
祝纓道:“我才有幾丁人?不是我自己帶出來的也不敢薦給您,怕他們誤事。做事細致周到的也有,您也知道的,蘇喆不錯,可是個女孩子,您敢要,我就敢給。她是真的可以,劉相公手上都過了招的。怎麽樣?”
冷雲道:“你求我的,怎麽又拿我尋開心了?”
祝纓道:“誰與你開玩笑啦?蘇喆、祝青君乃至項安,我在北地行轅用得如何?”
冷雲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最終搖了搖頭:“還是算了,趙蘇我給你吧,總不好攔著他的前程。記著,你欠我一個人。”
“好。”
兩人嘀咕一小會兒,朝會就開始了。
朝會上也不太平,一件大事就是江政帶過來的王氏的案子。這個王氏是禦史大夫的同族,與王雲鶴之間除了都姓王,再沒別的幹係了。案子委實駭人聽聞,其他的都還好說,“內亂”一條,就不得不重視。
內亂,十惡之一,是自家人想遮掩,一旦為人所知就不能輕輕放過的罪過。
皇帝大怒:“世間竟有這等畜牲!大理寺!”
大理寺卿現在還是空缺的,施季行、林讚兩個人上前。他們二人雖然也很討厭“內亂”這個事兒,提起來都是大罵,心裏卻清楚,不少人家都會有這樣的事情。大理寺每年辦的凶案,有不少都是因為這個而起。
二人上前,施季行道:“臣等正在核實。”
皇帝道:“一定要細細查來!”
“是。”
二人都扭頭往後看,江政站得比較靠後,一臉平靜。
皇帝又說:“刺史張某,竟相幫隱瞞,著他具本解釋!”
竇朋忙應了一聲,回去發文給當地的刺史。
……——
散朝後,皇帝將王大夫留下。王大夫知道皇帝是問他是否知情之類,暗道一聲僥幸,自己還有機會辯白。
他隨皇帝到了偏殿,皇帝遲遲不說話,王大夫內心忐忑,站在那裏微微搖晃。
忽然聽到皇帝問:“江政所奏之事,你可知情?”
王大夫精神一振,忙說:“陛下容稟!臣與彼雖為同族,血脈實遠,分屬兩房。”
這樣的大家族,多少代下來,分為不同的枝屬,彼此隻在敘家譜的時候有些接觸,如果沒有特別的事由,平時也難有交際。譬如其中一枝因故遷徙了,兩家有相隔上千裏,派人快馬送個信都得找半個月,這還是快的。
皇帝問道:“據你看,屬實否?”
王大夫並不去打這個包票,道:“個中情由,臣實不知,隻待大理寺查證。清者自清,若果有違法事,臣又豈敢因私廢公?”
皇帝道:“爾為禦史大夫,也要謹慎。”
王大夫恭敬地道:“是。”
皇帝看他態度尚可,讓他離去。
王大夫步出偏殿,心裏實是疑惑:這個江政,究竟要做什麽?這是投了王……哦,冼敬一派了麽?竟這般不留情麵!
絕不能讓這件事影響到整個王氏的清譽!
王大夫一邊走一邊想,二十三步之後,他就有了主意。這件事情不能不管,更不能大包大攬。
祝纓正在戶部與江政扯皮,江政過來的主業是“交功課”,得催著戶部驗收了他帶來的糧賦之類,拿到戶部給的條子,才好去吏部做進一步的考核。賦稅、人口是考核的最重要的指標了。
祝纓先與他對賬,去年是竇朋與地方上定的數目,今年如數交了上來。然後是確定下一年的數目,祝纓拿出一份公文來給他:“這是來年的。”
江政接了,仔細看了看,眉頭微皺,輕聲說:“恐怕有些難的。”
祝纓道:“沒有給你漲啊。”
江政道:“您哪怕再給漲一些,我們使君也能給您湊上來,隻是百姓又要苦一些了。您加一成,使君就給百姓加上兩成,種田的不是他、催收的也不是他。他給您交的糧草”
祝纓道:“豪強兼並?”
江政點了點頭:“您任過地方的,豪強兼並之後,便是租賦徭役壓到百姓頭上。百姓不堪,就逃亡。逃亡戶口的租賦徭役又轉到剩下的人頭上,剩下的百姓更加艱難。”
祝纓問道:“這難道不是地方官員的責任嗎?”
江政深吸一口氣,點點頭道:“不錯。我隻是把我知道的告訴您,該我做的,我是一定會去做的。”
祝纓問道:“逃亡的事情,你有實數嗎?有實證嗎?”
江政道:“有。您能辦得了王氏嗎?”
祝纓道:“我為什麽要辦王氏?給我一個數目,我會派人去核實,果如你所言,我與張使君聊聊去。”
江政目光堅定地看著祝纓,祝纓也回看他,江政道:“好!今晚我去府上拜訪。”
祝纓微笑道:“恭候大駕。”說著,把手裏的公文往前一推,江政取了筆,簽名畫押,兩人各執一半,留在戶部的這一半存檔,明年這個時候再來“交功課”。
江政跨過門檻,迎麵走來了王大夫,江政從容行禮,王大夫送也毫無慍色。兩人在門口聊了兩句,王大夫詢問江政:“別駕所奏之事,可是屬實?”
江政溫和地道:“人證、物證俱在。不屬實,豈不是下官構陷了?”
王大夫道:“是老夫失言了。”
江政又是一揖:“大夫言重了,大夫為禦史,有疑問就應當提出來的。”
祝纓從裏麵踱了出來:“我這門口的太陽好?都在這兒曬太陽了?”
王大夫一笑,江政也是一揖,向二人告辭。
祝纓請王大夫入內坐:“您一來,我腿肚子都打轉。”
王大夫道:“禦史每每挑剔別人,如今我倒被別人挑剔啦。自王相公走後,這些人就開始上躥下跳!”
祝纓笑笑:“誰能挑您的錯處?陛下不信任的人,早掛在臉上了。您不會有事的。”
王大夫道:“你就別寬慰我啦!‘內亂’哼!”
祝纓擺了擺手:“那也與您沒關係。”
“說出來都是姓王,鄉野村夫哪裏會分辨呢?”王大夫又將分家的理論說了一大通。
祝纓道:“這些道理,大家都懂的。”
王大夫道:“大理寺也會明白嗎?”
祝纓的頭輕輕地歪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王大夫低聲道:“大理寺核查案情,還請代為轉圜,不必他們枉法,但也請不要窮治……”
與大理寺聯手反咬江政一口是不太現實的,但是希望不要牽連太過。希望不要重點攻擊王氏的“門風”問題,就當成一件普通的案子辦就行。
祝纓道:“我這兒是戶部,您得找施、林二位。”
王大夫擺了擺手:“我固然能尋他們二位,但都不如來求你呀!”王大夫看得明白,施、林是現管的沒錯,但是大理寺上上下下許多人,人心未必齊。如果說還有一個人,一句話能夠讓大理寺盡可能多的人聽話的話,那就是祝纓了。
他卻不知道,大理寺在祝纓手裏就有一個習慣——我可以不全部報上去,但是大理寺得盡其所能把真相給查出來。是不一定報,不是不查。
祝纓當即滿口答應:“我與他們講,但願還能看我幾分薄麵,成與不成,卻不敢寫包票的。府上的事情,也請盡快自家弄個明白。該收尾的收尾,該安撫苦主的安撫苦主。
買賣田地,同族優先,怎麽就賣給異姓了?上等田什麽價、薄田是什麽價?江政還是沒寫太細呢,地方上幹過的,掃一眼就知道其中有隱情了。這些事兒您不給抹平了,日後翻起舊賬來,大理寺未必願意跟著折進去。”
王大夫道:“我讓他們收尾,他們要做不好,那我也不再管他們了。”
祝纓道:“那就說定了。”
“好,多謝。你這份情,我會記得的。”
祝纓親自把王大夫送出戶部,王大夫道:“留步。”
“慢走。”
祝纓送走王大夫,先去吏部與姚尚書勾兌,說的是趙蘇的事情。
之前,姚尚書給她遞了個條子,讓她對姚尚書的一個堂弟手下留情。這位堂弟在外任上,今年的糧賦有欠,希望明年能夠往下減一點。
祝纓也有自己的打算,答應了姚尚書,將文書上的數字略改了一改。
見到她來,姚尚書笑道:“稀客。”
祝纓道:“當我是客,就允我一件事,如何?”
姚尚書邀她坐下,詢問是什麽事,祝纓道:“戶部現在忙,想調幾個人來幫我。”
“好。”姚尚書沒問人名就答應了。
祝纓把趙蘇的名字給報了上去,讓趙蘇過來做個郎中。之前把趙蘇弄到北地攢功勞,如今在鴻臚寺的差使也辦完了,調過來也在情理之中。姚尚書感慨道:“對親兒子也不過如此了。”
祝纓道:“那也得他自己爭氣。”
兩人勾兌完了,姚尚書又說:“舍弟的事,千萬不要忘了。”
祝纓道:“忘不了。”
出了吏部,再去大理寺。施季行等人與她想的也是一樣的:查,查清楚了,再考慮怎麽報。大理寺輕易不為人頂缸,想辦事,得有誠意,不然就是一點麵子情。
大理寺的暗房裏,存著好些積了灰的檔。許多是當時拿出來用處不大,日後在一個合適的時間拿出來,會有更大作用的東西。
祝纓隻消對施季行暗示一下,施季行便明白了。施季行道:“要是屬實,想瞞也是很難的。”
祝纓道:“你先查。”
“好。”
祝纓接下來還有一些地方官員要見,彼此一番討價還價,都是些慣例了。祝纓做預算的時候,留了一個上下浮動的範圍,為的就是預防有意外事件發生,可以靈活調整。
又見了一個刺史、一個司馬,與江政一樣,祝纓就向他們要一樣東西:人口和土地的實數。
到得落衙時,祝纓回府,門上已經收了一些帖子,小廳裏也坐了幾位等著見她的客人——外地官員陸續到了。
祝纓對林風道:“告訴他們一聲,今天有事,帖子收下,另約個時間吧……”
林風道:“您知道了?”
“嗯?”
林風道:“您還不知道?”
“說事。”
“哦!那邊、舊府那裏後半晌來報信,祁老翁,歿了!”
祝纓微張了口,問道:“這就沒了?”頓了一頓,才說,“祁小娘子說有什麽事要家裏幫忙的麽?”
“那倒沒有,隻來知會一聲,說,蒙多年的照顧,又給您添麻煩了。”
“知道了,後事讓趙蘇去辦吧,有什麽要幫忙的,你們也別不管他。”
“哎!”
有了祁泰的事,祝纓就更有理由了,讓蘇喆等人將客人勸走,她自己換了身便服,出門去了鄭府。
……
祝纓到鄭府的時候,鄭家正準備吃晚飯。
除了鄭熹一家,鄭衍、鄭奕等人都在,祝纓道:“哎喲,我來巧了。”
鄭衍的臉上有些訕訕的:“三郎來了?”
祝纓的表情無平常無異:“是,有件事兒要同相公講一下。”
鄭熹道:“隨我來吧。”
兩人去了書房,鄭衍弟兄二人沒有跟去。
進了書房,兩人在榻上對坐。祝纓先說:“您這是,又操上心了?”
鄭熹道:“我倒想清淨自在地過上幾日,這個人!帶他去京兆府去請罪,他還不樂意呢!”
祝纓道:“能者勞、智者憂,王大夫想必也做如是想。”
“哦?他?”
祝纓道:“王家的案子落到大理寺手裏了,他今天找到了我。不太好弄,最好也是個暗中辦了,不大肆宣揚。”
鄭熹道:“王大夫沒盡全力。那也是個明白人,遇到這樣的事情,就不能放肆胡為,隻為一時痛快四處樹敵。
就說陳大,丞相之子、京兆尹,才上任,多少雙眼睛盯著。你還不知道吧?那老翁本不敢爭執,他女兒在府上也沒受虐待,事態本已平息。他店中有個小夥計,一日遇到了一個書生,告訴他,隻管告。你猜,這個書生是誰的學生?
陳大要是不接這個案子,又或者私下賣放,他這京兆尹的名聲也就臭了。
這個時候,不給他個台階下,倒叫他先主動示好?我得給他什麽樣的好處,才能叫他明白無誤顯露出為我所用?
那個江政,約摸也是如此吧。”
祝纓道:“我要說的,正與這兩個人有關。”
“哦?”
“當年,陳、王二位相公還在,政事堂裏是陳、施、王三位,他們曾將一批年輕官員外放到各地曆練……”
“我記得有這事,你也是那個時候離京的。不過,有些人是曆練出來了,有些人就虛有其表。”
祝纓道:“我從梧州回來的時候,路過家鄉,見了陳相公。他對我說,當時是擔心先帝行將就木,年輕人不知輕重卷入紛爭,是有保全之意。誰知造化弄人,往事不堪憶”
鄭熹的眼睛放空了瞬間,道:“先帝……太子……”
誰知道先帝太能活了!
祝纓道:“江政就在名單上,他並不是刻意針對誰。”
鄭熹的表情微變,祝纓點點頭:“這是陳相公給我的,我看過了,從戶部與大理寺看來,大多還可以。”
說著,將一張紙遞給了鄭熹:“江政是個能幹的人,還是不要把他推到對麵的好。戶部沒錢了,得有人不竭澤而漁,又能打上幾條魚來果腹。”
“你以往看冼敬他們還不錯。”鄭熹接過了紙,發現上麵的名字並沒有印象中的那麽多,想來是陳巒手中的那一部分。王、施兩人,估計不在祝纓手上。
祝纓道:“那是以往,自從發現誰做官親族都容易兼並之後,就覺得有些事情不必那麽分明。什麽士族、什麽寒門,本也不是那麽明晰的。”
鄭熹點了點頭:“就怕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祝纓道:“忠武軍、忠武軍如今半死不活。我在北地招募了三千子弟,溫嶽帶著,也帶得挺好。”
鄭熹緩緩地點頭,比剛才點頭的動作要慢一些:“倒是,有點意思。”
“我也還沒想明白,不過,”祝纓指指那張紙,“這個,我還是相信三位相公的品格。”
鄭熹道:“也好。”
祝纓起身告辭,鄭熹道:“來都來了,吃了飯再走。”
祝纓道:“我在這兒,那一位會不自在的。”
鄭熹想起鄭衍也是有些頭疼的,道:“改日梅花開了,再來烹茶賞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