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心思
“不是還有葉將軍他們麽?冷平輝雖然有錯,但勝負乃兵家常事,此後他在冷侯麾下也將功折罪了。除了他們,阮將軍等人也不賴呀,”陳萌聽了祝纓的話,開始細數朝中將領,“又有溫嶽,此外還有北地子弟,大郎說,那個姚景夏也是不錯的。你怎麽竟說出這樣的話來了呢?”
祝纓算是“知兵”的,她說出這樣的話,陳萌是丞相,是祝纓的好友,隻以為祝纓這話是為朝廷考慮。
順著這個想法,他便問出了一個丞相該問的話:“人才新舊更替,經驗上或有不足,總不至於太差吧?”
祝纓想的卻是“誰對我有威脅”,她倒也回答了陳萌的問題:“不太差,但也都沒有練成。將來有事,戰事最開始的時候,恐怕要有挫折,要拿錢糧人命土地來磨煉。天下所有的事都是這樣的,以正合、以奇勝。縱有不世出的天才,也要與麾下兵士相知互信,這可是水磨功夫。”
陳萌憂愁地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兩人同時望向室內,皇帝正在安慰喪家,冷雲哭得像個孩子,皇帝握著他的手也是絮絮叨叨。鄭熹等人陪在一邊。
祝纓對陳萌道:“你還不去?”
陳萌道:“我尋舅舅問問話去,冷侯的身後事,不能出紕漏。”
“他辦老了事的人。”
“你不知道,越是大事,我越擔心他。他這一輩子,總是差半分。”
於是陳萌去找沈瑛,祝纓則蹲在了火盆邊兒上,慢慢往裏麵續著紙糊的元寶。刻薄歸刻薄,祝纓與冷侯相處得還算不錯,這其中有她的忍讓,也有冷侯的配合。她是初曆戰陣的新手,無論是鄭侯還是冷侯,他們才是主導者。
一同經曆過生死壓力的人,心情上總是會互相更加親近一些。
小冷將軍也蹲了過來,拿著個元寶也往火盆裏化,一邊燒一邊說:“伯父走了,這一輩子呀……說是高壽、說是哀榮,我這心裏總是空落落的。”
祝纓道:“都這樣。”
兩人都沒哭,小冷將軍望著火盆說:“接下來還不知道怎麽樣呢。聽說,西番那兒總不老實,打又沒有大打,很是磨人。我倒想去看看,您看怎麽樣?”
祝纓道:“倒也可行,隻是到了那邊兒得自己拿主意啦。”
小冷將軍道:“以現在的兵力,我倒還能應付得來。隻是不知道京中能不能照應。出門在外,您是知道的,最怕後院起火。咱們家這位,笨是不笨,隻是幹不了操心的事兒。”
祝纓道:“你要走之前,先拜見一下鄭相公。再者,他那位表弟熟諳邊情,從鄭相公這裏求一封書信,你去了更方便。京城裏一應糧草輜重,則盡我所能,即使有不協之處,我也會如實告知你。”
小冷將軍下了決心:“多謝!”
他把手裏幾個元寶一股腦兒地塞到火盆裏,騰起一縷黑煙,接著,火苗一躥!
“你們兩個幹嘛呢?”一個聲音從二人頭頂沉了下來。
兩人抬頭一看,陳萌回來了。祝纓拍拍手上的浮灰站了起來:“燒點兒下去。”
陳萌也蹲了下來,往火盆裏扔了一隻紙元寶,他的身後,兩個雜役又擔了一筐過來,三個無聊的家夥圍著火盆燒元寶,好些人都看到了,又都不敢上前。當中一個火盆,外一圈三個人,再外一圈是一片空地,最外麵才是來往的其他人。
冷侯在軍中的一些舊部也都來了,他們湊不到這個火盆前,也便都蹲在祝纓與小冷將軍身後。
直到皇帝從裏麵出來,一眼就看到地上蹲著一堆人。
有人小聲提醒了他們,三人拍手、拂衣站了起來,皇帝臉上的感傷之色還沒褪下去,低頭看了看風卷的滿地的紙灰,歎了口氣:“回宮吧。”
……——
冷家接著辦喪事,朝廷上的事卻是不能耽誤的。
冷侯身份地位擺在那裏,皇帝要輟朝,但是仍然要處理政事。頂在眼前的就是冷雲等人丁憂,得把空缺給填上。
第一當然就是冷雲的位子,皇帝看了一眼丞相們,說:“冷雲丁憂,調施季行為鴻臚寺卿。”
陳萌馬上表示了同意,他是絕不想讓沈瑛在某一個地方擔任正職的。鄭熹、冼敬等人也沒有異議,施季行資曆夠了,出身也足夠,能力也是有的。
竇朋問道:“那大理寺呢?如今就隻有一個少卿了,恐怕不合適。”大理寺的少卿林讚,不是個吃苦幹活的人。
皇帝一時失語,他手上沒有合適的人。鄭熹心頭一動,舉薦了裴清之子裴談:“裴清以前就是大理寺少卿,裴談官聲也不錯。”
皇帝問了裴清的事,鄭熹如實說了,又說他曾任京兆少尹。皇帝道:“想起來了,我當時年幼,但是聽說他很不錯,有王相公幾分神韻。”
裴談的任命於是定下來了。
皇帝想起來今天在冷府忙前忙後的沈瑛,問道:“工部是不是還缺一個侍郎?”
陳萌道:“是,侍郎夏某病亡。”
皇帝道:“沈瑛在鴻臚寺多年,盡職盡責,待冷侯事畢,調他任工部吧。”
“是。”
竇朋道:“那鴻臚寺就又缺一個少卿了?”
陳萌責無旁貸,推薦了一位姓吳的老鄉,此人在外任上許多年了,今年好有六十歲了,托了他想進京來熬最後的資曆。
職位的調動、填補是一個頂一個,要調不少人,皇帝又說:“其餘著吏部擬出名單報上來。”
他們又議了一會兒朝上的其他事,皇帝叮囑:“讓施季行快些接管鴻臚寺!外番使臣要到了。”
下一個新年就是他作為皇帝登基之後的第一個正旦,皇帝是希望能夠辦好的。外番使節在其中充當了不小的戲份,施季行比較能幹,皇帝希望到時候場麵能夠好看一些。
丞相們答應了。
接著,竇朋又匯報了一下各地報的災害,以及輕微的“盜匪”。這幾年無論是災害還是盜匪,頻率都比之前高了不少,朝廷也總結出了一整套的應對辦法,應付起來不算太難。隻是這消息聽得讓人鬧心。
皇帝耐著性子問:“怎麽天災人禍都變多了呢?”
丞相們先是請罪,說責任在自己,然後由竇朋向皇帝解釋:“兩件其實是一件,有災情,百姓失業,聚為盜匪。還是要安撫百姓。”
皇帝對竇朋道:“又是天時……不過,也須防著人禍才好。各地刺史將要進京,今年,我要親自考較他們!”
丞相們互相使了眼色,都低下頭來:“是。”
冼敬頗為欣慰:陛下越來越有明君的樣子了!
……
皇帝離明君還有一段距離,但是比起他的父親,確實要有作為。
趁著不用上朝,大家都比較鬆懈,他換了身便服,帶上郝大方悄悄地出了了宮,往施府而去。
京城也有好久沒有皇帝這樣微服出行了,禁軍嚇了一跳!守門的校尉兩條腿蹬得像車輪,嗖到了溫嶽的麵前:“將軍!陛下要微服出宮!”
溫嶽一驚:“什麽?他要去哪裏?!!!”
他的腦子裏很自然地想起了一件事:傳說,這位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竟然帶著一個宮人出宮,到了這個宮人家裏去了!
九五之尊固然神聖,但是年輕的皇帝在溫嶽的眼裏,是一個不太知道輕重的形象!
他也急了,一手抱著自己的頭盔,一手提著佩劍,狂奔出門:“陛下現在在哪個門?”
等到跑到了宮門口,才看到皇帝一身錦衣,宛然一個清貴公子,身邊也沒有什麽塗脂抹粉的宮人。溫嶽這才鬆了一口氣,上前道:“臣……”
他將手中的劍與頭盔塞到身後人手裏,重新行禮:“臣……”
皇帝打斷了他:“你來了?不是什麽大事,我去施家。”
溫嶽馬上說:“臣護送陛下過去。”
皇帝笑笑:“就在京城之中,不用這許多人,勞師動眾的,太後又要念叨啦。你在宮裏,有人問起,就說我去北苑了。”
“是。”
施府離宮廷不遠,皇帝很快就到了施府門口。施府門上的人不認識他,但是郝大方露了痕跡——他一看就是個宦官。
很快,施鯤便親自出迎。
皇帝搶上前扶住了施鯤:“從冷家出來,一時感慨,來探望一下老相公,老臣漸次凋零啦。”
施鯤道:“我們這些人,活得也夠久的啦。”
兩人一邊走,施鯤一邊迎皇帝到了正堂,請他坐下,自己在下手作陪。兩人先說些感慨,細數了一下當年的老臣,陳巒是太子沒怎麽接觸過的,但是王雲鶴等人則不然。算起來,君臣二人送走了不少老相識。
施鯤感慨道:“臣不知何時去見他們,總覺那一天不遠了。”
皇帝忙說:“老相公何出此言?我還有許多事要請教老相公呢,沒有你,朝野都不安心。”
“陛下過譽啦,臣也沒有那麽重要。”
皇帝道:“是真心話,隻說這政事堂,就夠頭疼的了。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還想請教老相公,眼下情勢是好是壞?朝中紛亂,我又該如何應對?冼、鄭二人單看似都是棟梁,放到一起就容易生出事端來,這恐怕於朝廷不利吧?”
施鯤微微一笑,道:“不就是爭鬧嗎?隻要他們不禍害到了天下百姓,就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話與祝纓說的有點相合了,皇帝道:“那他們相爭……”
施鯤道:“人豈有想得完全一樣的?陛下不以二人為奸佞,就要容忍他們,用好他們。二人各有所長,用他們的長處就是了。陛下不要朝令夕改,請以江山社稷為重。”
這話他好像也聽過。
皇帝又點頭,看來大麵兒上自己的理解也沒有錯。他接著就是向施鯤請教一些比較具體的事情了,比如:“老相公看,如今哪些人可堪造就呢?”
施鯤笑道:“世間多能臣,隻要陛下留意,就能看出來的。錐處囊中,其末立見。豈用他人多言哉?”
君臣二人聊了很久,皇帝才起身離開。他前腳剛走,施季行後腳就回到了家中,他臉上帶一點笑意。直接升到鴻臚寺卿,算是超擢。施季行心中有數,這應該是父親勸退了李丞相的回報之一。
他回家向施鯤匯報了此事,施鯤道:“知道啦。唔,鴻臚寺……”
施季行笑道:“我抽空去祝府拜會一下老上司。”
施鯤也笑道:“知道就好。”
……
施季行升職的消息傳出來,許多人都很開心,親朋也有親自到賀的,也有派人送了禮物過去的。鴻臚寺也很高興——終於又盼到了一個靠譜的上司了。
之前的冷雲、沈瑛都是什麽英雄人物!
隻有沈瑛心中不是滋味,他在這個位子上好久了,一直不得升遷。連後來者如祝纓,都升做尚書去了,他還是個少卿!施季行做少卿比他還晚,如今混成他的上司了。這……有個丞相父親就是好啊!
他低頭看了看才拿到手的祭文,這是學士寫給冷侯的。冷侯死後,極盡哀榮,不但場麵大,亦得袝葬。本以為冷雲丁憂,自己能夠代掌鴻臚,證明自己的能力的,如今……
可是眼前的差使他還得辦好,冷雲的脾氣他是知道的,若有疏忽,冷雲絕不會比其他人更好說話。
沈瑛如鯁在喉,借口忙冷侯的事,總不在鴻臚寺裏,免得看著施季行心煩。直忙到冷侯入葬,他才蔫頭耷腦地回到了鴻臚寺。
施季行已經與祝纓見過麵了,祝纓在鴻臚寺經營數年,施季行在鴻臚寺養出自己的心腹之前,祝纓留下的都可算是他最可靠的人了。沈瑛出不出現,施季行倒是無所謂。沈瑛的履曆他知道,且也知道沈瑛將遷到工部做侍郎去,也就不去在沈瑛身上立規矩了。
看到沈瑛回來,他還很和氣地說:“勤勞王事,必有後福。”
沈瑛苦笑一聲,勉強道:“大人過獎了,盡本份罷了。”
施季行也不向他直接透露消息,仍是誇獎他是會有好結果的。雖然看出來陳萌對沈瑛不怎麽親近,但是這個好消息還是讓陳萌告訴沈瑛為好。
施季行想得很好,哪知陳萌沒有提前通知沈瑛,沈瑛是被一個突然的好消息砸到頭上的!
他接到消息的時候,整個人都呆在了當場,空張著口,聲音都變調了。
施季行忙為他遮掩住了,又提醒沈瑛要寫奏本等等。
沈瑛突然之間回過神來:“是是是。謝陛下,呃,哦,多謝提醒。我這就,哎喲,這個……”
他語無倫次,實在是高興壞了。施季行看在眼裏也不點破,又命人幫著他辦交割。心中有點疑慮:陳相公的舅舅竟是這個樣子!他弄來的吳某,可別也是個輕浮之人才好!
施季行很看不上沈瑛這個樣子,卻裝得很客氣,握著他的手臂將他帶出。
沈瑛在鴻臚寺裏忙了一天,晚上回家仍然興奮著。沈夫人與他說話,他也答非所問,沈夫人推了他一把,問道:“你怎麽了?丟了魂兒似的!”
沈瑛笑道:“我如今是工部侍郎啦!”
“哎喲!”沈夫人也高興了,“我就說,阿歸好了,咱們也能沾光!焉知不是看在她們母子的麵上?”
沈瑛的笑容斂了一斂,嚴肅地說:“胡說!朝廷大事,怎麽會是因為後宮婦人呢?我兢兢業業幾十年,論資曆論辛勞早夠啦!豈是因為裙帶?!!!”
沈夫人嗔道:“知道啦,你與我吼什麽?哼!難道阿歸真沒有一點兒助力麽?”
兩人又拌了一回嘴,年輕的時候,她是隻會向丈夫哭的,到老反而敢與丈夫辯論了。
沈瑛弄了個不太開心,終於開始冷了。
此後,他先與鴻臚寺辦交割,再去工部赴任,前後忙了小半月,才穩穩坐在了工部,時間也早進入了冬天。
侍郎的待遇比少卿要高一些,朝廷發的比以前多了。但是鴻臚寺可比工部更富,自己補貼的反而比之前少了,一來一去,沈瑛的收入反而少了。沈夫人又埋怨:“怎麽官兒升了,俸祿倒少了?你是不是拿出去幹了別的了?”
沈瑛見她有懷疑自己的意思,也是生氣:“豈有妻子拷問丈夫的道理?”
“我還不是為了家裏?”
沈夫人是預備給娘家送份厚禮,往宮中侄女那裏也多送些錢的。嚴家沒什麽家底,嚴歸一個寶林,俸祿也不多,皇帝有賞賜也沒到隨她取用的地步。沈夫人希望嚴歸在宮中不那麽寒酸,想給她補貼一點,畢竟是臉麵。
在沈夫人看來,侄女兒是聰明的、前途無量的,現在照顧侄女無論為了什麽都是很合適的。
哪知丈夫往家裏拿的錢還少了,不免一愁。她至今仍然認為,丈夫這升官,與侄女得寵有子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她嘀嘀咕咕的,用不肯住口,沈瑛又生一回氣。此後為了這件事沈夫人嘮叨個不停,沈瑛升了官反而不高興,直氣到了正旦。沈夫人也有了機會,陪同嚴歸的親娘一同去宮中看望一回嚴歸,送了些錢給她。
正旦,後宮也都得到了些賞賜,位份卻都沒有升。沈夫人別的先不管,隻管看著嚴歸生的孩子笑:“哎喲,真好!可算苦盡甘來了!”
……——
前朝也是一片其樂融融。
皇帝比先帝像樣些,雖然手段還顯稚嫩,但做事還算有章法,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寬。
施季行的心情尤其的好,新來的吳少卿竟然還算能幹。雖然年紀不小了,但是做事卻不像沈瑛那樣慢半拍,該進不進、該退不退的,吳少卿比較果斷。正旦朝賀的任務,做得比較好。
祝纓在人群中,心情也不錯。今年,梧州各家也派了人過來,郎錕鋙的兒子郎睿終於到了一個可以比較放心讓他出遠差而不太擔心病累死的年紀了,雖然個頭也不高,但也有了小少年的模樣。
與蘇飛虎的小兒子以及路果的女兒、喜金的兒子一同到了京城,他們都是代表各自的父親長輩。他們沒住到四夷館,而是住在了祝府——這段時間府裏特別的熱鬧。
這裏麵最讓祝纓高興的是路果的女兒,蘇喆私下問了,這個由蘇鳴鸞給起了個“路丹青”的名字的姑娘今年十六歲,比蘇喆年紀還小一些,是蘇鳴鸞向路果建議派過來的。
遠離梧州,祝纓最擔心的就是與梧州人疏遠了,自己的別業還好,各家、尤其是蘇喆林風之外的另外三家,實在是離得太遠了。
她這次借著新帝登基的由頭,寫信回去讓各家派人過來,同時言明希望來人能夠留在自己的身邊。他們果然派了人過來,尤其是郎睿,郎錕鋙舍得讓他來,祝纓更加放心。
先在自己府裏住一段時間,熟悉一下京城、朝廷,再給他們安排。
祝纓已有了規劃。
新年期間,她就帶著幾個人四處走動,無論是鄭府還是陳府,又或者是施鯤府上,都去混個臉熟。
出了正月,她也不著急,從會館中的挑出兩個書生給他們先溫習功課。
她自己則埋頭案牘之間,自任戶部以來,她就不斷派人到地方上去摸排情況,如今已經匯總了三分之二了。估摸著到今年年底,就能把全國的情況摸個差不多了。到那時,就能據此製定計劃,協調全國土地、人口。
明年王叔亮也差不多出孝了,能提醒皇帝把他給召回來一起幹活了。
祝纓想得挺好,忙了一個早上,起身活動筋骨的時候,卻見一個眼熟的人影跑了過來——範生。
範生腳下有些踉蹌,見了祝纓,有些迫切地說:“大人,剛才,施大人接著他家裏的消息……施老相公,歿了。”
朝中值得忌憚的老臣,徹底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