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432章 蘇喆

“我沒打輸!”林風先聲奪人。

祝纓沒說話,仔細瞧瞧他的氣色,除了有點慌,倒沒有萎靡的樣子。打架這事兒,不太適合在這個場合講,祝纓沒有當眾詢問,而是說:“跟上來。”

因為是凱旋,又有西番的議和使者,朝廷照例是會安排迎接的人員的。回來的、迎接的,雙方事先會安排好一個場麵。預先定一下在哪裏、由什麽人迎接。與西番這一戰,朝廷的感受不像北地那一戰那麽激烈。因此,出迎沒有上次遠,前來迎接的也是派了一位宗室、一位朝臣。

宗室是祝纓認識的,跟著鄭霖私下管她叫“三哥”的廣寧郡王,朝臣則是王叔亮,他是鴻臚,接待番使正相宜。

從與林風見麵的地方到迎接的地點,祝纓有足夠的時間詢問出了什麽事。

郎睿頻頻看他,少年臉上得意的勁兒早飛了,換上了為舅舅的擔憂。林風縮著脖子,湊在祝纓身後。

祝纓道:“說吧,你幹什麽了?”

“是他們欺人太甚了!不幹人事兒的東西!”林風小聲說。

陳枚心說:你完了,問你話你答非所問,我看你辦事恐怕也不在理。

祝纓隻瞄了一眼,林風就湊上去,小聲說:“是他們,身上的土還沒抖幹淨就學會作踐人了!我是瞧不過,才與他們打了一架。”

陳枚在馬上直起身子往林風那邊湊,提醒道:“說前因後果。”

“哦哦!義父,是這樣的,我不是也有些同僚朋友的麽?大家去吃酒,寡酒無趣,就去聽曲兒,應酬麽,裏麵有一個雪娘實在可憐……”

他落衙之後與二、三同僚去喝酒,相中一個歌伎,長得也楚楚可憐,她會唱些南曲。雖然不是山歌,但也略有些相仿,林風喜歡她,她又特特為林風多學了一些曲子。本來林風的小日子過得挺滋潤的,不幸歌伎被嚴歸弟弟給霸占欺負了。

“那小子毛病不少,又不叫雪娘見別人,知道了就打雪娘。打女人,算什麽男人?”林風憤憤地說,“前兩天,我們過去雪娘家,正遇著他把雪娘吊起來打,我看不過眼,就與他們打了起來。他帶了幾個狗腿子呢,我就不一樣了,我……”

他說了許多,祝纓就隻問了一句:“嚴家?這麽厲害了嗎?”

林風道:“還不是他姐姐拿命換來的?京城裏有人看陛下又責罰了安仁公主,就以為嚴要抖起來了。哎,小妹好像跟嚴昭容處得還好,這可不太像話。”

“嗯?”

林風道:“冊昭容的禮,簡直不像是這兩年辦的,禮部也優容,戶部也多撥錢了。”

祝纓不置可否,而是問他:“你與雪娘,是個什麽交情?”

前陣子祝纓就寫信給山雀嶽父,詢問他林風的婚事。山雀嶽父當然是想讓林風回家娶妻的,還是本族的姑娘更好,不行就是鄰居家的。但是林風正在京城這兒當官當得好,祝纓麵前有一個蘇喆,不過山雀嶽父對自己兒子有認知,覺得不太可能與蘇喆湊一對兒。

山雀嶽父也猶豫,他是對朝廷抱有極大戒心的,不希望兒子在京城娶妻。但是托祝纓向林風探個口風,看兒子怎麽想的,想請祝纓設法能不能給兒子派回家來娶個媳婦兒再回去。因為本族的姑娘,得林風自己個兒回家,顯點兒能耐唱歌跳舞做遊戲自己拐個媳婦,長輩才好出麵辦婚禮。

林風跟著祝纓,祝纓哪兒來的本事教他娶老婆呢?她自己都不太在意這個,問個口風,林風也沒想過結婚的事兒。

祝纓也考慮過他的婚姻,但是在京城他是個羈縻的“蠻夷”,還是個次子,很難匹配到“合適”的姑娘。家世好、人出色的,姑娘家裏第一就嫁了門當戶對的,第二才是不大看得上他。家世次的,也得考慮山雀嶽父的感受。人不出色的,得考慮林風的感受。

這事兒就挺在那兒了。

她知道林風跟同僚應酬的事,知道他在外麵沒有一擲千金當傻子,也管不了那麽多。現在林風說到一個“雪娘”還“喜歡”,她就不得不問一問了。

林風猶豫了一下:“就、就那樣啊,我是見不得姓嚴的小子作踐人!”

“你打算把她怎麽辦?”

林風道:“打到姓嚴的小子怕就行了。我放了話了,姓嚴的小子再打雪娘,我就打他!”

得,這還糊塗著呢。

祝纓又問:“京兆府沒抓你們?”

“啊?打完就各自回家了。”

就這?倒也不算大事,祝纓道:“今天不是休沐日,你怎麽出城來的?”

“我請假的!”

祝纓不再說話,林風心中忐忑,他搶著出來是因為傷在臉上,遮掩是遮掩不過的。與其被趙蘇匯報給祝纓,不如他先來告上一狀。

趙蘇現在是戶部的人,祝纓回京,趙蘇提前迎出來匯報一下戶部的相關事宜,是在迎接的名單上的。趙蘇是比較不喜歡他在京城惹事的,趙蘇當時就罵他:“打就打了,誰個怕姓嚴的了?義父一出京你就爭風吃醋,丟人現眼。”

林風怕了,才跑了出來,他也怕祝纓收拾他。

一直擔憂到與廣寧王、王叔亮等人碰麵,祝纓也沒搭理他。林風後悔得要命,早知道就該事後帶著人半路把姓嚴的套麻袋裏打一頓了,不該自己動手受傷的。

他看著祝纓與廣寧王、王叔亮寒暄畢,又與趙蘇打了個照麵,心裏更慌了。哪知祝纓隻看了趙蘇一眼,又看了林風一眼。

趙蘇看向林風,林風更害怕了,怎麽忘了這位仁兄也不是什麽好人,手忒黑的。他怕要報負自己了。

此時無人關心他的想法,廣寧王代皇帝表示了慰問,祝纓代表全體將士表示了感謝,王叔亮又讚譽祝纓此行克製,祝纓又示意他來的番使。之後,大家一起進城,沿途百姓夾道相迎。

祝纓要先進宮去麵聖,王叔亮、陳枚在外麵陪著番使等候。

儀式也準備好了,皇帝一掃之前的焦慮,整張臉上都寫著高興。溫言對祝纓道:“卿不辭辛苦,是國之幹城。”

祝纓道:“幸不辱命。”又說昆達赤派了使者來議和。

皇帝板著臉道:“他還有臉要議和?”

祝纓道:“陛下隻當是為了邊境百姓安居樂業。”

皇帝才勉強同意召番使來見一麵,陳萌看著自己的兒子與王叔亮陪同番使進殿,翹了翹唇角。近來他的日子有些焦灼,鄭熹丁憂,政事堂的事兒更多了。如今祝纓回來了,他看到了希望!

番使之前來過,禮儀周到,皇帝的不悅減輕了一些。故作嚴厲地又質問番使昆達赤為何興兵,番使也還是拿被脅迫那一套來說話。雙方都知道這說法有水份,卻又都默契地演了一出戲。

真正要爭論的內容,還得接下來具體的談判裏去吵。

番使獻上昆達赤的禮物,比往年朝貢還要厚些,除了一些特產,又有幾十匹良駒。

皇帝於是命鴻臚寺管待番使,又下令設宴為祝纓等人洗塵。

……

祝纓從宮中回府,天已經黑了,倏地,鼻尖一涼——下雪了。

一行人回到家中,趙蘇、蘇喆等人都在,陳枚、吳沛等回自己家去了,祝府現有的就是自己人。留守的仆人接了她回來,臉上都帶笑:“可算回來了!”

所有人都高高興興的,趙振帶著一絲興奮說:“大人此番凱旋,應該能更進一步了吧?或許封侯拜相?”

祝纓道:“不可妄言。”

林風嘿嘿一笑:“大家都這麽說呢!眼下朝中,鄭相公丁憂,竇相公管事越來越少,冼相公不頂用,隻有一個陳相公哪裏忙得過來?再有人更進一步,必是義父了!”

祝纓道:“別高興得太早了,先把有功的將士們安置了再說吧。你們出去,萬不可輕狂自傲!”

她說得嚴厲,趙振等人勉強壓下了高興:“是。”

祝纓先不管林風,而是對趙蘇說:“學會報喜不報憂了,挺能幹啊?”

蘇喆忙說:“前線吃緊,我們就商議著,別拿這些事兒打擾您了。”

祝纓道:“他臉上的傷還沒好,是我在前線的時候發生的?看來瞞著我的事兒還挺多?你們是自己說,還是等我一件一件的查出來?”

幾個人忙站正了,蘇喆道:“凡有事,都已寫在信中了。”

“至於他……”趙蘇看了一眼林風,“這樣的事,京城裏一天沒有十件也有八件。”

不過大家都覺得這不是什麽大事兒,也就沒跟祝纓說。

祝纓對林風道:“我離京這些日子,你的功課想必也是落下了?”

林風被這一聲炸得跳了起來!

祝纓道:“滾回去,把功課給我補了。”

林風連滾帶爬地跑了。

祝纓又問趙蘇、蘇喆道:“鄭家如今怎麽樣了?”

趙蘇道:“還是那樣,冼相公也沒能奈他何。看陛下的意思,並不想冼相公占上風。”

“陳家呢?”

蘇喆道:“陳相公隻埋頭做事,朝中但有個什麽爭執,他總是含糊著,也不肯說他要相幫哪一方。”

祝纓又細問了一些京城的事務,道:“都休息吧,明天你們還要上朝呢。”

她就不一樣了,她有幾天假可以休息,這樣她也可以拜訪一下朋友,同時催促把自己報功的安排落實。

趙蘇等人都辭出了,他們都住在府中的客房裏,蘇喆往後院疾走,轉到二門邊上等著祝纓。很快,祝纓也要回房休息了,必經過這道門。

還有幾步遠的地方就看到了蘇喆正站在燈籠下麵,祝纓問道:“有事?”

蘇喆點了點頭:“是有一件事,要向阿翁稟報。”

“過來說吧。”

蘇喆跟著祝纓進了正房,侍從點上了燈,蘇喆道:“是件機密事。”

祝銀笑笑,掌著一盞燈離開了,祝纓問道:“看來很要緊了?可是家裏有事?”

蘇喆搖了搖頭:“不是,是另一件——嚴昭容找上了我。”

“哦?”

“她,想要她的兒子做太子。阿翁,咱們能助她一臂之力麽?”

祝纓驚訝地看著她,認真地問道:“你認真想過幫她了?不是她要你傳話的?”

蘇喆鼓起勇氣,點了點頭:“我,想幫她。”

“為什麽?”兔崽子,排隊送驚喜來了!

“皇後娘娘撫養的長子呆呆傻傻的,不像是能做好太子的樣子。昭容生的三郎看著反而機靈,他更有資格也更有可能做太子。安仁公主被陛下斥責,陛下上次生病,近來朝中有議論,該想想皇子讀書的事了……”

“我們為什麽要幫她?”祝纓耐心地問,“她提了什麽條件?要咱們做什麽?咱們得到的,能與這其中的風險匹配嗎?除了她這個人,你是不是還遇到什麽事了?”

蘇喆道:“安仁公主……”

蘇喆又被安仁公主給懟了,因為她給安仁公主幹這個事的時候,稍稍抬舉了一點,戶部批款,也多批了一點。人家都為了給皇帝續命絕食了,多給一點,不過份。葉登都沒阻攔,蘇喆自然也不會去壓著人家。可是安仁公主並不高興,自己被罰了要歸還田產,又被罰俸,又被禁足。

然後她就病了,一病,皇帝也不想背上逼死她的罪名,又取消了她的禁足令。她一出來,撞上嚴歸的冊封,蘇喆又撞到了安仁公主氣不順,挨了頓。

“跟這傻娘們打交道的日子我受夠了!”蘇喆說,“我問過嚴氏,她有家人,沈瑛是他的親戚,陳相公好大一個靠山,為何不聯絡他們。嚴氏說,他的家人駑鈍,沈瑛不置可否,陳相公並不理會。阿翁,燒冷灶比趁熱灶更好。皇長子癡愚,其次就是三郎。陛下又看重嚴氏的忠心,怎麽看也是穩的。”

祝纓道:“這麽著急做什麽?做了太子,生了兒子,還有死了的。怎麽這麽沉不住氣?這不像你,居然能被嚴氏說服。”

“整個後宮裏沒完沒了,誰得寵了,誰生了個什麽,誰養了個什麽,誰被臨幸得多了……我厭煩透了!我,朝廷命官,好像與宦官也沒什麽分別的樣子!禮部那裏,隻分給我這樣的事做,我……如果非要管什麽老婆孩子的事,我寧願參與個更厲害的!嚴氏應允,會在陛下麵前美言,您一定會做丞相的,到三郎做了太子,以後朝廷的事兒,都聽您的……”

“她?她這麽對你講的?我要用她來舉薦?”祝纓伸手摸了摸蘇喆的額頭,“乖,說實話。我弄死姓嚴的全家。”

蘇喆急促地喘息:“她、她還答允,事成之後,我、我不必再隻做個擺設,我可以領兵、議政,不是隻管著與後宮的雞毛蒜皮。我……阿翁!”

她跪了下來,眼淚不知不覺地往下掉:“阿翁,從小,您就對我和阿媽說,要放眼天下。您把我帶到了京城,我看到了天下,可是這天下,我能幹什麽呢?在一個人而且擺上筵席,卻把她的手腳捆住、嘴巴堵上,不許她吃!”

祝纓蹲了下來,看著她流淚的臉:“難過,再難過也不能亂,腦子要清楚!當今陛下也算是孝子了,當年太後也算是個明白人了,但是穆成宗至今也沒能有一個頂用的職位。嚴歸?她又能做到哪一步?連自己的外戚都安排不了的太後,能給你什麽?為了她的兒子、她的富貴,她現在能把太陽許給你,等她得勢了,你要怎麽讓她兌現承諾?兌現不了的承諾,你去拚命?”

蘇喆伏地叩頭:“是我想得不周到,可是我太難受了!阿翁,您放我回家吧,回到家裏,我至少能管我的寨子。在這裏,我能做什麽呢?哪怕有您護著,我也是個異類!與男人不一樣的!您是好人,為我們撐傘,哪怕在您身邊,也隻有一個丹青與我相仿。我張眼望去,連心事沒人可以訴說。哪怕是舅舅,他也不能懂我,可您的身邊,都是這樣的人。

反倒是青君,她能回家的時候,我真為她高興!至少在家,她不孤單的!女人做官的難處,您永遠懂不了的。我這輩子,隻要在朝廷,就是這樣。就像大理寺的獄丞,一輩子就這樣了。

我進京的時候,您安排她們當我的老師,她們說獄丞,現在我做到郎中了,她們還是獄丞。她們是真的不能幹嗎?比您是天差地遠,比六部九寺裏那些酒囊飯袋強多了!但她們就是隻能龜縮在大理寺獄裏,朝廷永遠也不讓她們取代那些廢物。

除非您能再領兵,開府建衙,我還能在您的羽翼下裝作自己可以。

讓我回家吧。”

祝纓扶起她,蘇喆用力往下伏,祝纓雙手用力,將她的臉托了起來,一麵慢慢地給她擦臉,一麵說:“你怎麽知道我不會懂?明天早朝不要去了,請假吧。你的心思,我知道了,我來安排。”

蘇喆抽噎著問:“那,您答應我了?”

祝纓道:“來,洗個臉,夜深了,好好睡一覺,明天我有事要你去辦。”她起身擰了個毛巾,攤開,遞給蘇喆。

蘇喆不再堅持,用毛巾捂住了臉,毛巾下,她的臉上一片平靜。