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撕扯
祝纓與趙蘇說了一會兒鹽州的事,祁娘子打發的人就來了。
祝纓笑道:“家裏有事就快回去吧,江政才任命鹽州就找到你,可見是個有心人,不妨與他聊聊。”
“是。”
江政的所做所為趙蘇知道,以為江政至少不是個傻子。有腦子的人,就值得結交一下了。
他很快回到家裏,江政的茶水剛續了第二次。
二人坐下,江政先開口:“因吏部文書下來,不日便要啟程,隻好冒昧打擾了。”
趙蘇也很客氣,誇讚他一心為公,江政則說趙蘇一路奔波辛苦。互相吹捧完了,還是江政先點明了來意:“郎中自鹽州來,不知鹽州目今如何?”
趙蘇道:“正等一個主事人呢。”
江政又問得更細了一點:“鹽州生計怎麽樣?盜匪橫行之後,百姓如何安置?百姓以何為生?當地官員風評如何?我知戶部、吏部有檔可查,但那些多半是數年前的舊卷。”
一聽這話,趙蘇就知道江政是個明白人了。戶部、吏部的檔當然重要,不過是個概況,真生搬硬套,得掉坑裏。
兩人談興來了,趙蘇也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灶戶苦,民戶亦苦,兼並頗重。官員麽……真個能幹,會有民變麽?”
兩人說了不少,祁娘子便備了飯食,留江政在家裏吃了飯,又聊了一些當地民風、沿途風物才走。
趙蘇見江政也不問齊王,對小冷將軍也隻是問他的兵馬會留多少在鹽州之類,愈發高看江政一眼。
送走江政,趙蘇才得與妻兒好好說話,孩子已經記事了,還認得親爹,父子倆一陣戲鬧,祁娘子隻磕著瓜子兒在一旁看著。
這麽大的孩子正是鬧人的時候,饒是趙蘇也覺得吃不消,攛掇著兒子去演武場瘋跑。祁小娘子忙放下手中的瓜子兒跟了上去,臨走前還瞪了趙蘇一眼:“有你這麽幹的麽?知道你煩了,幹你的事兒去吧,家裏來信了,在書房。”
趙蘇抱拳討饒,看妻兒去玩了,起身回書房。
過年,梧州照例是要派人來送年禮的,各種人都有,習慣性地湊成一路過來。與禮物一同來的是書信。他的父母都很想念兒孫,一麵舍不得老家的家業,一麵又有些想到京城探望。一封信裏兩種想法來回穿插,寫了上句又對不上下句。
趙蘇想起家鄉,也是悵然。想到自己,又想祝纓,祝纓的情況也與他類似。趙蘇猶豫要不要請教一下祝纓是怎麽想的。如果京城合適,為什麽不把二老接過來呢?
家書裏提及二老,人都還活著,並沒有瞞報喪情的原因,那是為了什麽?
趙蘇思忖半天,第二天往祝府去,向祝纓討一個主意。要不要把父母接來,他覺得還是得看“大勢”。
次日,趙蘇往祝府去,卻得到一個消息——祝纓去駱晟府上了。新年期間,串不完的門兒。駱晟家算是不能不去的,他是祝纓的前上司、太子妃的親爹、現在的品級還比祝纓高,得去。
駱晟也算趙蘇的前上司,與祝纓不同的是,他現在去駱府,恐怕不一定能進得了門。好在家裏已經備了年禮給駱晟送過去了,禮數也算到位,他就不去討這個嫌了。思忖祝纓在駱府恐怕要吃了飯才能回來,趙蘇轉去與同鄉們玩耍了。
從梧州來的人,別業來的住祝府裏,餘下的一部分住在會館,另一部分就住在了趙蘇家裏。他們都為他的仕途感到高興。
大白天的擺上了酒,趙蘇笑道:“虧得是今天,過兩天就沒有這麽閑,不得白日飲酒了。”
在這個時候是不必說官話的,都說的南方土話,還夾雜著幾句奇霞語之類。席間有人問趙蘇去鹽州的事,很快就提到了祝纓。
趙蘇道:“義父也吃酒去了,公主府的菜肴很好,不必擔心吃不好。隻可惜義父不喝酒。”
大家都笑了,說祝纓什麽都好,就是不喝大家喝酒,大家也不好意思在她麵前發酒瘋。
……——
他們不知道的是,祝纓現在吃得並不很好。
新年到處吃年酒,今天輪到去駱晟家。駱晟他爹幾年前死了,如今安仁公主寡居,新年除了自己開宴之外也到兒子家中熱鬧熱鬧。兩座公主府連著,來去也方便。
祝纓與安仁公主在駱晟家就撞上了,祝纓這個人,見人見鬼都有禮貌,在人家兒子家裏,她依舊恭敬地給安仁公主行禮。
安仁公主卻耷拉著著一張臉,明明是過年,她卻好像是在過鬼節,弄得祝纓莫名其妙。今天祝纓算是比較重要的客人了,時間也是她與駱晟給約好的。
祝纓不動聲色站直了身體,駱晟匆匆起身,將母親接到一邊:“妙真等您很久了,您快去吧。”
“連你也嫌棄我了麽?”
駱晟隻好陪個笑臉:“今天客人都是朝廷大臣。”
安仁公主的臉更冷了:“大臣又怎麽了?一個一個毫無……”
駱晟截口道:“您今天是怎麽了?大家登門呢?”
“那還有沒來的呢?”
母子倆說話的時候,早有機靈的仆人跑去告訴了永平公主。永平公主匆匆趕來,笑著扶著安仁公主的胳膊:“都在等您了,您怎麽就被他給絆住了呢?”又向祝纓等人點頭致意,“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見諒。婦道人家,就不打擾你們了,我們去後麵玩了。”
永平公主的小名叫妙真,也確實是個妙人。
等婆媳倆走後,駱晟又誠懇地向祝纓道歉:“逢從家父過世,家母的脾氣就有些收不住。對不住。”
祝纓道:“都說老小老小,一老一小,脾氣上來是一樣的,難哄。”
周圍的人都識趣,都陪著笑駱晟也咧咧嘴。
陪客裏有駱氏的族人,也有一些官員,祝纓看了看,內中有不少以前的同僚,去了兵部做郎中的阮丞等都來了,這份宴客的名單駱晟家也是精心準備的。
大家都是熟人,也都知道安仁公主的脾氣,她找祝纓的麻煩,一定不是祝纓哪兒做錯了,必是這位殿下又在找茬兒了。
眾人默契地避開了這個話題,開始說其他。
阮郎中好奇地問:“沈少卿呢?”
話一出口,祝纓清楚地看到駱晟的臉色變了一下。駱晟勉強道:“他家中有事,對我講過了。”
他的聲音努力保持平常,祝纓與他相處頗多,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口氣中的一絲異樣。她對阮郎中道:“過年事多,偶有突發的事情也是尋常。”
阮郎中沒有多想,笑道:“您說的是,前天我要出門,才發現要穿的袍子燙出了兩個洞……”
話題又被岔開,駱晟漸漸地放鬆下來。男人們湊在一起,除了吹個牛也會說點正事。說完了王氏的案子,阮郎中又說起小冷將軍大軍凱旋,這回還要有封賞。
阮郎中是兵部的,消息多一些,有些羨慕地道:“雖苦些,又增二十年富貴。隻恨我沒有這樣的機會。”
新的典客笑道:“那也要看跟著誰呀,還得是駙馬、祝公,追隨二位前途遠大。”
眾人又是一番馬屁,祝纓道:“如今的鴻臚冷大人,小事隨意,大事上頭清楚。”
駱晟也說:“不錯。”
眾人仍是羨慕小冷將軍,由他說到了齊王,有人好奇地說:“齊王還要去西陲,不知何時回還?此番歸來,又是一番新氣象了。”
駱晟微笑道:“無論齊王什麽時候回來,宮裏都把王妃母子照顧得好好的。”
眾人都說齊王頗得聖意。
駱晟覺得有點沒滋沒味的。他說這個話,是因為這個事兒是東宮提的建議,說要過年了,齊王還沒回來,王妃母子在宮外未免淒楚,不如接到宮裏來過年,就擱齊王張婕妤宮裏,反正也不是外人。
皇帝和皇後都誇東宮想得周到,弟弟不在家,還能照顧弟媳侄兒。
他的心情,沒什麽人能察覺得到,大家還以為是在關心他、提醒他呢。見駱晟不說話,已有人為老上司著急了,太子是你女婿,齊王得勢,不大好吧?
接著,後麵安仁公主、永平公主派人送出了席麵來給祝纓,大家就知道,這是安仁公主被勸過來了。她也微笑地接了,道謝。
宴會就在虛情假意裏過了大半天,到紅日西墜,宴會才散了。
駱晟握著祝纓的手,一邊說話一邊慢慢往外走,旁人有眼色的,都快步離開。
人走得差不多了,駱晟與祝纓還沒走到庭院,駱晟放開了祝纓的手,深深一揖:“對不住,家母遇到些煩心事兒。”
祝纓還了一禮:“明白的,大過年的,別放在心上,壞了心情。您去陪公主吧,告辭。”
說罷,舉步離開。
駱晟快走兩步跟上,與她往外走,邊走邊歎氣:“她這脾氣,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了。旁的還好,聽說了太子給了嚴宮人家一些田產,她就氣上了,向陛下說,請賜些田產養老。”
這個事情祝纓還真不清楚,問道:“陛下拒絕了?”
駱晟的步子又慢了下來,道:“倒是沒有。”
祝纓道:“那又為何?”
駱晟道:“陛下答允下來時我還不知道,前天一同到東宮探望阿姳,她又在東宮說起了,且對太子說了田宅不夠。”
祝纓道:“嚴宮人又是個什麽人?”
“聞說,陳京兆家娶新婦,太子到場,與沈光華多說了幾句,便有好事者疑心,多方打探,得知這嚴宮人乃是沈夫人的娘家侄女,現在東宮,已然有身……”說到這裏,駱晟的聲調也降了下來。
剩下的事兒,祝纓就知道了。她查過沈瑛的,知道他嶽父家是什麽情況,卻是不知道東宮裏還有嚴宮人這一出。估摸著如果這孩子沒生下來,連冼敬都未必知道有這麽個人。不生下孩子,又或者勾得太子出錯,誰會留意一個宮人呢?
但是嚴宮人好像頗得太子之意,孩子沒生下來,就給了她娘家一些田產。好事者打聽出來之後,竟然不知怎麽的傳給了安仁公主。安仁公主也奇怪,竟把這當成了一件事兒了。
祝纓中肯地說:“嚴家現在確實貧窮,嚴氏有寵,娘家還這樣確實不太好看。”
駱晟道:“我知道,家母生氣的是太子賞嚴氏田宅,從未對府中有所表示。”
“每逢年節、生日,都有賞賜。”
“你說這些,她是不聽的,她說,竟未從太子手中接過一撚土。”
祝纓能理解安仁公主的意思,但這做得也未免不夠聰明了。
她對駱晟道:“陛下有賜,不是更體麵嗎?”
“說了,就是不聽。”
那就沒辦法了,祝纓不想管這些破事。
她的心中泛起一股厭煩,她隻想做事,無論鄭黨、王黨,也都沒小家子氣到天天聽太子的房。她是朝廷大臣,又不是大內總管。
可宮裏這些人,關起門來鬧還不算,偏偏要鬧得宮外也不得安生。許多大臣就因皇家的這些破爛事兒受牽連,還要費心猜這些人的想法、再給他們支招鬥法嗎?
祝纓一時之間有些困惑,竟不知這些天潢貴胄於民何益,更不知道他們高在哪裏、貴在何處。
祝纓道:“動靜太大,對太子妃也不好。”
“是啊。”駱晟說。
祝纓道:“老人家上了年紀,您可沒有啊。”
說完,拍拍駱晟的肩膀,告辭而出。
……
這飯就吃得讓人惱火。
祝纓轉過一個街角,突然勒住了馬。胡師姐猝不及防,驚道:“大人?”
“去陳家。”
這個事,祝纓不想管,但是又不能完全不理會。恰有一個人最適宜關切此事——陳萌。
陳家自家正熱鬧,今年有新婦,陳放馬上要離京,為了給二人餞行,家裏一直有客人有宴席。
陳萌跑了出來:“巧了,今天有好大的鯽魚。”
祝纓微笑道:“巧了,我也有一個好消息。”
陳萌走近了,笑問:“什麽好消息?”
“沈夫人娘家侄女就是東宮的嚴宮人,太子給了嚴宮人娘家田宅,安仁公主都眼饞呢。”
消息來得太突然,陳萌捋了一下才想明白:“啥?”
祝纓點點頭:“才從駱家吃完席,安仁公主的臉,讓人不敢看。你,留神。”
陳萌臉綠了。對上安仁公主,倒也不是怕,但是這個老太婆她不講道理,天上一拳地上一腳的,麻煩!
他勉強地道:“好,我明白了。”
祝纓道:“那我就不打攪了,有了。”
“哎,吃個飯。”
“剛才氣飽了。”祝纓擺擺手。
一路回府,前腳剛到,後腳永平公主府上的禮物就又送了來。
蘇喆捧著禮單,笑道:“這又是怎麽說的?”
祝纓道:“給,你就收下。”
蘇喆見她似有不喜,打發了送禮來的人,湊上前問道:“他們家又有什麽事要麻煩您了嗎?因為太子妃嗎?真是的,那麽大個人了,不會自己拿主意嗎?什麽公主、駙馬,我來京城的時候,還以為是多麽的聰明高貴,現在一看,他們家都是傻子。”
巧了,她也是這麽想的,祝纓道:“先帝還是聰明的。”
蘇喆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祝纓彈了彈她的腦門兒:“白眼收起來,晴天呢?”
“她出門去了。”
“回來讓她到書房來見我。”
“好嘞!”
祝纓去了書房,她覺得自己近來有點心浮氣躁,這樣不好。拿出今年的家書,重新讀了起來,以平複心情。
信中都是關切叮囑,他們不圖謀她什麽,隻要她平安。
看著看著,這些日子以來的事情又在心頭浮現。淨是些鬧心的事兒。最早不過是些要動手的事務,後來添了派係之爭,現在連內闈較量都要關心了嗎?升官之後,煩心的事反而變多了!
兩種情緒撕扯著,讓她略有點煩。
世間安得雙全法,如果不能兩全,她該怎麽做呢?要怎麽選呢?
祝纓坐著發了一會兒呆。
直到祝晴天過來敲門。
祝纓道:“來,有件事要給你。”
祝晴天道:“是,是打聽什麽消息,還是散布什麽消息?”
“去打聽一下,京兆近來有沒有侵奪民田的事。”
祝晴天沒有問緣由,答應一聲,又把一張請柬放到了祝纓麵前:“這是剛才門上收的帖子,是嶽大人家送來的。”
祝纓打開一看,是嶽桓的帖子,邀她明天過府去品茶賞花。祝纓與嶽桓有交情,但是過年的年酒已經吃過一次了。
祝纓看明天自己還有空,便打算赴約。
次日一早,祝纓身著便服,先去拜見了劉鬆年。預備稍晚一點再到隔壁嶽桓家去,剛好能吃午飯。
劉鬆年家正在打包行李,祝纓吃驚地問道:“您這是要幹什麽?”
“沒看到麽?收拾行李準備回鄉。正好,不用特意知會你了。”
劉鬆年不是京城人氏,二、三十年前遊曆天下,後來被先帝召回京城一困困了這麽多年。走,倒也是情理之中。
可是“就這麽走了嗎?”
劉鬆年懶懶地看了祝纓一眼:“怎麽還走不得了?”
祝纓還以為他留在京城是有點懷念王雲鶴的呢。
劉鬆年冷冷地道:“又不是小兒女,見識少,一件事、一個人就當是整個人生了。”
祝纓點了點頭,道:“路上小心,別往太偏僻的地方跑,年紀也不小了,嘴巴又不饒人。”
劉鬆年麵無表情地揚起了巴掌,祝纓笑著倒退了出去,去嶽桓家吃飯去了。
站在嶽桓家門前,祝纓往拴馬石邊多看了兩眼,那裏有一匹頗為神駿的馬,烏雲踏雪,來的時候還沒有。
門上識得她,笑著迎了進去:“我家官人與楊祭酒已等候多時了。”
“楊祭酒?”
“是。”
祝纓有些詫異,她看不出來自己與這位楊祭酒有什麽共通之處。她又不讀書進學,而楊祭酒,此前並未聽聞。難道是這兩天才任命的麽?
上任祭酒是年前告了個病假,但現在年假還沒過完,明天才開始應卯,任命是怎麽下的?
帶著疑慮,祝纓邁進了嶽府。
嶽桓與楊靜正在談笑,看到祝纓來了,嶽桓起身道:“來來來!這就是子璋了!”
楊靜站了起來,祝纓也看了過去,一看之下,不由有了同一個念頭:怪不得嶽桓笑成這樣。
楊靜是個美男子,如果為“君子”畫張像的話,畫出來大概就是他的樣子了。煦煦如玉,見之便覺他是個光風霽月之人。
家裏有這麽一個人,是值得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