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422章 再行

祝纓拿過了公文,打開先看上麵的數目,每次最麻煩的都是這個。

這一次也不例外。

祝纓道:“這個數目是怎麽定下來的?”

葉登道:“內廷裏拿出來的,還行。”

祝纓道:“我怎麽看著不太行?”

葉登道:“皇子在宮中夭折,內廷也會出一些,因是夭折,花費也少,咱們當然就出得少。這是比著前朝的舊例來的,有舊檔可循。他們的用項列得也挺明白。”

先帝在位時間短,沒來得及死年幼的孩子,這個前朝舊例是指皇帝的祖父時候的事,最近的一個例子也是將近二十年前了。

祝纓道:“二十年來,米價都漲了三成,這費用,夠不夠?”

葉登奇道:“難道您要多撥一些?”他驚訝極了,祝纓的風格,一向是正事的時候大方,但是後宮花費之類就給得極不情願。

祝纓道:“我是要你準備準備,如果誰有不滿想再多要,想好理由。”

還是那個尚書大人!葉登放心地道:“是!這個好辦的!那這個?”

祝纓提筆批了:“不要一次都撥給了,扣一天,就說在準備了。”

“是。”

葉登拿著公文去準備了,他已經知道了頂頭上司的想法,決定按照祝纓的意見來執行。這年頭,誰家不死個把孩子呢?皇家也不能幸免的。孩子與葉登沒有很近的姻親關係,也沒長大,與葉家也沒什麽利益糾葛,他也沒有特別地給個孩子大操大辦的意願。

夭折的孩子,喪禮簡樸點就簡樸點吧。辦得太盛大,才有諂媚之嫌呢。先帝的陵寢都沒有大興土木,何況一個孩童。

葉登拿著公文出去的時候,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如果皇帝非要大辦,那他就請皇帝自掏腰包補全,以示關愛之意。

趙蘇等葉登走後,也要拿著公文去辦事。他的心情頗為愉悅,認為戶部到現在才顯出重要性來。之前他義父公心太重,過於賢良,各處要求都盡力滿足,沒怎麽卡什麽人的脖子。弄得戶部像個誰都能進來揩油的大倉庫。

現在好了,義父生氣了,手上略緊一緊,就能讓這些人難受。

該!

祝纓道:“你站一下。”

趙蘇乖乖站住了等她吩咐,祝纓問道:“咱們那一項儲備可還好?”

趙蘇道:“很好。之前將舊糧替出來,輪換成了新糧,這一項可支京城半年之用。”

“還是不夠,至少要一年,繼續辦來。”

“是。”

這是祝纓秘密安排的事情,之前是項樂在辦,項樂丁憂回家,許多事都交到了趙蘇的手上。祝纓於戶部明賬之外,又安排了一處倉儲,再貯存了一些錢糧,備突發事件。凡在土地、人口、財賦上動手的,就容易引起稅賦的波動,並且大多數時候是負麵的,需要有一定量的金錢、糧食做穩定。

這件事她對誰都沒說。一旦有事,這一筆就能頂大用。

她再次叮囑趙蘇一定要保密,趙蘇也認真地答應了。

祝纓再檢查一下公務,今年賑濟預的款項預留下來、應付突發民變以及邊境衝突的軍費也有預算了,覺得眼下就是等著政事堂的信兒了——且得等一陣兒。

她現在比較悠閑。祝纓決定親自抽空帶郎睿、路丹青等人逛逛街、下下鄉。理由都想好了,春耕已經開始了,她要親自到京郊看看,預測一下收成。今天先將明天的公務安排一下,明天早朝後就出城去。

……

第二天,祝纓按時早朝,卻發現竇朋告了病。

祝纓先讓祝彪回府,讓府裏準備探病的禮物。再點了幾名戶部的官員跟著出宮。

一行人出宮,行至京城門口,巧遇了郎睿等人。祝纓道:“正好,你們與我同來吧!也見識見識!”

幾個人一身利落的打扮,各帶隨從,高高興興地混入了隊伍。有了少年的加入,戶部的官員們被春風一吹,也覺得自己年輕了幾歲,不多時就與郎睿等人攀談起來。他們看路丹青是個姑娘,都不主動去搭訕,以免被評為輕薄。

路丹青就被剩給了祝纓,祝纓一路給她講解:“平地廣闊,與山地不同,不但你們打獵要因地製宜,就是種地,也是一樣的。”

路丹青指著田間道:“這犁好像比咱們家的大一些。”

郎睿聽他們說話,也湊了過來:“就是要大一些!我前天看過的。這兒還有些農具與咱們家的樣式也不大一樣。”

祝纓道:“我年輕的時候南下,搜羅了不少北方農具,到了一看,好些都不合適,最後都堆在庫房裏吃灰,白占了一間屋子。”

大家都不知道還有這個故事,頗覺新奇——您也有失算的時候嗎?

心情也更輕鬆了些。

在外麵晃了一天,隨行的人都覺得獲益匪淺。祝纓從來不吝嗇於教授身邊的人知識,無論是斷案判事還是庶務,隨口就說,有問必答。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祝纓道:“今天就到這兒吧,你們幾個直接回家吧。”

官吏們都笑道:“大人疼我們。”

祝纓則帶著郎睿等也回府,換一身衣服,等蘇喆等人回來,帶著有官職的幾個人去竇府探病。

往竇府的路上十分熱鬧,官員們匆匆往竇府去,有不知情而求見的、有知情而特意探病的。馬蹄聲起,不免回頭一望,他們一眼就認出了祝纓,隨即無論是什麽人,都客客氣氣地給她讓出路來,十分乖巧。

竇朋是“操勞過度”“氣血不足”又“偶感風寒”,故而臥病在床。大部分來的人都見不到他,隻有皇帝派的內侍與他碰了個麵,再就是少數幾個人,比如親自過來的冼敬能進臥房見他。

被陳萌派過來的陳枚都沒能與他打著照麵,轉回家的時候,迎頭撞上了祝纓。叫一聲:“叔父。”如此這般一說。

祝纓道:“我去試試,能不能見著,你都帶個信回去給你父親。”

陳枚道:“我在外麵等叔父。叔父,冼相公在裏麵。”

“知道了。”

祝纓邁步上前,竇府的門房沒有攔她,反而說:“大人這邊請。”想是竇朋有安排。

祝纓被引到一處花廳,竇朋的兒子竇鑫從裏麵出來接待了她。祝纓問道:“相公可還好麽?”

“禦醫看過了,操勞過度。”

祝纓心道:這節骨眼兒上,可不太妙呢。

又問了一下脈案,也沒聽出別的毛病來。接著又問一下竇朋的起居、讓竇家人也不要忘了照顧好竇夫人:“相公病了,照顧他的事兒夫人肯定更上心,她年紀也不小了,別再累著了。”

“是。”

兩人扯著閑篇兒,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匆匆過來,與竇鑫交換了一下眼色。竇鑫搶先開口:“阿爹醒了麽?”

“是。”

竇鑫道:“請。”

祝纓與他往竇朋的臥房走去,路上與另一隊人擦肩而過。祝纓道:“相公。”

冼敬點點頭:“子璋也來了?”

“是,我才在城外公幹,回來聽說竇相公病了,因而來得晚了。”祝纓說話的時候注意到,冼敬身後還跟著一個瞪著她的年輕人,麵色頗為不善。

冼敬顯然不想給她介紹這個人,帶著年輕人走了。竇鑫見她往年輕人身上看了一眼,便說:“那個仿佛是冼相公的侄子。”

“哦,冼鴻。”祝纓說。

竇鑫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引祝纓入內。

那一邊伯侄二人也不再說話,但是冼鴻憋不住,一出竇府的門就對冼敬說:“他如此作惡,怎麽還是戶部尚書呢?我就不信,沒了他,戶部尚書別人就做不了了!”

陳枚撇撇嘴,冷冷地看著這個咋咋呼呼呼的家夥,呸!跟他爹冼玉京一個模樣!

陳枚往一邊陰影裏挪了挪,他不想跟冼敬打招呼了。

冼敬也沒留意到他,而是斥責侄子:“休得胡言!”

伯侄二人上馬,走出一段,冼敬才說:“戶部尚書,你讓條狗去做都可以,但是狗不能做好戶部尚書。

得有一個人,坐得穩這個位子,不倒要收錢,同時還要穩定,不讓天下更亂,不殺雞取卵。

這個人不能貪,不會輕易被人拿捏,能夠擺平麻煩之餘再好好做點本職該做的事。朝廷不是隻靠禮法就行了的,想要治理,就得有錢。

現在還真就隻有他。

眼下還找不到旁人,你少同那群嫉世憤俗的酸丁一處高談闊論!清談誤國!我將你帶到京城來,是讓你學著些實務,不是讓你做紈絝的。”

冼鴻還是不服氣,但看伯父表情嚴肅,也不敢多言。冼敬看他的樣子,自己剛才說的話恐怕沒聽進去多少,不由歎了口氣。

冼敬心裏酸酸的,他想到了自己,細數一個合格的戶部尚書的條件,自己當年也算是代理戶部勉強算個尚書了,當年能在戶部坐得穩,也是老師王雲鶴做後盾。

如今老師已經不在了啊!

孤獨寂寞排山倒海地壓了過來,冼敬突然之間難過得說不出話。

陳枚從陰影裏閃了出來,眼神陰惻惻的。

又略等了一會兒,見竇鑫將祝纓從裏麵送了出來,他也不避諱,上前迎了:“叔父。”

竇鑫微微吃驚:“你……”

陳枚笑道:“上回聽說叔父家有一本劉相公先前寫的雜記,想借來抄錄,我現在陪叔父回府取了,今晚就能看到了。”

竇鑫道:“劉相公要是在京城就好了……”

陳枚道:“您慢慢想他,我今晚卻是就能看到書了的。告辭。叔父。”

祝纓同竇鑫道別,與陳枚兩人並轡而行,轉過街角道:“走,見你父親去。”

“誒?叔父,我爹今天值宿。”

“哦!”祝纓緩了下來,道,“那你同我取書去。明天一早我親自尋你父親說話去。”

“竇相公出什麽事了嗎?”

祝纓道:“他沒出事,我看朝廷要有事。”

陳枚嚇了一跳,不敢再打趣,緊跟著祝纓去取書。

……

次日一早,祝纓在宮門外先看到鄭熹——老郡主又病了,他昨天回家侍疾,所以也沒有親自去探病,此時正在同竇鑫講話。

祝纓找到了陳萌,截住他說話:“找個辟靜地方吧。”

“那邊有禁軍值房。”

“走。”

兩人進了房內,隨從守在門外,祝纓才說:“我覺得,竇相公想跑。”

“啊?跑?跑什麽?”

祝纓道:“我見過的丞相也不少了,從伯父,到劉相公、施相公等等,凡要自己想休致的,神色都差不多。”

“他要休致?政事堂還一堆的事兒呢!他一走,鄭七與冼敬打起來,就剩我勸架了呀?我……”陳萌開始醞釀髒話。

“人生病的時候就會多想,悲春傷秋,哀哀切切。也許等他病愈了就能想通了繼續留下來也說不定,你瞧,他兒孫還沒安排好呢。就算要走,也得過幾個月,你有的是時間安排。”

陳萌穩了穩神,道:“我這就找他去!怎麽能這個時候跑呢?”

祝纓道:“好好同他講,多留一陣也是好的。他經驗足。”

“好。”

兩人分開,陳萌去找竇朋,陳萌慰問病情,竇朋卻隻是說自己年邁,讓陳萌等人多擔待,以後就看他們的了。陳萌心裏已有了成見,怎麽看怎麽覺得他要跑路,單刀直入:“您這話裏似有退意。”

竇朋笑笑:“歲月不饒人,老啦!該給年輕人機會。”

“你走了,還能有誰?”

竇朋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嘛!”

陳萌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這是病得心裏不痛快了,好生養病,不要胡思亂想。”

竇朋也不與他爭辯,兩眼一閉,往後一躺,閉目養神。

陳萌道:“我會算卦,你且走不了呢,好好養病,等你回來了,就不這麽想啦。再說了,你走了,這朝廷怎麽辦?我一個人,拉不住鄭七與冼敬兩頭牛抵角。竇公,為國!”

竇朋歎了口氣,不言不動,陳萌對他拱拱手,叮囑竇鑫好好照顧竇朋,給竇朋掖了掖被角才離去。

祝纓看得挺準,竇朋確實要跑路了,陳萌很是犯愁。他算的卦,說的其實是“你兒孫沒安排好之前,走不了”,可一個丞相要安排兒孫,還是不太難的。竇朋養好病,一安排,那就要走了呀!

祝纓今年四十二,當丞相還差一些。真要到動手推人上位的時候,陳萌才發現祝纓的缺陷——她控製一地、一部,掌控力是足夠的,說黨羽也好、說門生也罷,人手足夠使。做為丞相、管理一國,她所掌握的力量仍然顯弱,喬木長成需要時間,她還差點火候。

現在強推她上去,會不會是揠苗助長?

陳萌猶豫不決。

……

次日,陳萌愁苦著去上朝,與鄭熹打了個照麵。

鄭熹頭天晚上值宿,見了他的表情,問道:“你已經聽說了?”

陳萌以為他說的是竇朋休致的事,他還懷疑鄭熹是怎麽知道的呢!難道是祝纓私下告訴他的?還是?他回了一個含糊的:“什麽?”

鄭熹與他頭碰頭:“西番,大舉進犯!昨夜急報!”

“啊?怎麽會?北地胡兵叩關的時候他們趁火打劫沒討到好,一觸即退,很識時務,如何現在又犯了失心瘋了?朝廷雖然多事,他們怎麽覺得能夠占得到便宜的?消息確切麽?”

鄭熹點了點頭:“兩處消息,都是說的召集大軍。”

他有兩個消息源,一個是小冷將軍,另一個就是他的表弟,兩處驗證,應該不會差太多。

陳萌道:“這下好了,竇相公走不了了。”

“嗯?”

“他有退意了。”

“嘖!”

朝上,這個消息並沒有被擴散出去。退朝後,皇帝召了丞相與幾位將軍議事,祝纓因為有經驗,也被召了過去。

到了這個時候,陳萌才知道了全部情況——

鄭熹說:“番主暴斃,昆達赤與其兄爭位勝出,為了壓服眾將大臣各部酋長,親率大軍犯邊。號稱二十萬大軍,兵分三路,不過據冷、姚二人所述,實際不過七、八萬。”

冷是小冷將軍,姚,就是鄭熹的表弟姚辰英。昆達赤手上的兵馬一共七、八萬人,還未必全都聽他的,可冷、姚手中的兵馬更少!因此小冷將軍是吃了點虧的,見勢不妙,火速報急!

皇帝怒道:“亂臣賊子!本性若此,怪不得會擅動兵戈!”他平複了一下才問:“諸卿有何話說?”

老將已經沒了,幾個將軍各抒已見,都想請命:“七、八萬,分三路,應該也是各個擊破。”

“命姚辰英堅守,拖住一部,聚力圍殲項他兩路……”

說得都在理。

皇帝又問祝纓。

祝纓道:“七、八萬人,這麽短的時間怎麽弄得起來的?”

鄭熹道:“哦,先是派了小股遊騎,吃了虧,其後結集的大軍。這些年,邊境上不時有些小衝突,邊城也習慣了。”

添油麽?

祝纓有些疑惑。

但無論如何,兵得調——這是兵部的事,糧草需要調度——這就是戶部的事了。當下決定,先期調集五萬兵馬備邊。

祝纓對於戰爭是有預算的,以一場北地戰爭的額度準備的,上一年沒用完的就滾到下一年,錢糧倒是有。

然而前線的戰事不等人,集結兵馬、開撥,尤其是糧草轉運,都需要時間。這邊增援還在路上,那邊就已經快要頂不住了。

姚辰英有經驗,但情況與上次不同,上次的胡兵不是傾巢而出與他拚殺,這一次是昆達赤親率大軍督戰。姚辰英拚盡了全力,以一介文官硬是守住了城池,但是百姓也無法自由出城了。

小冷將軍則是苦於兵馬不足,隻能與敵軍一觸即回,不敢深入。

朝中著急,連竇朋的病也好了,回來了政事堂,寫好的請求休致的奏本也不拿出來了。

皇帝見著軍報沒有好消息,頗為氣憤:“我的江山、我的百姓,就為了給他立威用的嗎?諸卿,拿出辦法來!”

祝纓想了一下,出列道:“臣願往。”

皇帝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說:“戶部也須得你主持。”

祝纓道:“昆達赤不會在前線僵持太久,他本來就是因為地位不穩才要急著立威的,應該沒有準備得太周全,不能持久。孰輕孰重,他應該有數。現在隻要不讓他占到什麽便宜,消耗他,他自然會退。但如果讓他嚐到甜頭,不吃飽了他就不會輕易撤離。那時就麻煩了。

前線吃緊,需要有人協調,臣在這上頭有些心得。戶部如今沒有大事,臣去去就回,不會耽誤事的。”

鄭熹不想讓她去:“要是這樣,下令前線堅守即可,何須你親自去?”

鄭熹不想的,冼敬雖然不懂軍事,那就一定要反對鄭熹,他說:“尚書曾節度北地,有經驗。蓄力一擊更合適,不要像當年北地一樣拖拖拉拉才好。”

陳萌眼看戰事又起,想要做的革新得暫停,又想祝纓的爵位被削了,上前線再撈一筆軍功換個爵位合情合理。領兵又能培植勢力,祝纓正好缺這個。他也需要一個能填補竇朋缺口的人,因此極力讚同。

竇朋無可不可,隻覺得祝纓確實有經驗,那她說行就去唄。

三比一,鄭熹敗下陣來。他仍不死心,問道:“你要怎麽做?”

祝纓道:“先禮後兵,請發一道國書,責問昆達赤,為何不遣使向朝廷報喪。”

按照道理,他應該先報喪,國書使節來往,這邊承認他的地位。現在他把這一步省了,就可以拿來做一點小文章了。

至於其他的,得等她到了西陲看具體情況再說。還是以防守為主,朝廷反攻的準備並不足。

皇帝拍板:“卿便節度西陲,早去早回!”

祝纓領命,又向皇帝提了條件:“臣要用一些人,以建幕府。”

皇帝道:“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